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  F.盖斯戴客

一八四一年的秋天,有一位年轻气壮的青年,背上背着背囊,手里拿着手杖,在遵沿了自马利斯勿儿特(Marisfeld)驰向味希戴尔呵护村(Wichtelhausen)去的大道,缓慢地、舒徐地逍遥前进。

他绝不是一个浪行各处在找工作做的手艺工人;这只需看他一眼,就可以明白,更不必由他在背囊上缚着的那个小小的样子很清趣的羊皮画箧来透露详情。无论如何,依他的样子看来,他一定是一位艺术家无疑。在头上深深斜戴着的那顶黑色阔边的呢帽,很长很美丽的卷曲的鬓毛,及软柔新短的那丛唇上的全须——总之一切都在证说他这身份,就是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在这一个阳和的早上许觉得太热一点的半旧的黑绒洋服,也在那里证说他是一位艺术画家。他的洋服的纽扣是解开在那儿的,而洋服下的白色衬衫呢——因为他是不穿着洋服背心的——却只用了一块黑绸的巾儿在颈下松松系缚在那里。

从马利斯勿儿特算起约莫走了一里路程还不到的时候,他听见那里教堂的钟声响过来了。停住了脚,将身体靠住了行杖,他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实在是奇妙地向他飞渡过来的钟声。

钟声早就停了,他可是依旧还呆呆地站着同在梦里似的茫然在注视着山坡。他的神思实在还留在家里,还留在那个小小的融和的讨奴斯山旁(Taunusfgebirge)的村里,留在他的家人、他的慈母与他的弟兄姊妹之旁。他觉得似乎有一行清泪,要涌出在他的眼睛里的样子。可是他那少年的心,他那轻松快乐的心,却不许这些烦忧沉郁的想头滋盛起来。他只除去了帽子,含着满心的微笑,朝了他所素识的故乡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比前更紧地拿起那根结实的手杖重新遵沿着他所已经开始的行程,他就勇猛地走上大道,走向前去了。

这中间,太阳已经在那条宽广的、单调的大道上射烧得很暖很热了,大道上且有很深的尘土成层地积在那里,我们的这位旅行者已向左右前后回看了好多次了,他的意思是在想发现一条比这大道更可以舒服一点走去的步道。恰好在右手边是有一条岔路来了,但这路也并不见得比他在走的那条大道会更好些,而且这路的去向,比他所指的方向,也似乎离得太远。所以他仍循原路又走了一程,终于走到了一条清冽的山溪之旁,溪上是还有一架古旧的石桥残迹遗留在那里的。过桥去是一条浅草丛生的小路,小路的去向,是山谷的低洼之处。本来是没有一定的目的的他——因为他也不过是为清丽的魏拉河流(Werratbal)的美景所牵诱,此来也原不过想饱饱他的画箧而已——就从溪流中散剩在那里的大石块高头脚也没有溅湿地渡了过去,跳到了那边的浅草丛生的地上。于是他就在这里的富有弹性的浅草高头和浓密的赤杨树荫之下,心里满怀了这一回所换的道路的舒服之感,急速地走向前去了。

“现在我却得到了这一点好处了,”他自对自地笑着说,“就是我可以完全不晓得我到的是什么地方这一点好处。这里没有那些无聊的路牌,真是无聊,这些路牌大约在几里路前就在对人说了,此去下一个地方是叫什么名字,而每次记在那里的路程远近却总是不对的。我真想问问他们看,在这里,他们的路程究竟是如何计算的!可是在这里的山谷里,是多么寂静啊——那也是当然的,礼拜天农夫们还要在野外做什么呢,一礼拜整整的六天他们既不得不在锄后车旁勤劳辛苦,那礼拜天他们当然是不愿意再出来散步的了,早晨在教堂里的一忽儿安息,才能补足他们的睡眠,中饭吃后,他们当然是要向酒店的桌下去伸伸脚了啦。——像这样怪热的时候,一杯啤酒倒也很不错,可是在我能够得到一杯啤酒之先,在这里的这清清流水,不也可以消除口渴的么。”——于是他就将帽子背囊丢下,走下水边,去任心饮了一个痛快。

因此感到了一点清凉,他的眼睛却偶然看到了一株老残灵奇的柳树,他以熟练的手法画下了一张这老树的速写之图。现在是完全休息过了,心气也觉得清新了,他就又背起背囊,也不管那小路的路线是引他向何方去的,便又开始向前走了!

像这样的,这儿一块岩石,那儿一丛奇异的赤杨树丛,或又是一枝节瘤丛生的檞树之枝等收了许多速写在他的画箧里,他又约莫逍遥前进了一个钟头。太阳愈升愈高了,当他正决下心来,预备走得更快一点,至少想赶上下一个村子里去摄取午饭的时候,他却看见在他的面前,山谷的道旁接近溪边,一块从前大约是有神龛立着的老石之上,有一位乡下少女坐在那里,她是在俯视着那条他所走来的小道的。

为赤杨所遮住,他看见她,比她看见他还要早些。可是当他沿着溪边,正从那个到这时为止把他从她的视线里遮去的树丛里出来的当儿,她差不多和这是同时地就跳了起来,欢呼了一声,竟向着他而跑上前来了。

亚诺儿特(Arnold,这是这青年画家的名字)倒吃了一惊,呆站住了,而同时也马上看出了她是一个同画上的美人儿一般美丽的姑娘,年纪怕还不满十七岁,穿的是一套非常奇异,但也非常清洁的农妇的衣服。她伸出了两臂,在向他跑上前来。亚诺儿特也明明知道,她大约总是把他弄错当作了一个另外的人了,而这一个欢欣的接遇总并不是为他而发的——那个小姑娘一到认清了是他,也立刻惊惶站住,颜面先变得青苍,然后满面通红,最后才嗫嚅难吐窘急得什么似的说:

“你——你这位不认识的先生,请不要生气,——我——我把你——”

“当作了你自己的爱人看了,是不是?小姑娘!”那青年笑着说,“而现在你却要发怒了,怒恼你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另外的、不相识的、与你是完全不相干的生人,是不是?请你不要因为我不是你那个他而发怒才对呀。”

“嗳,你说哪里的话?”那小姑娘感到窘急似的幽幽地说,“我凭什么要发怒呢?——嗳,你正不晓得,我却在这儿非常的欢喜着哩!”

“那么他也不值得你再这样地等待下去了,”亚诺儿特说,他这时候才初次注意到了这纯洁的村女的实在是奇妙不过的爱娇,“假如我是你那个他的话,那我就一分钟也不教你无为地在这里等我的。”

“啊,你真说得奇怪,”那小姑娘羞缩地说,“他若是能来的话,那他老早就来了。或者他是病了也未可知——或者竟也许是——死了。”她缓慢地也是从心底里出来似的叹着说。

“你听不到他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了么?”

“嗳,是很久,很久了。”

“那么他的家里总大约是去这儿很远的罢?”

“远么?当然——从这儿去是远得很哩,”那姑娘说,“是在别蓄府斯罗达(Bischofsroda)。”

“别蓄府斯罗达?”亚诺儿特叫着说,“我最近在那里是住过四星期的,那村里的孩子我差不多个个都认识。他叫什么名字呀?”

“亨利——亨利·福儿古脱(Heinrich Vollgut),”小姑娘羞羞缩缩地说,“是别蓄府斯罗达村村长的儿子。”

“嗯,”亚诺儿特想了想说,“村长那里我是常进出的,他的姓氏是鲍爱林(Baeuerling)。据我所知,则全村里没有一个姓福儿古脱的人。”

“在那里的人,你或者总不全部都认识罢。”小姑娘辩着说,在她脸上的那一层悲哀幽怨的形容上,却潜入了一脸淡淡的、狡憨的笑容。这笑容在她的脸上,比起先前的那副忧郁的形容来,实在更是相称,更是好看。

“但是若从别蓄府斯罗达来的话,”那青年画家说,“那翻山过来,有两个钟头,也尽可以来了,至多也不过三个钟头。”

“可是他却仍是不来,”小姑娘说,又发了一声沉郁的叹声,“而他却是和我那么确实地约定的哩。”

“那么他一定是会来的,”亚诺儿特很忠心地保证着说,“因为倘若和你约定了,那他是必须有一个坚决如石样的心才忍心背言而不守约——我想你的那位亨利总不至于如此罢。”

“是啊,亨利是不会如此的,”小姑娘也很信任她爱人似的说,“可是现在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因为无论如何我总要回家去吃午饭去,否则怕爸爸要骂起来哩。”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村谷里一直进去——吓,你听见那钟声么?——教堂的礼拜刚散呀。”

亚诺儿特倾听了一下,在距离并不很远的地方,他听见有一种慢慢撞击的钟声传了过来;但这钟声并不深沉响亮,却只是尖锐不和谐的,而当他看向那钟声响的地方去时,他看见有一层浓密的雾霭遮障在村谷的那一部分上似的。

“你们的这钟是有裂痕的,”他笑着说,“这钟的声音真有点怕人。”

“是的,我也知道,”小姑娘冷静地回答说,“这钟的声音真不美,我们早想把它改铸了,可是一则我们老没有钱,二则也没有余裕的时间,因为这附近是没有铸钟师的。但是倒也没有什么;因为我们都已听惯了,晓得这钟打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了——所以就是这破钟也尽可以通用的。”

“你们的村子叫作什么名字呀?”

“盖默尔斯呵护村(Germelshausen)。”

“从你们那里可以走上味希戴尔呵护村去的?”

“那很容易——走步道而去,怕只要小半个钟头好了——或者还不要的呢,若你走得快一点儿的时候。”

“那么,小宝贝,我和你一道去罢,去走过你们那个村子,假如在你们那儿有一家好旅馆的话,那我就也到你们那儿去吃午饭去。”

“那旅馆只是太好了一点。”小姑娘叹着说,临行时她又朝后回顾了一眼,看看她那所久候的爱人究竟来也不来。

“旅馆哪里有太好的道理呢?”

“对农夫自然是如此的,”小姑娘认真地说,这时候她已在他的边上并着,缓缓地走向村谷中去了,“农夫于日里的工作完了之后,晚上在家里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假使他在一家好旅馆里从晚上坐到了深夜回来,那岂不要把家里的事情耽搁起的么?”

“可是我今天总再没有什么事情耽搁落了罢。”

“城里的先生们是不同的——他们本来就不做什么工,所以也没有多大的事情会被耽搁,而农夫却是要为他们而做工,做出粮食来供养他们的。”

“那倒也不尽然,”亚诺儿特笑着说,“他们为我们务农(植造)是有之,可是做出工作来供养却还是有待于我们自己的哩,并且我们有时候也很苦,因为农夫的工作,是容易得到相当的报酬的。”

“可是你们是并不在做什么工的呀?”

“为什么不做工呢?”

“你们的手并不是像做工的样儿。”

“那我就马上试给你看看,我是如何做工而且能够做点什么的,”亚诺儿特笑了,“你且上那丛老的紫丁香花树下的平石上去坐下来罢。”

“我上那儿去干什么?”

“你且坐下罢。”青年画家叫着,就很快地把背囊丢下,把画箧和铅笔取了出来。

“可是我要回家去了!”

“有五分钟就行——我极愿意将你的纪念品留一个在身边,携带到外边的世界上去,就是你的亨利,大约对此总也不会反对的。”

“我的纪念品?——你说得真可笑呵!”

“我想画一个你的像去。”

“你是一位画家么?”

“是的。”

“那好极了——你马上可以把盖默尔斯呵护村教堂里的画重新点染点染画一画新,因为它们实在是太旧太难看了。”

“你叫什么名字?”这一回亚诺儿特问她说,这中间他早把画箧打开,很快地在画取这小姑娘的娇容的速写图了。

“盖屈鲁特(Gertrud)。”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是村里的村长。——你若是一位画家,那你可以不必上旅馆去,我就马上带你回家去吃午饭,饭后你可以和爸爸商量商量一切的事情。”

“是不是关于教堂的画的事情?”亚诺儿特笑着问她。

“当然是的,”小姑娘很认真地答他,“那你就非要住在我们那里不行,总得和我们住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直到我们约定的日子再次到来,而那些画点染完成的时候。”

“盖屈鲁特,这些事情让我们慢慢地往后再说,”青年画家一边很忙碌地在调使他的铅笔,一边说,“我且问你,假如我有时候,或者竟是常常要和你在一道,而又和你说闲话说得非常之多,那你的那位亨利不会生气的么?”

“亨利?”小姑娘说,“他以后怕不会来了。”

“今天自然不会来了啦,可是明天呢?”

“不,”盖屈鲁特完全平静地说,“他今天十一点钟的时候不来,是不来的了,直要到我们的日子再来的时候止。”

“你们的日子?那是什么意思呀?”

小姑娘只吃一惊似的诚恳真率地朝他看看,可是对他的这一句问语,她仍不回答,而当她把视线擎住罩在他们头上的高空云层上去的时候,她的眼里却现出了一种特异的痛苦和忧郁的表情,在凝视云端。

这一忽儿的盖屈鲁特真有天使般的美丽,而亚诺儿特在急于他的速写画的完成,注意力全为这事所吸引,把其他的一切都忘掉了。并且这中间他也没有多少时间。那小姑娘突然站起来了,把一块方巾向头上一抛,遮住了太阳的光线,说:

“我非走不行——这日子是那么短,家里的人,全在等着我哩。”

可是亚诺儿特也已经把那张小画画完了,用了几笔粗线,将她的衣服折痕表示出来之后,他一边就将画擎给她看,一边说:

“像不像?”

“那真是我呀!”盖屈鲁特急速地叫了一声,几乎似吃了一惊的样子。

“可不是么?不是你是谁呢?”亚诺儿特笑了。

“你要将这画留着拿了去么?”小姑娘羞缩地差不多是忧闷地问。

“当然我要拿去的,”青年叫着说,“我若从这里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的时候,也可以常常看看想念你呵。”

“可是不晓得我爸爸答应不答应。”

“是不是说准不准我想念你的话?——他能够禁止我不想你么?”

“不是的——但是——喏,就是你要将画带去——带到外边的世界上去的话呀。”

“他不能阻止我的,我的心肝,”亚诺儿特很亲爱地说,“可是将这画留在我的手里,你自己是愿意不愿意呢?”

“我么?——那有什么!”小姑娘想了一下回答说,“假如——只教——嗳,我还是要去问问爸爸才行。”

“你真是一个傻孩子,”青年画家笑着说,“就是一位公主,也不能反对一个艺术家来将她的容貌画取而为自己保留着的呀。对你是并没有什么损害的。请你不要这样地跑走罢,你这傻孩子;我要同你去的呀,——或者你想这样使我中饭也没得吃,剩我在这里么?你难道忘了教堂里的画了么?”

“是的,那些画。”小姑娘停住了脚在等着他说;但是急急把画箧收拾起来的亚诺儿特,在一瞬之间,又已走在她的边上了,他们便比前更快地在走他们的路,走向村子里去。

那个村子却距离得非常之近,比亚诺儿特听了那破钟的声音在猜度的距离更近了许多。因为青年从远处看来,以为是赤杨树林的一丛树木,等他们跑近来一看,却是一排以篱笆围住的果树丛林,在这丛林之后深深地藏着的,在北面和东北面仍是宽广的耕地,却是那个有低低的教堂尖塔和许多被熏黑的村舍的古旧村子。

在这里他们开头也踏上了一条铺得好好的坚实的街道,两旁是各有果树培养在那里的。可是在村子上面的空中却悬着那块亚诺儿特在远处已经看见了的阴郁的雾霭,把亮爽的日光弄得阴沉沉的,致使在那些古旧灰色风雨经得很多的屋顶之上,只有些黄黄不亮、异常阴惨的光线散射在那里。亚诺儿特对这些光景可是几乎不曾注一眼目,因为当他们走近开头的几家房子的时候,在他边上走着的盖屈鲁特慢慢地将他的手捏住了。把他的手捏住在她的手里,她就和他走入了第二条街。

因与这一只温软的手的一接触,这位年轻气壮的青年竟周身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异的感觉,他的眼睛不能自已地在找捉那年轻的小姑娘的视线了。但是盖屈鲁特却并不流盼过来,眼睛优婉地俯视着地面,她只在领导她的客人上她父亲的屋里去。所以最后亚诺儿特的注意力就只好转向那些对他并不招呼一声,只静默地从他边上走过去的村民的态度上去。

他开头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在这地方近邻的各村子里,走过的人对一位不认识的陌生人至少也该说一声“您好啊”或“上帝保佑你啊”的客气话的,若不说这些的时候,那大家几乎会把这事情当作一宗犯罪的行为来看。在这村子里却并没有人想到这件事情,这些村民只同在大都会里的住民一样,只是静默着无表情地走过去了,或只是在这里那里站立下来朝他们看看——而没有一个人来和他们攀谈一句话的。就是对那小姑娘也并没有一个人说出一番客套话来。

那些古旧的房子,那些有用了雕刻装饰着的尖顶八字式的门面与坚强的被风雨所打旧的草盖的房子,又是多么奇特呀——并且是礼拜天也不管,人家的窗门是没有一扇擦拭得光亮的,那些圆形的镶在铅框里的玻璃,看起来都是沉郁斑斓,在它们的灰垢的面上都只在那里放虹霓的光彩。当他与她走过去的时候,这里那里也时有扇把窗门开开来的,里面也有亲和可爱的小姑娘的颜面或年老有福的老婆婆的颜面在那里看望出来。那些住民的异样的服饰也使他感到了奇怪,因为他们的衣服实在是与附近各村的根本不同。此外且到处只充塞着了一种几乎是万籁无声的沉默,亚诺儿特到最后觉得被这寂寞压得痛苦起来了,所以就对他的那女伴说:

“在你们这村里难道把礼拜天守得那么严谨的么?难道教大家遇着的时候也不准交换一句客气话的么?若不是这里那里地听见一声狗叫和鸡鸣,那我们几乎可以把这全村当作是沉默的或死了的地方看了。”

“现在是中饭的时候呀,”盖屈鲁特平静地说,“这时候是大家不想多说话的,因此到晚上怕你要更觉得他们的吵闹嘈杂哩。”

“真要感谢上帝啊!”亚诺儿特叫着说,“那儿却终究有起几个小孩子来了,他们倒是在街上玩儿哩——我已经觉得在这儿有点奇怪起来了,仿佛是怪可怕的样子;在别蓄府斯罗达他们过礼拜天可不是这么过的。”

“那儿是我爸爸的家里了。”盖屈鲁特轻轻地说。

“对他可是,”亚诺儿特笑着说,“我不应该这样出其不意地在吃中饭的时候去打搅他的呀。我对他或者是一个不被欢迎的不速之客,而我在吃饭的时候呢,又只喜欢看到亲和的面色在我的周围的。我的好孩子,还是请你告诉那旅馆的地方罢,或者由我自己去找也行,大约盖默尔斯呵护村总不会和别的地方不同罢?在平常的村子里旅馆总是紧接在教堂的边上的,大约朝教堂的尖塔走去总不至于走错。”

“你是不错的,我们这里原也是和别个村子一样的。”盖屈鲁特沉静地说,“可是在家里他们已经在等候我们了,你可请不必担忧,怕他们会对你有不客气的地方。”

“他们在等候我们?啊,你的意思,是你和你的亨利罢?好,盖屈鲁特,假如今天你能把我当作亨利看待,那我就上你那儿去,和你们在一道儿住下去——一直住下去——直到你自己再想赶我出去为止。”

他不能自已地用了极感动的声气将最后的几句话说出,同时又轻轻地将还在捏着他的手的那只纤手捏了一把,盖屈鲁特忽而站住了,张大了眼睛朝他深深地看着,她就开始说:

“你真的愿意这样么?”

“一千一万个愿意。”青年画家被她的奇艳迷人的美色所征服而叫着说。盖屈鲁特可是不再回答他了,就又开始走她的路,仿佛是在深思她的同行者刚才所讲的话的样子,最后她走到了一间高大的房子之前又站住了,一条有铁栏围住的宽大的石级是引入到这房子里去的,站住之后,她又恢复了从前的那种羞缩的态度说:

“亲爱的先生,这儿就是我的住家,假如你喜欢的话,那请你和我一道走上我爸爸那里去罢,他一定会以能招你去和他一道吃饭为无上的光荣。”

当亚诺儿特能够回答她些话语之先,在石级的高头那位村长已经走出来立在门口了,一扇窗开了开来,里面有一位老妇人的亲和的颜面在向外看望而在朝他俩点头,这中间那农夫叫着说:

“可是盖屈鲁特,今天你可在外面耽搁得久了,嗳唷,看啊,她又带了一个多么漂亮的美少年来!”

“我的亲爱的村长先生——”

“请不要在台阶上叙客套罢——快请进来;肉丸子早就做好了,否则怕要硬起来要冷了哩。”

“这可不是亨利,”那老妇人在窗里说,“我不是说了么?‘他怕是不再来了’。”

“这也很好的呀,娘,很好很好!”那村长说,“这也很可以的。”对这新来者伸出了欢迎的手,他就继续说:“欢迎你到盖默尔斯呵护村来,我们的少先生,那丫头是在什么地方把你拣取了来的呢。现在请进来用饭罢,请随意吃吃——其余的事情我们往后再谈罢。”

他真不让这青年画家有一刻可以作告罪之类的话的余裕,等他一踏上台阶,盖屈鲁特将他的手放开之后,村长就很重地和他握过手,亲亲热热地将他的手夹在臂下引他上那间宽广的居室里去了。

房子里只充塞着霉败气土壤气很重的空气,虽则亚诺儿特对于德国农人的那一种习惯,就是在房子里最喜欢把新鲜空气统统塞杀,与在夏天也常常把火生起好享受那种他们以为舒服的蒸人的热气之类的习惯,是十分知道的,但到了这里,他也觉得有点奇特了。那间狭窄的进口房间,也觉得有点不大令人快活。墙上的粉刷石灰都已剥落了,仿佛是刚才很匆促地扫集收拾到边头上去的样子。在这房间后部的一扇唯一的幽黑的窗几乎是一线外光也透射不进来的,而从这房间引到高一层的住室里去的那条阶梯呢又是很旧很坏,似乎是年久失修的模样。

可是他在这里并没有可以详细观察周围的余裕,因为一瞬间之后,他的那位好客的主人已把客室的门儿开了,亚诺儿特看自己已经进到了一间虽然不高但也很宽广的房间,在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地上还有白沙铺着,室内当中摆着一张以雪白的桌布罩好的很大的食桌,却与这古旧的房子的周围各种灰陈的设备作了一个很好的对照。

在那个老婆婆之外——她已经把窗门关上,将她的椅子移向食桌边上来了——还有几个双颊红红的小孩子坐在房间的角上;一位强壮的农妇——可是她的衣服也完全和邻村的不同——为拿了一大盘东西走进来的使女开了门。于是那盘肉丸子就热气蒸腾地放在桌上了,大家就各跑到椅子边上去享受这正合饥饿的人的胃口的饭餐。可是没有一个人坐到椅子上,而小孩子们呢,由亚诺儿特看来仿佛是都在举起了忧惧的视线在朝他们的父亲看着。

父亲走近了他的椅子,将手臂搁在椅上,只静默地沉寂地并且是阴郁地将视线低注在前面的地上。——他难道在祈祷么?亚诺儿特只看见他将嘴唇紧紧地包紧,而他的右手却捏了一个拳头在身边挂落在那里。在他的面上绝没有一种祈祷的表情,看他的样子,却只是一种顽强的,可也是未曾坚决的骄抗的神气。

盖屈鲁特轻轻地走近了他的身边,把她的手搁在他的肩上,那老婆婆也只一言不发地和他对立在那里,在用了一种幽怨哀恳的视线朝他呆看。

“我们吃罢!”那男子粗暴地说,“是没有办法的!”将椅子推了推开,对他的客人点了点头,他就自己坐下椅去,拿起那柄很大的食器来替大家分装起菜来了。

这一位男子的这种种行为,亚诺儿特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地可怕,并且在其他各人的都在受压迫似的氛围气中他也同样的不能感到舒畅。可是那位村长并不是将他的中饭来和忧思一道吃的人。他在桌上一拍,使女就又进来,拿了许多酒杯酒瓶来,与他所倒给人的那种可口的陈酒之来在同时,食桌上的各员中间也马上都感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比以前更愉快的情怀的恢复。

那种名贵的饮品真像是化成液体的热火在亚诺儿特的血管里循流起来了——他自从出世以来绝还没有吃到像这样的好酒过——盖屈鲁特也喝了,老婆婆也喝了,老婆婆往后马上就到屋角上她的纺轮边上去坐下了,她并且用了轻轻的音调唱出了一曲歌咏盖默尔斯呵护村的快活的生活的小曲儿来。村长自己也完全像变过了一个人的样子。和前头是异常的沉郁异常的静默时一样,这一忽儿却变得异常地快活异常地高兴了,亚诺儿特当然也不能逃出这种美酒的自然的影响。他也不晓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村长的手里却横捏了一把提琴在拉一个很快活的跳舞曲子,亚诺儿特抱住了美丽的盖屈鲁特,就和她在屋里乱舞起来。他俩舞得如此之狂,甚至于把纺轮打翻,许多椅子也被撞倒,而那个正在把食器收拾搬出去的使女也几乎被撞倒,总之他俩演尽了种种可笑的狂跳乱舞,弄得在旁看着的其余的人都笑断了肚肠。

突然之间,室内的一切都沉默了,等亚诺儿特吃了一惊回过来看那村长的时候,他却以提琴的弓子指了一指窗外,就把那乐器仍复收拾到了那只他前回从这里头取出来的大木箱子里面。亚诺儿特看见外面街上正有一具棺材从那里抬过。

六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将棺材扛在肩上在前头走,后面只冷清清地跟着一位老人,手里领着一个金发的小小姑娘。老人被忧伤所摧毁似的在街上走着,但那还未满四岁的小孩,大约是因为还不晓得睡在那黑棺里的是何人的缘故罢,到处若遇着一个认识的人的时候,就在很亲爱地点头,而当看见了两三只狗跑跳了过去,其中的一只撞着了村长的房子前面的石级而滚倒的时候,却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但是只当那棺材还看得见的中间室内沉默了一忽儿。盖屈鲁特走近了青年画家的身边对他说:

“现在你暂时休息一忽儿罢——你跳也跳得够了,否则那猛烈的酒性怕要渐重地逼上你的头来。来罢,拿着帽子,让我们一道去散一会儿步。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上那家旅馆去,因为今晚上那里有跳舞哩。”

“跳舞?——好极了,”亚诺儿特很满足地叫着说,“我真来得凑巧呵;你总该和我跳头一支舞的罢,盖屈鲁特?”

“当然,假如你若愿意的话。”

亚诺儿特也将帽子和画箧拿起来了。

“你那本书干什么的?”村长问。

“他是画画的,爸爸,”盖屈鲁特回答说,“他已经把我画过一张了。你且看看那张画罢。”

亚诺儿特开了画箧就将那张速写图擎给那男子去看。

那农夫静静地沉默着看了一会儿。

“你要将这画带着拿回去么?”他最后问说,“或者将装进一个框子去挂在你的房里罢?”

“那是不行的么?”

“爸爸,你许他带回去么?”盖屈鲁特问。

“假如他不和我们在一道,”村长笑着说,“我也没有什么好反对——但是这画上还缺少一点背景。”

“什么呢?”

“刚才的那个丧葬的行列——你把那葬式画上这纸上去罢,那么你可以带了回去。”

“但是那个丧葬行列和盖屈鲁特?”

“纸上还空得很呢,”村长很顽固地说,“一定要把葬式画上去才行,否则我不许你带了这张画着我的小姑娘的速写图回去。在这样的严肃的背景之内或者没有人会想到坏事情上去的。”

亚诺儿特对于这奇怪的提议,就是对一位美丽的姑娘要借一个丧葬行列来作名誉保证的这提议笑着摇了摇头。但是这老人似乎已经决下了心而不能变动的了,为使他满足起见,亚诺儿特就从了他的提议。往后他以为尽能够把这悲哀的添加品很容易地再擦去的。

他以熟练的手法把刚才走过的人物情景画了上去,虽则只是追溯着他的记忆在画的,但他仍将全部都画入在纸上,于是全家族的人就都挤拢在他的身边,表示着很明显的惊异,在看他那种神速的画法。

“我画得还不错罢?”最后亚诺儿特从椅子上跳起,将那张画伸直了手臂拿着在看的时候叫着说。

“真不错!”村长点了点头,“我真想不到你能这么快就把它画好了。好,现在是好了,你就和那小丫头出去罢,去看看我们这村子——或者你第二次不能马上有再来看的机会罢。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就请回来——今天我们有一个庆祝的盛会,你一定要来参列才行哩。”

那个土壤气重的房间和已经升上头来的酒性把亚诺儿特弄成了一种不畅放的被压迫的气氛感觉,他早在渴慕着外面天空下的自由开放了。几分钟之后他就走在美丽的盖屈鲁特之旁,遵沿了那条贯通村子的大街在逍遥阔步了。

现在路上可没有同从前那么的沉寂了。小孩子们在街上游戏,老人们这儿那儿的坐在门前在看他们。充满着古旧的奇怪的房屋的这地方,只要太阳能够通过那层像一块云似的挂在人家上面的深厚紫褐色的烟霭晒射下来,那一定就能够呈现出一种亲和悦目的景象。

“这近边有荒野或森林里在起火么?”他问那姑娘,“像这样的烟霭是旁的任何村子里所没有的,这当然也不是从烟囱里出来的呀。”

“这是地气,”盖屈鲁特很平静地回答说,“但是你还没有听人说起过盖默尔斯呵护村么?”

“从来没有听见过。”

“这倒也奇怪了,这村子是很古——很古的呀。”

“至少从这村里的房屋看起来是如此的,并且那些村民的行动举止也奇怪得很,而你们的言语也完全和邻近的各村不同。你们大约是很少从你们的村里出去到外间去的罢?”

“很少。”盖屈鲁特简单地答。

“在这里并且一只燕子也没有了?难道它们已经都飞完了么?”

“嗳,早就,”那姑娘呆板地回答说,“在盖默尔斯呵护村它们是不来造巢的。大约是因为它们不能受那地气的缘故罢。”

“可是你们这里总不是老有这地气的罢?”

“老有的。”

“那么或者你们的果树不生果子,也是这个原因,在马利斯勿儿特今年他们却非要把树枝用支柱来支住不行,今年的果子真生得多呀。”

盖屈鲁特对此也不作一句答语,尽是默默地在他边上在村子里向前走去,到最后终究走到了村子的尽头。在路上她只有几次很慈和地对小孩子点了点头,或对年轻的少女中间的一个说几句轻轻的话——大约是关于今晚上的舞会与舞会内穿的衣裳之类的话罢。那些年轻的姑娘在这中间都用了满抱着同情的眼光在朝这青年画家注视,致使他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会变得心里热起来悲痛起来——但是他也不敢问一声盖屈鲁特,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现在他们终于走到了村子最外面的几家人家的边上了,因为在村子里头是异常的热闹的原因,所以在这里觉得格外地冷静沉寂,几乎觉得周围是完全死绝了的样子。那些庭园似乎许多年数没有人迹到过似的:路上只长着荒草,尤其惹这年轻的异乡人注意的,是那些果树,果树中竟没有一株生着一颗果子的。

在那里他们遇见了几个自外面进来的人,亚诺儿特一看见就认得他们是刚才搬葬仪出去回来的人物。这一群人只沉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又回向村里去了,两人的脚步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墓地中间。

亚诺儿特觉得他那同行的女伴变得很忧郁了,所以尽力地想使她高兴起来,于是就讲了许多他所到过的另外的地方的事情给她听,并且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她从来还没有看见过铁路,并且听也还没有听见过,所以很注意地满怀了惊异在听他的说明。她对于电报以及各种新一点的发明之类,都完全没有一丝的概念,以致弄得那青年画家不能了解,何以在德国境内竟能有这样保守的人,完全和外界相隔绝,竟能不与外界发生一点极微细的关系而这样地生活过去。

在说这些话的中间他们就走到了墓地之内,在这儿那年轻的异乡人就又被那些古代的石头和墓碑之类所惊异了,虽则它们的样子一般是很单纯的。

“这是一块很古很古的石头,”当他俯下身去,看了身边最近的一块石头,费了许多苦心将石上的蜷曲的文字翻出来后,这样对盖屈鲁特说,“安娜·马利亚·白托耳特,生姓须蒂格利兹(Anna Maria Berthold,geborene Stieglitz),生于一一八八年十二月初一,卒于一二二四年十二月初二。”

“这是我的母亲。”盖屈鲁特严肃地说,两行亮晶晶的大泪在她的眼睛里涌出,慢慢地洒上她的衣上去了。

“嗳,你的母亲?你这好孩子!”亚诺儿特吃了一惊对她说,“你的曾曾曾祖母罢,只有这是可能的。”

“不是的,”盖屈鲁特说,“是我自己的母亲——爸爸后来又结婚了,在屋里的那位是我的后母。”

“可是在石上不是说是在一二二四年卒的么?”

“那年份有什么关系呢?”盖屈鲁特很悲哀地说,“像这样的不得不和母亲死别开来,实在是一件最伤心的事情,但也——”她又轻轻地而也很沉痛地加上去说:“许是很好的——完全是很好的,像这样她能够先到了上帝那里。”

亚诺儿特摇着头又俯下身去,想将石上的碑铭再仔细点寻探一下,看年号中的头一个“二”字是不是“八”字,因为在古代的书法里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第二个“二”字却和头一个丝毫也不差一点,而写的若是一八八四年这年份呢又嫌太早了,因为一八八四年还没有到来呢。或者是石匠的错误也未可知,看那姑娘是深沉在故人追怀的沉思里了,他也不想再以大约是她所不乐意的问题去打断她的念头。所以他让她一个人跪下在那块石头的边上轻轻地祈祷,他自己就又去寻看另外的墓碑去了。但是看来看去,那些墓石上所刻的年份毫无例外地都是几百年前的年号,竟有古到耶稣降生后九百三十年及九百年代的,新一点的墓石一块也寻不出来,可是村里的死者就是现在也还是上这里来葬的,那穴最近的新墓就是一个证据。

从低低的墓地墙上望出去,也看得到一个这古村全村的很好的全景,亚诺儿特马上就利用了这机会,画下了一张速写图来。但是在这一块地方之上,也有那层奇怪的雾霭悬着,而在远一点的近树林的地方呢,他却能看见明亮的日光皓皓地晒在山坡的上面。

村子里那个旧钟的钟声又响过来了,盖屈鲁特急急地站了起来,将眼睛里的泪痕弹了一弹,她就很亲爱地向那青年打了一个招呼,教他跟着她去。

亚诺儿特马上就走到了她的边上。

“现在我们可不该再伤悲了,”她微笑着说,“教堂的钟声在响,礼拜已经散了,现在是可以去跳舞去了。你到现在为止大约总以为盖默尔斯呵护村的村民都是阴郁虔敬的人罢;今天晚上你却可以看到相反的事实。”

“可是那边是教堂的门罢,”亚诺儿特说,“我却不见有什么人出来呀!”

“那是当然的,”小姑娘笑了,“因为并没有人进去的缘故,就是牧师本人也并不进去的。只有那教会的老役人自己不肯休息在那里召集催散地打打钟罢了。”

“那么你们这里的人难道没有一个上教堂去的么?”

“不——弥撒也不去——忏悔也不去的,”那小姑娘沉静地说,“我们和教皇的争执还没有解决呢,他住在外国人的中间非要到我们再服从他的时候,他是不允许我们到教堂去的。”

“可是自从出生以来,我倒还没有听到过这一件事情。”

“是的,那还是很早很早的事情啊,”小姑娘不经意地说了开去,“你瞧,那不是教会的那老役人么?他只一个人从教堂里出来,在关门了;他在晚上也不上旅馆里去的,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里。”

“那牧师也去的么?”

“我想他是去的——他在众人之中是一个最会寻快乐的人。他把什么事情都不搁在心上的。”

“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亚诺儿特问,比起他对那些事实的惊异,还是对这姑娘的无邪纯朴的态度的惊异来得大些。

“那却有一段很长的历史的,”可是盖屈鲁特却这样地答他,“而那牧师却把这些事情全部写入在一部很大很厚的书里。你若有兴趣,若懂拉丁文的话,那你可以去读读试试的。——可是,”她忠告着他加上去说,“假如我爸爸在边上的时候请你不要说起这些,因为他是不欢喜这事情的。你看呵——青年的男女已经各从他们的屋里出来了,现在我却不得不马上赶回家去,去换衣服去,因为我不愿意做落后的最后一个。”

“盖屈鲁特,你的头一支舞呢?”

“我要和你来跳,就算约定了罢。”

两人急急走回村里来了,村里的样子却完全和早晨的换了一个相儿。到处站立着在欢笑的青年群众,少女们都装饰穿戴着参加盛会的衣饰,青年们也一样地都把顶好的衣服穿上了。他们从那旅馆的门前经过,看见窗户上都一扇一扇地接连着装有绿叶的花彩在那里,大门之上,且装着有一弯广大的凯旋牌坊。

亚诺儿特因为看见大家都穿着装饰得非常华丽,自己也不想穿了行旅的服饰去夹在这些庆祝盛会者的中间,所以就在村长家里把他的背囊打开,将他的好衣服拿出来穿上,当他正准备完毕的时候,盖屈鲁特已在敲门叫他了。而这小姑娘现在穿上了她的虽简单而也很华贵的衣饰之后,看起来又是何等的美丽呀,实在是要惊骇杀人的美丽呀!她央请他陪她前去——因为她父亲母亲要迟一忽儿再去——的态度,又是何等的繁荣真诚纯挚呀!

“她的对亨利的思慕似乎是不十分能压抑她的柔心的样子。”当他围拉着她的手臂和她一道在刚晚下来的暮色之中走往跳舞场去的时候,那青年私下在想。可是他自然在深留着意,免得将这一类的想头偶尔在言语上流露出来,因为在他的胸里已经有一种特异的奇妙的感觉在流动了。而当他在手臂上感到了那少女的心在强跳的时候,他自己的心也跳动得异常厉害。

“可是明天我是又不得不走的。”他一个人自己在轻轻地叹着说。可是他在不注意的中间,这叹着的自语已经传到了他那女伴的耳里了,于是她就笑着对他说:

“请你不要为这事情担忧罢,我们是要比什么都长久地在一道了——或者是比你所想的还要长久地。”

“盖屈鲁特,假如我和你在一道的话,你是喜欢不喜欢?”亚诺儿特问她说,而同时他觉得满身热血都猛烈地涨向头上脑里来了。

“那还待说么?”那小姑娘诚实地说,“你又好又可爱——我爸爸也很欢喜你哩,我是晓得的,而——亨利却没有来!”她轻轻地如怒了似的加上了这一句。

“那么假如他明天来了呢?”

“明天?”盖屈鲁特用了她那大而且黑的眼睛深切地注视着他说,“在这中间却隔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暗夜呢。明天!你到了明天,大约才能够了解这明天两字是什么意思罢。可是今天还是让我们不要说及那些事情的好,”她简洁地多情地将这话切断了,“今天是一个欢乐的有盛会的日子,我们满怀着喜悦地等这一个日子的到来,已经等得很久很久,真等得太久了,让我们不要把这难得的机会以不快的想头来弄坏罢。那些野青年怕要睁大眼来看看我们哩,假如我带了一个新的对舞者来的话。”

对此亚诺儿特本想回答她几句话的,可是从场里面传出来的喧闹的音乐把他的话声吞没了。那些乐队所奏的乐曲实在也奇怪得很——乐曲之内他竟没有一个晓得的,并且向他照耀出来的那些灯火的光头也来得真亮,在起初他几乎是为此而变得眼睛也昏了的样子。可是盖屈鲁特仍旧在引他进去,到了跳舞场的中间,在那里有许多农家的少女正在一块儿谈着话立着哩。到了这里,她才放开了他,好教他于真正的跳舞开始之先可以看看周围并且可以和其他的许多青年认识认识。

在最初的几分钟中间,亚诺儿特觉得夹在这许多不相识的生人之中,心里有点不大安泰。况且大家的奇怪的服饰和语言更使他感到了和他们的不能融洽,这一种粗暴听不惯的语音从盖屈鲁特的红唇上响出来的时候,虽然是十分可爱,但由另外的人说来,却总觉得野暴不适于他的耳朵。那些不相识的青年可是对他都很表示着友好,他们中间的一个,并且走上前来拉了他的手说:

“你这位先生,你想和我们在一道住下去是很好的事情——我们过的真是快乐的生活,而那中间的时间呢,却是过去得很快的。”

“什么是‘那中间的时间’?”亚诺儿特问,其实他对这话的惊异,比他对那青年的已很坚决地把这村子代他定作了故乡的这种态度的惊异还来得轻些。“你的意思是在说我要再回到这里来么?”

“那么你想就离开这里么?”那年轻的农夫粗暴地问他。

“明天——是的——或者后天——但是我仍旧要上这里来的。”

“明天?——是么?”那青年笑着说,“那就对了——嗳,让我们到了明天再说罢。现在请你来,让我来把我们的娱乐指给你看看,因为你若到了明天就想走了,那么怕你到最后也没有看到这些的机会的。”

其余的人都在互相会心地笑着,可是那青年农夫却拉了亚诺儿特的手引他向这屋内的各处去看去了,屋内到处都紧挤着了许多为快乐所醉的人群。最初他们走过了那间赌室,里头满坐着打纸牌的赌客,在他们的面前都有一大堆的金钱堆着的,其次他们走到了有光亮的石块铺着的投球场。第三间室里是抛环与其他的游戏之室,许多年轻的少女笑着唱着在这里进进出出,并且和那些青年在任意地调情,直到在奏着快乐的曲子的乐队的喇叭突然一响,跳舞开始的信号下了,盖屈鲁特也已经到了亚诺儿特的边上握起了他的手臂。

“来罢,让我们不要落后变成最后的一对,”那美少女说,“我是村长的女儿,所以跳舞一定要由我来开始的。”

“可是那乐曲的调子真奇怪呀!”亚诺儿特说,“我简直合不上拍。”

“你马上就能够合上的,”盖屈鲁特微笑着说,“在最初的五分钟之内你就可以合上了,我也可以告诉你应该怎样。”

除了那些赌钱的人,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挤上跳舞厅去了,亚诺儿特只因为他手里所抱着的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心想全为这一个美感所摄取,便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了。

他和盖屈鲁特再四再三地跳了好几次,其他的青年似乎没有一个想来和他争夺这美丽的对舞女郎的,虽然在飞舞过去的当儿,其他的少女也有几次来调弄他的。使他感到奇异而搅乱他的心的平和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个跳舞场的旅馆原是紧接着那古旧的教堂的,在舞场之内大家都能够很清晰地听到那破钟的尖锐不协调的钟声。可是钟声一响,马上就会同一根魔术者的拐杖触到了各跳舞者的身上一样,乐队在一曲的中间也会突然停止下来;熙熙扰扰在狂舞的群众,也会同就在那个地方被魔术所封锁似的,站立下来动也不敢动一动,大家只是静默着一下一下地在数那长慢的钟声。而等那最后的一下钟声响完的时候呢,那种活动那种狂呼欢跳又会重新开始起来。八点钟的时候是如此,九点十点的时候也都是如此,而当亚诺儿特正想问问这一种奇特的行为的原因的时候呢,盖屈鲁特就会把手指搁上嘴唇禁他发言,同时她的样子也会变得很沉郁很忧伤,终至于弄得亚诺儿特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苦她问她了。

十点钟的时候跳舞停了一下,大约是具有铁铸的消化器的音乐队员就走在各青年之先,走下食堂里去吃取饮食。在那里又是快乐的浓欢的再现,酒在同江河似的乱流,以至不愿落在他人之后的亚诺儿特,不得不私私地在心里计算,计算他这一个浪费的晚上,在他的本来是并不大丰的袋里将要开成如何的一个大孔,飞出多少的青蚨。可是盖屈鲁特坐在他的边上,和他在共一只杯喝酒,她又哪里能够顾虑到这些劳心的细事呢!——更何况明天她的亨利若来,啊啊?

十一点的第一下钟声响了,那一批正在鲸吞牛饮的快乐儿又忽而沉默了下去,又是那种气也不吐一口的默默地对那冗慢的钟声的谛听。一种阴森森的莫名其妙的恐怖笼罩上了他的全身,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只觉得想念他在家中的老母的一个想头逼上了他的心来,慢慢地举起杯来,他遥对他在远处的诸亲爱的人儿干了一杯。

钟敲十一下时,桌上的诸人都又跳了起来。跳舞要重新开始了,大家就又都急急走回到了跳舞的场中。

“你最后的一杯是为谁饮的?”当她又把手臂交给他的时候,盖屈鲁特深沉地问他。

亚诺儿特踌躇了一下,想答又是不敢。若把真情说了,怕盖屈鲁特难免不笑他罢——但是——她在今天的下午不也在她自己母亲的坟边那么深情地祷告过的么,于是他就用了轻柔的声气对她说:

“是为我的母亲!”

盖屈鲁特噤声不答,只默默地和他走上了台阶,可是她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而当他们还没有去跳舞之先,她就又问说:

“你也很爱你的母亲的么?”

“比我自己的生命还爱。”

“她也一样地爱你的么?”

“世上哪有不爱自己的小孩的母亲?”

“假使你不能再回家去上她的身边去的时候呢?”

“那我那可怜的母亲,”亚诺儿特说,“她的心肠怕要因此而寸裂呢!”

跳舞又开始了,盖屈鲁特急迫地叫着说:“来罢,我们是一刻也不能迟延的了。”

跳舞比从前更猛烈地开始了。那些被强酒所刺激的青年,更是狂乱欢呼叫跳了起来,一阵喧嚷几乎把乐队的声音都要压倒。亚诺儿特觉得自己不愿再这样地狂乱了,盖屈鲁特也变得分外地阴沉分外地静默。可是看其他的各人呢,欢嚷只是有加而无已,而在一个小憩的中间,那村长却走上了前来,亲亲热热地向青年的肩上一拍,他笑着说:

“我的好画师呀,那很不错,今晚上你请使劲摇跳你的双脚罢,我们在这中间休息着的时候正很多呢!嗳,屈鲁丫头,你为什么作了这一副阴沉的脸色——这和今晚的舞却不适合的呀!尽量地快乐罢——吓,又开始了!现在我却非要去找着我那老太婆来,和她跳支最后的舞才行哩。你们去入列再跳罢,乐队员又把嘴颊吹张得很大了呵!”欢叫了一声,他就从正在欢乐的人众中间挤出去了。

亚诺儿特又抱住了盖屈鲁特,正想再去跳舞的时候,她却突然从他的怀中脱出,拉住了他的手臂只向他耳边叫说:“来!”

亚诺儿特并没有问她要上什么地方去的余裕,因为她从他的手中滑出,已急急走向跳舞厅的大门去了。

“屈鲁小丫头,上哪儿去?”有几个她的女伴向她叫着问她。

“马上就来的。”她只简洁地回答了一声,几秒钟后她和亚诺儿特已立在房子外面的清新的夜空气里了。

“盖屈鲁特,你想上什么地方去?”

“来!”她又拉了他的手臂向村子里走了,走过他父亲的家里的时候,她就跳了进去,去拿了一捆东西出来。“你打算怎么样呢?”亚诺儿特倒吃了一惊追问起来了。

“来!”这是她答他的唯一的话,她和他走尽了全村的房子,直到了包围着村子的最外层的围墙之外。他们到这时为止是跟着那条宽广坚实的走硬了的大街在走的;现在盖屈鲁特却从大街折向了左边,走上一堆小而且平的小山上去了,从这山上望去,那跳舞场的照耀得很亮的窗户和大门,却正看得见的。到此她立住了,将手伸出来给亚诺儿特吻捏,一边很动人地从心坎里叫出来似的说:

“请你为我望望你的母亲——再会罢!”

“盖屈鲁特!”亚诺儿特如呆了似的惊异着叫她说,“现在像这样的暗夜之中你就要如此地送我走了么?我难道有什么话得罪了你不成?”

“不是的,亚诺儿特,”小姑娘才头一次叫他的名字说,“正因为我很爱你,所以你非去不行。”

“可是像这样的我哪能让你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回村子里去呢!”亚诺儿特叹求着说,“小姑娘呀,你真不晓得我是如何地爱你,在这几个钟头之间你已经深深地坚确地将我的心儿占去了。你真不晓得——”

“请,请你不要再说了罢,”盖屈鲁特急切地截断他的话头说,“我们还不想如此地别去哩。若那钟打了十二下的时候——大约怕已经只有十分钟了罢——请你再到那旅馆的门口头来——我将在那里等候着你。”

“这中间呢——”

“请你站在这里。请你答应我罢,答应我在那钟未敲第十二下之前决不往左或往右移动一步。”

“我当然可以应承的,盖屈鲁特,——但是到了那时候呢——”

“那时候么就请你来。”小姑娘说,一边又伸手给他和他握别,并且回转身回去了。

“盖屈鲁特呀!”亚诺儿特用了很沉痛很伤心的声气叫了一声。

盖屈鲁特在一瞬间似乎犹疑不决似的又立定了下来,然后突然地又向他旋转了身,张着双臂把他的头颈抱住了。而亚诺儿特同时却感觉得了那美少女的冰冷冰冷的嘴唇紧紧地吻到了他的嘴上。可是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在下一秒钟里她已经从他的身上跑开,跑向村子里去了。亚诺儿特被她的这一种奇特的行动弄得几乎昏呆了,一边在记着他答应她的约守,一边他只直立在那一块她从那里弃他而去的地上。

现在他才初次晓得,天气在这几个钟头之内已经变过了。风在树林里咆哮,天空满被很厚很厚的在飞走的云层遮盖在那里,而一点两点的绝大的雨点却在预告着暴风雨的将次到来。

穿过了阴黑的暗夜那旅馆的灯火还有光亮出来,风自那边吹来,他还听得见一阵一阵的断续的乐器狂噪之音——但是并不长久。他在那地方不过立了几分钟,那老教堂塔上的钟声就响起来了——同时那乐音就沉默了下去,或者也许是被那咆哮的大风所吞没了的,因为暴风在山坡上吹刮得如此厉害,甚至亚诺儿特为保持重心的平衡防止被风吹倒起见,不得不伏下地去蹲着了。

地上在他的面前他摸着了那捆盖屈鲁特从屋里替他拿出来的东西,是他自己的背囊和画箧,吃了一惊他就又将身子立了起来。钟声敲过了,暴风从他边上吹了过去,但是在村子里却一个火光也看不见了。在一忽儿之前还在吠着叫着的犬声也沉默了,从低洼的地方升起了一层厚而且湿的雾来。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亚诺儿特一边将背囊背起,一边在自对自地念着,“我还得和盖屈鲁特去再见一面,我不能像这样就和她别去的。跳舞是已经完了——跳舞者大约现在总都已回家去了罢,假使那村长不愿意留我过夜,那我可以在那家旅馆里过夜的。——并且在这一个黑暗之中教我如何从树林里去找着路来呢。”

小心翼翼地他又从那个盖屈鲁特带他上来的平斜的山坡上走了下去,想到那儿去走上那条引到村子里去的宽广的大道,但是在低洼的地方的草树丛里他摸来摸去摸了半天终究摸不着那一条路。低处的地面是软而且湿,像一个沼泽的样子,穿着薄皮靴的他深深陷了下去,几乎到了脚膝踝上,而他以为应该是坚实的大路的地方呢,却到处都只长着低低的赤杨树丛在那里。虽然是在黑昏之中他是万不至会在不觉得的中间将那条大路跨过的,因为他若踏着了它的时候,他是一定会觉到的,并且此外他还晓得,那村子的外围墙是横筑在路上的。这一点他总不至于弄错失落跨了过去,但是他虽则心里又急又担忧地寻觅了半天,却终于寻找不着。他寻找着向前进去,地面变得愈软愈湿了,矮树草丛也愈进愈生得密,而且上面都长着了些尖利的刺针,以致把他的衣服钩破,手上也被刺得淋漓,都染了鲜血。

他难道是向左或向右走了开去,把那个村子走过了么?他不敢再摸走远去了,到了一块比较干燥一点的地方,他就在那里站住,打算在那里候着,候到那旧钟敲一点钟的时候再说。可是等等总是不敲,犬吠声也没有,人的声音也一点儿没有传渡过来,费了千辛万苦的苦心,身上淋得满身通湿,又为奇冷的寒气弄得发抖,好容易他才又走回到了那个高一层的小山坡上,就是盖屈鲁特和他分开的那一块地方。再从这一个地方起,他也曾试了两三回,想把那丛密林穿过,去寻出那个旧村子来,可是终究没有成功。疲倦得几乎要死的样子又为一种奇妙的恐怖所充满,他最后才避去了那深陷在底下的,黑漆漆的,阴气森森的低地,而寻出了一株有遮蔽的树来,打算到那里去过夜。

对他是这一夜的时间过去得真太慢了!因为为寒气逼得身上发抖,他在这长长的一夜中间一刻也不能睡着。他只在黑暗中一声不息地耸耳而听,老是觉得那种尖锐的钟声响了,但谛听一下又发现是被自己的耳朵在欺骗,如此周而复始,他竟一夜也没有休息过。

最后从东天远处有一线光亮起来了,云也渐渐地散了开去,天上又变得净碧微明,映着星光,睡醒了的野鸟在暗沉沉的树里也轻轻地叫了起来。

金黄的天上,同带也似的一圈渐广渐明地扩张了开来——他已经能够很明晰地看出周围的树梢来了——但他的视线却终究寻不出那个古旧紫褐的教会钟塔和那些被风雨淋灰的屋顶来。在他的面前,除了几丛荒野的赤杨树丛,和中间散点着的几枝屈曲的老柳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无论是向左或向右的路线也一条都没有,在近旁简直连一个人类的住所的影子都看不见。

天色愈来愈亮了,太阳的光线射在他前面的绿色的平野之上,亚诺儿特怎么也猜不透这个哑谜,就又向山谷低洼之处去追寻了一段。他想必是在暗夜之中,当他在东寻西觅寻找那地方的时候,不自留心,竟迷失了路,从那个地方离开了很远了;可是现在他却很坚决地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想再把那地方寻找出来。

最后他却走到了那块石头边上了,他是叫盖屈鲁特坐在这一块石上来让他画那张速写图的。这一个地方他是无论如何总记得的,因为那丛有生硬的树枝的老紫丁香花太仔细地在说明这一个地点。他现在是很精确地知道了他是从哪一个方向来的,与盖默尔斯呵护村是应该在什么地方的,于是他就急急沿山谷而走回,遵守着昨天他和盖屈鲁特走过的那条路线走去。在那里他也认出了那个有那层阴郁的雾霭遮着的山坡的曲处,他与村里的头几家房子之间,只有那丛赤杨树林之隔了。现在他到那地方了——他硬是穿了过去——可是他又陷在那个昨夜在那里迷陷得很久的低湿的沼泽之中了。

完全没有了办法,对他自己的理性知觉都怀抱了疑念,他总想勉强地走渡过去,可是那种污浊的沼水最后又逼得他不得不再去寻出一块干燥的地来走着,在燥地上他现在只能向前往后地在那里回环踱走。那个村子是完全不见了。

像这样不得要领的努力大约总持续了好几个钟头了罢,最后他的困倦的四肢也不听他的吩咐了。他纵想再是这样的瞎寻过去也是不可能的了,起码也得先休息一下。这种不得要领的寻觅究竟有什么用处呢?等他到下一个村子里的时候,大约总很容易找一个领路的人来带他到盖默尔斯呵护村来的罢,那时候大约路总不会再弄错了。

感到了将死的困倦,他就在一株树下投坐了下去——他的那套出客穿的好衣服竟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但是现在他哪里还有顾及这些的工夫呢?他拿起画箧,从画箧里又拿出了那张盖屈鲁特的速写像来,心里充满着酸痛,他的眼睛只钉住在那小姑娘的可爱的、真太可爱的脸上,这一位小姑娘现在竟牢牢地实在是太坚牢地把他的魂灵全部都夺了去了,他发现到这一层的时候,自己也骇了一跳。

忽而他听见背后的树叶儿响了——一只狗却开始叫了起来,等他突然地站跳起来的时候,他看见一位老猎夫离他不远站在那里,很好奇似的、又很不懂似的在看他,衣服穿得很好,可是样子又似很狼狈。

“多谢上帝!”亚诺儿特对于在这里遇到了这一个人,真喜欢得不可言喻,一边将那张画纸很迅速地放回画箧,一边他就叫着道:“猎夫先生,你到这里来真像是我所招请了来的一样,因为我相信我是迷失了路了。”

“嗯,”那老人说,“假如你在这丛林里过了一夜——而从这里到那边的啼儿须戴脱(Dillstedt)的很好的旅馆,只有半里路不到呢——的话,那我也相信你是迷失了路了。只有天老爷知道,看你那样子是什么样子呀!你仿佛是头脚颠倒地从荆棘刺丛和沼泽泥里通过了来的!”

“在这儿树林之中你老先生总是通通认得很熟悉的罢?”在比什么都要紧想先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亚诺儿特这样地问他。

“我想大约总可以这样说的。”老猎夫一面点火烧旺他的烟斗,一面笑着说。

“最近的一个村子是叫什么名字?”

“啼儿须戴脱——那儿过去就是。你若上了那面的那个小小的高墩,那你就很容易看到它横在你的脚下的。”

“那么从此地到盖默尔斯呵护村有多远呢?”

“到什么地方?”老猎夫吃了一惊,将烟斗从嘴里拿开了问他。

“到盖默尔斯呵护村。”

“上帝请保佑着我!”那老人举起一副惊骇的眼色向周围看了看说,“这里的树林我是知道得很详细的,可是那个天诛地灭的村子究竟在地底下有几千尺深,那只有上帝知道——并且——那与我们也丝毫没有一点关系的。”

“那个天诛地灭的村子?”亚诺儿特惊异着问。

“盖默尔斯呵护村罢,”那猎夫说,“自然正在那沼泽的地方,现在是正长着那些赤杨老柳的那地方,总约莫在几百年前罢,听见人说,是有过那个村子的,不过后来它是陷下去了——谁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也不知道是陷到哪里去了;但是传落来是这样说的,说它每一百年在一个一定的日子里要升起来在天光里露现一次的——可是基督教徒大约总没有一个人愿意遇到这事情的罢。可是天呀,在丛林里的一夜居停,你似乎过得不很好的样子。你的脸色竟苍白得同乳浆似的。来罢——这儿到我的瓶里来喝它一口,或者对你是有益的——来罢,好好喝它一口!”

“谢谢!”

“得,得,这只可以算得半口还不到——再使劲喝,好好儿的三大口地喝它一口——不错——这才是真货,那么现在你好赶快去了,上那边的旅馆去向温暖的床上息息去罢。”

“到啼儿须戴脱去么?”

“当然——再近的地方哪儿还有呢?”

“那么盖默尔斯呵护村呢?”

“请你不要再叫那个名字了罢,在我们立在这儿的这一个地方。让死者也安息不要去惊动他们的好,尤其是那些连安息也不能保持而老要出其不意地显现在我们中间的死者。”

“可是昨天那村子还是在此地的哩,”亚诺儿特对自己的理性也几乎失了信任似的叫着说,“我是往那村子里去过来着,我还吃、喝、跳舞过的哩。”

那猎夫平静地把那青年的身体面状从上至下地看了一遍,然后他笑着说:

“但是那是叫作另外一个名字的罢,是不是?——大约你是直从啼儿须戴脱来的罢,那儿昨晚上是有跳舞的,而那旅馆主人在现在造的那种强烈的啤酒,并不是每个人都喝得下,禁得起的。”

亚诺儿特在回答之先,就把他的画箧开了,把那张他从墓地里看出去画的画拿了出来代作回话。

“你认得这一个村子么?”

“不,不认得,”猎夫摇着头说,“像这样低平的塔,是在这儿附近的全部地方所找不出来的。”

“这就是盖默尔斯呵护村呀!”亚诺儿特叫着说,“那么这近边的农妇所穿的衣服,有像这图上的少女所穿的样子的么?”

“哼,没有的!你画在纸上的,那又是一个多么奇怪的葬仪行列呀!”

亚诺儿特并不回答他,他只把那张画又收回到画箧里去了,然而一种奇怪的伤痛的感情却穿透了他的全身。

“你到啼儿须戴脱去的路是不会走错的,”那猎夫善意地说,因为他现在有一种隐隐的疑惑起来了,疑心这个青年的头脑或者是有点不正常的,“假若你愿意的话,那我可以陪你一段,陪你到那个我们可以看见它横在脚下的地方;那倒与我的去路相差也不算很远的。”

“很感谢你,”亚诺儿特辞谢他说,“那边过去我自己可以寻得着的。那么只有每一百年间那个村子会浮现到高头来的罢?”

“大家是这样在说的,”猎夫说,“但是那究竟是真是假又哪一个知道呢。”

亚诺儿特把他的背囊又背起了。

“请上帝保佑着你!”他向猎夫伸出手去握着手对他说。

“谢谢,”那猎夫回答他说,“你现在上什么地方去呢?”

“上啼儿须戴脱去。”

“那就不错了——那边你走过山坡马上就可以走上那条宽广的大道上去的。”

亚诺儿特旋转了身,慢慢地遵了他的路线前进。直等走到了山坡之上,从那里看出来,是可以看得见山谷全部的地方的时候,他又停住了脚,回转来看了一会儿。

“再见罢,盖屈鲁特!”他轻轻地念着说,等他走过了山岭,要从那边下去的时候,他的眼里却急涌出粗而且亮的大泪来了。

原作者Friedrich Gerstaecker(1816 —1872)

是一位汉堡(Hamburg)的唱歌剧的人的儿子。他从小就跟了他父亲在东跑西走,所以受的教育也不是整整团团的。1837年他父亲死后,因为不想在故国过那种刻板的生活,就渡往了新世界的美国。可是美国也不是黄金铺地的地方,所以这一位移民,当几个资金用了之后,就不得不转来转去地去做火夫、水手、农场帮佣者、商品叫卖人等苦事情。1843年回了德国,他将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冒险日录写了出来,名Streif und Jagdzuege,渐渐得了一点文学上的成功。1849年到1852年中,他作了一次环游世界的快举。1860年再赴南美,1862年陪了一位公爵去埃及亚媲雪泥亚等处旅行,1867年至1868年又去南北亚美利加洲。嗣后就在故乡住下,从事于著作,一直到1872年的5月31日,死在勃郎须伐衣希(Braunschweig)。享年五十六岁有奇。

他的著作共有五十余册,都系描写外国风土景物及冒险奇谈之类的,在这一点上,与德国的他的一位同时代者Charles Sealsfeld(1793—l864)有相似之处。

他于许多旅行记、殖民地小说之外,更著有短篇小说集Heimliche und Unheimliche Ges hichten(1862年)两卷,《盖默尔斯呵护村》(Germelshausen)就是这集里的顶好的一篇。他谈陷没的旧村及鬼怪的俨具人性,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很像。不过这也是德国当时的一种风气,同样的题材,W. Mueller,Heine,Uhland诸人的作品里也可以看到。

译者所根据的,是美国印行的Heaths Modern Language Serie’s的一册,因为近来在教几位朋友的德文初步,用的是这一本课本,所以就把它口译了出来,好供几位朋友的对照。任口译的中间匆匆将原稿写下,想来总不免有许多错误,这是极希望大家赐以指教的。

一九二八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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