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  L.奥弗拉赫德

马丁·弟来尼和他的妻子马利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马利从终夜未息的炉灶灰里挖出还在燃烧的煤炭来的当儿,马丁只穿了一件短衫立在窗边在向外边呆看,一边还擦着眼睛,打着呵欠。外面,雄鸡已在鸣了,一缕白痕从地上升起,渐渐地在驱散夜阴的残骸。这是阳历二月的一天早晨,一个干燥、寒冷、星光灿烂的早晨。

他们俩默默地坐下来吃面包、牛油和茶,这便是他们的早膳。他们是刚在去年秋天结婚的,在这样早的时候,就离开他们的温暖的被窝,实在是一件可恨的事情。他们都觉得不十分快乐,默默地在吃,沉浸在各人的默想里。马丁以他的古铜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雀斑很多的面貌和一簇很美丽的小胡子看来,实在还像一个不该结婚的青年。而他的妻子,简直还是一个小姑娘,两颊很红,眼睛碧色,漆黑的头发用了一个很大的放光的梳子一把缚在脑后,是西班牙的式样。两个人都穿的是粗糙的手织材料所制的衣服,是因凡拉拉的农民在田间工作时常穿的那种白色有皱纹的宽大的短衫。

他们默默地在吃,都还是没有睡醒似的心里不十分快活,但兴奋得异常,因为这是他们结婚后第一次播种的第一天,春天的第一次播种。他们俩都觉到了那一日日子的魔醉,在这一天他们是合力地把大地来开辟,播种下去的。他们默默地坐着,心里不十分快乐,因为他们期待得很久,心里很爱,同时也有点怕,并且是准备得很周到的这一天的这件大事情,倒有点使他们忧愁不乐。马利用了多虑的女人的心,一边嚼着牛油面包,一边在想……噢,她想的事情,实在件件都想到了。当一个女人结婚以后,独立门户时的最初的忧喜中的事情,她件件都想到了。但是马丁的思想,却只集中在一个焦点上,就是他能够把这播种播得好,使他能够证明他是可以做一家之主的有用的农夫么?

早餐后,在谷仓间道,当他们在取马铃薯的种子和划地的绳尺及锄耜的时候,两人间交换了几句不大高兴的话。马丁在谷仓间的阴影里,绊跌上一只洋铁桶后,咒诅着说,还是死了好,一个人像这样的……但他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马利的两手已经抱在他的腰里,她的脸已经贴上他的去了。“马丁,”她说,“我们在今天不要这样寻事生气吧!”她说话的声气,微微地在颤动。果然,他们俩紧紧地抱住,马丁用了农夫特有的那种粗笨喉咙,在叫着“心肝!宝贝!”的那些常套话的时候,他们那些气恼和不曾睡醒的不快,都已不知飞散到哪里去了。他们紧紧地抱着,立在那里,到了最后,马丁故意装了粗暴的样子,将马利推开,并且说:“喂!喂!你这女孩子,像这样地过去,怕我们不曾开始工作,太阳就要下山了哩!”

但是,他们着了毛皮的鞋子,轻轻默默地走过那个小村落的时候,行人还是一个也没有。几家小屋的窗口,有灯光还在亮着。东天生了一大块灰色的裂痕,仿佛这天盖将要破裂开来,产生出一轮朝日似的。野鸟远远地在鸣唱了。马丁、马利走到村子外头将他们手里的几桶种子向栅栏上息了一息,马丁很得意地对马利轻轻地说:“马利!我们还算最早在这儿哩!”于是他们的心头跳着,回转来向那一丛小屋看了一下,这丛小屋,实在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心头的跳跃,却是因为春天的愉快,现在已经把他们整个儿地笼罩住了的原因。

他们走到了应该播种的他们的小小地里了。这是在一条青藤绕满的石灰岩山下的一块小小的三角形的耕地。这一块小地里,在几礼拜前,是曾经用了海藻行过肥料的。海藻已经烂了,在草上面腐化了成白色。另外还有一大堆红鲜的海藻,堆在栅栏角里,预备播种子的时候,将它们用的。马丁不管那料峭的春寒,竟把他腰上的衣服等,全部脱了,只剩了一件柳条的羊毛短衫。呸呸地向手上吐了两口唾沫,他拿起锄耜,对马利说:“马利,你瞧罢,这一忽儿你才晓得你男人是怎么样能干的一个人啊!”

“嗳,嗳!”马利把她的围巾向颚下缚了一缚拢,对马丁说,“早晨这样早,我们可真不能夸一句口,或者我要等太阳落山的时候,才能看出我的男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呀!”

工作开始了。马丁从南面栅栏起量地划成了第一轮,有四尺宽的一条土轮,将绳尺顺边沿放下钉住了两头。然后他将鲜的海藻覆上。马利在衣兜里盛满了种子,一行一行地开始播了,四个,三个,四个。当她在土轮上前进了一段播了一段的时候,马丁并头举起锄耜来很热心地在开始工作了。

“噢依霍,天老爷呀!”他又向手上吐了两口唾沫,叫着说,“让我们来辟第一块的土!”

“噢,马丁,你等着罢!让我来帮你!”马利嚷着,她把种子掷向了土轮之上,跑上他的身边来。她的露在羊毛半手套外的手指头,已经冻僵了,但她不能在她的围巾里窝一窝。她的双颊仿佛是火烧似的红。她把一双手抱住了马丁的腰,立着在看马丁将要用锄耜来辟削的青色的土,同小孩子似的兴奋到了极点。

“喔依,这孩子,快滚开!”马丁粗暴地说,“要是有人见了,看我们像这样在这初播种的地里跳来跳去,还像什么样子?岂不是一对无用的,混世的蠢笨的夫妻么?岂不是要饿死的一对夫妻么?喔依,快滚开!”他说这些话说得很快,他的双眼凝视在前面的地上。他的眼闪烁着一种野猛的、热诚的光,仿佛是一种原始的冲动,在他的脑里燃烧,除了他的男性尊严的主张和征服大地的欲念之外,已将其他的一切,都从他的脑里赶了出去似的。

“嗳,怕什么?怕谁来瞧我们?”马利说。但她同时也把身子抽转,只远远地在注视着地面。于是马丁就辟进了土,用脚将锄耜深深地跌入,他用力将第一块土辟起了,草根被掘起的时候,锄耜下竟萨拉地响了起来。马利叹了一口气,皱了眉头,急急忙忙地走回到了她的种子那里。她捡起了她的种子,急促地将这些种子播散开去,她想藉此以驱逐那突如其来的恐怖。当她看见第一块土被掘起来,她男人眼里忽然流露出那种毫不注意到她的存在的凶猛热烈的目光来的时候,突然袭来的那种恐怖。她忽然觉得这无同情的残酷的大地(就是农民的奴隶主人),可怕起来了。因为这大地,这奴隶主,将要缚住她做永久的苦役和做永久的贫民,一直到她仍复沉入地下,回到土壤的怀中去为止。她的短短的恋爱期已经过去了。今后她不过是一个帮她男人辟地的人罢了。她在这样地想,马丁却毫无别念,专心一意地在工作,在将新的黑土盖上垄条上去,他的锋利的锄耜向侧面破入土块的时候,也时时在放着闪光。

太阳起来了,青藤绕满的这小山下的村落里,充满了白色的粗呢短衫的点点,各处农夫都默默地拼命地在工作,同时他们的女人也在播种。太阳光线晒下来也并不觉得热,稀薄的寂静的空气里,还有料峭的寒气带着,致使那些农夫们很猛烈地扑上锄耜的柄去,拿起来任力地辟向土里,仿佛这些土块是活着的仇人似的。小鸟静寂地在锄耜前面跳跃,举起了小小的头,在向左右了望,看有没有可以供它们吃的虫类。为饥饿所逼,胆子放大了,它们就冒着危险,常常冲到锄耜下去争夺食物。

太阳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妇人们就走回村里去为男子们预备中餐去了,而男子们只是不息地在继续做他们的工。妇人们急促地跑回到田里来了,个个手里都带着一个周围有绒布袱着的锡罐和用白色桌布包好的一个小包。马丁看见马利回来了,就把手里的锄耜丢掉。两人微笑着,就在那小山下坐下来吃他们的午饭。这是同早餐一样的午饭,只有牛油、面包和茶。

“啊啊,”马丁从大杯里长饮了一口茶后说,“啊啊,天下世界哪有这样痛快的午餐?在野田里,当作了一早晨的工作之后的这一种午餐?你瞧,我已经做好了两轮半的地了,村子里的人,怕谁也做不了这许多。哈,哈哈!”他又很得意地注视上他的妻子的脸上去。

“嗳,真好极了,这岂不很可爱么?”马利一边在注意看那地里的黑色土垄,一边说。她的嘴里,还在咀嚼着面包和牛油。急忙忙赶回村子里去的一段急步和忙着煮茶的一阵忙乱,把她的食欲减杀了。她不得不用了她的围裙的边角来煽那泥炭的火,结果烟得她两眼几乎要瞎。但是现在坐在这青青的小圆丘上,环眺着四围盖着鲜的海藻的深谷,新辟的地里,且有一缕一缕淡淡的轻烟在蒸发起来,她看了觉得是乐得不可以言语来形容了。这一种感觉,并且将她早晨所感到的那一种恐怖的感情也征服了。

感到了大大的饥渴的马丁,将身上的毛细管一个个张着,吸满了清新的空气,饱餐了一顿。他很得意地向四邻的地里看看,将他们的耕地和自家的比较了一下。然后转眼过来看了一下他女人的小小的圆黑的头,觉得她也是属于他的,更是得意满足。他侧身靠住手臂,伸出手来把她的手捏住,默默地含着羞涩,不晓得要说出些什么话来才好,他们羞感着他们自家的柔情——因为农夫们对于自家的柔情老是感着羞愧的——吃完饭后,尽是手握着手坐在那里呆看远方。春天的自然的伟大的闲静充满着他们周围的空气。事事物物,好像都是静静地坐着,在等着中午的过去。只有光耀的太阳,在向西阔步,时时出没于天上洁白的云中。

远处忽而有一个老农夫立起来了,他拿起他的锄耜,用了一块石块在刮清锄耜上的泥泞。在静寂中,他的扦刮的声音,传得很远。这是使小村落一带的农夫起来工作的一种信号。年轻的人立起来,伸一伸腰,打个把呵欠。他们慢慢地又走回上他们土垄里去了。

马丁的背脊和手臂,有点觉得痛起来了,马利也觉得倘若她再伏下去播种,她的脖子就要掉下来的样子,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来,一忽儿过去之后,他们的疲倦,就也在他们的身体的机械的动作中忘掉了。新辟的土块的那种强烈的香气,仿佛是一种对他们神经的刺激剂的样子。

午后太阳晒得最猛的当儿,村中的老人们,出来到地里来看他们的子侄们的工作。马丁的祖父,把腰弯着,整个儿身体屈伏在一根厚大的拐杖上,走到耕地边上的一条小道上来停住了。伏上了栅栏,他老人家很响地喊着说:“靠菩萨保佑你的工作。”他一边喘气,一边叫着。

“嗳!老祖父,靠菩萨也来保佑你老人家。”他们俩同时回答,但手里仍不停止工作。

“哈!”老人自对自地说着,“哈,他种得很好,而她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他们的开始,总算不坏,嗳,真不坏不坏。”

自从他老人家和他自己的马利,满怀了希望和得意,开始播种以来,已经有五十多年了,而这无慈悲心的大地,年年春天只把他们紧吸在怀里,不使他们休息过一年。但他现在不想到这些过去的事情上去。大地是催人健忘的。到了春天,只有现在,盘旋在他们的脑里,就是那些把一生尽花在耕种之中的老者,也是如此的。所以这一位有一个红红的大鼻头的老人,黑软帽下脑袋上包着一块斑花手帕的老人,也把一切忘了,只在守着他孙儿的耕种,时时也给他们一点忠告。

“喂,你不要把土块辟得那么长!”他有时会喘着气说,“你把土轮上的土搁得太多了。”“喂,你这女孩子,不要把种子播得这么近边儿上,回头杆儿要长向外边去的。”

但是他们也并不注意他老人家的话。

“啊,唉,”老人叹着不平似的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啊,男子汉一早做工做到晚,哪里知道吃一点什么东西的哩,那时候的工才做得好哩。但是现在却不行了。现代的青年,种子都弱得很。唉,不行了。”

于是乎他老人家就开始在胸腔里喀一阵,又跛行到另外一块他儿子密舍儿在耕种的地里去了。

到太阳下山的时候,马丁有五轮地锄好了。他把锄耜丢掉,伸了一伸腰背。他的遍身骨头都痛了起来,他要躺一躺休息休息了。

“马利,是回家去的时候了。”他说。

马利直立了起来,但她太倦了,连回答的精神也没有。她倦容可见地朝马丁看了一眼,她觉得自从早晨他们开始做工到现在,仿佛是已经经过了许多年月的样子。她又想到了走回去的一段路,想到了喂猪的事情,想到了鸡鸭等不得不使它们入笼就宿的事情,想到了准备晚餐的事情,一瞬间她感到了一种对于做一个农夫的女人——像奴隶一样的农夫的女人——的反抗。不过这一种想头,在一瞬间后,就过去了。马丁一边穿衣一边说:

“哈!这真厉害!这一天的工作,总算不错。耕了五轮地,并且每轮都是和铜条一样地直。嘿嘿,马利,你做了马丁·弟来尼的老婆真也可以自夸了,这一句话总不算过分罢?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了,马利,你在今天做的工作,也的确比因凡拉拉的无论哪一个妇人做得都要好些。”

他们默默地立了几分钟,看看他们自己所做的工作。马利看到了她和男人一道做好的这一种工作,一种非常甜蜜的安慰之情,把她心里所感到的倦怠和不满完全都遮掩下去了。这工作却是他们两人合作的。他们俩已经把种子种下地去了。第二天,第二个第二天,他们的一生,到春天来了的时候,他们就要去弯了背,做这一种工作,直到他们的手和骨头因风痛而扭歪了的时候为止。但是夜,不必做工的夜却总有安睡和遗忘的恩惠颁赐到他们的头上来的。

他们慢慢地走回家去,马丁走在前头,和另外一个农夫在说关于播种的话,马利走在后面,把双眼注向了地上,一边走一边在想什么事情。母牛远远地在放声叫了。

Liam O’Flaherty的Spring Sowing一卷,是英国Jonathan Cape出的The Traveller’s Library丛书之一。原著者的身世,我也不十分明了。但是他那一种简单的笔法,描写农人的心理,实在使我感佩得不得了。现在把他第一篇小说译出来公之同好,若大家能因这一篇译文去求读原书,那我的介绍外国新作品的心愿也了了。

有几个固有名词写在下面:

男主人公名Martin Delaney

女主人公名Mary

地方是Inverare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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