作文的事,就这样在毅的眼皮底下瞒了过去。事情虽了结得容易,随着时间的推移,诚内心却越来越烦懑,假扮孝顺儿子的戏真是演够了!

诚痛恨自己的伪善,其实却是恨错了对象。如期奉纳的孝道——优秀的成绩——与早就开始着手准备的升学考试,焦虑情绪搀杂在一起的危险同“良心”与神经衰弱的混合物的危险性甚为相似。而真正的危险则在于:离开了伪善一切将难以为继。

夏日的傍晚,难得地与父亲上街散步。两人经过抱着孩子讨饭的瞎眼女人面前,父亲慷慨地扔了一枚银币。诚对父亲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在一旁的诚清楚地知道父亲对讨饭女人并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毕竟是孩子,诚脱口而出:

“爸爸,既然不觉得叫花子可怜,怎么还给她钱呢?”

儿子的直言不讳不知何处惹恼了父亲。对毅来说,孩子只需明白父母的苦心已足够,居然揣摩大人的心思,真是岂有此理!

“少说废话!”毅呵斥道,“从小就胡思乱想那些歪理,将来不成牧师也非赤化了不可。”

毅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两种人,提出这两者也证明毅的确是很生气。按毅的看法,凡是主义信仰等等都是一种病。而以病情的发展及恶化为使命的这两者,统统被毅视为医学的天敌。

近来诚有些用功过度,毅出于一片好心,才像今天这样叫诚出来一起散步。

“不想让我考一高[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简称“一高”。是日本最早设立的公立旧制高等学校]?”自从诚如此神经质地抗议过后,毅再也没了一同散步的兴头。

中学三年级暑假的最后一天傍晚。读京都大学的老大和“二高”的老二,次日要返校。毅想像从衣橱里取出自己的三件套的西服好好欣赏一般,看看这三个儿子。毅在大家乘凉处的靠河的凉台上备好冰水,打发女佣去书房叫诚。诚推说正在做功课,一口回绝。

“最近,这小子越来越目中无人了!”毅怒气冲冲道。

“再这样下去,怕是升学也有问题呢。”

毅脸色难看地端着放了冰块的水杯站起身。母亲和两个哥哥躲在走廊拐角,偷偷观望着父亲。毅径直走到诚的书房门前,端着水杯站立在门口。

“诚,爸爸给你送冰水来了,出来取一下!”

诚想了想,冷冷地答道:

“我没时间,正在做功课呢。”

“你说什么?你没长脚啊,从桌子到门口都不能走了?”

“不能!”

“好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门没有安锁头。毅想推门,门从里面用椅子和柜子堵得堡垒一般,使劲儿推也推不开。毅一时无计可施,杯子从右手换到左手时水洒了出来,透心凉的冰碴掉在了毅的光脚背上,毅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杯子砸在了门上,高声叫骂起来。毅的嗓门原本就比一般人高。

“好小子,有本事你永远别出这门!多津子,多津子!”父亲扯着嗓子喊母亲,“听着!不许给那小子吃饭!”

世间的伟人传中,往往在此处母亲会啼哭着为孩子求情,而主人公则是一生铭记母亲的恩情。偏偏诚的母亲胆小懦弱,从不敢对丈夫说半个不字,只能束手无策地观望。父亲冲到庭院操起木匠家什,在书房窗户外钉起了钉子。大哥也跟着凑热闹帮父亲封窗户。

没过多久诚尿急起来,从屋里找了个花瓶了事。可谁知肚子又不合时宜地疼起来(唯独这件事实在无法可想),只好硬起头皮向父亲认错。诚推说肚子一早就不舒服,而父亲又不肯给自己辩白的机会等等。诚的说辞不但无懈可击,似乎还占了理。尽管如此,这位中学生仍心里暗暗发誓,绝对不可忘记这次投降的屈辱。

唯一聊以安慰的是诚在屋子里面苦学,并不是为着升学考试。这位事事考虑在先的少年,私底下已开始自学高中德语。假若是海涅的诗,多少还能添些色彩,而诚埋头苦学的却是枯燥的德语语法。

诚好久没去理发了,一进理发店剃头的师傅说起诚的父亲毅曾向自己诉苦。师傅劝说诚,希望少爷能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

“别看老爷子那样,其实最挂心的就是小少爷您啦。满心希望将来您能有大出息哩。少爷在学校成绩第一,又是级长,将来肯定前途无量!你看看我家那小子,隔一年留一级,净让爹娘伤心。老爷子还说,希望将来你能当上帝国大学的教授哩。”

诚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父亲的这片苦心,很是吃惊。父亲在家人面前从未流露过一丝关于自己的想法。不知何时,自己的野心与父亲的欲望竟如影随形般地不谋而合。这一发现让诚着实恼火,心想不如改了志向。仔细想想,这颇具讽刺意味的结局,反而是对父亲不着声色的嘲弄和报复,诚嘴角不禁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此刻的笑容看上去是如此的纯真无邪。成年之后,这微笑成了他吸引女人的为数不多的魅力之一。

诚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冷酷,也许令许多人感到不快。事实上,这位自我意识异常敏锐的少年,对自己内心的冷硬也同样的束手无策。

每当对自己的无感不知如何应对时,诚便出去散步。这也是诚喜欢独自一个人散步的缘故。

十六岁左右的中学生,独自在外面游荡不免有些异样。为了不让人起疑,诚总是装着有事的样子匆匆而行。有时,沿着矢那川一直往上游走,还到过中乡谷一带,到了那里诚常常随意躺在草地上,掏出单词卡背单词。

“不知为什么,有时候觉得像是有块巨大的冰块堵在心里,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感觉到厚厚的冰块之下小小的温软如小猫般的心。可怜的小猫,我真恨不能砸烂这冰块。柔弱的心和冷漠的感情,为何两种互不相容的东西共栖于一身呢?父亲是爱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明知如此,我却无数次想象着父亲的死而没有一丝悲伤。要是父亲死了,可以确信,自己绝不会流一滴眼泪。唯一担心的,是生活将不如现在这样了。

都以为我是个冷酷乖戾的人。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内心深处的小猫是多么柔弱无助。这也难怪,是我自己拼命掩饰的缘故。其实,某些时候,我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不觉间几乎为自己感动。诚站起身来用小刀向四围的芒草齐刷刷割了过去。平素对削铅笔极为讲究的诚,总是不离身地带着伯父送给自己的礼物,一把德国产的精致小刀。

诚喘着粗气又倒在草地上。秋天的云飘过天空,诚脑海里突然浮现五月里已辞职结婚、离开川崎家的小护士温柔的脸。除了她之外另两位护士都丑得出奇。护士比诚大四岁。在她面前,诚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警戒,生怕一不留神暴露了自己的真心,甚至故意装出冷酷无情的样子。父亲外出的一天,外面大雨滂沱。诚去护士值班室想找人替自己去买墨水。推开值班室的门,里面恍若另外一个世界。三个护士齐齐转过脸。瞬时间诚决定指使女孩在暴雨中为他跑一趟。诚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刁难小护士,或许是趁机想和她说两三句话也未必。

“眼睛可真美啊。笑起来眼里就像荡开了涟漪。”

诚感叹着,旋即又红了脸。

昭和十四年,诚中学四年级考上一高。这不单是川崎家的大喜事,也是K中学莫大的荣誉。父亲对诚的态度骤然发生了转变。

诚考中一高的事,毅几乎对每一位就诊的患者都讲了一遍。其中还有连听三遍的,不免让人有些厌烦。毅向病人透露消息时的样子说来堪怜。手里摆弄着没什么毛病的听诊器,露出一脸烦闷向病人抱怨:“唉,最近家里闹得不得安宁。你瞧瞧,连听诊器也跟着添乱呐。”

患者只好问:“家里出啥事儿啦?”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内人心神不宁,像个毛丫头似的连个茶杯都端不稳!溺爱孩子这事,怎么也得有个度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诚那小子,考中了一高!”——然后言不由衷地补上一句:“这小子,中四就考上了一高,倒是给当爹的省了一年学费哩。”

那一年二月,日本军占领了海南岛,K市举行了小规模的举旗游行以示庆祝。同年三月,希特勒宣布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成立。

K城的上空,日日夜夜飞着海军战斗机。一到星期日满街都是军服。年轻的海军士官、下等士官以及水兵,成为相应各阶层未婚少女的梦中情人。家世好的女学生则憧憬士官,护士憧憬下等士官,女佣爱水兵等等。军队的等级意识在女人心中也留下了深深的投影。渐渐地,城里的秩序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助长军队等级制的绝好温床。孩子们梦里想的都是飞机。一出新机型,最先记住机名的也是孩子们。一部分飞机向普通市民开放,军部和市里共同举办航模大赛,一如此类的活动让孩子形而上学地相信,不能开飞机只是年龄太小的缘故。眺望着蓝天下一起放飞的航模,小主人们深深相信,自己心爱的飞机那小小的机翼自然而然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长大。

对这股风潮,川崎家自然不会视而不见。川崎毅接触军医的机会多,自然少不了在家中招待年轻的将官。用毅的话来说,海军多精英人士。话里的意思是自己和这些人才最投缘。来客们皆是精明强干的年轻人,富于理性,精通技术,既不讲主义也不信神祇,却充满了热情与活力。这种现象,在战后青年身上已很难看到了。

诚佯装对客人漠不关心。来家里玩耍的表兄易,经毅的许可特意坐在席间旁听,听得入迷,还情不自禁地发出“嚯、嚯”的感叹。当晚,易在诚家里留宿。次日是星期一,学校正值放春假,两人便结伴去太田山。

太田山位于K中的东北面,是一片绵延伸展的丘陵。山上灌木丛生,正是练兵的好场所,间或被当作K中高年级学生处罚低年级学生的“法场”。

三月末,矢那川河堤的樱花已星星点点地在枝头绽放,春草也开始萌芽。两人边走边聊。奇妙的是,成绩优秀的级长在劣等生的易面前却有些笨嘴拙舌。易依旧沉浸在昨夜的兴奋之中,不住地对诚讲着昨夜听来的士官的英勇事迹。

“怪了!本来瞧不起表哥兴奋成那样儿。明明只是把他当作傻瓜的。”诚心里嘀咕,“却也并不讨厌。即便没有插话的余地只能乖乖地听着,却喜欢听他讲。这是为什么呢?战斗机、大战果、一等功、海军中尉、军校……这家伙说的,不过净是这些而已。”

诚想起父亲曾训斥自己缺少年轻人的活力,性格不够开朗。当然,现在的毅早就不提这些了。诚一度觉得父亲过于拘泥“年轻”一词的概念。话又说回来,就算和易一样活泼开朗外加青春痘,样样不缺,考不上一高,父亲定会找出别的理由来指责自己。

这位最能将谦虚品质吸入体内的少年,在中学能否毕业还未知的表兄面前,自然不会提及一高的事。然而,将这样对于诚来说举足轻重的大事憋在心里而引起的不痛快,使诚的话也自然少了起来。再说,就算说了,易也绝不会对此有兴趣——这是诚沉默的第一位的原因。

“我觉得比起陆军,最近还是海军厉害得多。有啥办法能进军校呢?太迟了吧。”

“怎么会?现在也还来得及呢。”

“真的?你还记得二二六事件吗?”易记住了“二二六事件”却想不起诚考上一高的事。

沿着蕨菜繁生的陡峭山路向山上爬,灌木林渐渐稀疏了起来。终于到达了山顶,两人找了个老树桩坐下来休息。天气晴朗得出奇。两人出了一身汗正在脱上衣。刚脱了一半,易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诚说道:

“哎,给我讲讲一高的事,宿舍什么的看过了吧。”

诚微微一笑,没有一丝冷笑的影子,这微笑,是那所谓的诚内心深处的小猫的微笑。

“真自然啊。”——诚看着表兄在心里不由得赞叹。“我缺少的正是这种自然而然的感觉。换成我定会没完没了地揣测对方。即使忘记了对方的重大事件,在想起时也不会让对方察觉吧。或是干脆向对方坦白,假惺惺地道歉。表兄竟如此自如。也只有表兄才能做得到吧。正是他可以只对喜欢的事感兴趣,对其他的事则一概置之不理。也就是说,他是个有爱的能力的人。”

诚如此赞叹,原本是对自己有几分自信的缘故。与往日不同的是,诚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缺点,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易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生硬地笑了笑。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易雪白的衬衣上。

“别这么一声不吭的,怪阴沉的,说说一高的事儿啊。”

“说了你也不爱听。”

“谁说的?爱听。”

“你肯定没兴趣,都写在脸上呢。”

易被说中了心思,眯缝着眼笑了起来。易一笑总是不停地眨眼睛。

“嗯。其实,羡慕你能去东京倒是真的。你人聪明,以后肯定能成大人物。往上,一直往上,再往上……不过光长个子不长肉可不行哦。日本地震多,像摩天楼一样,太高了容易倒。”

易的忠告也洋溢着灵活机智。诚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向易表示感谢,并邀请易去宿舍玩。易问宿舍的所在地,诚对东京的地理不熟,随身又没带地图,却拗不过易的催促,只好指点着大致的方向。除了秋天,很少有像今天这样视野清楚的天气。放眼眺望东京湾,只能从亮晶晶如小贝壳般的羽田瓦斯罐来推测大森的大概位置。

诚犹豫到底该指哪个方向,快活的表兄不免对自称“东京通”的诚又是一番取笑。

住进宿舍后,诚依然不时略带感伤地忆起太田山及那一天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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