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  J.阿河

去年夏天,我们——我的一位画家朋友和我自己——住在北萨佛拉克斯上部的一处农场里过夏。这农场去吉许道儿夫约莫有大半英里的间隔,坐落在一条狭隘的半岛当中的一区风景很好的地方。我那位朋友到此,原是为画自然的风景而来;而我呢,却只往各处去走走,将光阴在无为的幻梦之中消度过去罢了。手里头捏了一本书,我在他的旁边会直挺挺躺睡下去,并且有时候在那些丰肥的野草上躺着也竟会蒙眬地睡一忽儿的。

我们过的真是一种幸福的不顾前后的艺术家的生活,各自都在欣喜,欣喜我们会这样地富有这么些个特异的天赋思想,各自又都很有确信,确信我们是十分具有把这些思想表现具体化出来的能力。

农场的上下又尽是些活泼天真、兴趣很多的人,农场的主人最喜欢说话,实在也有点瞎吹瞎说的地方,可是他的心却是很好很善的,农场里的女孩子们也都机灵喜乐,很会说话,主妇是一位容貌娴丽有才干而又很柔和的萨佛拉克斯的女性。在家里差不多是不大看得见她的,而实际上却似乎是她在那里指挥管理农场里的一切。洗过澡,吃过晚饭,或在那间很大的吸烟室里,或在前室的台阶之上,我们和农场里的家族全部坐着谈着,兴高采烈,每有到了半夜还不停息的时候。

在这农场里可是还有一位人物住着,这位人物当我们全体在一道作闲谈的时候,从来也不曾来参加过,而实际上也似乎并不是属于这家族中的一位族人,是一个中年的瘦长的男子,面色是黝黑的,两眼深陷在额下,浓厚的一头头发老是乱蓬蓬地披着似乎是从不加以梳刷的样子。吃饭的时候他原也和主人在一张桌子上吃,吃的面包也是和主人的一样的;不过他用的白塔油盆和牛奶罐却是有他自己的一份的。假如我们都坐在吃烟室里呢,那他就伏处在前室的台阶之上;假如我们走到了前室里去呢,那他就走转了身爬上扶梯去了,从那里望出去,他牙齿咬着烟斗,差不多是可以看得见水面的。他老在吸着烟,当一筒烟还没有吸了的时候,他就要把残烬从烟斗里抓出,另装一筒,重新点火,再吸起来。除此而外,别的事情他什么也不做的。大家从来也没有教他去做过工,田里也不曾教他去过,林里也不曾教他去过。可是拿着他的钓鱼竿他却能几个钟头地痴坐在水边,有些时候,他兴致到了,也时时会补缀那些鱼网鱼篮之类的捕鱼器具。一礼拜中他要去吉许道儿夫两次,从那边的商人那里去接取些新闻纸类来,去一趟他总大抵要把那一天的时间整天地费了才回来。好容易终于走回来了,那他的牙齿之间总老有一支短短的嚼烂的烟卷尾巴含着,这烟卷尾巴他总要再把它装到烟斗里去重吸起来。新闻纸类他总老是在路上的水濠边上读的,我们有时候出去散步,往往会遇见他在那里耽读他的新闻记事,好像是完全被这些新闻纸上的文章吸引住的样子。

起初他总老是避开我们,当我们从他那里经过的时候,他总要把头掉转,朝向别的一方面去。但是后来他也把我们的新闻纸类一并拿取了来,而我们也常常以支把烟卷送给他吸以后,他却和我们有点接近起来了。爱吸烟卷大约是他的一个弱点。有时候即使他已经把淡巴菰在烟斗里装好了的时候,他也会马上仍复把烟斗收起,而很热心地点起那支你送给他的烟卷来吸。

往后过了一晌,假如我们在一块稻田,一处草地或一所有树林的山坡上安顿驻下的时候,那他也会跟近前来,起初总是很注意而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然后可是终要渐渐地走近,近到他从一石一树段上站着能够看出我们的画为止的地步。到了这里他就会将注意力全部深注在画上,甚而至于可以把他的烟斗都完全忘掉。我在边上私下仔细地守视着他,老看得见他那张平时是那样地死气颓唐的脸上忽然会现出十分紧张的神气来,当他在忙着移动他的双眼,很有趣似的把野外的风景本身和画上的风景对比的时候。

“您是农场主人一族的族人么?”有一次当他已经跟我们在一起好久之后,我这样问他。

“不是的。”他匆匆不经意似的回答了一声。

“您当然总也不是在那里帮工的农奴罢?”

“农奴?——不是。”

我可不能再追问下去了:“那么你究竟是什么呢?”因为他并不来妨碍我们的工作,所以我们也落得不去管他的闲事,并且此外他还自动地肯替我们拿拿画具之类。

从他的用钱俭约方面推想起来,我们猜想他或许是主人的一位亲戚而又是头脑不正常有点神经病症的。

有一次遇着了偶然的机会,我们就想从主人那里探听出这事情的前后关系来。

“他的头脑是并没有什么病的,而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亲戚。他的出身原也是很高贵的,不过他却自己不上进。他的哥哥,系在首都的一位官吏,带他上这里来,把他安置在我们这里作一个寄住的常客。现在他寄住在我们这里已经有五年了。他的老母,对于他的住宿每月付我十个马克(五元),这钱是由邮局直接寄给我的。对于他自己她们却只给他几毛钱聊作他的买烟草及衣服之用。可是他得到了钱,总一下子就去喝酒用完,于是他就不得不吸食我们的杂草当烟,不得不穿着我们农夫的粗衣服了。我们曾受有最严厉的嘱托,教我们除咖啡之外,切不可将酒类及其他的物事给他。”

“他从前是干什么的呢,您知道么?”

“那我们却不知道,在他的教会证书上面也并没有什么写在那里。有一次喝醉了酒后,他似乎曾在女孩子们面前大吹过的,说他从前可了不得哩,哪里是像现在那么的呢?各地各处他都相当地走过的,好多国的皇居首都他都是去看了来的,要是不遇着打击的话,那他早就可以成一个有名的大人物了。喝醉酒后我们觉得他实在太难。可是等酒精一消散后,那他就马上会沉静下去不喜欢多说话的。因此我们让他这样住在这里,也觉得并没有什么不惯。”

“他平常做点什么事情的么?”

“正经的事情是什么也不做的,除了在夏天去钓钓鱼,在冬天用麻索去捉捉野兔之外。有时候当大风雪的正中他却会把皮衣着上,跑出去上外面那堆柴堆的边上去劈生火炉的燃料,或到牛栏马房的后面去砍细柴去的。这大约是他觉得很有趣味的一件玩意儿,因为我们这里却并没有谁在强迫他干这事情啊。”

我们又问,他此外的时间究竟是怎么样消度过去的?

“在冬天他老上租借图书处去拿了书籍来读。书读完了呢,那他就会整天歪倒了头坐在那里,拼命地吸他的烟,如你们所看见的那样。他不爱说什么话,他在想的事情从来也没有说过一言半语。在起先有一次他曾从哪位商人那里买了些纸来,用了铅笔在纸上画了些房屋呀树木呀人物之类。”——这是正当那时候走到了我们在谈话的地方来的主妇说的话。

“呵呵,那些真是无聊极的东西。”主人毫不经意地说。

我的朋友的好奇心却被挑动了,所以问说,可不可以使他看看这些画的东西。

“我们可全没有把它们收藏起来。不过或者也许是在女孩子们的抽斗里放着的。在他得意欢喜的一个时间里他曾把这些画送给过小女孩子们,并且还吹牛说,他是把价值几百马克的作品送给她们了。那当然不过是一个疯子的瞎说。”

主妇可是仍旧教女孩子们去找去了,教向各抽斗里一只一只地找寻过去,她们终于也寻出了几张样子不同的纸片来,在这些纸上有很有力的黑色墨线画在那里,画的是一间房间的内部和窗边上的一架织机的速写。伏在机上的那个女人,极像农场主人的长女的样子,系从后面看过去的。另外的一张纸上画的是一匹马,正在开始从一只井水钓桶里饮水,一个农奴用了脚在把钓桶从井的木栏里推滑出来。第三张画不过是一幅极简快的速写,可是看画的人已经可以看出作画者在想画一个牛栏,里面有几只牝牛浮现在熏蚊蚋的烟阵里的。

“这家伙倒是一位艺术家!”我的朋友叫着说,“你瞧,这少女真是典型地被画出在那里,而这马又是画得很正确的!这速写真写得好极。我现在却开始了解起他来了!”

渐渐地我们明白起这一位有画趣的奇人来了。他对我朋友的作品时把画与自然比较的那一种眼光我也能够了解了。我当时就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兴味,想把关于他的事情再知道一点,关于他的生涯身世再详细晓得一点。

可是到了第二天的早晨,虽则我那位朋友在农场附近的岸边又开始在画一张新的大画,我们想等着他来而他却不再来了。他正去捉了鱼回来,可是等他看见了我们在岸边的时候,他却把小船不摇到往常靠岸的埠头来上岸,而又老远地摇了出去,在半岛的极远的地方走上了陆地,于走回农场来之先,又向野田里去绕了一个大圈。

那一天有一整天他没有和我们见面,到后来我们和他在台阶上遇见的时候,他也避开了我们的视线而几乎没有理会我们对他所说的寒暄套话。直到过了几时,我们才听见说,女孩子们把我们曾看了他的木炭画的事情告诉他了,他就马上把那些画要了回去,将它们烧毁了。

若不是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将这秘密暴露了的话,那我们对这一位在只使我们的好奇心增长起来的奇人,也许会另外更详细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知道而就和那农场别去的。

夏至那一天的前晚,我们在农场后面的高山上用了一只买来的烟脂艇和一只主人送给我们的旧烟脂桶点起了火来。因为这一天也正是我那朋友的生日,所以我们就招请年长者来饮郭老格酒,年轻的来喝啤酒,妇人及女孩子们来吃柠檬水和烧制的饼果。当我们正在忙碌准备的当中,我们的那位怪友却不走开去而仍在农场里徘徊着,这一天他似乎比往日不同,对我们有点减少了怕惧恐怖的样子。大家一道洗完了澡,结成了队伍要从农场出发的时候,因为他也正站在边上,所以我就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们一道走上山去,同我们去喝一杯郭老格酒。

他虽然有点迟疑和畏缩,但很显然地表示了最高兴的样子对我谢了一番,并且自动地愿意帮着小孩子们将啤酒箱等搬上山去。当我们到了目的地点,在山坡上的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将各种酒类陈设好的时候,他开始和青年们一道去拖拢生火的树枝柴垛来了。肩上担着了枞树的枝条,他时时从我们的身边走过,搬到了,就用力把这些树枝向地上一掷,掷得地面锵然有声,然后为再去多采的原因他便再从原路走回到树林里去。可是当我们招请了他一声,请他自己来调制饮用郭老格酒的时候,他也就在我们的中间留下了,我们的一团,就是农场的主人和另外的几个住在左近的农场所有者们,本系与我及我的那位朋友围成了一个小圈,团坐在那里的。

当他将水注入酒杯里去的时候,他的手是显见得在那里发抖。他在盛糖块的盘里捡拾起糖来的当中,手指头是在痉挛状地钩曲着的,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把几块糖弄进了水去。

大约他自从最后一回调制饮用郭老格酒之后,到这时为止,总有好久好久不饮这酒了。我们劝旁人同时也劝他干杯,并且同大家杂谈了些天气风向与农作收割的话,并不特别地去搅乱他的精神,监视他的动作。他很兴奋地在饮酒吸烟,一支烟卷直要吸到了尾巴上有一块木棉卷在那里的地方才肯抛掉;并且人家并不请他吸第二支,他就马上把新的一支点上了。

但是他忽而突然问我们:“山上的火不是应该点燃起来了么?”

他很自在地直视着我们,他的沉郁僵硬的脸色变得带起活泼的神气来了。脸上的神气表露着似乎是充满了难得遇到的怠倦之后的喜悦的样子,平时的畏缩恐惧的地方,踪迹也没有地消失掉了。等我们对青年们叫着,教他们去点燃起火来的时候,真想不到他又忽而兴高采烈地举起了杯来说:“大家许我为祝先生们的健康喝一杯酒么?……我们原没有相互介绍过。……我的名字是福斯白耳格。”

我们谢了一番,他慢慢地吮吸着竟把大杯里的酒干了一半。

我们为参加点火的原因大家爬上了山。他劝告青年们说,点火的时候,要在几方面边上同时点上才行。

“注意,看这火在烧起来了!”他说。

我们围立在那丛熊熊在燃的火焰的周围,火焰霍霍杀杀地响着,从各面燃起,火头尽在向那枝枞树顶点的上面集中飞舞,这枞树原是当作一堆柴堆的尖顶被插在那堆燃料之上的。火焰烧到了那里,啪啪几声就集成了一团,变作了许多绯红的长舌,在向软空气里伸吐吮吸。

少年们高声叫着万岁,接连着在把枞树枝条的捆把投入火焰中去以助长火势。

当这中间我正在细心地观察立在我旁边的福斯白耳格,他只目不转睛地在凝视着火焰。

他伸直了脚很神气地立在那里,两手是插入在裤脚袋里的,帽子歪在一边的耳朵高头,一支快要烧完的烟卷尾巴含在口角的边上。他的眼睛里闪烁出了一种热情的研究的视线,这种注视闪烁的视线只有画家们当发现了一个画画的对象题目的时候才能有的。忽而他伸出了手来,指示着天空和火堆周围的轮廓对我说:“这一个绘画上的神韵真是伟大得很呀!”

“不错真是。”我稍稍感到了一点惊异回答他说。

“那一边的天——你瞧,岂不是像黑曜石那么黑的么?然后在远一点的地方又是那一种淡明的变化。您看那些小姑娘们的红红的脸和蓝色的胸围,这颜色辉映得多么鲜艳啊,这真华丽极了——是不是?——那边远处又全是天光的领域了。”

“是的不错,您说得真不错。”我对他说,在这一瞬间我实在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可是到了此刻我也不能自禁了,所以就问他:“您也是画家罢?”

“是的,我也曾经画过的。”

别的话他也不再说什么,可是照他立在那里的姿势他动也不动地又鹄守了一阵。他的脸上不断地在起奇异的痉挛,我觉得他似乎是在那里全身发抖的样子,大约是郭老格酒已经在起作用了罢。

“我们大家来干一杯祝贺的酒罢——喝罢,喝罢,小姑娘们,少年的朋友诸君,喝,喝啤酒,吃柠檬水——然后再来跳舞!”我的那位朋友叫着说。

一群人分散成了几组,有些是在左右颠摇着的,有些就跳起舞来了。农场所有者们拿了酒杯移近了火堆的旁边,我们三人却在我们自己的酒杯旁边坐下了。因为我们邀了他一声,福斯白耳格就马上来和我们成了一起。

当我们调制好了新的郭老格酒以后,我的那位朋友问着说:“我听见说您也曾经画过画的。”我们的这位客人对于这酒的调制混合饮喝的工作是很热心紧张的,不待糖块溶解,就从杯里长饮了一口,酒的中间还有一半是纯粹的白兰地精哩。

“啊啊,我是好几年来没有画过画了。”

“但是你还是在画炭画的罢?”

他并不回答,但又重新喝了一口酒,并且把烟卷的烟深深地吸食了一口进他的肺腑中去。

“在海耳寻格福尔斯艺术院内有两张画挂在那里的福斯白耳格先生就是阁下罢?”

“是的,在那儿是有两张的,但是那两张是一点儿也没有价值的东西。我想请问一声,先生您是不是曾在提由塞耳道儿夫学过画的?”

“不是的,我不是在那里的,我只在巴黎学了一晌。”

“是的,从您的自然解取的方面就可以看出来的……现在大约总谁也是往这一方面去的了……可是有一个时候在提由塞耳道儿夫却也很可以画的哩……霍儿姆白耳格就是在那儿画的。”

“您是认识他的么?”

“还要问我认不认识他?哈哈,我们是每天晚上在俱乐部里一道厮混着的。一个精力充盈的人。”他叫着说,仿佛是感到了一种内部的冲动,想把他压制住的感情的堤防一时冲破来似的,“不不,你们这些时髦的年轻的巴黎画家,你们哪里有同他一样的学历,你们还不能同他一样地了解自然哩……你们是没有理想的,可是艺术所要求的却是理想!”

“你且看一看这一个夏天的晚上………”

“可是你自己为什么不再画画了呢?”我那朋友有点带讥讽似的说。

“我并不在说我自己,也不在说您老人家……我只在说大者远者……单个的个人所想望的是什么东西?……个人是要死去的,艺术是永在的……艺术万岁!——艺术是神圣的,伟大的!芬兰的艺术万岁!”

他用了蛮武有力的姿势把他的酒杯摇舞着。全身的血似乎渐渐奔注上了他的头部,两眼闪烁起来了,额部的肤色也和他的思想言语一样,变成了清澄洁化的样子。

我们都感到了奇异在注视着他。

“您还有淡巴菰么?”

“谢谢!请您恕我,可是今天真欢喜得我要死,我真欢喜遇见了同志……为什么您不上提由塞耳道儿夫去学呢?……啊啊,在我,仿佛觉得我们是旧相识似的!……和我同在那神仙之境!……唉,嘿,关于我自己可是还有什么可以说呢,我是一只难破的船,一个败残的废人!”

“凭什么您就这样坚决地晓得自己是败残了呢——您真是一个大大的悲观者。”

“我也不晓得是凭什么理由,并且另外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晓得的,不过总之是有一天感觉到了这样,往后就继续着说,如此如此完全是完了……一只难破的船……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原是系于天命的……您老人家今天真功利得很——可是我又要说一句:我还可以显点本领给您看看………请您明天给我点颜料和画布,诸位……”

“好,万分愿意!”

“嗳嗳,是的是的是的……就是这么一套,好,万分愿意……您的技巧真好!……这就是我的弱点,可是技巧并不是一切……霍儿姆白耳格说我有特异的色彩感觉……请恕我的自赞自称……艺术院里的那两张画是些什么东西。那不过是些粪土罢了,我是晓得的……我可是有一个绝妙的想头抱得很久很久了,本来是两个……这样一个澄明的夏天的晚上,火在熊熊地燃着……于是,‘围在死葬积薪边上的人们’……‘火与白夜的战斗’……您懂么?……唉嘿,您懂得什么,您是不懂的,而我也不能够说出……算了罢,再见什么的鬼!诸位先生,我祝你们幸福!”

他似乎是变得很懊恼的样子,可是当我那位朋友说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想头的时候,他的那种柔和的态度又恢复了。眼睛里充满了眼泪,他渐渐地开始自己对自己地说起独语来了。

“这样的一个夏天的晚上,这样的一个北国的、伟大的夏天晚上!何等的美丽——如何的美丽呀!为什么大家不画这样的画呢?上一面展开着芦苇之林……在另一边的海岸立着一间草舍……浓雾包围着海岸的一带……一个渔夫鹄立在芦苇的边上……牛羊的铃声在响……但是这也许并不是属于这里的……可是又为什么这是不能属于这里的呢?……这画一定要画得这样细腻,使人相信能够听得见牛羊的铃声和其他的声音才对……许多其他的声音——如托配留斯的关于北国夏夜的澄明之所说:‘您在天上的无论哪一处地方都把太阳和月亮的效果画出了——在天上——是的——可是这夏夜的透明,这全无阴影的澄明,这光线自来自——我想不起来了——我没有精力——没有技巧——’”

他从杯里喝了一口酒,想把他那摇动错乱的思想集中起来,可是依旧显然不能够说出他所想说的意思来。

“否否………嗳,万岁!我不——能够——再——”

“您何以知道呢?只教您想好好地干,那仍旧是很好的。”

“您说什么?否否,这完全是不对的……您明明是知道的,我从您的眼光里就看得出来,您之所以要这样说不过是算对我的客气……可是我不愿意承受人家的同情……纵使我是变了半文钱也不值的时候——您只在那里苦我!……您还有白兰地酒么?再给我些!”

农场的主人这时候正为重新来混合调制郭老格酒而走了拢来,他一半也是说着玩似的回答说:“这可不行,他可不能再喝了!”

这些极端不同的许多感情情愫如何在这一位老画家的面上交互变换着的样子,实在是一件再奇妙也没有的事情。本来捆绑着他精神的铁链渐渐地松开了,他得到了放胆直说的勇气,当然他是正想把在胸中郁积得好久的一切倾吐出来的。

艺术家的冲动终于又恢复崛起在他的心灵里了。希望从厚层的冰堆下溶解了出来,他差不多含着眼泪说述了他的最深的思想。在极短的一瞬间中他又得到了对自己的自信,可是不久一忽儿马上就又陷入了昏乱。自信消失了,这自信却变成了一种痛恨懊恼之情。农场主人来的时候却正在这一个最不凑巧的瞬间,一言道破又使他感到了幻灭的现实。他的眼睛里就同电光似的闪出了一道最惨恶的毒视,他的嘴也极猛烈地抽动得歪了。

“你是来干什么的?滚你妈的蛋罢!”他大声叫着说。

“可是可是,我岂不也是被招请来的客人么?……假如,万一要是先生们不愿意……”

“不,不,绝对不是的,您请坐下罢。这儿地方很宽,我们大家的座儿也尽有着哩!”

“农场主人,我对你说,你跑将拢来,把我们的话头打断,是极无礼的事情,你晓得么?我喝不喝酒,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那原是一点儿不与我相干的,福斯白耳格,说一句笑话你要这么发气干什么?”

“那并不是笑话……你是一个最卑劣的坏东西。你这家伙同侦探似的只在窥伺我的行动……村子里到处去打听,打听我到哪里去过没有,去喝过酒没有,还要对那些商人和上吉许道儿夫去伪造出许多谣言来……你难道是我的保护人么?我倒要请教请教!”

“这是谁对你说的?……你且问问先生们看,问他们究竟听见过我说你什么……”

“嗳,我难道会不晓得么?你在各处走着说着……你这无智的、龌龊的东西……你这卑劣的——”

“他老是像这样来寻吵闹的,现在先生们可自己能够看明白了罢,看他喝醉了酒之后就……他从前可真是一位很上等的大先生!哼,实在恐怕只是一个过去的乞儿荣华梦罢了。”

“你才是一个不中用的贱材……我真瞧你不起哩,像你这一种东西,我看都不要看,只配将屁股来朝着你!”

“呵,这真是一件奇事,像你这么尊贵的一位狗大人倒也会到我们这里来,和我们一桌儿来吃饭。”

“我在这儿吃饭住宿是出钱的!”

“是你出的钱么?恐怕不是的罢,你吃的东西,是另外的人付的钱!……你是得到一个钱就喝一个在肚里的。”

“你不喝酒是因为你太鄙吝贪污的缘故。”

依这样可悲的样子,他们俩尽在继续着吵闹过去,这中间四边的人都走拢来站满了。福斯白耳格一边吵着一边还用白兰地斟满了他的酒杯,尽在连续不断地喝那种不和糖与水的纯粹的酒。

他酒一天一天地喝多起来,因而和人家争吵的事情也一场一场地加多了,结果就弄得没有人同他来往,他的日常的交际范围就愈趋而愈下。所受的教养痕迹一点儿也没有了,他的语言举动每要使人想起一个无聊的放荡败落的下流文丐来。我们听他的骂詈听得厌了,所以就要求他,请他和我们一道儿走下山去。但是这么一来他的怒气就迁向我们身上来了。他用了一个败落才子所有的全部的怨恨恶毒来攻击我那位朋友:“是的,你们是很好,有你们亲人族类的绝好的同党保护与奖学的基金。但是谁来管那些穷人的子弟呢!……”随后他又把这贫穷的问题忘掉,开始诅咒起天和地和他自己来了。

“可是,喂——朋友!”

“别来管我!……你们走你们的罢!你们这些大先生,这些蠢家伙!我是一只难破的船……一个败残的废人,可是我对全世界还要报我的仇哩……他妈的滚到地狱里去!”

他把那只空杯狠命地向一块石上一掷,弄得这一只杯子打成了许多破片。

可是当他正要将另外的杯子也同样地要打碎来的时候,农奴们就赶上去把他捉住了,于是就演成了一场正式的武剧。

他是完全连吐气都不容易吐,因精神的亢奋而疲劳极了,所以受了几下突击之后,就颠摇了起来,全身跌倒,躺在了地上。

他不能再立起来了,空空地试想起来了几回终于没有结果,他就在那里陷入了酣睡。

我们很为他的不幸而悲,可是看到了那些青年们环立在他的身旁,摇撼他取笑他的举动,心里又感到了深沉的不快。衣服——这是说他所穿着在那里的仅少的衣服——是上下翻乱的,消瘦的胸膛露出在外面,秃顶的扁平的一个头,帽子早已滚入杜松丛里去了,嘴角活像一个死人,软弱地弛张着在那里,像这一个样子的他,面朝了天,重重地呼吸着空气,在地上酣睡着。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夏至之日的初阳光线投下地来就照出了这一幅可伤的惨景。

他原也是有过他的梦想,努力过的,正像一颗从黑暗的阴郁的天空里照出来的明星一样,我们也正只见到了一痕他的过去的痕迹。

“我每当看见这样的败残的艺术家的时候,”我的那位朋友很悲哀地说,“心里总要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假如境遇好一点的话,那他的前程进境又谁能够说得,并且假如使他处在和我自己及其他许多画家的同一环境之下,那或许他的成就要比我们的更大更远也是说不定的。你或许还记得他的两张画罢,是我有一次指给你看的。那两张画是明明在表现着特异独创的思想的,虽则缺点也是很多,这在他那不明了的谈话里原也自己在那里承认。”

我们把在他周围闲散着的许多粗野的青年赶了一赶开,其他众人也各自为回家而走散了。然后我那朋友拿了一件外衣来打开,把它遮盖在他的身上,使他得免为朝晨的寒气所侵袭。

“让他睡着罢——明天我们可以接他来和我们在一道,或者他是还有可以造就的地方留存着的哩。”

可是到了下一天和再下一天,我们都没有见到他。直到了第三天他才走回农场里来,轻轻绕屋后一溜,他就走上他睡觉的那间浴室间里去睡了。他的身上只剩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他的帽子和我那朋友的一件外衣,直到后来我们才听见人说,说是在吉许道儿夫的那家密卖私酒的店里当掉换了酒喝了。

上面译出的,是芬兰作家Juhani Aho的一篇短篇,名Ein Wrack。根据的系德国Josef Singer Verlag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说集名Das Skandinavierbuch。这书的编辑者为Max Krell。本篇即系编辑亲自从芬兰原文译出来的东西。

关于原作者约翰尼·阿河,我所知道的也很少,只晓得他于1861年生在芬兰的Iislami in Savolaks。年轻的时候,曾在巴黎留过学,去世的年份是1921年。本名Johan Brofeldt。他的著书之被英译者有世界名小说集里的一篇Outlawed。此外被德译的书却是很多:由Verlag von Heinrich Minden出版的,有Die Eisenbahn,Schweres Blut等;又据Felix Poppenberg的Nordi sche Portraets aus vier Reichen里附载的书目,则还有下面那样的书——

Einsam. ubersetzt von Steine. Leipzig 1902.

Ellis Ehe. Roman, ubersetzt von E. Brausewetter. Berlin 1896.

Ellis Jugend. Roman, ubersetzt von E,Brausewetter. Berlin 1899.

Der Hochzeitstag-in“Bibliothek d. fremden Zungen 15”(Stuttgart 1894)Novellen(Reclams Univ-Bibliothek).

Finnland in Seiner Dichtung u.s. Dichter. herausgeg. von E. Brausewetter. Berlin 1899.(内有关于Aho的资料)

几个专门名词之音译者,将原文写在下面,借资参考。

1. Savolax 萨佛拉克斯

2. Kirchdorf 吉许道儿夫

3. Grog 郭老格酒(似系以Cognac和糖及水所调制成功之酒,书中凡用Cognac的地方都译作白兰地,从俗例也。)

4. Forsberg 福斯白耳格

5. Helsingfors 海耳寻格福尔斯

6. Duesseldorf 提由塞耳道儿夫

7. Holmberg 霍儿姆白耳格

8. Topelius 托配留斯

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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