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得知,1483年的夏日,斯蒂灵顿告诉议会,他早在爱德华和伊利莎白·伍德维尔结婚前,曾为爱德华四世和舒斯伯利伯爵的第一个女儿埃莉诺·巴特勒征过婚。

“他为什么不早说?”他领悟了这条消息后问道。

“爱德华自然命令他保守秘密。”

“爱德华好像养成了秘密结婚的习惯。”格兰特冷淡地说。

“这个,对他来说,这事肯定棘手,你知道,当他遇上完美无瑕的淑女时,无计可施,只好结婚。他是如此惯于在女人身上一意孤行——用他的容貌和他的王冠,以至于他无法听天由命,接受感情的挫折。”

“是这样,那是伍德维尔的婚姻模式。有着‘镀金色’头发的无可挑剔的贤淑佳人,婚礼秘密举行。这么说,如果斯蒂灵顿的故事是真的,那么爱德华在以前的场合也用过同一方案。会是真的吗?”

“嗯,在爱德华统治时期,他好像先后担任掌玺官和大法官,还曾经担任过驻布列塔尼的大使。因此爱德华要么欠了他人情,要么喜欢他。就他而言,没有任何理由编造不利于爱德华的事情。姑且假定他是罗织罪名的一类人。”

“不,我认为他不是。”

“不管怎么说,这件重要的事情被提交给了议会,因此我们无须仅仅轻信斯蒂灵顿的一面之词。”

“提交给了议会!”

“当然,每件事都公开、光明正大。9日,在威斯敏斯特,勋爵们开了一个冗长的会议。斯蒂灵顿带来了证据和证人,还有一篇准备在25日议会召开时提交的报告。10日,理查给约克镇寄了一封信,请求军队保护和支持他。”

“哈!最后还是有麻烦了。”

“是这样,在11日,他给他的表哥内维尔勋爵写了一封类似的信。如此看来他是真有危险。”

“一定是真的。北安普顿的局势意外而棘手,他尚且能高效地处理,若没有受到威胁,他断然不会惊慌失措。”

“20日,他带着一小批随从前往伦敦塔——你知不知道,这座塔曾是伦敦的皇家住所,根本就不是一座监狱?”

“是这样,我知道。它具有监狱之意,只是因为如今被送往塔中只有这一个意思。当然也因为,作为伦敦的皇家城堡,唯一的牢固的堡垒,在我们拥有‘国王陛下监狱’前的日子里,罪犯们被送往此地小心翼翼地看守。理查前往伦敦塔是为何事?”

“他去打断了一场反叛者们的集会,并逮捕了黑斯廷斯勋爵、斯坦利勋爵、约翰·莫顿和伊利主教。”

“我就觉得我们迟早会提到约翰·莫顿!”

“当时颁布了一份公告,详列了谋杀理查的阴谋。不过,如今副本显然已不存在了。只有一个反叛者被斩首。说来也怪,那人似乎是爱德华和理查的老朋友——黑斯廷斯勋爵。”

“是这样,据圣徒莫尔的说法,他被匆忙带到院子,在最近的树干上被斩首。”

“根本不匆忙,”卡拉丁不耐烦地说,“他一周后才被斩首。这里有一封当时和此事有关、带有日期的信件。此外,理查不可能纯粹是出于报复心理才做出此举,因为他把没收的黑斯廷斯财产授予了他的寡妇,并恢复了他的孩子们的财产继承权——这原本是自动丧失的。”

“的确,处死黑斯廷斯一定极其令人信服,”格兰特边迅速翻着莫尔的那本《国王理查三世本纪》边说,“甚至连圣徒莫尔都宣称:‘毫无疑问,这位护国公对他喜爱有加,而且不愿失去他。’斯坦利和约翰·莫顿怎么样了?”

“斯坦利被赦免了——您为什么叹气?”

“可怜的理查。那是他自己的死刑执行令。”

“死刑执行令?为什么赦免斯坦利是他自己的死刑执行令?”

“因为正是斯坦利的突然倒戈才使理查在博斯沃思一役一败涂地。”

“不见得吧!”

“想想真不可思议,如果理查把斯坦利送上了断头台,就像深受他喜爱的黑斯廷斯一样,他就可能赢得博斯沃思之战,就可能不会有都铎王朝。都铎传统中出现的驼背怪物也就不会被创造出来。就他的以往表现来看,他可能会拥有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开明统治。他对莫顿采取了什么行动?”

“没有任何行动。”

“另一个错误。”

“或者说至少没有要紧的行动。只是派白金汉公爵负责软禁他。真正上断头台的是理查在北安普顿逮捕的一众反叛首领:里弗斯及其同谋们。简·肖尔被判执行忏悔神父所要求的苦行以补偿罪行。”

“简·肖尔?她究竟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我原以为她是爱德华的情妇。”

“她确实是。不过爱德华去世后,黑斯廷斯好像得到了她。确切地说——让我瞧瞧——多塞特得到了她。她是谋反的黑斯廷斯一方和伍德维尔一方的中间人。理查现存的一封信和她有关。信中提到了简·肖尔。”

“她怎么样了?”

“他的副检察长想娶她为妻,我的意思是指理查当国王时。”

“那么他同意了吗?”

“他同意了。这是封动人的信。深深的忧虑,淡淡的不悦——有几分惊奇在里面。”

“上帝,这些凡人是多么愚蠢啊!”

“事实一点没错。”

“好像也没丝毫的报复。”

“没有,正好相反。你知道,我很清楚,思考或做出推论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研究员,不过我突然发现理查雄心勃勃,竟然想一劳永逸地结束约克—兰开斯特之间的冲突。”

“你怎么会那样想?”

“好吧,我见过他的加冕礼宾客名单。附带提一下,这是正式记录的最多人参加的加冕礼。您不得不为真实的情况感到惊讶,几乎没人缺席。无论是兰开斯特一方还是约克那一方。”

“包括那个见风转舵的斯坦利,我想。”

“我想是这样。我对他们不熟,不能个个记得清。”

“也许真让你说对了,他想了断约克—兰开斯特之间的争执。也许这正是他对斯坦利宽容的原因。”

“那么,斯坦利是兰开斯特王室的人吗?”

“不是,可是他娶了一个异常狂热的兰开斯特家族的妻子。他的妻子叫玛格丽特·博福特(1),博福特家族是背面,打个比喻说——兰开斯特家族的——私生的那一面。并不是说她的私生子让她操心,或者她的婚生子。”

“她儿子是谁?”

“亨利七世。”

卡拉丁吹了个口哨,悠长而低沉。

“您实际是说斯坦利夫人是亨利的母亲。”

“是这样。和她的前夫爱德蒙·都铎所生。”

“可是——可是斯坦利夫人在理查的加冕礼上有一席之地。她手捧王后的裙裾。我注意到那事是因为我认为这离奇而有趣。我的意思是指捧裙裾。我们国家不兴这一套。我认为这是一种荣耀。”

“这是非常重要的荣耀。可怜的理查,可怜的理查。这没起任何作用。”

“什么没起任何作用?”

“宽宏大量。”他躺在床上思索,卡拉丁则粗略地翻着他的笔记,“因此议会接受了斯蒂灵顿的证据。”

“他们做的并不止这些。他们把这并入一个法案中,让理查名正言顺地登上王位。那个法案叫王权法案。”

“对一个服侍上帝的神职人员来说,斯蒂灵顿不应出尽风头。不过我认为,要是他早点把事实和盘说出,可能会毁了他自己。”

“您对他有点儿刻薄,对不对?没有必要早就说出来。那并不会对任何人构成伤害。”

“埃莉诺·巴特勒女士怎样了?”

“她已经死于修道院。她被埋在诺威奇的白加尔默罗会(2)教堂,如果您感兴趣。只要爱德华活着,任何人都无过错,不过当涉及继任的问题,那么他不得不说出来,不管是出哪一种风头。”

“确实如此,你当然是没错。所以在议会开会时,孩子们被宣布为私生子。而理查被加冕为国王。英格兰所有的贵族都出席了典礼。王后还在圣殿吗?”

“是的,不过她让年纪较小的孩子去和他哥哥做伴。”

“那是什么时间?”

卡拉丁搜寻着他的笔记。“6月16日。我已记下了:‘应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要求,两个孩子都住在伦敦塔。’”

“那是在消息传播之后。他们是私生子的消息。”

“是这样。”他把他的笔记整理得整整齐齐,把它们放进他的大口袋里,“到目前为止,今天似乎就这么多了,不过到了故事的高潮。”他以一种会令玛塔和理查国王都可能会嫉妒的姿势,把他大衣的下摆从身体的两侧拢到膝盖之上。“您知道那个法案,王权法案。”

“嗯,亨利七世即位后,下令废止这项尚未被宣读的法案。他命令毁坏法案的原稿,并且禁止保存任何副本。他可随意对任何保存副本的人处以罚金和监禁。”

格兰特瞪着双眼,大为震惊。

“亨利七世!”他说,“为什么?那对他有什么影响?”

“我一点也不了解。不过我打算趁着还没变老前找出答案。同时,这里有样东西会让你开心一下,自由女神带来你们的英国红茶。”

他挑出一份资料放在格兰特的胸前。

“这是什么?”格兰特看着这本笔记本上的磨损的页面,说道。

“这就是理查的那封关于简·肖尔的信。再见。”

格兰特独自一人,静静地翻来覆去读着那一页。潦草、幼稚的笔迹和理查正式的措辞形成对比,实在有趣极了。

然而,无论是凌乱、新式的手稿还是高贵的用语都不会破坏那封信的味道。纸张中传来的那种愉快心情的芬芳就像一杯佳酿散发出来的酒香。翻译成现代的措辞,上面写着:

惊闻汤姆·勒农想娶简·肖尔为妻。显然他迷恋上了她且此意已决。亲爱的主教,一定要请他来,看看你是否能让他的榆木脑袋清醒。如果你无能为力,如果教会不对他们的婚姻设障,那么我同意这桩婚事,不过告诉他要将婚礼延期至我回到伦敦时。这就足以说明她会获释,她须保证规规矩矩,我建议你目前将她移交给她的父亲,或任何你满意的人照管。

确实如年轻的卡拉丁所言,“深深的忧虑,淡淡的不悦”。事实上,鉴于此信和一个对他犯下滔天大错的女人有关,信中的仁慈和好脾气引人注意。而这是一个他出于宽大而不涉及个人利益的例子。寻求约克和兰开斯特间和平的旷达也许并非全然没有私心。对他来说,一统江山极其有利。不过这封写给林肯主教的信讲的只是琐碎的私事,除了神魂颠倒的汤姆,释放简·肖尔对任何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理查慷慨大度,并未索取什么。他希望见到朋友快乐的天性显然远超过他报复的本能。

实际上,他似乎缺乏报复的本能。在任何精力充沛的男性中,他是有名的怪物理查三世。这太让人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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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玛格丽特·博福特女勋爵(1443—1509),后为里士满和德比伯爵夫人,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的母亲,亨利八世的祖母。她是玫瑰战争中的关键人物,是都铎王朝中一位有影响力的女家长,并为剑桥大学创立了两所学院。1509年,她短暂地为孙子亨利八世摄政。——译者注

(2) 中世纪天主教四大托钵修会之一。因称圣母曾显现授以“圣衣”,故又名“圣母圣衣会”。前身是十字军东征期间由意大利人贝托尔德和一部分朝圣者于1155年左右在巴勒斯坦加尔默罗山(Carmel,一译卡尔梅勒山)创建的隐修院,早期该会会员多分散独居,十字军失利后,这些人于1240年左右迁居塞浦路斯、西西里、法兰西和英格兰,靠托钵化缘为生,不久这个修会就传遍西欧。——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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