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出于这种心情,而不是为了征求意见——她从来没有这种要求——她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姨父。她希望找个人谈谈,她要使自己恢复自然和平静,在这方面,她的姨父比她的姨母或者她的朋友亨利艾塔,更有吸引力。当然,她的表兄也是一个可靠的人选,但是她总觉得,她先得克服心头的重重阻力,才能把这个特殊的秘密告诉拉尔夫。这样,第二天早餐以后,她就在寻找机会。她的姨父午前从不走出他那几间屋子,但是常在他的整容室里接见他所谓的老朋友。伊莎贝尔已在这一类人中取得了一席位置,其他还包括老人的儿子,他的医生,他的贴身佣人,甚至斯塔克波尔小姐。杜歇夫人没有列入这名单,这使伊莎贝尔单独跟姨父在一起的机会又少了一道障碍。他坐在一张复杂的有机械装置的椅子上,靠近打开的窗户,脸向西望着那一片园林和河流,他的旁边放着报纸和信件。他刚刚梳洗过,显得神清气爽,整整齐齐,那张光滑而沉思的脸露出助人为乐的慈祥神色。

伊莎贝尔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件事,“我想我应该让您知道,沃伯顿勋爵要求我嫁给他。我觉得我应该告诉姨妈,但似乎最好还是先告诉您。”

老人没有感到惊异,只是对她的信任表示了感谢。然后他问道:“你愿意告诉我,你有没有接受吗?”

“我还没有明确回答他,我请他让我考虑一下,因为这样似乎更有礼貌。但是我不打算接受。”

杜歇先生没有发表意见,他的神气表明他在思考。他想,从友谊的角度看,不论他对这件事有多大兴趣,他都没有发言权。“嗯,我告诉过你,你在这儿会获得成功的。美国人很受欢迎。”

“确实很受欢迎,”伊莎贝尔说,“但是得付出不知好歹和不识抬举的代价,我想我不能嫁给沃伯顿勋爵。”

“嗯,”姨父继续说,“当然,一个老人不能替年轻姑娘来下结论。我很高兴你没有在作出决定之前来找我。我想,我不妨告诉你,”他补充道,他说得很慢,但似乎那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这一切我三天前已经知道了。”

“知道沃伯顿勋爵的心情?”

“照这里人的说法,知道他的意图。他给我写了一封非常客气的信,把他的意思告诉了我。你想看一下这封信吗?”老人亲切地问。

“谢谢您,我想我没有必要看。但我很高兴,他给您写了信。他做得很对,凡是对的事他无疑都是会做的。”

“真的,我猜想你是喜欢他的!”杜歇先生说,“你不必掩饰,说你不喜欢他。”

“我是非常喜欢他,我完全可以承认这点。但目前,我还不打算跟任何人结婚。”

“你认为你还可能遇到更满意的人。是的,这很可能。”杜歇先生说。他似乎为了向姑娘表示亲切起见,尽量缓和她的决定的严重性,为它寻找乐观的理由。

“我根本不指望再遇到什么人,我对沃伯顿勋爵已经相当满意。”她好像突然改变了观点,这种情况有时会使跟她谈话的人大吃一惊,甚至很不高兴。

然而她的姨父似乎对这两种情绪天然具有免疫能力。“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又说道,那口气简直可以当作在鼓励她接受求婚。“他的信是我几个星期以来收到的最有趣的一封。我想,我喜欢它的原因之一,是它谈的全部都是你——当然,除了谈他自己的部分以外。他大概把这一切告诉你了。”

“要是我问他的话,他会把一切告诉我的。”伊莎贝尔说。

“但是你不想知道?”

“既然我决定拒绝他的要求,我何必再关心这封信。”

“你不觉得这件事对你有足够的吸引力吗?”杜歇先生问。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承认道:“我觉得是这样,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女人是幸运的,她们不必非提出理由不可,”姨父说,“这种事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英国人要引诱我们离开自己的国土。我知道,在我们那边,我们也想吸引他们,但那是因为我们人口不足。可你知道,这儿是很拥挤的。不过,年轻漂亮的小姐到哪儿都能找到自己的天地。”

“您也找到了自己的天地呢。”伊莎贝尔说,眼睛打量着那一大片欣欣向荣的园林。

杜歇先生露出了机灵而自觉的笑容,“一个人在哪儿都能找到自己的天地,只要他肯付出代价。我有时觉得,我为此付出了太高的代价。也许你也会付出很高代价的。”

“也许我也会。”姑娘回答。

这些话给了她启示,使她看到了更明确的立足点,这是她在自己的思想中没有找到的。她姨父那种从容自若的智慧,跟她的难题结合起来,似乎向她证明,她涉及的是生活中自然的、合理的感情,她的选择不纯粹出于了解世界的愿望和渺茫的野心——这种野心促使她不满足于沃伯顿勋爵那美好的提议,企图更进一步,追求某种不明确的、也许还是不值得赞许的目标。就目前这件事来说,那种不明确的憧憬对伊莎贝尔的行为虽然有一定影响,但那不是跟卡斯帕·戈德伍德的结合,这种设想是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的。因为尽管她拒绝从英国求婚者沉着巨大的手上去接受爱情,她至少同样不乐意让那位波士顿的求婚者完全占有她。读过他的信以后,她找到的避风港,就是对他到国外来这件事采取的批判态度,因为他对她的一部分影响,似乎使她失去了自由感。他的到来对她构成了一种不愉快的强大的压力,一种难以忍受的事实。她的眼前常常会出现他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气,这成了对她的威胁,使她老是担忧——这一直是她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不知道他是否赞成她做的一切。困难在于卡斯帕·戈德伍德跟可怜的沃伯顿勋爵(现在她已开始把这个形容词赐给勋爵)不同,他给她一种力的感觉——她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力量——这是他的天性。然而,这没有成为他的“优点”,只是使他那对炯炯发亮的、锐利的眼睛流露出一股活力,仿佛有一个永不疲倦的人在从这对眼睛里向你窥视。不论她喜欢不喜欢,他总是以他的全部意志和力量坚持下去,哪怕只跟他保持一般的接触,也不能不考虑这一点。自由遭到限制的思想,这对目前的伊莎贝尔说来,是特别不能容忍的,因为她觉得,她刚才还亲自对自己的独立作过明确的表示,毫不在乎地抛弃了沃伯顿勋爵提供的优越机会。有时卡斯帕·戈德伍德似乎把自己跟她的命运放到了一起,这成了她最棘手的一件事。逢到这种时候,她总对自己说,她可以躲避他一时,但最终还得与他达成和解,而这种和解势必是对他有利的。她的要求是利用一切机会使她可以抵制这种和解。她之所以热衷于接受姨母的邀请前来欧洲,跟这种要求有很大关系,因为这个邀请正出现在戈德伍德先生随时可能来找她的时候,她急于找到一个答复,用来回绝她知道他必然会提出的问题。在奥尔巴尼,杜歇夫人来访的当天晚上,伊莎贝尔告诉戈德伍德先生,她现在无法讨论困难的问题,因为她的姨母给她打开了立即前往欧洲的道路,她心里很乱。但他宣称,这根本不是答复。现在正是为了得到更好的答复,他才远涉重洋跟踪前来。对于一个充满幻想的少女,他的许多表现都是理所当然的,她只要对自己说这是她的严酷的命运就够了,但是读者有权要求获得更详细、更清楚的说明。

他是马萨诸塞州几家著名棉纺织厂的老板的儿子,这位先生靠经营这项企业发了大财。卡斯帕现在管理着工厂,他的见识和意志使它们在激烈的竞争和不景气的年代中,仍保持着欣欣向荣的局面。他大部分是在哈佛学院受的教育,不过在学校里,他的名声主要在体育和划船方面,不在取得其他各种知识方面。但后来他懂得,文化知识也像体育运动一样有用,甚至也可以打破纪录,创造罕见的功勋。这样,他发现他对机械学具有敏锐的天赋,发明了改进棉纺工序的方法,这方法以他的名字命名,现在已被普遍采用。你可以在报上看到,这项富有成果的发明与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为了证实这点,他曾把纽约《会谈者报》上的文章拿给伊莎贝尔看,这篇文章详细介绍了戈德伍德专利权——它不是出自斯塔克波尔小姐的手笔,她作为一个朋友,关心的主要是他的感情方面。他对一些复杂而棘手的工作感兴趣,喜欢从事组织、竞争和经营管理方面的活动。他善于发动人们去实现他的要求,使人们相信他,为他冲锋陷阵,完成他的意图。正如人们所说,这是一种管理人员的艺术,靠的是胆大心细,有远大的目标。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能够从事更伟大的事业,不仅经营一家棉纺织厂。卡斯帕·戈德伍德一点不像棉花那么柔软,他的朋友们认为有朝一日他理所当然还会在其他方面发挥抱负。但适合他做的似乎是一种规模巨大而混乱的、黑暗而丑恶的事,因为归根结底,他跟安居乐业、发财致富这一套格格不入,尽管这类事的重要性是尽人皆知、到处都在宣扬的。伊莎贝尔也乐于相信,他的长处是在马上,是纵横驰骋,是在战争的硝烟中叱咤风云,这种战争——例如内战——曾像乌云一样,笼罩过她初识人事的童年时代和他老练成熟的青年时代。

不管怎样,她为他在性格上和事实上都是一个无所畏惧的英雄人物感到高兴——她对他性格和外表上的这个特点,比其他一切喜欢得多。他的棉纺织厂,她根本不感兴趣,戈德伍德专利权也只引起了她极端冷淡的反应。她希望他保持这种大丈夫气概,一分也不减少,但有时她又觉得,如果,比方说,他稍稍改变一些,也许会好看一些。他的下巴颏太方,太严峻,他的身子太直,太僵硬,这些特点表示对生活中较深的意境不容易协调。还有,他一年四季穿同样的衣服,这也是她不赞成的,当然,这不是说他老是穿同一套衣服,相反,他的衣服都是崭新的,但它们好像是用同一块衣料做的,式样、质地都一样,叫人讨厌。她常常提醒自己,就戈德伍德先生这样一个重要人物而言,这种缺点实在微不足道。于是她修正了自己的指责,认为如果她爱上了他,那么这种缺点也会变得微不足道。但是她还没有爱上他,因此她可以批评他的一切缺点,包括小的和大的——大的可以总括一句,就是他太严肃,或者不如说,不是太严肃,因为一个人绝不可能那样,而是他显得太严肃。他对他的爱好和意图总是表现得直截了当,毫不掩饰。他跟一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谈同一件事谈得太多,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他又对任何事都谈得太少。然而他仍是她认识的最坚强的人,是纯粹由镶嵌着美丽的金箔的钢片组成的——这些钢片非常多,她看到他那些不同的组成部分,就像她在博物馆中和画像上看到武士身上的盔甲的不同组成部分一样。奇怪的是,我们看不到她的印象和她的行动之间有任何明显的联系。卡斯帕·戈德伍德从来不符合她关于一个可爱的人的观念,她猜想,这就是她对他如此反感的原因。然而,沃伯顿勋爵不仅符合这个观念,而且还超过了它,获得了她的赞美,但她还是不满意。这无疑是奇怪的。

这种矛盾的心情,对答复戈德伍德先生的信,是没有帮助的,伊莎贝尔决定暂时不写回信。如果他胆敢来逼迫她,他会自食恶果,其中主要一点就是她要让他看到,她不赞成他到花园山庄来。她已经把一个求婚者引了进来,虽然得到来自相反方面的颂扬,是一件愉快的事,但同时接待两位热情的追求者,尽管接待的目的是为了拒绝他们,还是使她感到不能容忍。她没有答复戈德伍德先生,但是三天后,她写了封信给沃伯顿勋爵,这封信属于我们的故事范围。

亲爱的沃伯顿勋爵:

关于你向我提出的那件事,我经过再三慎重考虑之后,还是不能改变我的初衷。我觉得我确确实实无法接受你做我的终身伴侣,或者接受你的家——你那不同的住所——作为我自己居住的地方。这些事是无法说明理由的,我非常诚恳地要求你,别再提起这件事,因为我们已经对它作了详尽无遗的讨论。我们从各自的观点看待我们的生活,这是我们中最软弱、最低微的人也应享有的权利,而我永远不能按照你提出的方式来看待我的生活。希望你不再向我要求更多的说明,并且公正地对待我,相信我已对你的提议作了它理所应得的、极其尊敬的考虑。正是怀着这种尊敬的心情,我向你问好!

伊莎贝尔·阿切尔

就在这封信的作者下了决心,把它发出的时候,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想出了一个主意,而且马上付诸实施了。她请拉尔夫·杜歇跟她一起到花园去散步,他满口答应,这种爽快态度经常证明他是一个极可依靠的人。到了花园,她向他提出,她有件事要他帮忙。可想而知,听到这个要求,年轻人有些为难,因为我们知道,他认为斯塔克波尔小姐是一个无所顾忌的人。不过惊慌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对她的冒失的深度和广度还没有足够的认识。于是他很有礼貌地表示,他愿意为她效劳。他怕她,而且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她。“有时你瞧我的目光,”他说,“使我的膝盖发抖,心里没了主意,我只觉得慌张不安,巴不得把你要办的事全都办好。你有一种我在任何女人那儿没遇到过的目光。”

“好吧,”亨利艾塔心平气和地回答,“如果我以前不知道你老是想挖苦我,那么现在我知道了。当然,要挖苦我并不难——我是在完全不同的风俗和思想中长大的。我不习惯你们那些随心所欲的标准,我在美国,从没有人像你那样对我讲话。如果在那儿有一位先生跟我谈话的时候这么讲,我会觉得莫名其妙。我们在那儿对待一切都很自然,我们毕竟简单得多。我承认这点,我自己就很简单。当然,如果因此你要嘲笑我,那就悉听尊便。但是我想,总的说来,我还是愿意做我自己,不愿意做你。我对我自己很满意,我不需要改变。许多人赞成我现在这个样子,当然他们都是朝气蓬勃、生来自由的美国人!”亨利艾塔近来采取了无可奈何的单纯口气,变得宽宏大量了。“我要求你帮我一个忙,”她说下去,“我毫不在乎你是不是高兴这么做,不过我希望你的好心会使你感到高兴。我是为了伊莎贝尔要你帮助我的。”

“她欺侮了你吗?”拉尔夫问。

“要是那样,我不会计较,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你。我是担心她会害了她自己。”

“我想那是很可能的。”拉尔夫说。

他的同伴蓦地在花园的小径上站住,两眼怔怔地望着他,那目光也许就包含着使他发抖的性质,“我看,你觉得很有趣吧?瞧你说的那么轻松!我从没听到过这么漠不关心的口气。”

“不关心伊莎贝尔?哪儿的话。”

“好吧,我希望你没有爱上她。”

“那怎么可能,我已经爱上另一个人。”

“你爱上的是你自个儿,这就是那另一个人!”斯塔克波尔小姐说,“我希望你一切顺利。但是如果你愿意一生中严肃这么一次,那么现在是一个机会,还有,如果你真的关心你的表妹,那么现在正好可以证实这一点。我不指望你了解她,那是要求太高了。但你也不必那样才能帮助我。我可以提供必要的情况。”

“我一定洗耳恭听!”拉尔夫喊道,“我可以做卡列班,你做爱丽儿。”[1]

“你根本不像卡列班,因为你太复杂,卡列班可不是这样。但我不是在谈幻想的人物,我是在谈伊莎贝尔。伊莎贝尔是有血有肉的人。我要告诉你的是,她大大地变了。”

“你是说从你来了以后?”

“我来以前她已经变了,她不是过去那个如此美好的她了。”

“过去那个在美国的她?”

“是的,在美国的她。你当然知道,她是从那里来的。她没有法子,不得不变。”

“你希望把她变回去?”

“一点不错,我需要你帮我一把。”

“原来这样,”拉尔夫说,“可惜我只是卡列班,我不是普洛士丕罗。”

“得啦,你已经做了普洛士丕罗,把她变成这个样子了。自从伊莎贝尔·阿切尔来了以后,你对她施加了影响,杜歇先生。”

“是吗,亲爱的斯塔克波尔小姐?绝对没有这样的事。那是伊莎贝尔·阿切尔影响了我,是的,她对每个人都发生了影响。至于我,我是绝对被动的。”

“那么你是太被动了。你最好还是让自己主动一些,留心一下。伊莎贝尔每天都在变,她是在往外漂——漂到海里去。我在观察她,我看得到。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明朗的美国姑娘。她在接受不同的观点,不同的影响,抛弃过去的理想。我要拯救那些理想,杜歇先生,这就是你应该出力的地方。”

“该不是要我来充当理想的角色吧?”

“当然不是,”亨利艾塔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心里感到担忧,怕她嫁给一个欧洲人,我得阻止这件事。”

“哦,我明白了,”拉尔夫喊道,“为了阻止它,你要我插手,把她娶过来?”

“根本不是,这种药跟病一样危险。我不让她嫁给欧洲人,可你就是一个典型的最坏的欧洲人。不对,我是希望你对另一个人发生兴趣,那是一个年轻人,他一度得到过她的好感,但现在她好像对他不够满意了。他是一个十分崇高的人,也是我非常好的朋友,我迫切希望你请他到这儿来玩玩。”

这个要求把拉尔夫弄糊涂了。他开头不能用最单纯的目光来看它,这对他心灵的纯洁而言,未始不是一个污点。在他眼中,这件事有些蹊跷,他的错误在于,他不能相信,世界上真有像斯塔克波尔小姐的这个要求那样光明磊落的事。一个青年女子要求把一位她称作是她非常好的朋友的先生请来,给他提供一个机会,让他可以获得另一个年轻女子的欢心,因为这个年轻女子对他已经有些变心,而这个年轻女子又比第一个更美——这样一件不合常情的事,把拉尔夫的头脑搅乱了,他一时无法作出解释。从字里行间猜测,比老老实实读书容易。把斯塔克波尔小姐要求将那位先生请到花园山庄来,看作是为了达到她个人的目的,这种设想主要不是庸俗心理,而是困惑心情的流露。不过,哪怕这一点庸俗的想法,也给拉尔夫扫除了,我很难说他是靠什么力量来扫除它的,只能说那是一种灵感。尽管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得到任何外来的启示,他脑海中还是突然迸发了一个信念,认为对《会谈者报》记者的任何行为加上不名誉的动机,都是极不公正的。这个信念一下子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心灵,这可能是那位年轻小姐镇定自若的眼睛中射出的纯洁光芒感染了他。他有意识地对这目光凝视了一会儿,没有像人们在强烈的光线面前那样皱一下眉头。“你说的那位先生是谁?”

“卡斯帕·戈德伍德先生,从波士顿来的。他非常关心伊莎贝尔,像看待自己的生命那样看重她。他是到这儿来找她的,现在住在伦敦。我不知道他的地址,但是我想我可以打听到。”

“我从没听到过他。”拉尔夫说。

“嗯,我想你什么人也没听到过。我相信他也没听到过你,但那不是伊莎贝尔不能嫁给他的理由。”

拉尔夫露出了暧昧的温和的微笑,“你为了别人结婚的事这么起劲!前几天你还要我结婚呢,你还记得吗?”

“我已经放弃这个打算,你不懂得这件事的重要性。但是戈德伍德先生懂得,那就是为什么我要为他出力的原因。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位完美的绅士,伊莎贝尔知道。”

“她是不是很喜欢他?”

“要是她现在不喜欢,她也应该喜欢。他的整个心都在她身上。”

“你希望我邀请他到这儿来?”拉尔夫一边考虑一边说。

“那才是真正的好客精神。”

“卡斯帕·戈德伍德,”拉尔夫继续道,“这名字听起来倒是响当当的。”

“我不管他的名字怎么样。即使他叫伊齐基尔·詹金斯,我也会这么讲。他在我见到过的人中,是唯一配得上伊莎贝尔的。”

“你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拉尔夫说。

“我当然是。如果你拿这来嘲笑我,我不在乎。”

“我说这话不是嘲笑你,我是深深受了感动。”

“你的嘲笑越来越不像话了,不过我劝你不要去嘲笑戈德伍德先生。”

“我保证我是非常认真的,你应该理解这点。”拉尔夫说。

他的同伴终于理解了,“我相信你,你现在又太认真了。”

“你这个人太难办。”

“哦,你确实非常认真。你不想邀请戈德伍德先生。”

“我不知道,”拉尔夫说,“不过我是会干出人意料的事的。你再谈谈戈德伍德先生吧。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跟你正好相反。他是一家棉纺织厂的老板,一个非常出色的人。”

“他的举止很文雅吗?”拉尔夫问。

“风度翩翩——当然是美国的方式。”

“他跟我们这几个人会合得来吗?”

“我想他顾不上我们。他的心思完全集中在伊莎贝尔身上。”

“我的表妹喜欢他来吗?”

“很可能一点也不喜欢。不过那对她有好处,那会把她的思想唤回来。”

“唤回来——从哪儿唤回来?”

“从国外和其他不正常的地方唤回来。三个月以前,她让戈德伍德先生有一切理由相信,她可以接受他。她不能仅仅因为换了个环境,就抛弃一个忠实的朋友,这是不对的。我也换了个环境,但这只是使我更加怀念我那些老朋友。我相信,伊莎贝尔还是愈早回去愈好。我对她非常了解,我知道她在这儿不会真正幸福。我希望她跟美国建立一个牢固的关系,这会对她起防腐剂的作用。”

“你这么做,是不是太急了一些?”拉尔夫问,“你认为不应该让她在可怜的古老的英国也得到一些机会吗?”

“让她有机会葬送她那光辉而年轻的生命吗?为了搭救一个落水的人,永远是越快越好的。”

“那么,照我的理解,”拉尔夫说,“你是希望我把戈德伍德先生也推到水里去,跟她在一起。”接着又说:“你可知道,我从没听到她提起过他的名字?”

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变得眉开眼笑了,“这话使我听了很高兴,它证明她多么想念他。”

拉尔夫似乎同意这说法很有道理,于是认真考虑起来,他的同伴斜过眼去打量着他。最后他说:“如果我把戈德伍德先生请来,我非跟他吵架不可。”

“别那样。事实会证明他比你强。”

“你真是在尽一切力量叫我恨他!我确实不想请他来。我怕我会得罪他。”

“那只能听便了,”亨利艾塔回答,“我没有想到你自己爱上了她。”

“你真相信那样吗?”年轻人扬起了眉毛问。

“那是我从你嘴里听到的最自然的一句话!我当然相信。”斯塔克波尔小姐故意这么回答。

“好吧,”拉尔夫最后说,“为了向你证明你错了,我决定邀请他。不过,得有言在先,他是作为你的朋友来的。”

“如果作为我的朋友,他不会来。而且你答应请他来,这不能向我证明我错了,只能向你自己证明你错了!”

斯塔克波尔小姐最后这些话(说到这里他们就分开了)包含着不少真实性,这是拉尔夫·杜歇也不得不承认的。不过这种承认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因为尽管他怀疑,遵守自己的诺言会比不守诺言更加轻率,他还是给戈德伍德先生写了六七行字,表示老杜歇先生欢迎他光临花园山庄,这儿人不多,斯塔克波尔小姐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位。把信发出以后(这是由亨利艾塔指定的一位银行家转交的),他有些不安地等着回音。这位精力充沛、身强力壮的先生的大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因为他的母亲回来的时候,只向他提了一下,说她的外甥女在国内有一位“男朋友”,这些话缺乏具体内容,拉尔夫也不想费心打听这件事,他觉得关于它的答复只能是模糊的或者不愉快的。然而现在,这位以他的表妹作为目标的国内的男朋友,却变得具体起来了,他是一个年轻人,跟在她的后面来到了伦敦,他经营着一家棉纺织厂,具有美国式的最优美的风度。拉尔夫对这位介入者作了两种推测。一种认为,他的爱情是斯塔克波尔小姐编的感伤小说(那些女人作为女性是休戚相关的,因此她们之间总存在着一种默契,喜欢发现或者虚构彼此的情人),如果这样,就不值得怕他,他也可能不会接受邀请。另一种推测认为,他会应邀前来,那么这只能证明,他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因此也不值得对他过分重视。拉尔夫的论证中的后一个推测,可能显得不合逻辑,但是它体现了他的信念,他认为,如果戈德伍德先生果真像斯塔克波尔小姐描摹的那样,真心实意爱上了伊莎贝尔,那么他不会愿意在斯塔克波尔小姐的邀请下,前来花园山庄。“根据这个假定,”拉尔夫说,“他必然会把她看作他那朵玫瑰花梗子上的一根刺。他也会发现,她作为一个中间人,还不够老练。”

发出邀请信以后两天,他收到了卡斯帕·戈德伍德的回信,信非常短,除了表示感谢以外,说他很遗憾,由于另有约会,不能前来花园山庄,并再三问候斯塔克波尔小姐。拉尔夫把信拿给亨利艾塔看,后者看过以后,大喊道:“真是,我从没遇到过这么难办的人!”

“恐怕他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关心我的表妹。”拉尔夫说。

“不,不是那样,这有着更微妙的动机。他的个性是非常深邃的。但我决心要摸清它的底细,我要写信问他,看他是什么意思。”

他不接受拉尔夫的邀请一事,使这位年轻人隐隐感到不安。从他谢绝到花园山庄来的那一天起,拉尔夫开始重视他了。但他问自己,伊莎贝尔的那些追求者是紧跟不舍,还是若即若离,跟他什么相干,他反正不想跟他们竞争,随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然而他心里老是惦记着,不知斯塔克波尔小姐答应去追究戈德伍德先生难办的原因,结果如何。但他的好奇心暂时没有得到满足,因为三天以后,他问她有没有写信到伦敦去,她不得不承认,她白写了,戈德伍德先生没有回信。

“我想他可能还在考虑,”她说,“他对每一件事都要再三考虑,他确实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但是我的信通常在当天就能得到答复。”不管怎样,她立即向伊莎贝尔提议,两人一起到伦敦去旅行一次。“如果要我讲老实话,”她说,“那么我在这儿见到的东西不多,我想你也不例外。我甚至还没见到那位贵族——他叫什么来着?沃伯顿勋爵?他似乎完全把你给忘啦。”

“沃伯顿勋爵明天要来,我刚才知道这事,”伊莎贝尔回答,她收到了洛克雷主人的一封信,是答复她的信的。“你可以有充分的机会来研究他。”

“好吧,他可以作一篇通讯的材料,但我得写五十篇呢,一篇算得什么。这一带的风景我都描写过了,那些老太婆和驴子我也讲够了。随你怎么说,风景不是通讯的好材料。我必须回伦敦去,获得一些真正的生活印象。我在那儿只待了三天便到这儿来了,简直还没来得及开始呢。”

伊莎贝尔从纽约到花园山庄来的时候,在英国首都停留的时间甚至更短,因此亨利艾塔提议到那里去作一次愉快的访问,立即受到了她的欢迎。她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伦敦的风土人情使她向往,在她的心目中它始终是一个繁华热闹的都市。她们一起制订了计划,沉浸在美好的幻景中。她们要找一家风光如画的古老客店——狄更斯描写过的那类旅店——投宿,坐着舒适的弹簧马车在市内兜风。亨利艾塔是个女记者,女记者的特权就是可以出入一切必要的场所,做一切要做的事。她们要在一家咖啡馆里吃饭,然后去看戏。她们要参观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和大英博物馆,打听约翰逊博士的故居,还有哥尔斯密和艾狄生的故居。伊莎贝尔兴致勃勃,立刻把这些愉快的打算告诉了拉尔夫,惹得他哈哈大笑,这当然跟她希望得到的赞美很少共同之处。

“你们的计划真有意思,”他说,“我劝你们不如去住‘公爵之头’旅馆,它在科文特花园广场[2],那儿舒适,随便,古色古香。我还可以介绍你们参加我的俱乐部呢。”

“你认为它不切实际吗?”伊莎贝尔问,“我的天,难道这样安排不成吗?跟亨利艾塔在一起,我当然什么地方都能去,她可以通行无阻。她跑遍了整个美国,在这个简单的小岛上,至少不会有什么困难。”

“那好吧,”拉尔夫说,“让我也在她的保护下,上那儿去观光一下。我还从没有过这么安全的旅行呢!”

* * *

[1] 卡列班和爱丽儿以及下面提到的普洛士丕罗,都是莎士比亚的剧本《暴风雨》中的人物。卡列班是恶的精灵,爱丽儿是善的精灵,普洛士丕罗是理性和科学的魔术家。

[2] 伦敦最古老的地区之一。这是拉尔夫在讽刺两位小姐的怀古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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