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夫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伊莎贝尔跟斯塔克波尔小姐的分别可能有些别扭,因此他比他的表妹先到旅馆门口去,过了一会儿,后者才出来,据他看,她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不接受规劝的痕迹。两人在前往花园山庄的路上,几乎都保持着沉默。一个仆人在车站上接他们,关于杜歇先生,他不能提供什么好消息,这使拉尔夫重新感到庆幸,因为马修·霍普爵士已答应乘五点钟的火车下来,并在这儿过夜。回到家里后,他知道,杜歇夫人一直陪着老人,这会儿也在他那里。于是拉尔夫对自己说,他的母亲毕竟只要有机会,还是会尽她的责任的。美好的天性会在重大的时刻发出光辉。伊莎贝尔走回自己的房间,她发觉,整幢房子静悄悄的,这是暴风雨到来前的沉寂。过了一个小时,她下楼去找姨妈,想向她探听杜歇先生的病情。她走进图书室,但杜歇夫人不在那儿。这时天气潮湿阴冷,已变得很坏,因此她不可能像平时一样到屋外去散步。伊莎贝尔正想打铃,派人上她屋里去问一下,突然一阵出乎意外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轻轻的琴声,显然是从客厅中传来的。她知道,她的姨母从来不弹钢琴,因此弹琴的可能是拉尔夫,他在为自己寻找消遣。在这时候,他能够安心享受这种娱乐,这清楚地表明,他对父亲的担忧已经解除了。于是她几乎又恢复了愉快的心情,向传来琴声的地方走去。花园山庄的会客厅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钢琴放在它的一头,离伊莎贝尔进去的那扇门是最远的,因此她的到来,没有给坐在钢琴前面的那个人发觉。这人既不是拉尔夫,也不是他的母亲,是一位夫人,虽然她背对着门,伊莎贝尔立即看到,那是一个陌生人。她的背部显得宽阔,衣着讲究,伊莎贝尔在惊讶中对她端详了一会儿。这位夫人当然是她外出时到来的客人,但她回来后,跟她谈过话的两个仆人——其中一个是姨妈的使女——都没有提到这个客人。然而她已经明白,供人差遣的职务总是跟守口如瓶结合在一起的,何况她已意识到,姨妈的使女对她一直冷冰冰的,因为也许由于不信任,她从来没有要这位大姐提供帮助,在梳妆打扮方面,她还是自己动手更好。一位客人的到来绝不是一桩不愉快的事,她还没有丧失青年时期的信念,认为每一个新认识的人都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些重大的影响。在这么思忖的时候,她又发觉那位夫人弹琴弹得相当好。那是舒伯特的乐曲——伊莎贝尔不知道它的名称,但听得出那是舒伯特的作品——她弹的时候显得纯熟自然,得心应手。这显示了技巧,也显示了感情。伊莎贝尔悄没声息地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等待乐曲的结束。它一结束,她立即迸发了强烈的愿望,要向演奏者表示感谢。她从坐位上站了起来,打算这么做,正在这时,那位陌生的夫人蓦地旋转身来,仿佛刚才感觉到她的存在。

“非常美,你的弹奏使曲子生色不少。”伊莎贝尔说,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辉,这是她在真正感到兴奋的时候常有的现象。

“那么你认为我没有打扰杜歇先生吗?”演奏者回答,神态那么甜蜜,跟那种赞美完全适合,“这儿房子这么大,这间屋子又离得那么远,因此我想我不妨弹一下,尤其是像刚才那么du bout des doigts[1]。”

伊莎贝尔心里想:“她是法国人,她的法语讲得跟法国人一样。”这猜测使我们这位喜欢冥想的女主人公对陌生人更增加了兴趣。于是她说道:“我希望我的姨父正在好起来。我想,听了这么可爱的音乐,他一定会感到更舒服。”

夫人笑了笑,显得另有看法,“不一定,生活中有些时候是连舒伯特也不能引起我们兴趣的。然而必须承认,那是我们最痛苦的时刻。”

“可是我现在不是处在那种时刻,”伊莎贝尔说,“相反,我倒是希望你再弹一点什么。”

“如果你喜欢听,我一定从命。”于是这位和颜悦色的夫人重又转过身去,弹了几个和音,伊莎贝尔也坐近了一些。陌生人突然停了,双手搭在琴键上,转过一半脸来,从肩上望着姑娘。她有四十来岁,生得并不漂亮,但是有一种讨人喜欢的表情。“对不起,”她说,“你就是外甥女,那位美国小姐吧?”

“我是我姨妈的外甥女。”伊莎贝尔天真地说。

弹琴的夫人仍那么坐了一会儿,饶有兴趣地从肩上望着伊莎贝尔。“那很好,”她说,“我们是同胞。”然后她开始弹琴了。

“这么说,她不是法国人,”伊莎贝尔自言自语道。既然相反的假设曾使她神往,那么现在的说明照理会大煞风景。但事实不然,伊莎贝尔觉得,一个美国人居然能弹得这么出色,这比她是法国人更显得难能可贵。

那位夫人仍像以前一样弹着,音调那么柔和又那么庄严。在她弹的时候,屋里的阴影愈来愈浓了,秋日的暮色正逐渐笼罩下来。伊莎贝尔可以从她坐的地方,望见秋雨正愈下愈猛,冲洗着显得冷清的草坪,风在摇晃着大树。最后,乐声停止了,夫人站了起来,面含微笑,她走近一些,在伊莎贝尔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示谢意之前,就开口道:“我很高兴看到你回来,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伊莎贝尔觉得她十分迷人,但她还是带着一点粗鲁的口气回答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听到我的?”

陌生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从你的姨父那儿。我到这里已经三天了,第一天他让我到他屋里去看他。那时他不断谈到你。”

“可你并不认识我,这些话一定使你感到厌烦。”

“不,它们使我很想见到你。特别因为那以后,你的姨妈老是陪着杜歇先生,我非常孤单,没人做伴,心里腻得慌。我给我的访问选择了一个不恰当的时刻。”

一个仆人拿来了灯,另一个又接着端来了茶盘。在茶点送来的时候,杜歇夫人看来已得到通知,因而现在也来喝茶了。她招呼了她的外甥女,但这种招呼跟她揭开茶壶盖子看一下茶水没有实质上的不同——两个动作都不包含丝毫热情。关于她的丈夫,她不能说他已好一些,但当地的医生正陪着他,大家把希望寄托在他跟马修·霍普爵士的会诊上。

“我想你们两位应该已经认识了吧?”她说,“如果还没有,那么不妨认识一下,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拉尔夫和我——暂时离不开杜歇先生的病床,你们除了自己,恐怕就没人做伴了。”

“我对你还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伊莎贝尔对客人说。

“除此以外,可谈的还不少呢。”杜歇夫人用有些枯涩的声音说。

“我相信,阿切尔小姐只要知道一点儿就够了!”那位夫人露出妩媚的笑容喊道,“我是你姨妈的老朋友,我在佛罗伦萨住过很久,我是梅尔夫人。”她最后报名字的时候,好像谈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然而伊莎贝尔觉得,这说明的情况太少。她总感到,梅尔夫人有一种迷人的风度,这是她从没见到过的。

“尽管她的名字像外国人,实际不是,”杜歇夫人说,“她出生在——我老是忘记,你出生在哪里。”

“那就不值得再提它了。”

“正好相反,”杜歇夫人说,她是不大会忽视逻辑性的,“如果我记得,你再告诉我,那才是完全多余的呢。”

梅尔夫人露出满脸笑容,简直连耳朵都在发笑似的,“我是出生在国旗下面的。”

“她总喜欢故弄玄虚,”杜歇夫人说,“这是她最大的缺点。”

“哎哟,”梅尔夫人叫了起来,“我有严重的缺点,但那一点我认为不是,尤其不是最大的。我是在布鲁克林的海军造船厂里走进世界的。我的父亲是美国海军的高级军官,当时在那个厂里工作——担任一项重要职务。照理我应该喜欢海,但我却恨它。那是我不回美国的原因。我喜欢陆地,一个人总得爱点儿什么。”

伊莎贝尔像一个冷若冰霜的证人,丝毫不理睬杜歇夫人对客人的评论,只觉得这位客人有一张富于表情、生动活泼、反应灵敏的脸,在伊莎贝尔心目中,这种脸是跟保守秘密一点也挂不上钩的。它表现了丰富的内心生活,活跃而奔放的感情,尽管它不具备通常所说的美,却非常能博得人们的好感和爱慕。梅尔夫人身材高大,匀称,丰腴,身上的一切都圆圆的,显得饱满,然而并不给人以笨重的肥胖感觉。她的相貌有些粗俗,但各部分之间显得优美和谐。她的皮肤有一种健康而明净的光泽。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比较小,然而炯炯发亮,这种眼睛是不可能迟钝的,但按照某些人的看法,也是不会流眼泪的。她的嘴巴宽阔,嘴唇丰厚,笑的时候会向左上方牵动,这种样子许多人认为非常奇怪,一些人认为很不自然,但也有少数人认为十分优美。伊莎贝尔则倾向最后一类人。梅尔夫人生就一头浓密的金发,发式颇有“古典”风味,伊莎贝尔认为,她有点像朱诺或尼奥比的半身雕像[2]。她的手又大又白,形状秀丽,因此它们的主人宁可不要装饰,不戴任何宝石戒指。我们已经知道,伊莎贝尔起先以为她是法国人,但是进一步的观察使她觉得她像德国人——一位地位很高的德国人,或者是奥地利人,一位男爵夫人,伯爵夫人,公爵夫人。谁也不会想到,她是在布鲁克林出生的——虽然毫无疑问,她不能说明,为什么生在那里的人就一定不能具有她那种仪态万方、绰约多姿的风度。确实,国旗曾直接在她的摇篮上空飘扬,星条旗的自由气息应该吹进了她的身体,对她的生活态度发生了影响。不过话虽这么说,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迎风招展、随风飘舞的旗子的性质,她的举止倒是表现了沉静和信心,这是来自丰富的阅历。然而阅历没有扼杀她的青春,它只是使她变得随和柔顺而已。总之一句话,她是一位丰韵不减当年的女人。伊莎贝尔心想,这是多么理想的一个人物啊!

她是在她们坐着喝茶的时候,这么想的。但是没有多久,伦敦的大医师来了,他立即给请进会客厅,打断了她们的茶会。杜歇夫人把他带往书房,跟他密谈。梅尔夫人和伊莎贝尔也各自走了,要到吃晚饭的时候再见面。伊莎贝尔念念不忘这位有趣的女人,这使她忽略了当时正笼罩着花园山庄的忧郁气氛。

当她在晚餐前来到会客厅的时候,她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但不多久,拉尔夫便来了。他为他父亲感到的忧虑减轻了,马修·霍普爵士对老人的病情不像拉尔夫那么看得严重。大夫认为,在这三四个小时内,只要留一个护士在老人身边就成了,因此拉尔夫,他的母亲,以及这位大医师本人,都可以抽出身来用晚餐。杜歇夫人和马修爵士也来了,梅尔夫人是最后到的。

她来以前,伊莎贝尔跟拉尔夫谈到了她,拉尔夫那时站在壁炉前面,“你说,梅尔夫人是怎样一个人?”

“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女人,包括你在内。”拉尔夫说。

“我觉得她非常可爱。”

“我相信你会觉得她很可爱。”

“因此你才请她来吗?”

“我没有请她来,我们从伦敦回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在这儿。谁也没有请她来。她是我母亲的朋友,就在你和我上城里去的时候,我母亲收到了她一封信。她已来到英国(她平常住在国外,虽然整个说来,她在这儿的时间也不少),要求到这儿来玩几天。梅尔夫人有充分把握提出这种要求,她不论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对我的母亲,她更不必迟疑,她是世界上我母亲最钦佩的一个人。要是她不是她自己(她毕竟还是最喜欢她自己),她就愿意做梅尔夫人。当然,那得作很大的改变。”

“她非常令人喜爱,”伊莎贝尔说,“她弹琴也弹得很动人。”

“她做什么都很动人。她是个完美的人。”

伊莎贝尔看了表兄一眼,“你不喜欢她。”

“相反,我有一次还爱上了她呢。”

“可她不把你放在眼里,因此你不喜欢她。”

“那时怎么能谈这种事?当时梅尔先生还活着。”

“他现在去世了吗?”

“她这么说。”

“你不相信她?”

“是的,因为一面之词总是有伸缩性的。梅尔夫人的丈夫也可能是真的故世了。”

伊莎贝尔又瞪了表兄一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好像包含着什么言外之意。梅尔先生是什么人?”

“梅尔夫人的丈夫。”

“你非常讨厌。她有孩子吗?”

“一个孩子也没有,这是幸运。”

“幸运?”

“我是说这是孩子的幸运,否则她一定会把他们糟蹋坏的。”

显然,伊莎贝尔正想第三次提出,说他很讨厌,但是作为他们的话题的那位夫人进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讨论。她走得很快,衣服窸窣出声,一边为迟到向大家道歉,一边扣着手镯。她穿一身深蓝花缎衣服,敞露着白皙的胸部,一串新奇的银项链并没把它全部遮没。拉尔夫故意装得非常殷勤,伸出一条胳臂让她挽着,这说明他已不再是她的情人了。

然而即使他仍是这种角色,他目前也有别的事要考虑。那位大医师在花园山庄过了一夜,第二天跟杜歇先生自己的医药顾问会诊之后,便返回伦敦,但答应拉尔夫,下一天再来探望病人。到了下一天,马修·霍普爵士又来到花园山庄。这一次,他对老人已不那么乐观,发现他的情况比二十四小时前变坏了。他十分虚弱,他的儿子一刻不离地坐在他的床边,觉得他随时都可能进入弥留状态。当地那位医生是很有见识的,拉尔夫心里对他的信任其实比对那位名医更大,他一直护理着老人。马修·霍普爵士又到花园山庄来过几次。杜歇先生不少时候昏迷不醒,睡眠时间很长,也很少讲话。伊莎贝尔非常希望自己能对他有些用处,他们让她守过几次夜,使其他护理人员(杜歇夫人也常常担任这项工作)去休息。他好像始终不认识她,她总是对自己说:“也许他会在我坐在这儿的时候死去。”这思想使她不安,一直不敢合上眼睛。有一次,他睁开眼睛,盯着她看,似乎有些清醒,但当她走过去,想让他认出她来的时候,他又闭上眼睛,昏迷过去了。然而下一天,他苏醒了较长一段时间,但这时只有拉尔夫在他身边。老人开始说话了,这使他的儿子很兴奋,他说马上让人来扶他坐起来。

“不,我的孩子,”杜歇先生说,“除非你打算让我坐着葬进坟墓,古代有些人是这么做的,是古代吧?”

“唉,爹爹,别说那些话,”拉尔夫喃喃道,“你不应该否认你在逐渐好起来。”

“如果你不这么讲,我也不必否认,”老人回答,“为什么我们到了最后的时刻,还要撒谎呢?我们以前从没互相欺骗过。我总有一天要死,病的时候死总比没病的时候死好一些。我病得很重——已经不能再重。你该不会来向我证明,我还可能有比这更坏的时候吧?那就太糟了。你不会?那很好。”

把这道理讲清楚以后,他安静了。但是下一次拉尔夫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又跟他谈话了。护士已去吃晚饭,他身边只有拉尔夫一人,后者是刚来接替杜歇夫人的,杜歇夫人从饭后一直坐在这儿。屋里只有炉火闪闪烁烁,发出一些亮光——近来已需要生火了。拉尔夫高高的黑影射在对面墙上和天花板上,它的轮廓变化多端,始终显得光怪陆离。

“谁跟我在一起?是我的儿子吗?”老人问。

“是的,是你的儿子,爹爹。”

“这儿没有别人吧?”

“没有别人。”

杜歇先生暂时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我有一些话要讲。”

“你不会感到累吗?”拉尔夫问。

“累也不要紧。我马上要永远休息了。我要谈谈你的事。”

拉尔夫把坐位移近一些,坐了下去,身子向前俯着,握住父亲的手。“你最好谈些愉快的事。”他说。

“你经常是愉快的,你的乐观一直使我感到自豪。我多么希望你能干点儿什么。”

“如果你离开了我们,”拉尔夫说,“我会什么也不干,整天只是想念你。”

“那正是我所反对的,我要跟你谈的就是这点。你必须找一些新的乐趣。”

“我不需要新的乐趣,爹爹。旧的已经够多,叫我应付不下了。”

老人躺在那儿,望着他的儿子。他的脸是垂危者的脸,但那对眼睛还是丹尼尔·杜歇的眼睛。他似乎在考虑拉尔夫的趣味。“当然,你有你的母亲,”他终于说,“你会关心她。”

“我的母亲始终会自己关心自己。”拉尔夫回答。

“好吧,”父亲说,“也许她再老一些,就需要得到一些帮助了。”

“我不会看到那个时候,她会活得比我长。”

“这很可能,但不能因此……”杜歇先生没有说下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并无抱怨的意味,然后又沉默了。

“不要为我们操心啦,”他的儿子说,“你知道,我的母亲跟我很融洽。”

“你们融洽是因为你们经常分开,那是不正常的。”

“如果你离开了我们,我们也许会时常见面。”

“算了,”老人说,精神显得有些不集中,“不能说我死了,就会使你母亲的生活有多大改变。”

“也许她的变化会超出你的想象。”

“是的,她会有更多的钱,”杜歇先生说,“我留给了她一个贤惠的妻子应该得到的一份财产,我总是把她当作一位贤惠的妻子的。”

“按照她自己的理论,她是一个贤惠的妻子,爹爹。她从来不给你惹麻烦。”

“不过有些麻烦是愉快的,”杜歇先生喃喃地说,“比如,你给我的那些麻烦。但是从我病了以后,你母亲已比较……比较……我该怎么说呢?已比较关心我了。她大概知道我已看出了这点。”

“我一定要把这话告诉她,我很高兴,你提到了这点。”

“那不会使她有任何不同,她那么做不是为了讨好我。她那么做是为了……为了……”他躺了一会儿,努力在想她为什么那么做。“她那么做是为了使自己安心。但那不是我要谈的事,”他又说,“我要谈的是你。你可以过得很富裕。”

“是的,”拉尔夫说,“这我知道。但是我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一年前的谈话,那时我告诉你,我需要用多少钱,要求你把其余的用在更好的方面。”

“是的,是的,我记得。我立了一份新的遗嘱——在几天以前。我想,那真是破天荒第一次有这种事——一个年轻人希望得到一张不利于他的遗嘱。”

“那不会对我不利,”拉尔夫说,“要我来背上一大笔财产的包袱,这才是对我不利的事。像我这种身体的人,不可能花很多钱,只要够用就上上大吉了。”

“好吧,你会够用的——可能还会多余。那比一个人需要的多,那会够两个人花的。”

“那太多了。”拉尔夫说。

“哦,别那么说。我死以后,你能够做的最好的事还是结婚。”

拉尔夫已经料到,他的父亲要说什么,因此这个建议一点也不新鲜。很早以来,杜歇先生就用这个最巧妙的办法来表示,他对他儿子的寿限问题抱着乐观态度。拉尔夫往往以幽默来对待这些话,但当前的处境使幽默变得不相宜了。他只能靠在椅背上,用沉默来回答父亲恳求的目光。

“我的妻子不太喜欢我,但我还是生活得很愉快,”老人说,想方设法开导他的儿子,“那么,如果你能娶一位跟杜歇夫人不同的人,你的生活会变得多么好啊。跟她不同的人比跟她相同的人多。”拉尔夫还是不作声。停了一会儿,他的父亲又温柔地问道:“你觉得你的表妹怎么样?”

听到这话,拉尔夫吃了一惊,勉强笑了笑,“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跟伊莎贝尔结婚?”

“我想结局应该是这样。难道你不喜欢她吗?”

“我喜欢她,非常喜欢。”于是拉尔夫站了起来,慢慢踱到壁炉那儿,在它前面站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子,机械地拨了拨火,“我非常喜欢伊莎贝尔。”他又说了一遍。

“那就好了,”父亲说,“我知道她喜欢你。她告诉过我,她多么喜欢你。”

“她说过愿意嫁给我吗?”

“没有,但是她不会对你有任何不满。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少女。她会待你好的。我反复考虑过这问题。”

“我也考虑过,”拉尔夫说,又走回到床边,“我觉得不妨把这告诉你。”

“那么你是爱上了她?我想应该是这样。好像她到英国来就是为了成全这件事。”

“不,我没有爱上她,但是,如果有些情况不像现在这样,我大概会。”

“咳,情况总不会像理想那么美好的,”老人说,“如果你等待它们发生变化,你就什么也干不了啦。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他继续说,“但我想,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提到它已没什么妨碍了:前几天这儿有一个人想娶伊莎贝尔,但她不愿嫁给他。”

“我知道她拒绝了沃伯顿勋爵,他亲口对我讲的。”

“是的,这就证明别人还有机会。”

“有一个人前几天在伦敦争取这个机会,但一无所得。”

“那是你吗?”杜歇先生焦急地问。

“不,那是她以前的一个朋友,这位可怜的先生巴巴儿的从美国赶来,寻找这个机会。”

“啊,我为他感到难过。不过这更加证明了我说的话:路对你还是敞开着。”

“如果真是这样,亲爱的父亲,那么我无法跨上这条路就更值得遗憾了。我没有很多信念,但是有三四条我还是坚信不疑的。一条是,表兄妹之间最好不要结婚。另一条是,肺病到了晚期的人根本不应该结婚。”

老人举起一只瘦弱的手,在脸前微微移动着,“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你对事物的看法会把一切都搞糟的。你那位表妹在二十多年中从没跟你见过面,这算什么表妹?我们大家全都是表兄妹,要是我们拘泥这一点,那么人类就会绝迹。关于你的肺病,也是这样。你目前已比过去好多了。你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过正常的生活。跟你所爱的一位漂亮小姐结婚,这比根据你那些错误的原则过独身生活要正常得多。”

“我并没有爱上伊莎贝尔。”拉尔夫说。

“你刚才还说,如果你不认为这是错的,你会爱她。我只是要向你证明,这并没有错。”

“这只能使你过于疲劳,亲爱的爹爹,”拉尔夫说,他父亲的固执,他那种坚持到底的力量,使他感到惊讶,“到那时我们大家怎么办呢?”

“要是我不给你安排,你怎么办呢?你不用为银行做什么,你又不必再为我操心。你说你感兴趣的事很多,我可捉摸不透它们是什么。”

拉尔夫向后靠在椅上,合抱着双手,眼睛呆呆的,陷入了沉思。最后,像一个人鼓足了勇气似的,说道:“我对我的表妹很感兴趣,不过这不是你所要求的那种兴趣。我不会再活多少年,但我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看到她把自己怎么办。她是完全不受我的约束的,我对她的生活只能发生极小的影响。但我愿意为她做点儿什么。”

“你希望做什么呢?”

“我希望给她的帆上增加一点风力。”

“那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给她一些力量,让她能做她要做的事。例如,她要求看看世界。我愿意往她的钱袋里放一些钱。”

“哈,我很高兴你想到了这点,”老人说,“但我也想到了这点。我留给了她一份遗产——五千英镑。”

“那太好了,这是你的宽宏大量。不过我希望更多一些。”

丹尼尔·杜歇一生跟财务问题打交道,在这方面具有习惯性的敏感,现在虽然病入膏肓,业务本能并没从他身上销声匿迹,那种隐蔽的精明气质仍滞留在他脸上。“我愿意考虑这件事。”他温柔地说。

“而且伊莎贝尔很穷。我母亲告诉我,她一年只有几百美元收入。我愿意使她富裕一些。”

“你认为怎样才算富裕呢?”

“我认为,一个人能满足自己幻想的需要才算富裕。伊莎贝尔有许多幻想。”

“你也有,我的儿子。”杜歇先生说,听得很用心,但情绪有些混乱。

“你对我说,我会有足够两个人花的钱。我想要求的是,希望你把多余的部分收回,留给伊莎贝尔。把我名下的遗产分成相等的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她。”

“让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绝对不受限制。”

“也不附带任何条件?”

“你是指什么条件?”

“有一种我已经提到过了。”

“结婚——跟某个人结婚?我提出这个建议正是为了要防止这类事。如果她有充裕的收入,她就可以永远避免为了生活而嫁人。她希望自由,你的遗产会使她获得自由。”

“好吧,你对这事似乎已经胸有成竹,”杜歇先生说,“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向我提出。钱都会归你所有,你完全可以自己给她。”

拉尔夫坦率地看着父亲,“唉,亲爱的父亲,我不能拿钱给伊莎贝尔!”

老人发出了一声呻吟,“你还说你没有爱她呢!你要我来承担这个名义吗?”

“正是这样。我希望这只是你的遗嘱中的一条,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那么你是要我再立一份新的遗嘱?”

“这用不了几个字。你可以等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再做。”

“那你得打电报请希拉里先生来一下。没有我的律师在场是不成的。”

“希拉里先生明天就可以来。”

“他会以为我跟你吵架了呢。”老人说。

“很可能,我愿意他这么想,”拉尔夫笑道,“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现在通知你,今后我得对你毫不客气,甚至跟你大吵大闹啦。”

这句幽默的话好像刺痛了他的父亲,他好不容易才把它咽了下去。最后他说:“你要怎么办,我都可以依你,但我总觉得,这不大对。你说你要给她的帆增加一点风力,你不怕风力太大吗?”

“我但愿看到她跑得比风更快!”拉尔夫回答。

“瞧你说的,好像这是一场游戏。”

“基本上是这样。”

“咳,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杜歇先生说,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跟我过去大不相同了。在我年轻的时候,如果我爱一个姑娘,我不能光看着她,我还得干别的事。你们有的那些疑虑,我不会有,你们有的那些想法,我也不会有。你说,伊莎贝尔希望得到自由,她富裕以后,就可以使她不致为金钱而结婚。那么,你是认为她可能那么做吗?”

“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她现在有的钱已不如以前多,她的父亲虽然给了她一切,可是他已把大部分钱挥霍光了。她现在只能靠剩下的那一点残羹冷饭过日子,她还不明白她的处境有多么寒碜——她还不理解。我的母亲把一切告诉了我。伊莎贝尔一旦走入社会,她会发觉这点。我想到她有一天会意识到,她有许多需要不能得到满足,我就感到很痛苦。”

“我留给了她五千英镑。有了这笔钱,她可以满足自己的大部分需要。”

“确实可以。但是也许在两三年内,她就会把它花光。”

“那么你认为她很会挥霍?”

“完全可能。”拉尔夫说,安详地笑着。

可怜杜歇先生的那点儿精明神气顿时消失了,他变得心烦意乱。“那么这不过是时间问题,钱再多她也会花光的!”

“不,我想,一开始她会大手大脚,不顾一切,也许她会把一部分钱送给她的两个姐姐。但那以后,她会清醒过来,想起她前面还有漫长的道路,于是量入为出地过日子。”

“好吧,你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了,”老人无可奈何地说,“你一定对她很感兴趣。”

“你不能说我走得太远,那会自相矛盾。你希望我走得更远呢。”

“唉,我不知道,”老人回答,“我想我并不赞成你的做法。我觉得那是不道德的。”

“不道德,亲爱的爹爹?”

“是的,我觉得使一个人在各方面都一帆风顺,这是没有好处的。”

“这主要看那个人怎么样。如果那个人是善良的,使事情一帆风顺,就是合乎道德的。这是帮助善良的意志得以实现,难道这不是最高尚的行动?”

这有些不好回答,杜歇先生考虑了一会儿。最后他说道:“伊莎贝尔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但你认为她就好到那样吗?”

“她好到配得到一切最好的机会。”拉尔夫说。

“好吧,”杜歇先生宣称,“有了六万英镑,她该可以获得大量机会啦。”

“我相信可以了。”

“当然,我愿意做你要做的事,”老人说,“我只是希望再多了解一点。”

“咳,亲爱的爹爹,你现在还不理解吗?”他的儿子深情地问,“如果还不,那么我们不必再为它操心了,这事就随它去吧。”

杜歇先生静静地躺了好久。拉尔夫以为,他已不想再理解它了。但是他终于又开口了,显得相当清醒。“你先谈谈这点。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青年女子有了六万英镑,可能成为猎取财产的人追逐的目标,结果害了她自己?”

“这至多只能使一个人如愿以偿。”

“得啦,一个人已经太多了。”

“这还用说。这是一种危险,我也考虑到了。它是可能的,但我想危险不大,我准备冒这风险。”

可怜的杜歇先生,他那种精明的神气已变成困惑,现在这困惑又变成了赞美。“好吧,你已经打定了主意!”他重复道,“但我看你不会从这中间得到什么好处。”

拉尔夫俯到他父亲的枕上,轻轻抚摩着它们。他意识到,他们的谈话已经拖得太长了,“我的好处就是我刚才说的,我想让伊莎贝尔实现她的要求,这也能满足我的幻想的需要。但我是利用你来达到这个目的的,这并不体面!”

* * *

[1] 法文:弹得轻轻的。

[2] 朱诺是罗马神话中的天后。尼奥比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王后,有十二个子女,后全被神杀死,因而整天哭泣,变成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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