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到他要做的那件疯狂举动的日期日益临近因而十分害怕。我坚信,他因为害怕而十分痛苦。尤其在动身前夜,在那个可怕的夜。纳斯塔西娅后来提到,那天他上床睡觉已经很晚了,而且睡着了。但是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据说,一些死囚在行刑的头天夜里也睡得很香。虽然他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大白天了,要知道一个神经质的人在大白天总是显得比较精神(而少校,即维尔金斯基的那个亲戚,只要黑夜刚一过去,甚至连上帝都不信了),但是我坚信,过去,每当他想到他将独自一人走在大路上,而且处在这样的境况下,肯定会不寒而栗。当然,他思想中的某种豁出去了、不顾一切的因素,起初可能暂时削弱了他那种突如其来的可怕的孤独感,因为他刚一离开Stasie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温暖舒适的地方就忽地痛感他处在一种可怕的孤独中。但是反正一样:即使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那等待着他的全部恐怖,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走上大路,并且一直走下去!不管怎么说吧,这里有某种有关他个人尊严和使他神往的东西。噢,他本来是可以接受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优厚条件,并“comme un普通食客”在她的恩赐下留下来的!但是他没有接受她的恩赐,也没有留下来。他终于主动离开了她,高举“伟大思想的旗帜”,并为这面旗帜去慷慨赴死,死在大路上!对此他肯定是这样感觉的;对他离家出走这一举动,他也肯定是这么想的。

我还不止一次地想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他偏要出走,即迈开双腿(真的是用两条腿)出走,而不是干脆坐上马车扬长而去呢?我起先是用他五十年来一贯脱离实际,再加上在强烈感情的影响下思想上产生一种荒诞的偏颇来解释这点的。我觉得,他大概认为弄一张路条和雇一辆马车(哪怕是挂着铃铛),太平淡无奇和太没有诗意了;相反,徒步出走,哪怕还打着雨伞,就显得美得多,也具有强烈得多的为失恋而报仇雪恨的情调。但是现在,当一切都已结束,我认为,当时发生的这一切要简单得多:第一,他怕雇马车,因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可能会有所耳闻,强迫他留下,而且她肯定说到做到,而他肯定会屈服,于是那时候就只好跟伟大的思想永别了。第二,为了弄到路条,起码应当知道上哪儿去。但是正是这点成了他当时最主要的痛苦:他根本说不出他到底要上哪儿。因为他一决定要上某个城市,霎时间,他要干的那事在他自己心目中就会变得既荒唐而又岂有此理;他对此早有预感。比如说,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个城市去,在那里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不在别的城市办呢?去找ce marchand吗?但是找哪个marchand呢?这第二个问题,也是最可怕的问题,这时又会倏地跳出来。其实对他来说再没有什么比ce marchand更可怕的了,他竟突然想去找他,其实,不用说,他也最怕真的找到他。不,还不如干脆走上大路,一条道走到黑,什么也不想,只要能不想就成。什么叫大路——就是长长的看不到头的路——就像漫长的人生,就像没完没了的人的幻想。大路体现着思想,可是路条又能体现什么思想呢?路条就是思想走到头了……Vive la grande route,至于以后的事就听从上帝安排吧。

我已经描写过他突然而又出乎意料地见到了丽莎,之后,他就更加忘情地继续朝前走去。这条大路穿过离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半俄里处,而且——说来也怪——起先,他甚至都没注意到,他是怎么走上这条大路的。用脑子好好想想或者哪怕是清晰地感知,当时对他都是不可忍受的。蒙蒙细雨一会儿停,一会儿又下起来;但是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在下雨。他甚至也没发觉他怎么把提包背到肩上,因此走起路来就轻松些了。大概他就这样走了一俄里或者一俄里半,之后,他忽然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这条古老的、黑黑的、布满车辙的大路,两侧种着白柳,像看不到头的线一样在他面前蜿蜒而去;右边是一片早已收割过的光秃秃的田野;左边是一片灌木丛,灌木丛后面则是一片小树林。而在远处——远处有一条依稀可辨的斜方向穿过去的铁路线,铁路上则是一列火车冒出的袅袅轻烟;但是火车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点胆怯,但是也只有短短的一刹那,转瞬即逝。他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把提包放在白柳树旁,然后坐下来稍事休息。他在坐下时动了一下,感到身上一阵发冷,于是他便拿出毛毯裹在身上;这时他才发现在下雨,于是打开了雨伞。他这样坐了相当长的时间,间或嚅动着嘴唇,喃喃自语,紧紧握着伞柄。各种人物形象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迅速变换着,在他眼前闪过。“Lise, Lise,”他想,“跟她一起还有ce Maurice……都是些怪人……但是这场奇怪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们议论纷纷地到底在说什么呢?又是什么人被杀害了呢……我想,Stasie大概还蒙在鼓里,还在等我喝咖啡哩……玩牌?难道我玩牌把自己的仆人给输了?唔……在我们俄国,在所谓农奴制时代……啊呀,我的上帝,那费季卡呢?”

他害怕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仓皇四顾:“如果这里,在灌木丛后面的什么地方,蹲着那个费季卡,那怎么办?听说,他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大帮强盗,专门在大路上拦路抢劫?噢,上帝,那时候我就实话实说,说我错了……就说我为他而痛苦了十年,比他当兵还痛苦,于是……于是我就把钱包给他。唔,j'ai en tout quarante roubles;il prendra les roubles et il me tuera tout de même。”

“Grace à Dieu,这是一辆大车,而且——一步步走得很慢;这不可能存在危险。这是那种累得快要散架的本地瘦马……我素未提倡良种……不过良种问题是彼得·伊里奇在俱乐部说的,当时在打牌,我曾让他因得分不足而受罚,et puis,但是那后面是什么呢,而且……似乎,大车里坐着个农妇。农妇和农夫——cela commence à être rassurant农妇在后,农夫在前——c'est très rassurant。他们那辆大车后面还拴着头奶牛,绳子系在犄角上,c'est rassurant au plus haut degré。”

大车驶到他跟前,这是一辆相当结实和相当好的农民大车。那农妇坐在一只装得满满的麻袋上,农夫则坐在赶车人的位置上,两腿耷拉在一边,冲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后面果然有一头棕红色奶牛被拴住犄角,在慢腾腾地走着。农夫和农妇瞪大两眼瞅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同样瞪大了两眼瞅着他们,但是当他们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二十来步的时候,他忽地急匆匆地上前追赶他们。有大车在身旁,他自然感到踏实了些,但是追上大车以后,他又立刻把一切都忘了,又沉浸在他那支离破碎的思绪中。他跟着车一步一步走着,当然,他也毫不怀疑,在农夫和农妇看来,此刻他也就成了他们在大路上所能遇到的最让人捉摸不透,也最有意思的人。

“如果不嫌失礼,我倒想请问,您究竟是干什么的?”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心不在焉地看了看那个麻利的小媳妇,那小媳妇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小媳妇大概二十七八岁,身体很结实,黑眉毛,红红的脸蛋,红红的嘴唇上挂着亲切的微笑,嘴唇后面则闪烁着洁白、整齐的牙齿。

“您……您问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悲伤而又惊奇地嘟囔道。

“肯定是做买卖的。”那农夫很自信地说。这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四十上下,四方脸,长相很不笨,蓄着一部棕红色的大胡子,又宽又密。

“我不是做买卖的,我……我……moi c'est autre chose。”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凑合着反驳道,为了以防万一,他稍许落后半步,跟在大车后面,因而再向前走时已与那头奶牛并行了。

“肯定是老爷。”那农夫听到他讲外国话便认定道,接着拽了一下瘦马。

“难怪我们瞧着您像是出来散心似的,是吧?”那个麻利的小媳妇又好奇地问。

“这……您这是问我?”

“外来的老外常常坐火车到这里来,您脚上那双靴子也不像本地货……”

“是军靴。”那农夫自鸣得意而又另有所指地插嘴道。

“不,我不是军人,我……”

“这麻利的小媳妇太好奇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暗自生着闷气,“瞧他们打量我时那副模样……mais enfin……总之,也真奇怪,倒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似的,其实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呀。”

那麻利的小媳妇跟那农夫窃窃私语了一阵。

“要是您不见怪,我们说不定可以给您捎个脚,只要您乐意。”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蓦地醒悟。

“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我非常乐意,因为我很累了,不过我怎么爬上去呢?”

“真乃咄咄怪事,”他暗自想道,“我挨着这头奶牛走了这么长时间,竟没想到搭他们的车……这‘现实生活’具有某种非常典型的意味……”

但是那农夫仍旧没有让马停下。

“您要上哪?”他有点不信任地打听道。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下子没听明白。

“准是上哈托沃吧?”

“哈托夫?不,不是去找哈托夫……我跟他不十分熟;虽然听说过。”

“哈托沃村,一个村庄,离这里九俄里。”

“村庄?C'est charmanl,,难怪我好像听说过呢……”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直在走路,他们也一直没让他上车。一个天才的猜测闪过他的脑海:

“你们大概以为我是……我有护照,而且我是教授,也就是老师,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不过比小学老师大。我是大老师。Oui, c'est comme ?a qu'on peut traduire.我很想搭你们的车,而且我可以给您买……我可以为此给您买瓶酒。”

“想跟您要半个卢布,先生,路不好走。”

“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吃亏吃大了。”那个麻利的小媳妇插嘴道。

“半个卢布?那好吧,半卢布就半卢布。C'est encore mieux, j'ai en tout quarante roubles, mais……”

那农夫让大车停了下来,他们俩一齐使劲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拽上了大车,让他挨着那农妇坐在麻袋上。他的思想跟旋风似的没有离开过他。有时他自己也觉得他似乎非常心不在焉,想的东西根本不是应该想的,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意识到自己脑子有病而且思维力衰退,使他有时感到十分沉重,甚至委屈。

“这……让牛跟在后头,是怎么回事?”他突然主动问那个麻利的小媳妇。

“您怎么啦,老爷,好像没见过似的。”那农妇笑道。

“在城里买的,”农夫插嘴道,“我们那牲口,怪不怪,打春天就死了;得了牛瘟。我们周围的牲口全死了,统统死了,一半也没剩下,真想大哭一场。”

于是他又抽了一下陷进车辙里的瘦马。

“是的,在我们俄国常常发生这样的事……而且一般说我们俄国人……嗯,是的,常常发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没有把话说完。

“既然您是当老师的,那您到哈托沃去干吗呢?该不是还要到远处去吧?”

“我……我倒不是要到更远的地方去……C'est à dire,我要去找一个商人。”

“大概到斯帕索夫去吧?”

“对,对,正是要到斯帕索夫去。不过,这也无所谓。”

“既然您要到斯帕索夫去,而且是走着去,那,穿着您这双靴子,够您走一星期的了。”那位麻利的小媳妇笑道。

“是的,是的,这也无所谓,mes amis,无所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道。

“这些人的好奇心也太强了嘛;不过,这小娘们倒比他会说话,而且我注意到,从二月十九日以来,他们说话时用的词也有了稍许改变,而且……而且去不去斯帕索夫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我会付给他们钱的,那他们干吗还要唠唠叨叨地问个没完呢。”

“既然去斯帕索夫,那就得坐船。”那农夫还唠叨个没完。

“倒也是,”那小媳妇来了兴致,又插嘴道,“因为坐马车去得沿湖绕个大弯,多走三十俄里地。”

“四十。”

“明儿个两点,您在乌斯季耶沃正好可以赶上轮船。”小媳妇接茬道。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固执地闭口不答。于是那两个爱问东问西的农人也只好闭上了嘴。农夫不时拽拽那匹瘦马的缰绳;那农妇间或简短地跟他交谈几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打起盹来。当农妇把他推醒,他看见自己已经到了一座相当大的村庄,正停在一座有三个窗户的木屋门口时,不觉非常吃惊。

“打盹啦,老爷?”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哪儿?啊,好吧!嗯……无所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叹了口气,下了大车。

他闷闷不乐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周围是一片农村的景象,他感到很奇怪,不知怎么感到怪别扭似的。

“还有半个卢布,我都忘啦!”他带着一种异常匆忙的姿态向那农夫说道,看来他已经害怕跟他们分手了。

“进屋再算吧,请进。”那农夫邀他进屋。

“这里舒服。”那小媳妇鼓励道。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踏上了摇摇晃晃的台阶。

“这怎么行呢。”他非常莫名其妙而又胆怯地低语道,不过他还是跨进了木屋。“Elle l'a voulu,”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心,可是他忽然又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他已跨进木屋。

这是一座敞亮而又相当清洁的农民木屋,有三扇窗和两个房间;这说不上是大车店,而是一间供打尖歇脚的木屋,熟悉的过往旅客根据老习惯常在这里打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大咧咧地走进正厅,也忘了向主人问好,就坐了下来,陷入沉思。与此同时,经过三小时在潮湿的空气里的跋涉后,现在,一种异常愉快的温暖感突然传遍了他全身,甚至连在他背上短促地掠过的一阵阵冷战(那些特别神经质的人,在发寒热病时,从寒冷处来到温暖的房间,这现象十分常见),也使他感到一种异样的快感。他抬起头来,看见女主人正在炉子旁忙着煎薄饼,热气腾腾的薄饼的香味,使他的嗅觉顿时愉快地痒痒起来。他像孩子似的微笑着,凑到女主人身旁,忽然嘟囔道:

“这是什么呀?这是薄饼呀?Mais……c'est charmant”。

“要不要尝尝,老爷。”女主人立刻客气地劝客道。

“要,正是要尝尝,而且……我还想请您给我来杯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活跃地说道。

“要生茶炊吗?我们非常乐意。”

一只绘有很大的蓝色花纹的大盘盛着薄饼端了上来——这是那种大家都知道的农家薄饼,摊得薄薄的,半是小麦粉半是其他杂粮,上面还浇了一层新鲜的热奶油,香甜无比,好吃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津津有味地尝了两口。

“又酥又香!如果还能un doigt d'eau de vie就好啦。”

“您是不是想来点伏特加,老爷?”

“就是就是,就要一点儿,un tout petit rien。”

“那么说,要五戈比的。”

“五戈比——五戈比——五戈比——五戈比,un tout petitrien。”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笑容可掬地连连称是。

如果您请求普通老百姓为您做什么事,只要他做得到和愿意做,他一定会殷勤地竭力效劳;但是倘使您请他去买点伏特加来——那一般的、平常的殷勤好客就蓦地变成一种急匆匆的、快乐的巴结,几乎像亲人似的对您关怀备至。他替您去买酒,虽然喝酒的是您,而不是他,而且这是他事先知道的,他也会感到他分享到了您即将享受到的那份满足……过了不到三四分钟(小酒馆离他们不到两步远),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面前就出现了半瓶酒和一只淡绿色的大酒杯。

“这统统给我!”他非常惊奇。“我一向喝伏特加,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五戈比能买这么多酒。”

他倒了一杯酒,站起来,带着几分庄重的神态穿过房间,走到另一边,那里坐着曾经跟他同坐一只麻袋的旅伴,那个黑眉毛的小媳妇,也就是一路上向他问个没完,让他感到讨厌的那小娘们。这小媳妇不好意思起来,先是推辞,但是说了例行的客套话以后,终于站起来,就跟女人通常喝酒那样,彬彬有礼地分三口把杯里的酒喝完了,接着脸上摆出一副非常痛苦的表情,把酒杯还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并向他鞠了一躬。他俨乎其然地还了礼,接着便回到桌旁,甚至露出一副颇为自豪的神态。

他这番表现完全是灵机一动:还在一秒钟之前,他自己都没料到他会走过去请那小媳妇喝酒。

“我很在行,非常善于跟老百姓打交道,我一向都对他们这么说。”他自鸣得意地想道,一面把瓶中剩下的酒给自己倒上,虽然这酒已不足一杯,但是使他神清气爽,身上感到很暖和,甚至酒都有点上头了。

“Je suis malade tout à fait, mais ce n'est pas trop mauvais d'être malade.”

“您不想买一本吗?”他身旁传来一个低低的女人的声音。

他抬头一看,惊奇地看到在他面前站着一位太太——une dameet elle en avait l'air,年约三十开外,举止十分端庄,一副城里人打扮,穿着一件深色的连衣裙,肩披灰色的大披巾。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和蔼可亲,这立刻博得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好感。她刚刚回到木屋,因为她的行李寄放在屋里的长凳上,就挨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坐的那地方——顺便说说,他记得,他进屋的时候曾好奇地看了看其中的一个皮包,还有一个很大的漆布口袋。她就从这口袋里掏出两本封面烫有十字架、装帧精美的书,她把书递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Eh……mais je crois que c'est l'Evangile;我非常乐意……啊,现在我明白了……Vous êtes ce qu'on apelle《圣经》推销员;我不止一次地读到过……半卢布?”

“每本三十五戈比。”那《圣经》推销员答道。

“我非常乐意,Je n'ai rien contre l'Evangile, et……我早就想重新拜读……”

这时他忽然想到,他起码有三十年没读福音书了,除了七年前他在阅读雷南的《Vie de Jésus》时才想起其中的只言片语。因为他没有零钱,所以他把四张十卢布的钞票(这是他拥有的全部财产)都掏了出来。女主人着手把票子兑开,这时他仔细一看,才发现木屋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大家早就在观察他,似乎还在议论他。人们也在纷纷议论城里的那场大火,说得最多的是那个大车后面拴着一条奶牛的车老板,因为他刚从城里回来。他们也谈到纵火的事和什皮古林厂的工人。

“他让我搭他的便车的时候,一句也没提到大火的事,而是东拉西扯地闲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由得想道。

“老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难道我见到的是您吗,老爷?这倒是我压根儿没想到的……难道您不认识我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叫道,看样子像个旧时的家奴,大胡子剃掉了,穿着一件大翻领的军大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吓了一跳。

“对不起,”他喃喃道,“我不太记得您是谁了……”

“忘了!我是阿尼西姆呀,阿尼西姆·伊万诺夫。我曾经在已故的加甘诺夫老爷家当过差,在已故的阿夫多季娅·谢尔盖耶芙娜家好多次见过您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老爷。我还常常替她给您送书,还有两次,她让我给您送过彼得堡的糖果……”

“啊,对了,我记得您,阿尼西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微笑道,“你就住这儿?”

“就挨斯帕索夫不远,在B修道院,在一座镇上,在阿夫多季娅·谢尔盖耶芙娜的妹妹马尔法·谢尔盖耶芙娜家当差,说不定您还记得,就是去参加舞会,从马车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的那位。现在她挨着修道院住,我就在她家当差,您哪;而现在,瞧,您都看见了,我准备上省里去探家……”

“是啊,是啊。”

“看到您,我真高兴,您对我一向很仁厚,您哪。”阿尼西姆兴高采烈地微笑道。“您这上哪儿,老爷,好像就您孤身一人似的……好像您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呀,您哪?”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害怕地望了望他。

“该不是上我们斯帕索夫去吧,您哪?”

“是的,我要上斯帕索夫。Il me semble que tout monde va à Spassof……”

“您该不是去找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吧?他看见您一定会很高兴。他过去不就很尊敬您吗;甚至现在,他还不止一次地念叨您……”

“是的,是的,我也要去看看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

“应当去看看,您哪。难怪这里的老百姓都觉得奇怪,老爷,他们遇见您好像在大路上走。这帮人哪,真笨。”

“我……我这个……要知道,阿尼西姆,我像英国人那样打了个赌,我步行准能走到,于是我……”

他的脑门和太阳穴上都渗出了汗珠。

“准能走到,准能走到,您哪……”阿尼西姆用一种无情的好奇心倾听着。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再也受不了了。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能马上站起来,离开这座木屋。但是端来了茶炊,不知上哪儿跑了一趟的那个《圣经》推销员又回来了。他像找到了救星似的转向她,并请她喝茶。阿尼西姆只好告退。

果然,这些庄稼汉感到迷惑不解。

“他是什么人呢?他们发现他在大路上走,他说他是老师,可穿戴又像个外国人,而脑子又像个小小孩,说起话来怪里怪气,倒像从什么人家逃出来似的,还有钱!”他们想该不该去报告长官——“因为,再说,城里也不十分太平。”但是阿尼西姆把这一切立刻解决了。他出来,走进过道屋,告诉一切愿意听的人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并不是一个普通老师,而是一位“大学问家,正在研究大学问,而且他本人也是这里的地主,住在地地道道的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家已经二十又二年了。她家对他敬若上宾,全城上下都非常尊敬他。在贵族俱乐部一晚上就撂下百儿八十卢布不当回事,论官衔是高级文官,相当于军队里的中校,只比十十足足的上校低一级。至于说有钱,因为他有地地道道的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做靠山,钱多得就没个数”,等等,等等。

“Mais c'est une dame, et très comme il faut.”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摆脱了阿尼西姆的进攻,在休息,他带着一种愉快的好奇心观察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位《圣经》推销员,然而她用一只小碟子喝茶,嘴里还含着一块糖。“Ce petit morceau de sucre ce n'est rien……她身上有一种高尚的、独立不羁的气质,同时又很文静。Le comme il faut tout pur,然而气质稍异。”

他很快从她那里打听到,她叫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乌利季娜,家住K地,她在那里有一位孀居的姐姐,小市民出身;她自己也已居孀,她丈夫因任职多年已由上士晋升为少尉,可惜后来在塞瓦斯托波尔阵亡了。

“但是您还很年轻,vous n'avez pas trente ans。”

“三十四啦,您哪。”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嫣然一笑。

“怎么,您还懂法语?”

“懂得不多,您哪;从那以后,我曾在一位贵族家里呆过四年,在那里跟孩子们学了点。”

她说,丈夫死时她才十八岁,后来在塞瓦斯托波尔当过一个时期“护士”,再后来就四处漂泊,现在则到处兜售福音书。

“Mais mon Dieu,您是不是在敝城发生过一件奇怪的,甚至非常奇怪的事情呢?”

她脸红了,原来是她。

“Ces vauriens, ces malheureux!……”他用气得发抖的声音开口道,他心中痛苦地激起了一阵痛心而又可恨的回忆。片刻间,他似乎陷入沉思。

“啊呀,她又走了,”他醒悟过来,一看,她已经不在身边,又走了,“她常常出去,好像在忙什么事;我发现她甚至心神不定……Bah, je deviens égoiste……”

他抬起眼睛,又见到了阿尼西姆,但是这一回他已经处在乌云压城的环境中。木屋都挤满了农民,显然,这伙人都是阿尼西姆拽来的。这里既有木屋的主人,又有那个买奶牛的农夫,还有两个说不上干什么的农民(原来是马车夫),还有个已经喝得半醉的小个子,一身农民打扮,不过胡子剃得光光的,像是喝光了家当的小市民,而且数他说话多。他们都在议论纷纷地谈论他,谈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买奶牛的农夫坚持说,若要绕湖走,得多绕四十俄里大弯,因此非得坐轮船不可。那个喝得半醉的小市民和木屋的主人则激烈反对。

“因为,我的小老弟,这位大人倘若坐轮船过湖,当然要近些;这话没错;不过照眼下的情况看,这轮船也许根本就来不了。”

“肯定来,肯定来,还要来一星期呢。”阿尼西姆显得比谁都急。

“话倒是这么说!不过来得不准时,因为节气晚啦,有时人们在乌斯季耶沃一等就是三天。”

“明天准来,明天下午两点准到。老爷,到不了晚上,您就可以准时到达斯帕索夫了。”阿尼西姆按捺不住地说。

“Mais qu'est ce qu'il a cet homme。”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发抖,害怕地等待命运的摆布。

那两名马车夫走上前来开始讲价钱,去乌斯季耶沃要价三卢布。其他人吵吵嚷嚷地说,这不亏,就是这价钱,从这儿拉客到乌斯季耶沃整个夏天要的一直是这价。

“但是……这里也很好嘛……我不想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含糊不清地嘟囔道。

“是很好,老爷,您说得有理,可是在我们这儿斯帕索夫现如今要好得多,而且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看见您一定很高兴。”

“Mon Dieu, mes amis,这一切太出乎我的意料啦。”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终于回来了,但是她非常伤心和愁容满面地坐到长凳上。

“我去不了斯帕索夫啦!”她对女主人说。

“怎么,您也要到斯帕索夫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猛地打了个激灵。

原来,有位女地主娜杰日达·叶戈罗芙娜·斯韦特利岑娜还在昨天就让她在哈托沃等她,并答应把她捎到斯帕索夫去,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没来。

“现在我怎么办呢?”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反复说。

“Mais, ma chère nouvelle amie,我不也可以像那位女地主那样把您捎到那个,它叫什么来着,捎到那座村子里去的呀,我已经雇了上那儿的车,那就明天——嗯,那就明天咱俩一起到斯帕索夫去吧。”

“难道您也要到斯帕索夫去?”

“Mais que faire, et je suis enchanté!能够捎您去我感到非常高兴;瞧,他们也愿意去,我已经雇了车……你们两人当中我雇谁的车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变得非常想去斯帕索夫。

一刻钟后,他俩已经坐上了带篷的轻便马车:他变得十分活跃而且非常满意,她则带着自己的漆布口袋和感激的微笑坐在他身旁。是阿尼西姆扶他们上车的。

“一路平安,老爷。”他在马车旁巴结地忙活着,“能看到您真太高兴啦!”

“再见,再见,我的朋友,再见。”

“老爷,您会见到费奥多尔·马特维伊奇的……”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会见到费奥多尔·马特维伊奇的……不过,再见了。”

“要知道,我的朋友,您会允许我把自己叫做您的朋友的,n'est-ce pas?”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等马车一上路就急匆匆地开口道,“要知道,我……J'aime le peuple, c'est indispensable, mais il me semble que je ne l'avais jamais vu du peuple……mais le vrai peuple,就是说农村大路上碰到的真正的老百姓,我觉得,他关心的只是我究竟到哪里去……但是咱们别说气话了。我好像说得有点过头了,但是这似乎因为心急。”

“您好像不太舒服,您哪。”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目光敏锐,但又毕恭毕敬地端详着他的面容。

“不,不,只要裹上毛毯就行了,再说这风很清新,甚至非常清新,但是我们先忘掉这事,主要是我并不想说这事。Chère et imcomparable amie。我觉得,我几乎感到很幸福,而所以如此是因为您。幸福对我是不利的,因为我会立刻想去原谅我的所有敌人……”

“这有什么,这不是很好吗,您哪。”

“并非永远如此,chère innocente.L'Evangile……Voyez-vous, desormais pous le prêcherons ensemble,我将很乐意帮助您推销您的装帧精美的书。是的,我感到这也许是个好主意,quelque chose de très nouveau dans ce genre。老百姓是信仰上帝的,c'est admis但是他们还看不懂福音书。我要给他们讲解福音书……在口头宣讲中可以纠正这本杰出的书的错误,不用说,我将会满怀敬意地对待这本书。甚至在农村大路上我也要做个有益的人。我一向是个有益的人,我对他们一向都这么说,et à cette chère ingrate……噢,我们要宽恕,我们要宽恕,首先要宽恕所有的人,并且永远宽恕……我们要抱有希望:人们也会宽恕我们的。是的,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在别人面前都是有罪的。大家都有罪……”

“您这话,我看,说得太好啦,您哪。”

“是的,是的……我也觉得我说得很好。我也要很好地向他们讲这个道理,但是我要跟他们主要讲什么呢?我一说就乱,不记得了……您能允许我不离开您吗?我感到,您的目光和……我甚至对您的举止也感到惊奇;您作风朴实,对我说话还老加个‘您哪,您哪’的,而且把茶杯扣在茶碟上……还有那不像话的糖块;但是您身上有一种美,我从您的脸型就看出来了……噢,不要脸红,也不要因为我是男人而怕我。Chère et imcomparable, pour moi une femme c'est tout.身边没有女人我就活不下去,但也就是让她待在我身边而已……我又说乱了,乱极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究竟要说什么。噢,上帝永远让他身边有个女人的人有福了,而且……而且我甚至觉得我处在某种狂喜状态。甚至在乡村大路上也有崇高的思想!瞧——这就是我想说的——我要谈思想,现在总算想起来了,要不我老说不到点子上。他们干吗要把我们往远处送呢?那里也很好嘛,可这里——cela devient trop froid.A propos, j'ai en tout quarante roubles et voilà cet argent,您拿去吧,拿去吧,我不善于,我会弄丢的,我会被人家拿走的,而且……我觉得我困了;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旋转。就这样,转呀,转呀,转呀。噢,您真好,您把什么东西盖在我身上了?”

“您大概得了不折不扣的寒热病了,我给您盖的是我的毯子,不过关于钱的事,您哪,我可……”

“噢,看在上帝分上,n'en parlons plus, parce que cela me fait mal,噢,您真好!”

他不知怎么很快就停止了说话,而且非常快就睡着了,睡梦中还忽冷忽热。他们所走的这十七俄里村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得很厉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常常惊醒,醒来后便从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塞在他头底下的小枕头上抬起身来,抓住她的一只手,问道:“您在这儿吗?”倒像担心她会从他身边走开似的。他还告诉她,他在梦中看见一个龇牙咧嘴的人,他感到非常厌恶。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对他感到非常担忧。

马车夫径直把他们拉到一座有四扇窗的大木屋跟前,院子里还有几座住人的厢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醒来后就急忙进屋去,并直接跑到这所木屋的第二间最宽敞也是最好的房间。他那睡眼惺忪的脸上流露出一副忙忙叨叨的神情。他立刻向女主人(女主人是个高大结实的农妇,四十上下,头发乌黑,几乎还长着小胡子)解释道,整个房间他都要,“还得把房门关上,不要让任何人进来,parce que nous avons à parler。”

“Oui, j'ai beaucoup à vous dire, chère amie.我会付钱,我会付钱给您的!”他向女主人挥手道。

他的话虽然说得很急,但不知怎么舌头却转动不灵。女主人板着脸听完了他的话,但是一言不发,似乎以沉默表示同意,不过在这同意中却可以预感到似有某种威胁。可是他丝毫没有发觉这个,接着便急匆匆地(他表现得非常着急)要求她走开,并要求她马上送饭来,越快越好,“不许有半点耽搁”。

这时那长着小胡子的农妇忍不住了。

“这里可不是给您开的客栈,老爷,对过往旅客我们概不管饭。煮点虾或者生只茶炊,那还凑合,除此以外,我们什么也没有。鲜鱼只有明天才有。”

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她连连挥手,愤怒而又不耐烦地重复道:“我会付钱的,不过要快,要快。”他们决定来碗鱼汤和来只炸鸡;女主人宣称,跑遍全村也找不到一只鸡;不过她同意去找,但是那模样倒像她给予他非凡的恩惠似的。

等她一出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立马坐到沙发上,让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坐在他身边。室内有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但样子做得难看极了。总的说,整个房间相当宽敞(一头还用隔板隔开,里面放着床),糊着黄色的壁纸,但壁纸已经陈旧和残破,墙上挂着一张很蹩脚的表现神话的石印画,在前面敞亮的角落则挂着一长排圣像和摆着一帧铜制的折叠式圣像,室内还放着一套稀奇古怪、七拼八凑的家具,是一大堆掺杂着城市风味和农民传统的大杂烩,显得很难看。但是他对这一切甚至都没瞅上一眼,甚至也没有抬头看看窗外离木屋仅十俄丈远的一面很大的湖。

“我们终于单独在一起了,而且我们不让任何人进来!我想把一切都告诉您,一切都从头说起。”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甚至非常担心地阻止了他。

“您知道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Comment, Vous savez déjà mon nom?”他高兴地微微一笑。“您跟阿尼西姆·伊万诺维奇说话的时候,我从他那里听来的。就我而言,我想斗胆告诉您……”

于是她回头看了看关着的房门,生怕有人偷听,开始对他迅速地悄声道:“这里,这村里很糟,您哪。”接着又说,这里的农民虽然都是渔民,但是他们的谋生之道却是每年夏天向前来借住的人任意敲诈。这村子并不是交通要道,而且很偏僻,人们所以要到这里来,是因为轮船在这里停靠,一旦轮船不来(因为只要碰上稍许不好的天气,轮船肯定不来),这里就人满为患,而且一待就是好几天,于是这里全村的所有农舍都住满了人,而房主人则巴不得这样;因为每样东西他们都以三倍的价钱收费,而这家房主人更是神气活现,不可一世,因为他已经是本地的大财主了;单是他家的渔网就值一千卢布。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几乎带着责备的神情望着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异常激动的脸,几次做手势想阻止她讲下去。但是她固执己见,非把话说完不可:据她说,今年夏天,她跟一位“很有地位的贵族太太”从城里已经到这里来过一趟,为了等轮船,甚至还在这里住了整整两天,您哪,受的那份罪呀,就甭提了,想想都叫人害怕。“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因为您一个人包下了这房间……我说这话,不过是给您提个醒……那边那个房间已经住进了客人,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人和一个年轻人,还有一位带着孩子的太太,而到明天下午两点前这木屋就会挤满人,因为轮船已经两天不来了,明天准来。因为您单独要了这房间,还因为您向他们要吃的,再加上因为您得罪了所有的客人,他们肯定会漫天要价,甚至在两大京城里都没听说过,您哪……”

但是他痛苦,真正地痛苦:

“Assez, mon enfant,我求您了;nous avons notre argent, et après-et après le bon Dieu。我甚至奇怪,您为人高尚,善解人意……Assez, assez, vous me tourmentez,”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们前途无量,可您……您却吓唬我,要我为未来担心……”

接着他就立刻开始讲自己的生平,他说得很急,起先甚至都听不大懂他到底在说什么。这生平说了很长时间。端来了鱼汤,端来了炸鸡,最后又端来了茶炊,而他仍旧在讲,讲个不停……他说得有点古怪和略显病态,不过他本来就有病在身。使脑力蓦地处于这种紧张状态,到后来当然难免会(在他叙述的整个过程中,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已经忧心忡忡地预见到了这点)影响到他那本来就已经衰弱的身体,使他立刻感到筋疲力尽:他几乎从童年时代讲起,那时他“心胸开阔,朝气蓬勃,在田野里奔跑”;讲了一小时才讲到他两次结婚以及在柏林的生活。不过,说到这里,我不敢哑然失笑。这里有某种对他来说崇高的东西,用最时新的语言说,几乎是为生存而斗争。他在自己面前看到一个他预先为自己选定的未来的伴侣,并急于可以说告诉她。他的天才不应当对于她仍旧是秘密……也许,他关于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的看法未免过甚其词了,但是他已经选定了她。他不能没有女人。他在她的脸上也清楚地看到,她几乎对他毫不了解,甚至对他最根本的东西也一无所知。

“Ce n'est rien, nous attendrons,暂时她可以凭预感来理解……”他寻思道。

“我的朋友,我需要的只是您的心!”他打断自己的叙述,向她感慨系之地说道,“还有您现在看着我的这可爱的、迷人的目光。噢,不要脸红!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他对自己生平的叙述几乎变成了一整篇学位论文,说什么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也不能够理解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啦,又说什么“在我们俄罗斯埋没了多少人才”啦,等等,对于那个可怜的、已经被他抓住的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来说,简直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后来她沮丧地告诉别人,当时他说了许多“很有学问的话,您哪”。她微微瞪大了眼睛听着,听得分明很痛苦。后来,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忽然想幽默一下,对我国的“进步分子和当权派”冷嘲热讽、竭尽挖苦之能事的时候,她只好愁苦地强作笑脸,甚至试着微笑了两次,来回答他的大笑,但是她的笑比哭还难看,因而到最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就更激烈和更恶狠狠地鞭挞起虚无主义者和“新人”来。他说到这里简直把她吓坏了,当他终于说到自己的罗曼史时,她才稍许松了口气,不过虽说松了口气,还是极其靠不住的。女人永远是女人,哪怕她是修女。她摇着头,莞尔微笑,立刻又满脸通红,垂下了眼睛,这就使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欣喜若狂,甚至灵感勃发,不惜信口开河,胡编一气。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在他嘴里变成了一个美艳绝伦的黑发女郎(“倾倒”了彼得堡和欧洲各国的许多京城和首都),至于她丈夫“在塞瓦斯托波尔饮弹”身亡,完全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不配得到她的爱,所以只好让位给他的情敌,即那个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了……“不要不好意思,我的文文静静的女基督徒!”他向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叫道,几乎自己都对他所说的一切信以为真了,“这是某种崇高的感情,某种非常微妙的感情,以至于我俩一辈子甚至一次也没有互相表白过。”在他进一步的叙述中发现,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原来是一位金发女郎(如果他说的不是达里娅·帕夫洛芙娜,那我就不知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究竟在说谁了)。这位金发女郎在各方面都幸亏那位黑发女郎,她是作为一门远亲在她家长大的,黑发女郎终于发现金发女郎爱上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于是就主动地深藏不露。而那位金发女郎也发现黑发女郎爱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主动地深藏不露。于是他们仨全都因为互相谦让而心力交瘁,就这样深藏不露地沉默了二十年。“噢,这是多么强烈的感情啊!”他感叹道,并在最真挚的狂喜中泣不成声。“我看到过她(黑发女郎)美貌如花的岁月,每天都看到她‘怀着心灵上的创伤’从我身边走过,仿佛对自己的美貌感到害羞似的。”(有一次他说:“她对自己的肥胖感到害羞。”)最后,他抛开这整个仿佛热病缠身的二十年的梦幻出走了——Vingt ans!他现在就流落在乡间的大路上……接着,他就在某种似乎脑炎发作的状态下开始向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说明,今天“他俩不期而遇是命中注定的,他俩将永不分离”,这次相遇肯定会有重大意义。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终于从沙发上非常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他甚至企图在她面前跪下,因此她都哭了。暮色渐浓,他俩在插上门的房间里已经待了好几个小时了……

“不,最好让我住到那一间屋去。”她嗫嚅道,“不然的话,说不定人家会有什么想法的,您哪。”

她终于挣脱出来;他放她走的时候向她保证,他一定立刻躺下睡觉。他俩分手时,他说他的头很疼。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还在刚进来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背袋和行李留在了第一个房间里,夜里她打算跟房东夫妇住在一起;但是她没有能够休息成。

半夜,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亚霍乱又发作了,这病,我和他的所有的朋友都很熟悉——这通常由于他神经过度紧张和精神上受到大的刺激所致。可怜的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一夜未睡。因为要侍候病人,她不得不在木屋里出出进进地经常经过主人的房间,因此睡在这里的其他旅客和女主人常常悻悻然发牢骚,最后甚至骂开了,因为天还没亮她就想生茶炊。在疾病发作期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有时候他模模糊糊地似乎看到有人在生茶炊,有人在喂他喝什么饮料(马林果汁),有人用什么东西在焐他的肚子和胸部。但是他几乎每分钟都感到她就在他身边,她不断地出出进进,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又让他躺下。直到半夜三点他才好起来;他坐起身来,从床上放下了两腿,不假思索地就跪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这并不是不久前的下跪;简直是趴倒在她脚下,亲吻她的裙边……

“别呀,您哪,我完全不值得您这样,您哪。”她嗫嚅道,竭力把他扶到床上。

“我的救命恩人,”他向她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Vous êtes noble comme une marquise!我——我是坏蛋!噢,我一辈子都不诚实……”

“快安静下来。”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恳求道。

“我方才全是信口开河——为了虚荣,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由于闲得发慌——全是吹牛,直到最后一个词都是吹牛,噢,坏蛋,坏蛋!”

亚霍乱就这样转成了另一种病,变成了歇斯底里地自我谴责。我在谈到他写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信的时候,已经提到过他经常发作这类歇斯底里。他忽然想到Lise,想到昨天早晨遇到Lise的情形:“这太可怕了,而且——当时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幸,可是我倒好,既不问,也不打听!我只考虑自己!噢,她出了什么事,您知道吗,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他恳求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告诉他。

后来他又发誓“决不变心”,他一定要回到她(即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身边去。“每天,当她坐上马车出去兜风的时候,我们(即始终跟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在一起)都要到她门口去,偷偷地看她……噢,我愿意她打我的另一边的脸;我满怀喜悦地愿意!我要dans volre livre把我的另一边的脸也伸过去给她打!我现在,直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把另一边的……‘脸’伸过去。过去我从来不明白!”

对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来说,她一生中可怕的两天来临了,甚至她现在想到这两天也不由得哆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病得很重,他不能乘轮船走了——这一回,轮船倒来得很准时,下午两点准点到达;她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撂下,所以她也只好不去斯帕索夫了。据她后来说,他听说轮船走了甚至很高兴。

“真是太好了,真是妙极了,”他躺在床上嘟囔道,“要不然我总担心我们要走。这里是这么好,这里好极了……您不会撇下我不管吧?噢,您没有撇下我!”

然而“这里”一点也不好。他根本不想知道她在这里有多困难;充满他脑子的只有幻想。他认为自己的病很快就会好,是小事,根本就不去想它,他想的只是他俩将到处兜售“这些书”。他请她给他念念福音书。

“我很久没有读它了……我是说原文。要不有人问我,我会弄错的;毕竟应当做点准备嘛。”

她坐到他身旁,打开了书。

“您念得非常好。”她刚开始念,他就打断了她。“我看到,我看到我没有弄错!”他含糊不清,但是兴高采烈地加了一句。总之,他始终处在一种异常兴奋的状态中。她读了登山宝训。

“Assez, assez, mon enfant,够了……难道您认为这还不够吗?”他说罢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很虚,但是还没有失去知觉。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以为他要睡了,便站了起来,但是他阻止了她。

“我的朋友,我一辈子都在说谎。甚至讲到史实的时候我也是信口开河。我说话从来不是为了求真,而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这情形我以前就知道,但是直到现在我才看清……噢,我有生以来以我的友谊玷污过的那些朋友们现在在哪里?还有一切,还有一切!Savez-vous,也许现在我也在撒谎;肯定现在也在撒谎。主要是我在说谎的时候还自以为是。人生在世最困难的就是不说谎话……而且……而且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谎话,是的,是的,就是这样!但是,请少安毋躁,这一切,以后……我们在一起,一起!”他又热烈地加了一句。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胆怯地请求道,“要不要到‘省里’去请大夫呢?”

他感到十分吃惊。

“干吗?Est-ce que je suis si malade?Mais rien de sérieux.咱们干吗要去请不相干的人呢?他们知道了——会闹出什么事来呢?不,不,不相干的人我们一个也不要,就我俩在一起,一起!”

“我说,”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再给我念点什么吧,随便什么,由您挑,看到什么念什么。”

“随便翻,翻到哪儿念哪儿。”他重复道。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翻开书读了起来。

“翻到哪儿,偶然翻到哪里了?”他重复着问。

“‘你要写信给老底嘉教会的使者说……’”

“这是什么?什么?这是哪儿的?”

“这是《启示录》里的话。”

“O, je m'en Souviens, oui, l'Apocalypse. Lisez, lisez,我曾根据这书占卜我们的未来,我想知道结果怎样;就从这使者读起吧,从使者……”

“你要写信给老底嘉教会的使者说,那为阿门的,为诚信真实见证的,在神创造万物之上为元首的,说:我知道你的行为;你也不冷也不热,我巴不得你或冷或热。你既如温水,也不冷也不热,所以我必从我口中把你吐出去。你说:我是富足,已经发了财,一样都不缺;却不知道你是那困苦、可怜、贫穷、瞎眼、赤身的。”

“这……您那本书里居然也有这话!”他感叹道,两眼发光,从枕头上微微抬起身子,“我从来不知道这书里还有这么一段伟大的论述!您听见了没有:宁可要冷的,冷的,也不要温水般的,也不要那种仅仅是温水般的人。噢,我要证明这一点,不过您别撇下,别撇下我一个人!我们要证明这一点,证明这一点!”

“我不会撇下您一个人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永远不会撇下您不管的,您哪!”她抓住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贴到自己心上,两眼噙着泪花,看着他(“当时我感到非常可怜他。”她后来说)。他的嘴唇痉挛般抖动起来。

“不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咱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要不要通知一下您的朋友或者亲人呢?”

但是他听到这话却害怕了,因此她对他再次提到这点感到很后悔。他战战兢兢,浑身发抖地恳求她不要去叫任何人,也不要采取任何措施;要她保证,并一再说服她:“不要去找任何人,不要去找任何人!就我俩,仅仅我俩,nous partirons ensemble。”

最糟糕的是房东也担心起来了,唠唠叨叨地数落个没完,一再来纠缠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她把钱如数付给了他们,并竭力让他们看他们有钱;这暂时缓和了一下;但是房东要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身份证”。病人带着一种高傲的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小提袋;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在里面找到了他的辞职证或者他凭此生活了一辈子的这一类证件。房东还是不罢休,坚持说:“无论如何必须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因为我们这儿不是医院,万一他死了,说不定会惹出麻烦的;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本来想跟他谈谈请大夫的事,但是她发现,派人到“省里”去可能要花很大一笔钱,因此只能抛开请医生的任何想法。她十分苦恼地回到自己的病人身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弱了。

“现在请您再给我念一段……关于猪的事。”他突然道。

“什么,您哪?”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吓了一大跳。

“关于猪……也在这书里……ces cochonso……我记得,群魔走进猪里,统统淹死了。请您一定给我念念这一段;以后我再告诉您为什么。我想一字不差地记住。我要一字不差。”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对福音书很熟,立刻找到了《路加福音》中他所说的那一段。我在这里再引用一下:

“那里有一大群猪在吃食。鬼央求耶稣,准他们进入猪里去。耶稣准了他们。鬼就从那人出来,进入猪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在湖里淹死了。放猪的看见这事就逃跑了,去告诉城里和乡下的人。众人出来要看是什么事。到了耶稣那里,看见鬼所离开的那人坐在耶稣脚前,穿着衣服,心里明白过来,他们就害怕。看见这事的,便将被鬼附着的人怎么得救告诉他们。”

“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十分激动地说,“savez-vous,这段神奇的……非凡的故事是我一生的拦路石……dans ce livre……因此我从小就记住了这一段。现在我倒有一个想法;une comparaison。现在我思绪万千,产生了很多很多想法:您知道吗,这情形就跟我们俄国一样。这些从病人身上出来、进入猪里的群魔——这就是积累在我们这个伟大而又可爱的病人体内,世世代代积累在我们俄国机体内的一切溃疡,一切乌烟瘴气,一切污泥浊水,一切大大小小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Oui, cette Russie, que j'aimais toujous但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和伟大的意志会从天上保佑它,它像保佑那个精神失常的鬼魂附体的人那样,所有这些魔鬼,所有这些污泥浊水,所有这些沉渣泛起、浮到表面上来的、开始腐烂发臭的卑鄙龌龊一定会走出来……主动要求进入猪里去。而且已经进去了也说不定!这就是我们,我们和他们,还有彼得鲁沙……et lesautres avec lui,而且我也许还是头一个,是始作俑者,于是我们这些精神失常和发狂的人,就会从山崖跳入大海,统统淹死,这就是我们的下场,因为我们的结局也只能是这样。但是病人将会痊愈,‘坐到耶稣的脚前’……于是大家都会稀奇地看着……亲爱的,Vous comprendrez après,而现在这使我感到很激动……Vous comprendrez aprè……Nous comprendrons ensemble.”

他开始说胡话,终于失去了知觉。第二天,这症状又继续了一整天。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坐在他身边哭,三天来她几乎一刻也不曾阖眼,并且躲着房东,不让他们看到她,她预感到房东已经开始采取什么措施了。直到第三天才脱离危险。一早,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清醒了过来,认出了她,向她伸出了手。她满怀希望地在身上画了个十字。他想看看窗外。“Tiens, un lac,”他说,“啊,我的上帝,我还没见过这湖呢……”就在这时木屋门口响起了什么人的马车声,屋里顿时掀起一片异乎寻常的忙乱。

这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亲自光临,她坐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四座轿式马车,带着两名听差和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出现这样的奇迹其实很简单:好奇得要命的阿尼西姆来到城里,第二天就登门拜访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公馆,他在与仆人们闲聊中泄露了他曾遇见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个人在乡下的事,他说有两个农民看见他一个人在乡间的大路上,而且是步行,他要到斯塔索夫去,可是上乌斯季耶沃去的时候,他已经是跟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两个人在一起了。因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当时已经十分惊慌,正在竭尽所能地四处寻找她那逃跑的朋友,因此下人们便立刻向她禀报了关于阿尼西姆的事。听了阿尼西姆的叙述以后,特别是听到他离开那里上乌斯季耶沃去的时候居然跟一个名叫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的女人同行,而且与她同坐一辆马车——听到这一细节后,她就立刻收拾行装,坐上马车,追踪而去,亲往乌斯季耶沃。关于他生病的事她还一无所知。

传来她那声色俱厉的、命令式的声音,连房东夫妇听了都胆战心惊。她之所以停车是为了询问和打听一下情况,因为她深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早已经在斯塔索夫了;当她获悉他还在这里而且卧病在床之后,便激动地跨进了木屋。

“喂,他在这里哪儿呀?啊,是你呀!”就在这时候,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出现在第二个房间的门口,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看到她后便大声喝道,“我根据你那无耻的面孔就猜出来了:肯定是你。滚,混账东西!给我立刻滚出这木屋!把她轰出去,要不然呀,我的太太,我就把你关进大牢,让你坐一辈子牢房。先把她送到另一个房间去看起来。在城里她就坐过一次牢,看来还得坐牢。房东,我在这儿的时候,请你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是斯塔夫罗金娜将军夫人,我要占用整座房子。至于你,宝贝儿,回头你得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吓了一跳。他发起抖来,但是她已经跨进里间。她两眼放光,用脚把椅子踢到跟前,往靠背上一仰,向达莎嚷道:

“你先出去,在房东那边待会儿。有什么好奇的?随手把房门带上,关紧点。”

她一言不发,用她那凶猛的目光仔细端详着他那惊恐的脸,端详了若干时间。

“我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近来好吗?出来游逛得怎么样?”她突然脱口而出,狠狠地挖苦道。

“Chère,”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我懂得了俄国的现实生活……Et je prêcherai l'Evangile……

“噢,你这无耻的、忘恩负义的人啊!”她举起两手一拍,突然吼道,“您丢我的脸还嫌不够吗,居然还勾搭上了……噢,您这不知羞耻的老色鬼呀!”

“Chère……”

他说不出话来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恐怖得瞪大了两眼,望着她。

“C'est un ange……C'etait plus qu'un ange pour moi,她整夜……噢,您别嚷嚷,您别吓着了她,Chère, Chère……”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突然发出一片山响,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传来她惊恐的喊叫:“水,水!”他虽然清醒了过来,但是她仍在吓得发抖,面孔煞白地望着他那变了样子的脸:直到这时她才头一次明白他病得多重。

“达里娅,”她突然对达里娅·帕夫洛芙娜悄声道,“立刻去请大夫,去请扎利茨菲什;让叶戈雷奇马上走;让他在这里先雇辆车,而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再另雇一辆。叫他务必在天黑前赶到。”

达莎立刻跑去执行命令。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依旧像刚才那样瞪大了两眼,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她;他的嘴唇煞白,在发抖。

“等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等等,宝贝儿!”她像哄小孩似的哄他,“你等等嘛,稍等片刻,达里娅就回来了……啊呀,我的上帝,女房东,女房东,哪怕你来一下呢,亲爱的!”

她等不及了,便亲自跑去找女房东。

“马上,立刻把那女人叫回来。让她回来,回来!”

幸亏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还没有来得及离开这房子,她刚提着口袋和包袱走到大门口,有人把她叫了回来。她都吓坏了,吓得连手脚都在发抖。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把她急匆匆地拽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身边。

“瞧,她不是来看您了。我又没吃了她。您以为我会把她干脆给吃了。”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抓住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一只手,把它贴到自己的眼睛上,突然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痛苦地哽咽着。

“好啦,别哭啦,别哭啦,好啦,我的宝贝儿,好啦,亲爱的!哎呀,我的上帝,您就别哭了嘛,好不好!”她发狂般叫道,“噢,真是冤家,冤家,真是我一辈子的冤家。”

“亲爱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终于对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含糊不清地喃喃道,“亲爱的,请您到那边去待一会儿,我这会儿有几句话要说……”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立刻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Chère, chère……”他喘着气说道。

“您等等再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稍等片刻,先休息一会儿。给您水。您等一等嘛!”

她又在椅子上坐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紧紧地抓住她的一只手。很长时间她都不许他说话。他把她的手贴到嘴唇上,开始吻它,她咬紧牙齿,望着旁边的一个角落。

“Je vous aimais!”他终于脱口说道。她从来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这样的话。

“唔。”她唔了一声作为回答。

“Je vous aimais toute ma vie……vingt ans!"”

她一直沉默不语——约有两三分钟。

“可当您准备去找达莎的时候,还洒了香水……”她突然用可怕的低语说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都惊呆了。

“还系上新领带……”

又是两三分钟沉默。

“您记得您抽雪茄烟的事吗?”

“我的朋友。”他恐怖得支支吾吾道。

“傍晚,窗口,抽着雪茄……皓月当空……在凉亭谈话之后……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你记得吗,记得吗?”她从座位上跳起来,抓住他的枕头的两只角,与他的脑袋一起拼命摇晃。“记得吗,你这个就会说空话,就会说空话,丢人现眼,意志薄弱,一辈子,一辈子空话连篇的人!”她用恶狠狠的低语一再数落道,竭力压低声音不致喊叫出来。最后她把他一摔,跌坐到椅子上,两手捂住了脸。“够了!”她直起身子断然道。“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是回不来了;是我犯傻。”

“Je vous aimais.”他又合十当胸。

“你怎么净跟我aimais啊aimais的!够了!”她又跳起身来。“您要是现在不马上睡觉,那我……您需要安静;睡觉,马上睡觉,闭上眼睛。啊呀,我的上帝,说不定他想吃点早点吧!您吃什么?他平时吃什么?啊呀,我的上帝,那女人呢?她在哪?”

又开始了一阵忙乱。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衰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喃喃道,他的确想睡une heure,然后再喝点un bouillon, un thé……enfin, il est si heureux。他躺了下来,果然好像睡着了(大概是装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稍等片刻后就踮起脚尖走出了里间。

她在房东的屋子里坐下,把房东赶了出去,命令达莎把那个女人带来见她。开始了严肃的审问。

“太太,现在你讲讲详细经过;坐到我旁边来,就这样。听见了没有?”

“我遇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等等,你先停一下。我警告你,如果你胡编一气,或者把什么事情瞒着不告诉我,就是你钻到地底下,我也要把你挖出来。听见没有?”

“我刚进哈托沃村就遇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等等,你先停一停,等一下;你干吗咚咚咚跟打鼓似的。首先,你本人是只什么鸟儿?”

她凑合着三言两语地说了说自己的情况,从塞瓦斯托波尔讲起。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默默地听着,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严厉而又咄咄逼人地直视着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的眼睛。

“你干吗这么心惊胆战的?你干吗老盯着地面——我喜欢那种昂首挺胸,直视前方,敢于跟我争论的人。接着说吧。”

她谈到他们的相遇,她怎样兜售福音书,以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怎样请一名农妇喝伏特加……

“好,好,别忘了最微小的细节。”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鼓励她道。最后又讲到他们怎样动身,以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怎样一直说呀说的说个没完,当时他“已经完全病了,您哪”,而到这里以后他又讲了甚至好几个小时,讲自己的一生,从最初的时候讲起。

“你就说说他的生平吧。”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突然张口结舌,似乎完全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我可一点也不会说,您哪,”她几乎带着哭声说道,“再说我几乎什么也没听懂,您哪。”

“胡说——你不可能完完全全什么也没有听懂。”

“他说到一位黑头发的贵妇人,说了很长时间,您哪。”不过,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发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而且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位“黑发女郎”,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

“黑头发的——他究竟说了什么?你说呀!”

“他说,这位贵妇人爱上了他,而且爱得很深,您哪,爱了他一辈子,爱了整整二十年,可是她一直不向他表白,在他面前自惭形秽,因为她太胖了,您哪……”

“混账!”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若有所思而又断然地说道。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已经完完全全在哭了。

“我现在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说不好,因为我当时很害怕,替他老人家担心,再说我也听不懂,因为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他是不是有学问,不是像你这样的乌鸦能够评论的。他向你求婚了?”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发起抖来。

“爱上你啦——说呀!向你求婚啦?”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喝问道。

“好像是那么回事,您哪。”她呜咽道,“不过我把这一切根本没当回事,因为他有病。”她又抬起眼睛坚定地加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和父称?”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您哪。”

“那么你要明白,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他是一个最恶劣、最无聊的小人……主啊,主啊!你肯定认为我是个坏蛋吧?”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瞪大了眼睛。

“是个坏蛋,是个暴君——我毁了他的一生?”

“这怎么可能呢?您自己不也在哭吗,您哪。”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眼睛的确噙满了眼泪。

“你坐下吧,坐下吧,别怕。你再抬起头来看看我的眼睛,要直视;干吗要脸红呢?达莎,你过来,看看她:你怎么看,她是不是有一颗纯洁的心……”

使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感到很吃惊,也许还感到十分害怕的是,她竟突然拍了拍她的脸蛋。

“只可惜太傻,傻得与年龄不相称。好吧,亲爱的,你的事我全包了。看得出来,这一切全是扯淡,你暂时先在附近住下来,给你租个房间,吃饭什么的都由我付钱……直到我叫你过来。”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惊恐地嗫嚅道,她必须赶紧走。

“你不必急着到任何地方去。你的书找全包了,你先在这里待着。别说了,别推托了。要知道,假如我不来,你不是也不会撇下他不管吗?”

“我无论如何不会撇下他不管的,您哪。”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一面抹着眼泪,一面低声而又坚定地回答道。

把扎利茨菲什大夫接来时已经是深夜了。这是一位非常可敬的老人,而且拥有丰富的临床经验,不久前,因为触犯了他的自尊,跟自己的上司发生了争吵,因而丢掉了在敝市的职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当即全力以赴地开始“呵护”他。他给病人做了仔细检查,详细地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宣布,由于产生了并发症,“患者”的病情殊堪忧虑,应当作好“甚至最坏”的准备。二十年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已经不习惯甚至想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本人还会发生任何严重的紧急情况,因而这次深感震惊,甚至脸都吓白了:

“难道没有任何希望了?”

“怎么可以说绝对没有任何希望呢,不过……”

她一夜未睡,好容易才等到天亮。病人刚一睁开眼睛和清醒过来(他虽然越来越虚弱,但暂时还一直是清醒的),她就以十分坚决的神态向他提出: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应当预见到一切。我已经派人去请神父了。您必须履行天职……”

她知道他的信仰,所以非常害怕遭到拒绝。他诧异地看了看她。

“扯淡,扯淡!”她吼道,以为他已经拒绝了,“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冒傻气了。”

“但是……难道我已经病得这么重吗?”

他若有所思地同意了。总之,我后来十分诧异地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那儿得知,他一点也不怕死。也许他根本就不相信他会死,依旧认为他的病无关痛痒。

他非常乐意地作了忏悔和领了圣餐。所有的人,包括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甚至仆人,他们跑来恭喜他接受了圣礼。所有的人,无一例外,看着他塌陷和筋疲力尽的脸,以及变得煞白的不住颤抖的嘴唇,都不觉潸然泪下。

“Oui, rues amis,你们这样……忙碌,我都觉得奇怪。说不定我明天就可以下床,我们就可以……动身了……Toute cellt sérèmonie……我自然给予它应有的评价……它……”

“神父,我请求您一定留下来陪伴一下病人。”神父已经脱下了法衣,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迅速阻止道,“给大家送茶的时候,请您立刻讲一点神学,以支持他的信仰。”

神父开讲了,所有的人都或坐或站地围在病人的病榻旁。

“在我们这个罪恶的时代,”神父手里拿着一杯茶,从容不迫地开口道,“对至高的神的信仰,乃是人类在人生的所有苦难与考验中,以及在期望得到神许诺给虔诚的义人的永恒幸福中的唯一依靠。”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好像整个人都复活了,一丝微笑掠过他的嘴唇。

“Mon père, je vous remercile, et vous êtes bien bon, mais……”

“完全不要mais,根本不用mais!”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从椅子上跳起来叫道,“神父,”她向神父说道,“他,他这人就这样,他这人就这样……过一小时,必须听他再忏悔一次!瞧,他就是这样的人!”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克制地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们,”他说,“上帝之所以于我是必需的,因为他是唯一可以让大家永远去爱的人……”

他果真皈依了上帝,或者是举行圣礼的庄严仪式使他受到了震动,从而唤起了他富于艺术感受的天性,但是,据说,他坚定地、十分动情地说的某些话,与他早先信念中的许多观点直接相悖。

“我的灵魂不死之所以必需,因为上帝不愿做不公正的事,也不愿意完全扑灭在我心中一度燃起的对他的爱。还能有什么比爱更宝贵呢?爱高于存在,爱是存在之母,而存在又怎能不向爱倾斜呢?假如我曾经爱过他,并对我的这种爱感到欢喜——那他怎能把我和我心中的欢喜一齐扑灭,并把我们变成零呢?如果有上帝,我的灵魂就是不死的!Voilà ma profession de foi.”

“上帝是有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相信我,上帝是有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恳求道,“摈弃您的观点,抛弃您的所有这些愚蠢的想法,哪怕一生就这一次呢!”(她好像没有完全听懂他的profession de foi。)

“我的朋友,”他越来越精神振奋,虽然他的声音常常中断,“我的朋友,当我明白了……这个送上去让人打的半边脸的时候,我……我又立刻明白了另外的道理……J'ai menti toute ma vie,一辈子,一辈子!不过我倒希望……明天……明天我们大家能离开这里。”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哭了。他用眼睛在寻找什么人。

“这不是她吗,她就在这里!”她抓住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的一只手,把她拉到他的身边。他感动地微微一笑。

“噢,我很想再活下去!”他精力非常充沛地叫道,“生活在世上的每一分钟、每一刹那,都应当是人的无上幸福……都应当,都必定是这样!这是人本身的义务,必须这样来安排;这是人生在世的法则——虽然看不见,但却是一定存在的法则……噢,我真想看到彼得鲁沙……以及他们大家……还有沙托夫!”

我要指出,关于沙托夫遇害一事,他们还一无所知,无论是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无论是最后一个出城到这里来的扎利茨菲什。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越说越激动,这是一种病态的激动,非他的体力所能支持。

“我一向认为,存在着某种与我不能比的非常公正和非常幸福的神,单是这一想法就使我整个人充满无比的感动和——荣耀——噢,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管我做了什么!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幸福所在,并且应该时时刻刻相信在某处存在着一种对一切人和物都一视同仁的完美的、平静的幸福……人存在的整个法则仅仅在于人要永远拜倒在无比伟大的神面前。如果使人们失去这个无比伟大的神,那他们就会活不下去,他们就会在绝望中死去。这个无比伟大和无始无终的神,就像人离不开他所居住的这个小小的星球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我的朋友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这个伟大的思想万岁!这个永恒的、无比伟大的思想万岁!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谁,都必须拜倒在体现这一伟大思想的神面前。甚至最愚蠢的人也离不开某种伟大的东西。彼得鲁沙……噢,我多么想再见到他们大家啊!他们不知道,不知道即使在他们心中也蕴含着那同样永恒的伟大思想!”

扎利茨菲什大夫没有参加领圣餐的仪式。他忽然闯了进来,感到非常吃惊,把所有的人都轰走了,他坚持说病人不能激动。

三天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去世了,但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他就像一枝燃尽的蜡烛不知怎么悄悄地熄灭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在当地给他做了安魂祈祷,然后把自己这位可怜的朋友的遗体运回了斯克沃列什尼基。他的坟茔设在教堂的院墙内,已经盖上了大理石板。墓碑和铁栅栏将留待开春以后再补。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离城外出一共花了七八天时间。跟她一起并排坐在马车上回来的还有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看来要永远住在她家了。我要指出的是,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刚一失去知觉(就在同一天早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立刻把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打发走了,让她彻底离开那座木屋,由她亲自侍候病人,并且一个人坚持到最后;直到他咽了气才把她立刻叫回来。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让她永远居住在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建议(其实是命令)怕极了,可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对她的任何不同意见连听也不要听。

“全是废话!我要亲自跟你去兜售福音书。现在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不过,您不是有儿子吗?”扎利茨菲什吞吞吐吐地说。

“我没有儿子!”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断然道——似乎预言了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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