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歇夫人的预言没有错,伊莎贝尔和梅尔夫人在她们的主人病重期间,不得不经常在一起做伴。如果她们不成为亲密朋友,那几乎是违反礼节的。然而她们都非常重视礼貌,何况她们确实感到情投意合。也许,说她们已发誓要建立终生不渝的友谊,未免有些夸大,但至少在心里,她们是希望时间能够证明这点的。伊莎贝尔这么做,完全是真心实意,尽管她还不肯承认,她跟她的新朋友已经有了亲密友谊,因为根据她的理解,她对这个词是有独特解释的。她确实时常怀疑,她有没有,或者能不能跟任何人建立亲密友谊。她对友谊,正如对其他一些感情一样,有一种理想,在目前这场合正如在其他场合一样,她并不认为,实际情况已充分体现了这个理想。但她也常常提醒自己,理想不可能成为现实,这是完全有理由的。那是一种只能相信、不能目睹的事,它属于信念,不属于经验。然而经验能给我们提供非常可靠的模拟品,智慧的作用就是要充分重视这些模拟品。当然,总的说来,梅尔夫人这样可爱和有趣的女人,伊莎贝尔还头一次遇到;在她所认识的人中,那种成为友谊的主要障碍的缺点——一种使自己个性中令人厌恶的、平淡无味的、过于不拘礼节的部分愈来愈滋长的趋向——在梅尔夫人身上表现得最少。姑娘敞开了信任的大门,把它开得比任何时候都大。她把从不跟任何人讲的话,告诉了这位和蔼可亲的朋友。有时她也对自己的坦率大吃一惊,仿佛她把开启珠宝柜的钥匙交给了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这些精神珠宝,是伊莎贝尔所拥有的多少有些价值的东西,但正因为这样,它们照理更应该得到谨慎的保护。然而,事后姑娘总是对自己说,一个人决不应为自己在坦率上所犯的错误感到后悔,如果梅尔夫人不具备她赋予她的那些优秀品质,那么对梅尔夫人来说,更为可悲。但毫无疑问,她有很大的优点——她是一个可爱的、有同情心的、有知识和修养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还是罕见的,卓越的,超出于常人之上的(伊莎贝尔一生没遇到过几个可以加上这些赞美词的女性,尽管这不能说是她的不幸)。世界上不乏和蔼可亲的人,但梅尔夫人完全不是那种庸俗的老好人,也不是那种善于奉承的聪明人。她知道怎么思考——这在女人是少有的能耐;而且她的思考是卓有成效的。当然,她也知道怎么去感受,伊莎贝尔跟她认识才一个星期,就不得不相信这点。这确实是梅尔夫人极大的天赋,她最美好的才能。生活在她身上打下了烙印,她对它有过强烈的感受。伊莎贝尔之所以对她感到满意,一部分也由于每逢姑娘谈到她所谓的重要事物时,她的同伴都理解得那么透彻,那么敏捷。不错,感情在她来说,已成为明日黄花,她并不讳言,情感的源泉虽然有一个时期曾在她心头翻腾起伏,但现在已不像从前那么自由奔放了。何况她认为她应该,同样也希望,不再掀起感情的涟漪。她坦率地承认,她过去有些傻,今后一定要绝对保持清醒了。

“我从来不像现在这么思考得多,”她对伊莎贝尔说,“但我觉得那是我化了代价赢得的权利。一个人不到四十岁是不知道思考的,那以前,我太热心,太固执,太残忍,也太无知。我很遗憾,你还要经历一大段时间才能到达四十岁。但要有所得,总要有所失。我常常想,过了四十岁,一个人就不可能真正有所感受了。感觉上的新鲜感,灵敏感,无疑已一去不复返。你会把它们保留得比许多人长,我希望我能够在若干年后再看到你。我要看看生活对你发生了什么作用。一件事是肯定的:它不会败坏你。它可能使你吃尽苦头,但我不相信它能摧毁你。”

这番话伊莎贝尔听来很顺耳,就像一个年轻的战士,刚从一场小小的战斗中打了胜仗回来,还喘息未定,肩上给他的上校轻轻拍了几下一样舒服。这种对功劳的赞许只能来自权威之口。现在梅尔夫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因为她对伊莎贝尔告诉她的一切,几乎都可以这么说:“啊,我也有过那样的情形,亲爱的,它会过去,像其他一切那样过去。”这种态度往往使跟她谈话的人产生不满的反应,仿佛在她看来,一切都不足为怪。但是伊莎贝尔,尽管她绝不是不能作出这种反应的人,现在却无意于此。她对这位明智的朋友太真诚,太心悦诚服了。何况梅尔夫人讲这些话,用的始终不是夸耀或自负的口吻,它们是像冷静的忏悔一样,从她心头迸发出来的。

阴雨时期已来到花园山庄,白天越变越短,草坪上美好的茶会已经停止。但是伊莎贝尔和她的同伴仍在室内进行长谈,她们还往往不顾下雨,出外散步,随身携带着防雨用具——英国的气候和英国的天才已把这种用具发展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梅尔夫人几乎什么都喜欢,包括英国的雨天在内。“这儿经常下一点雨,又从来不一下子下得太多,”她说,“它从不把你淋湿,而且总是挟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她宣称,在英国常常能获得一种嗅觉上的快感——这个无与伦比的岛国,到处笼罩着雾、啤酒和煤烟混合而成的味道,不论听来多么怪,这可以说是一种国香,它会给鼻孔带来特别舒适的感觉。她常常举起她那件英国大衣的衣袖,把鼻子凑在袖管上,闻清新美好的羊毛香味。但自从秋天降临到这儿之后,可怜的拉尔夫几乎成了囚犯。天气一坏,他只得足不出户,有时便两手插在裤兜里,露出又沮丧又不平的脸色,凭窗远眺,望着伊莎贝尔和梅尔夫人撑着两把伞,在林荫路上散步。花园山庄的道路非常结实,哪怕阴雨连绵,它们也不会使人沾上泥土。两位女士回屋的时候,照例红光满面,望望她们那精致牢固的靴子后跟,声称这种散步使她们神清气爽,有说不出的愉快。午餐前,梅尔夫人总是忙于自己的事务,她这种在上午坚持工作的精神,使伊莎贝尔又羡慕又钦佩。我们的女主人公一向以博学多才著称,她也为这种名声感到自豪,但是在梅尔夫人的天赋、才能和聪颖面前,她只得自叹不如,它们像一个私人花园那样,使她觉得可望而不可即。但她觉得自己有一种要求,想赶上它们,于是在许多方面,梅尔夫人都成了她的模范。每逢这位多才多艺的朋友的某一方面突然显露出来的时候,伊莎贝尔总不免暗暗惊叹:“我要是像那样就好了!”不久她就知道,她从那位模范女性那儿学到了一些东西。确实,过不了多长时间,伊莎贝尔已发觉,她是名副其实地处在她的影响下。但她问自己:“只要这是好的影响,那有什么害处?一个人愈是接受好的影响,便愈好。重要的只是在我们跨出步子的时候,要看清楚,知道这是在走向哪里。这一点,毫无疑问,我是始终能做到的。我不必担心变得太柔顺,我的缺点正是不够柔顺。”据说,模仿是最真诚的奉承;如果说伊莎贝尔有时把她的朋友看得高不可攀,不遗余力地效法她,那么这与其说是为了表现自己,不如说是为了突出梅尔夫人的光彩。她喜欢她到了极点,但是她对她的钦佩更超过了对她的喜爱。她有时问自己,她把祖国的这个畸形的产物想得这么好,不知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会怎么说。她相信,亨利艾塔不会赞成。亨利艾塔一定不喜欢梅尔夫人,原因何在,她说不清楚,但她意识到这是事实。另一方面,她同样相信,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的新朋友会对她的老朋友产生愉快的印象。梅尔夫人轻松幽默,目光敏锐,不可能看不到亨利艾塔的优点。她一旦认识她,也许就会让人看到,她的通情达理是斯塔克波尔小姐所望尘莫及的。她的生活经历,似乎使她掌握了一切事物的试金石,在她的友好的回忆的大口袋中,可以找到理解亨利艾塔的价值的钥匙。伊莎贝尔认真思考道:“一个人能够理解别人,超过了别人对你的理解,这是非常好的,这是极大的幸福。”她又说道,仔细想来,这只是作为一个贵族所应有的素质。如果撇开其他一切,单从这一点来看,贵族的地位还是值得向往的。

伊莎贝尔怎么会把梅尔夫人的地位跟贵族联系起来,这条思路的每一个环节,我无法一一说明,因为这位夫人从没在任何问题上表现过贵族的观点。她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但是她从没扮演过重大的角色。她是人间渺小的一分子,她生来就跟荣誉无关。她又熟知人情世故,不会对自己的地位想入非非。那些幸运的少数人,她见过不少,她完全明白,这些人的命运跟她是不同的。但是尽管她有自知之明,并不把自己看作了不起的大人物,在伊莎贝尔的想象中,她却具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她这么优雅文静,这么有教养,这么聪明,这么从容自如,可是又对这一切这么不以为意——这实际上就是一种高贵的气质,何况她的举止神态本来就像一位贵妇人。仿佛她就是上流社会的化身,掌握了它的一切音容笑貌和优美风度,但或许这只是她深得其中三昧,巧妙地运用了它的一切,尽管她离它很远,生活在一个争名逐利的世界中,还是能表现得那么超逸不凡?早饭后,她照例要写不少信,她收到的信也很多;她的通信之广,也是使伊莎贝尔惊叹不止的一个方面,她们有时是一起前往村里的邮局,投寄梅尔夫人对邮政事业的贡献的。她交游广阔,据她对伊莎贝尔说,这简直使她应接不暇,不过每天总有些事值得一写。关于绘画,她衷心爱好,画几笔速写简直就像脱下一副手套那么容易。在花园山庄,她经常带着轻便折凳和一匣水彩颜料,到屋外去利用一个小时的阳光。至于她的音乐才能,我们早已领教过,因此理所当然,每到晚上,当她坐到钢琴前面的时候,大家便一言不发听她演奏,宁可放弃跟她谈天的乐趣。伊莎贝尔自从认识梅尔夫人以后,变得不好意思弹琴了,总觉得自己弹得索然无味,缺乏技巧。确实,尽管在国内,大家认为她弹得不错,但现在每当她坐上琴凳,背对人们的时候,大家总觉得她的缺点比优点多。梅尔夫人在不写信、不画画、不弹琴的时候,通常便从事精美绝伦的刺绣,绣一些坐垫、窗帘或者壁炉架上的饰物。在这类手艺上,她那大胆自由的创造,跟她那运用自如的绣花技巧,同样博得人们的惊羡。她从不闲着,在我提到的这些事一件也没有的时候,她便看书(伊莎贝尔觉得,仿佛“一切重要作品”她都读过),或者出外散步,或者一个人玩纸牌,或者跟住在一起的人聊天。尽管有这一切活动,她始终保持着善于交际的特点,她从不突然离开,也从不坐得太久。她对于自己的消遣,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结束。她还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谈天。她好像对她从事的任何活动,都并不特别重视。她把她的速写和绣制品随意送人。她在钢琴前坐下或者站起,全凭听的人喜欢,而她总能准确地领会他们的意愿。总之,跟这样一个人一起生活是最舒适,最有益,最愉快的。如果在伊莎贝尔的眼中,她还有缺点,那么这就是她不太自然。这位姑娘所说的不自然,不是指她虚伪或做作,因为这些庸俗的缺点,没有一个女人会比她少,而是指她的天性蒙上了一层社会习俗的尘埃,她的棱角也磨得太光滑了。她已变得太柔顺圆滑,也太纯熟、太高雅了。一句话,她是完美的社会动物,是一般男女所向往的典范。在她身上,那种健康的野性已荡然无存,而这种野性在人类进入村居生活以前,是连最温和的人也具备的。伊莎贝尔很难把梅尔夫人想象成一个孤立的人或一个个体,总是把她跟周围的人直接或间接地联在一起。人们不禁会想,不知道她跟自己的灵魂是什么关系。不过,他们最后还是认为,迷人的外表并不必然是表面现象;这只是一种错觉,由于他们的幼稚无知,现在才完全摆脱它的影响。梅尔夫人决不虚有其表,她是表里如一的。尽管她的谈吐常流于俗套,她的天性仍表现在她的行为中。“语言难道不就是习俗形成的吗?”伊莎贝尔说,“她的高尚趣味使她不同于我见到的一些人,她不指望用新奇的字眼来炫耀自己。”

“恐怕你忍受过不少痛苦。”有一次伊莎贝尔从她随口提到的一些话中,感到了这点,乘机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想?”梅尔夫人问,露出有趣的微笑,仿佛在跟人玩猜谜游戏似的,“我想,我还不像一个生不逢时的厌世者吧?”

“不像,但你有时讲到的一些话使我觉得,一个经常愉快的人不会产生这种感觉。”

“我并不经常愉快,”梅尔夫人说,仍然笑着,但带有一些嘲弄的意味,好像是在给孩子讲一个秘密,“这真是妙不可言的一件事!”

但伊莎贝尔理解这种反话,“许多人给我的印象,好像他们对任何事从来没有什么感觉。”

“那是真的。我想,铁罐总比瓷罐多。但是你可以相信,每个人都经历过一些事,哪怕最硬的铁罐也会有一些伤痕,在某处出现一个小窟窿。我认为我还是比较牢固的瓷罐,但是我不妨老实告诉你,我也有很大的缺口和裂缝!不过我还管用,因为我经过了巧妙的修补,而且我尽量躲在碗橱里——那是平静、阴暗的碗橱,在那儿只能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但是当我不得不走出碗橱,来到强烈的光线中,我的天哪,我就会使人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是在这一次还是另外一次,当谈话转到我刚才提到的那些情况时,她对伊莎贝尔说,将来什么时候她会把她的经历讲给她听。伊莎贝尔向她表示,她很乐意听到这一切,还多次提醒她这个诺言。然而梅尔夫人却一再要求延期,最后才老实告诉这位少女说,她还得等到她们彼此更了解的时候再讲。这个时候无疑是会到来的,因为她们的友谊正来日方长。伊莎贝尔同意,但同时问梅尔夫人,是不是她还不值得信任,是不是怕她泄漏她的秘密。

“我不是怕你传播我的话,”年长的女士回答,“相反,我是怕你把它们看得太认真。你会毫不留情地批评我,你正处在残酷无情的年纪。”当前,她宁可跟伊莎贝尔谈伊莎贝尔。她对我们的女主人公的经历、情绪、意见和憧憬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她逗她讲话,带着无穷的耐心听她闲谈。这一切使姑娘沾沾自喜,十分高兴,因为她知道,梅尔夫人认识许多知名人士,据杜歇夫人说,她跟欧洲最杰出的人物有过来往。伊莎贝尔觉得,这个人可以进行广泛的比较,如果得到她的好评,就无异提高了自己的身价。也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满足这种通过比较来抬高自己的情绪,她才常常要求她的朋友把她以前的经历讲给她听。梅尔夫人在许多地方居住过,跟十多个国家的人保持着社会联系。“我不敢说我很有学问,”她会说,“但我想我了解我的欧洲。”有一天她谈到要去瑞典,住在一个老朋友那里,另一天又谈到要去马耳他岛探望一位新朋友。英国是她常住的地方,她非常熟悉,给伊莎贝尔讲了不少这个国家的风俗人情。她总是喜欢说,英国人“毕竟”是全世界最好相处的人。

杜歇夫人有一次对伊莎贝尔说:“你不应该感到奇怪,在杜歇先生正处于弥留状态的时候她还住在这儿。她不会做任何不谨慎的事,她是我认识的最有教养的人。她是出于对我的好意才住在这儿,她推迟了对许多体面人家的访问呢。”杜歇夫人始终不会忘记,她一到英国,她的社会价值就降低了两三分。“她可以去的好地方有的是,她到处都受到欢迎。但我要她暂时住下,因为我希望让你认识她。我觉得这是对你有好处的。塞兰娜·梅尔没有一点缺陷。”

“要不是我已经很喜欢她,这种描绘会使我感到惊讶。”伊莎贝尔说。

“她从不会干什么错事。我把你带到这儿,希望让你尽量得到好处。你的姐姐莉莲告诉我,她希望我给你提供各种机会。我给你介绍梅尔夫人,这就是为你提供了一个机会。她是欧洲最光辉的妇女之一。”

“她本人比你对她的描绘更使我喜欢。”伊莎贝尔坚持这么说。

“你是不是以为你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个缺点?我希望你找到以后能告诉我。”

“那对你太残酷了。”伊莎贝尔说。

“你不必为我担心。你永远不会找到的。”

“也许不会,但如果有,我敢说我不会看不到。”

“她完全懂得世界上应该懂得的一切!”杜歇夫人说。

这以后,伊莎贝尔对她们的朋友说,她希望她知道,杜歇夫人相信她没有一点缺点。梅尔夫人回答道:“我很感谢你,但是我怕你的姨妈并不理解,或者至少并不是指钟面上没有显示的误差。”

“你的意思是说,你有些粗野的方面她还不知道?”

“哦,不是,我想我最坏的方面还是我太柔顺了。我只是说,在你的姨妈看来,所谓没有缺点,就是指一个人吃饭不迟到——那是说,不害她久等。顺便说一下,你从伦敦回来的那天,我也没有迟到,我走进客厅的时候,钟正打八下,那是你们大家到得太早了。它还指一个人当天收到信当天答复,还有,谁住到她这儿来,不要带太多的行李,还要注意不要生病。对杜歇夫人来说,这些事就构成了道德。能够把道德分解成这些因素,是很幸福的。”

看得出来,梅尔夫人的谈话是含有大胆的、直爽的批评意味的,这种意味尽管有时起了否定的作用,但伊莎贝尔并不认为那是恶意的。例如,姑娘从来不觉得杜歇夫人的这位有修养的客人是在诬蔑她的女主人,这是毫不奇怪的。首先,伊莎贝尔完全同意她的看法;其次,梅尔夫人暗示,她还有许多话可说;第三,很清楚,跟一个人不拘礼节地谈论这个人的近亲,是令人愉快的亲密的表现。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亲密的表现也愈来愈多,而最使伊莎贝尔感动的是,她的朋友喜欢选择阿切尔小姐本人作为谈话的题目。虽然她常常提到她自己生活中的一些事,但从来不会谈得很多,在这方面她并不自私自利,也不会口没遮拦。

“我老了,过时了,憔悴了,”她不止一次这么说,“我像一张上星期的报纸,已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你还年轻,像鲜花一样,是属于今天的。你掌握着重要的东西——掌握着现实。我过去有过——我们大家都有,但只有一个小时。然而你握有它的时间会长一些。那么,我们来谈谈你吧,你说的一切,我都乐意听。我喜欢跟年轻人谈话,这是我正在逐渐衰老的迹象。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补救办法。如果我们不能在自身内找到青春,我们可以从自身以外去得到它。我确实相信,这样能使我更好地看到它,感到它。当然,我们必须同情它,但这是我始终办得到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对老年人脾气粗暴——我希望不会,毫无疑问,有一些老人我是尊敬的。但我永远不会对年轻人自高自大,他们感动我、吸引我的地方太多了。我可以一切听便,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对我傲慢无礼,我不会计较,只会对你姑息将就。你说,我讲得好像我已经一百来岁了?好吧,如果是,那就是吧,我是在法国大革命前出生的。呀,亲爱的,je viens de loin[1],我属于旧世界。但我要谈的不是这个,我要谈的是新世界。你应该多告诉我一些关于美国的事,你告诉我的太少了。我来到这儿的时候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这里,我对那个美好的稀奇古怪的国家知道得那么少,这是可笑的,或者是不光彩的,它无疑是最伟大最有趣的一个国家。在这儿有许多人跟我一样,我必须说,我们是一批不幸的畸零儿。一个人应该生活在自己的国家里,不管它怎么样,他在那儿有他天然的位置。如果我们不是正常的美国人,我们肯定是可怜的欧洲人,我们在这儿没有天然的位置。我们只是在地面上爬行的寄生物,我们没有把脚伸进泥土。一个人至少应该知道这点,不要存什么幻想。也许,一个女人可以这么过活,在我看来,女人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天然的位置,不论她来到哪里,她只能留在地面上,这儿那儿地爬一下。亲爱的,你不同意?你觉得可怕?你说你决不会爬?真的,我没有看到你爬,你站得直挺挺的,不像那许多可怜虫。这很好,总的说来,我认为你不会爬。但那些男人,那些美国人,je vous demande un peu[2],他们在这儿干什么?我并不羡慕他们,他们不知道怎么办。你瞧可怜的拉尔夫·杜歇,你说那是一种什么人物?幸亏他有肺病——我说幸亏,因为这才使他有事可干。他的肺病是他的事业,那是一种职业。人们可以说:‘啊,杜歇先生,他关心他的肺,他对天气有不少知识。’但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他能代表什么?‘拉尔夫·杜歇,一位住在欧洲的美国人。’这什么也不能说明,空空洞洞,毫无内容。‘他很有修养,’他们说,‘他收藏了许多古色古香的鼻烟盒。’收藏这些玩意儿,这真是太无聊了。我听到这名称就讨厌,我觉得这简直荒唐透顶。他那位可怜的老父亲就不同了,他有他的身份,那还是很有分量的。他代表着一家大银行,这在我们今天,是不比任何东西差的。不管怎样,对一个美国人说来,这不是一件小事。但我始终认为,你的表兄有这么一种慢性病是很幸运的,只要它还不致送掉他的性命。那比鼻烟盒强得多。你说,如果他没有病,他能做点什么——能接替他父亲在银行里的位置?可怜的孩子,我不相信,我觉得他根本不喜欢银行。不过,你比我更了解他,虽然我一直认为我是了解他的,但这件事是无法证明的。我有一个朋友,他的情况我觉得是最坏的。他也是我们美国人,住在意大利(他也是在不很懂事的时候就给带到那儿去的),这是我认识的最可爱的人物之一。将来你一定得认识他,我要让你们见面,这样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他名叫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他住在意大利,这就是人们关于他所能说的一切,所知道的一切。他非常聪明,是一个天生应该出人头地的人物。但正如我所说,他名叫奥斯蒙德,他住在意大利,tout bètement[3],这两句话就把他概括尽了。他没有职业,没有名声,没有地位,没有财产,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一切。哦,是的,对不起,他会画画,画水彩画,像我一样,只是比我好。他的画相当蹩脚,总的说来,这倒叫我很高兴。幸亏他非常懒,懒简直成了他的一块挡箭牌。他可以说:‘啊,我什么也没做,我懒得太糟糕了。除非你早上五点钟起床,否则你今天甭想干什么。’他当然不是个早起的人,于是你觉得,好像只要他起得早一点,他就能干点儿什么似的。他从不跟一般人谈他的画,这是他聪明的地方。但他有一个小女孩,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他时常谈到她,他待她非常好。如果做一位好的父亲可以成为一种职业的话,那么他干得很出色。但我怕那不比鼻烟盒好一些,也许甚至还坏一些。告诉我,他们在美国干些什么?”梅尔夫人接着问。附带说一句,事情很清楚,这些想法她不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只是为了读者的方便,我才把它们归纳在一起。她谈到佛罗伦萨,奥斯蒙德先生便住在那儿,杜歇夫人也在那儿拥有一幢中世纪宫殿式住宅。她又谈到罗马,她自己在那儿有一所pied-à-terre[4],屋里有不少古色古香的上等锦缎装饰品。她谈到各种地方,各种人,甚至还有所谓“问题”。她还时不时谈到她们的可爱的老主人,以及他复原的希望等等。一开始她就认为,这种希望很渺茫。她估计他残余的生命时,讲得那么斩钉截铁,那么明确,那么有力,给伊莎贝尔的印象很深。一天晚上,她还确凿无疑地宣称,他已经毫无指望了。

“这是马修·霍普爵士告诉我的,他已讲得尽可能的明白,”她说,“那是晚饭以前,他站在火炉旁边。这位大医师显得彬彬有礼。我不是说,他讲的话包含任何这方面的意思。但他非常婉转地暗示了这种意思。我对他说,在这种时候,我住在这里觉得很不自在,总好像有些不识时务,因为我又不会护理病人。他回答道:‘你应该留下,应该留下,你的任务在后头呢。’这不是很巧妙地表达了两层意思吗?一层是,可怜的杜歇先生的日子不会很长了;另一层是,我可能在这儿起一些安慰的作用。不过事实上,我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你的姨妈会安慰自己,她,也只有她知道得最清楚,她需要多少安慰。要别人来掌握用药的分量,是很难恰如其分的。至于你的表兄,那是另一回事,他会很伤心,老是想念他的父亲。但我还有些自知之明,我知道拉尔夫是不需要我的安慰的,我们没有共同的语言。”梅尔夫人不止一次提到,她跟拉尔夫·杜歇的关系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太和睦,因此现在伊莎贝尔乘机问她,他们是不是好朋友。

“很好,但他不喜欢我。”

“你有什么叫他不满意的?”

“什么也没有。但这种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不喜欢你不需要理由?我觉得,这是需要最充分的理由的。”

“你对我很好。但有朝一日你不喜欢我的时候,千万得准备好一个理由。”

“有朝一日不喜欢你?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我也希望没有,因为这一天一旦开始,你就会永不回头。你的表兄也是这样,他这种情绪不会消失。这是天然的反感——我可以这么说,因为责任都在他那一边。我对他不抱任何成见,尽管他对我不公正,我丝毫也没有恨他。不过他是一个君子,他不会暗中诋毁我。cartes sur table[5],”梅尔夫人随即又补充道,“我不怕他。”

“确实不用怕,”伊莎贝尔说,还补充了几句,说他是世上最和蔼可亲的人。然而她记得,她第一次向他打听梅尔夫人时他回答的口气,这位夫人可能会认为是一种隐晦曲折的中伤。伊莎贝尔对自己说,他们中间一定有什么疙瘩,但她没再讲下去。她想,如果这是一件重要的事,那应该关怀,但如果不是,便不值得她去操心。尽管她喜欢了解一切,但对揭开隐私,看到阴暗的角落,天然怀有畏惧心理。在她心头,求知欲和另一种最温柔的对无知的喜爱,同时并存着。

但梅尔夫人有时讲的话会使她大为惊愕,当场便把两条清晰的眉毛扬了起来,事后又仔细考虑着这些话。“如果我能回到你的年纪,我什么都肯牺牲,”有一次梅尔夫人脱口而出说道,露出凄楚的神色,这神色虽然被她那惯常的悠闲微笑冲淡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消失。“要是我能一切重新开头的话……要是我的生活还在我的前面!”

“你的生活还在你的前面。”伊莎贝尔温柔地回答,因为那话使她有些不寒而栗。

“不,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白白过去了。”

“应该说不是白白过去的。”伊莎贝尔说。

“为什么不——我得到了什么?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财产,没有地位,也没有一点美貌的影子,而且从来没有。”

“你有许多朋友,亲爱的夫人。”

“未必见得!”梅尔夫人喊了起来。

“啊,你错了。你有回忆,有美好的风度,有才能……”

但梅尔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我的才能给我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可我还得继续使用它们,用它们来度过我的光阴、我的岁月,用自欺欺人的所谓活动来迷惑自己。至于我的风度和回忆,那还是越少谈到它们越好。我现在是你的朋友,但一旦你为你的友谊找到了更好的用途,你就会抛弃我了。”

“你会看到,我不是那样的人。”伊莎贝尔说。

“是的,我会尽量使你不抛弃我,”梅尔夫人回答,严肃地看着她,“我说我希望回到你的年纪,我的意思是让我也具有你那些品质:坦率,慷慨,诚恳,像你一样。那么,我可能会使我的生命发挥更好的作用。”

“你有什么是你想做而没有做成的呢?”

梅尔夫人拿起一份乐谱——她本来坐在钢琴前面,刚才开始说话时,才蓦地从琴凳上转过身来——机械地一页页翻着。最后她才回答道:“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你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吗?它们一定是很大的。”

“的确很大。如果把它们讲出来,我会变得滑稽可笑。”

伊莎贝尔感到奇怪,这些野心是什么呢,难道梅尔夫人想登基当皇帝不成?“我不知道,你对成功有什么看法,但在我看来,你是成功的。真的,我觉得,你本身就是成功的生动体现。”

梅尔夫人丢开乐谱,微微一笑,“你对成功是怎么看的呢?”

“我的看法你一定会认为平淡无奇。那就是:一个人看到年轻时的梦想得到实现。”

“啊,”梅尔夫人喊道,“那我还从没看到!但我的梦想这么大,这么荒谬。天哪,我的梦想至今仍是梦想呢。”她又转过身去,对着钢琴,用力弹了起来。翌日,她对伊莎贝尔说,她对成功下的定义非常美,但也会给人带来很大的痛苦。用它来衡量,谁能说是成功的呢?一个人年轻时的梦想,那是迷人的,那是神圣的!谁曾经看见它们得到实现呢?

“我看到了……看到了其中的一些。”伊莎贝尔鼓起勇气来回答。

“已经实现了?也许它们只是你昨天做的梦吧?”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梦想了。”伊莎贝尔笑着说。

“啊,也许你是指你童年向往的东西——一根粉红的腰带,或者一个会闭上眼睛的洋娃娃。”

“不,我不是指那些东西。”

“那么是一个留小胡子的年轻人跪在你的面前。”

“不,也不是那个。”伊莎贝尔说,神态更加郑重。

梅尔夫人注意到了这种郑重其事的脸色,“我猜想那就是你的意思。我们大家都幻想过留小胡子的年轻人。这是照例会有的现象,这不能算数。”

伊莎贝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讲了一句显得前后矛盾、又充满特色的话:“为什么不算数?年轻人也有各种各样,不可一概而论。”

“那么你想的是一位英雄豪杰——我没讲错吧?”她的朋友哈哈大笑,喊了起来,“如果你已找到了你梦想的年轻人,那确实是一大成功,我恭喜你。只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跟他远走高飞,到亚平宁山中他的城堡去?”

“他在亚平宁山没有城堡。”

“那么他有什么?四十号街上一幢丑陋的砖瓦房子?你别骗我啦,我不承认那是一种理想。”

“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房子。”伊莎贝尔说。

“那是你还太不懂事。要是你经历过我这么长的生活,你就会看到,每个人都有他的外壳,你必须把这外壳也考虑在内。所谓外壳,我指的是整个生活环境。世界上没有孤立的男人或女人,没有;我们人人都是由一批附属物构成的。我们所谓一个人的‘本身’是什么?它从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它注入了属于我们的一切,然后又流回来。我知道,我自己的很大一部分就存在于我选择的衣服中。我非常尊重物质!一个人的自身,对别人说来,就是这个人的自身的表现,而一个人的房子,一个人的家具,一个人的衣服,他所读的书,他所交的朋友——这一切都是他自身的表现。”

这是很玄妙的,然而并不比梅尔夫人已经谈到过的某些言论更玄妙。伊莎贝尔是喜爱玄学的,只是她不能附和她的朋友对人的个性的这种大胆分析。“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她说,“我的想法正好跟你相反。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表现我自己,但我知道,其他一切都不足以表现我。任何属于我的东西都不能成为衡量我的尺度,相反,那是一种限制,一种障碍,一种完全带有偶然性的东西。照你的说法,我选择了我的衣服,但毫无疑问,它们不能表现我,绝对不能!”

“你穿得很漂亮。”梅尔夫人轻松地插了一句。

“也许,但我不愿人家凭它们来评论我。我的衣服可以表现我的裁缝,但并不表现我。首先,我穿它们并不完全是我的选择,它们是社会强加给我的。”

“难道你愿意光着身子出去?”梅尔夫人问,那口气实际表示不愿再讨论下去了。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已勾了一个轮廓,说明我们的女主人公对这位完美的女性如何怀抱着少女的忠诚,但这种忠诚还不免有些缺陷,因为关于沃伯顿勋爵的事,伊莎贝尔对她只字未提,关于卡斯帕·戈德伍德,她也同样保持着缄默。不过,伊莎贝尔没有向她隐瞒她有过结婚的机会,甚至还让她知道这些亲事的条件是非常优越的。沃伯顿勋爵已离开洛克雷,前往苏格兰,他的妹妹们也跟他一起走了。虽然他给拉尔夫来过几次信,探询杜歇先生的病况,但这些问候已不像他还住在附近可以随时亲自前来那样,使姑娘感到不安。他的表现是值得钦佩的,但是她相信,如果他到花园山庄来,他会看到梅尔夫人,而如果他看到了她,他就会喜欢她,因而把他爱上她这位年轻女友的事泄漏给她。事情就那么巧,梅尔夫人前几次访问花园山庄的时候——每一次都比现在这次短得多——他不是不在洛克雷,就是没上杜歇先生家来过,因此虽然她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是本郡的一位大人物,却从未想到他会向杜歇夫人新近带来的外甥女求婚。

我们看到,伊莎贝尔虽然有时为自己讲得太多感到后悔,但她对她的女友的信任并不是毫无保留的。尽管这样,这种并不彻底的信任还是赢得了梅尔夫人的好感,有一次,后者对她说道:“你的时间还很多,我很高兴你还没有做什么——你还可以有所作为。对一个女孩子说来,拒绝一些有利的求婚,这是必要的——当然,这是指它们还不够好,你还可能有更好的机会的时候。对不起,也许我的口气显得庸俗讨厌,但一个人有时只能采取这种观点。不过不要老是拒绝,为拒绝而拒绝。它能给人以运用权力的快感,但接受归根结底同样是权力的运用。拒绝得太多,这总是危险的。这不是我遭到的情况——我是拒绝得不够多。你是一个高尚纯洁的人,我觉得你配得上嫁给一个内阁总理。但是严格说,你不是我们的专门术语所说的 Parti[6]。你生得非常好看,也非常聪明,从你本身来说,你是无可比拟的。但是你似乎对世俗的财富看得十分淡薄,根据我的印象,你对你的收入好像毫不在意。我希望你有一点钱。”

“我也希望有。”伊莎贝尔单纯地说,显然一时已忘记,她的贫穷对那两位殷勤的绅士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缺点。

马修·霍普爵士虽然提出了仁慈的劝告,梅尔夫人并没有留到最后,尽管可怜的杜歇先生的病结局如何,这时已很清楚。她跟别人还有一些约会,现在终于可以去践约了。在花园山庄告别时,她保证离开英国前,还要到那里或伦敦去探望杜歇夫人。她跟伊莎贝尔的话别,甚至比她们的会面更像友谊的开始。

“我要接连跑六个地方,”她说,“但是我不会看到比你更叫我喜欢的人了。不过那些人都是老朋友,到了我这样年纪,不会再结交新朋友的。我对你算是一大例外。你一定要记住这点,千万不能忘记我。你必须相信我,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

伊莎贝尔用亲吻来回答了她,虽然有些女人把亲吻当作家常便饭,但亲吻与亲吻不同,伊莎贝尔的亲吻是梅尔夫人感到满意的。这以后,我们这位小姐大半是孤零零一个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见到她的姨妈和表兄。她发现,杜歇夫人不露面的那些时间,现在只有一小部分是用在护理她的丈夫上。其余的时间,她都花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些屋子是连她的外甥女也不得入内的,她在那里的活动很神秘,外人不得而知。在饭桌上,她总是板着脸,一言不发,但是她的严肃不是一种姿态——伊莎贝尔可以看到,那是一种信念。她不知道,她的姨母是不是为自己的一意孤行感到后悔,但是关于这一点,没有明显的迹象——没有眼泪,没有叹息,也没有情绪上的夸大表现,一切仍像平时一样恰如其分。杜歇夫人似乎只是觉得,她需要对过去进行反省和总结。她有一本小小的道德账簿,用钢夹子夹得紧紧的,上面分门别类,准确精密地记载着一切。她的反省表现在言语上的,永远带有实际的意味。在梅尔夫人离开以后,她对伊莎贝尔说:“要是我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在这个时候带你来了。我会等一下,写信约你明年来。”

“那么,也许我会永远看不到我的姨父?我倒是觉得,我现在来是很幸运的。”

“那很好。不过我带你到欧洲来,不是为了让你认识你的姨父。”这完全是老实话,但伊莎贝尔觉得,这话一点也不合时宜。现在她很闲,可以思考这件事和另一些事。她每天独自出外散步,把许多时间花在图书室里,翻阅各种图书。她所惦记的事情中,有一件就是她的朋友斯塔克波尔小姐的活动,她们保持着经常的联系。伊莎贝尔对这位朋友的私人通信,比对她报上的通讯更感兴趣,这就是说,她认为她那些公开的通讯要是不印在报上,也许会写得更好一些。然而亨利艾塔的活动,即使从她个人的要求来看,也并不如预期的那么顺利。她急于要获得的大不列颠内在生活的印象,始终像鬼火一样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彭西尔夫人的邀请信,由于神秘莫测的原因,老是没有寄到,可怜的班特林先生尽管为朋友绞尽脑汁,还是无法解释,那封明明已经寄出的信,怎么会至今下落不明。不过亨利艾塔这件事,显然使他感到内疚,总觉得这次幻想的贝德福之行是他欠下的一笔债,必须偿还。亨利艾塔来信道:“他说他认为我应该到大陆去。因为他自己也想到那儿去,我想他的劝告是真诚的。他问我,为什么不去看看法国的生活。确实,我也非常想见识一下这个新共和国。班特林先生对共和国不太感兴趣,但他还是很想到巴黎逛逛。我必须说,他的体贴入微,使我感到满意,不论怎样,我总算见到了一位彬彬有礼的英国人。我总是对班特林先生说,他应该是美国人才对。你不知道,他听了有多高兴呢。每逢我这么说,他便惊叫起来:‘啊,真的,那敢情好!’”几天后她又在信上说,她已决定在本周末前往巴黎,班特林先生答应送她——也许会一直陪她到多佛。亨利艾塔还说,她要在巴黎等伊莎贝尔,仿佛后者马上就要独自开始她的大陆之行似的。关于杜歇夫人,她连提也没提。我们的女主人公知道,拉尔夫很关心这位不久前的旅伴,因此把斯塔克波尔小姐信中的几段话告诉了他。拉尔夫对《会谈者报》记者的动向,似乎隐隐感到有些忧虑。

“这么看来,她干得挺不错,”他说,“跟一个前枪骑兵军官畅游巴黎!如果她需要写什么,只要写这个插曲就够了。”

“当然,这是不合常规的,”伊莎贝尔回答,“但是如果你认为——至少就亨利艾塔来说——这不完全纯洁,那么你是大错特错了。你永远不会了解亨利艾塔。”

“对不起,我完全了解她。起先,我一点不了解,但现在我已找到了立足点。不过我怕班特林先生还没找到,他会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说真的,我了解亨利艾塔,就像她是我亲手塑造的一样!”

伊莎贝尔不完全相信这点,但是她没有再表示怀疑,因为在这些日子里,她总想对她的表兄慈祥一些。梅尔夫人走后不到一个星期,一天下午,她坐在图书室中,手里捧着一本书,但注意力没有集中在书上。她坐在靠窗一张高背长凳上,望着阴沉潮湿的园子。由于图书室与住宅的前门正好构成直角,她可以看到,医师的马车等在门口已有两个小时。医师在这儿待这么久,这使她有些吃惊,但最后,她看到他出来了。他在门廊中站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看看马的膝盖,然后跨进车子走了。伊莎贝尔又坐了半个来小时,屋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在万籁俱寂中,她终于听到,图书室的长毛地毯上传出了轻轻的缓慢的脚步声,这声音使她几乎吃了一惊。她蓦地从窗口转过身去,看到拉尔夫·杜歇站在那儿,手还是插在口袋里,但平时那种隐约的微笑已完全从他脸上消失。她站了起来,用她的动作和目光向他提出了问题。

“一切都过去了。”拉尔夫说。

“你是说姨父他……”伊莎贝尔没有说下去。

“我的父亲一小时前去世了。”

“啊,可怜的拉尔夫!”姑娘温柔地等待着,向他伸出了双手。

* * *

[1] 法文:我来自远方。

[2] 法文:我得问你一下。

[3] 法文:什么也不做。

[4] 法文:临时寓所。

[5] 法文:一切开诚布公。

[6] 法文:理想的婚姻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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