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位小姐对罗马的深刻感染力反应如何,我不想作全面的报导,我也不想分析她凭吊古罗马广场时的心情,或者计算她在跨进圣彼得教堂门槛时脉搏跳动的次数。我只想说,她的印象正是她这样一个清新活泼、热情洋溢的人所必然感受的。她一向爱好历史,而在这儿,街上的每一块石头,阳光中的每一粒分子,都包含着历史。她的想象力驰骋在伟大的历史事件中,凡是她的足迹所到之处,都有过这类事件。它们引起了她强烈的激动,然而那都是在内心中。她的同伴们发觉,她讲话比平常少了;有时,拉尔夫·杜歇装出一副没精打采、呆头呆脑的样子,仿佛在从她的头顶上观看景物,实际却垂下眼睛,在仔细端详她。但从她自己来说,她觉得她非常愉快,她甚至愿意相信,这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刻。人类可怕的过去使她感到窒息,但是有一种与眼前密切相关的联想,却使它突然长上了翅膀,可以在蓝天中任意翱翔。各种不同的感觉麇集在她的心头,她简直不知道,它们会把她带往何处。她在一种强自克制的狂喜中,遐想联翩——她从她接触的事物中看到的东西,往往比它们实际所有的多得多,然而默里的书[1]中列举的项目,她却又有许多没有看到。正如拉尔夫所说,罗马当时正处在最动人的时刻。大批吵吵闹闹的游客已经离开,许多庄严肃穆的地方又恢复了它们庄严肃穆的面貌。蔚蓝的天空光辉灿烂,泉水从长满青苔的石孔中汩汩喷溅,已不再那么冷,声音也更悦耳动听了。在温暖明朗的街头巷尾,常常可以看到一簇簇鲜艳的花朵。我们的朋友们到达后第三天下午,到古罗马广场去参观最新的发掘工作[2],这项工程比前一段时期已大为扩展。他们从现代的街道往下走,来到圣路,迈着虔敬的步子在那儿徘徊,只是这种虔敬在各人身上的表现不同。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印象最深的,是古罗马的路面跟纽约的非常相似,她甚至觉得,在这古老的街道上还隐约可见的深深的战车车辙,跟美国马车的铁轮辗成的沟纹一模一样。太阳已开始落山,空中迷漫着金黄色的暮霭。毁损断裂的圆柱和残缺不全的雕像垫座投下的长长阴影,铺展在这片废墟上。亨利艾塔随着班特林先生向前漫步,她听到他把尤利乌斯·恺撒称作“不要脸的家伙”,显然觉得很满意。拉尔夫则把他早已准备提供的各种解释,滔滔不绝地灌进我们的女主人公全神贯注的耳朵中去。一位卑躬屈节的古迹讲解员在这一带踅来踅去,一心要为这两位游客效犬马之劳,他那流利的讲解丝毫也没有由于游览季节的过去而稍见逊色。发掘工作正在广场的一个偏远角落里进行,因此他提出,如果“先生们”愿意去走走,就可以看到许多有趣的东西。这个建议主要是对拉尔夫,不是对伊莎贝尔说的,她已经走得相当累了,因此她请她的同伴去满足好奇心,她可以耐心地等待他回来。这时间和地点非常合她的口味,她愿意独自待在这儿领略这种乐趣。拉尔夫跟着导游人走了,伊莎贝尔坐在一根倒塌的圆柱上,离朱庇特神庙不远。她希望得到短时间的安静,但她没有享受多久。她对罗马这些粗犷质朴的古迹怀有浓厚的兴趣,它们散布在她的周围,虽然经历了许多世纪的风吹雨打,还保留着不少人类生活的痕迹。然而她的思想经过了一系列不可捉摸的变化,却飘飘忽忽地进入了当前更活跃的事物和领域中间。从远古的罗马到伊莎贝尔·阿切尔的未来,是一段漫长的历程,然而她的想象力却完成了迅速的飞跃,现在已在较近、较丰富的田野上慢慢徘徊。她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因此当她把眼睛移向脚边,注视着铺在地上的一排已有裂缝、但还没有破碎的石板时,她没有听到逐渐行近的脚步声。不久,一个阴影闯进了她的视觉范围,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位先生——他不是拉尔夫,不是他觉得那些发掘毫无意思而提早跑了回来。这个人看到她,吃了一惊,就像她也吃了一惊一样。他站在那儿,向着她惊讶得发白的脸色举帽行礼。

“沃伯顿勋爵!”伊莎贝尔喊了一声,站起身来。

“我没有想到这是你。我从那边角上转过来,正好碰到了你。”

她向周围看看,作了解释,“我一个人在这里,几个朋友刚才走开。我的表兄到那儿去参观古迹的发掘工作了。”

“哦,原来这样。”沃伯顿勋爵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指点的方向。现在他坚定地站在她前面,已经恢复了平静,似乎还希望让她看到这点,只是神情十分亲切。“别让我打扰你,”他继续说,望着她有些消沉的苍白脸色。“我想你大概累了。”

“是的,我很累。”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又坐下了。“但是请你别为我中断你的游览。”她补充了一句。

“没什么,我只有一个人,我一点事也没有。我没想到你在罗马。我刚从东方来。我只是路过这儿。”

“你这次旅行一定走了不少地方。”伊莎贝尔说,她听拉尔夫讲过,沃伯顿勋爵已离开英国。

“是的,我到国外已经六个月了——从上一次见到你以后不久,我就走了。我到过土耳其和小亚细亚,前几天才从雅典来到这里。”他尽量使自己显得很自然,但仍有些拘束,直到向这位少女又瞧了一会儿后,才完全平静下来。“你希望我离开你,还是可以让我在这儿呆一会儿?”

她的反应很合乎人情,“我并不希望你离开,沃伯顿勋爵,见到你,我觉得很高兴。”

“谢谢你这么说。我可以坐下吗?”

伊莎贝尔坐的这根有凹槽的柱子,可以供好几个人休息,哪怕一位气宇轩昂的英国绅士也能够在这儿找到宽敞的位置。于是那个伟大阶级的优秀标本,在我们的年轻小姐旁边坐了下去。在接着的五分钟内,他问了她几个问题,都是偶然想起的,有的他还问了两次,由此可见,他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还向她提供了一些自己的消息,这对她逐渐平静的女性意识不是毫无作用的。他重复了不止一次,说他没有想到会遇见她,很明显,这次邂逅使他感到措手不及,毫无准备。他的表情倏忽变换着,一会儿显得轻松自然,一会儿显得庄严沉重,一会儿快活,一会儿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给太阳晒得乌油油的,连那浓密的胡须好像也给亚洲的热浪涂上了一层油彩。他穿的衣服显得宽大,上下身也不一致,这是英国人在国外旅行时的打扮,它既考虑到了舒适,又能说明他们的国籍。他那平静和蔼的眼睛,那虽然黝黑、仍显得鲜嫩的古铜色皮肤,那魁梧的身材,那谦逊的仪表,以及那种绅士和探险家的一般神态,都说明他可以代表不列颠族,不论到哪里,都不会使对它怀有友好态度的人感到失望。伊莎贝尔看到了这一切,她为自己始终喜欢他觉得高兴。显然,尽管他受了重大的打击,他仍保持着他的一切优点——这些品质,可以说体现了那些伟大尊贵的家庭的本质,它们像这些家庭的核心装置和设备一样,一般的骚动对它们不起作用,除非整个大厦坍毁,它们才会同归于尽。他们谈到了一些自然会谈到的事:她的姨父的去世,拉尔夫的健康状况,她怎样度过她的冬季,她对罗马的访问,她的返回佛罗伦萨,她的避暑计划,她所居住的旅馆,以及沃伯顿勋爵的漫游生活,他的动向、意图、印象和现在的住处。最后他们陷入了沉思,但是这沉默表现了比他们任何人的话更多得多的意义,以致他最后的话反而似乎是多余的了。“我写过几封信给你。”

“给我?我从没收到你的信。”

“我没有把信发出。我把它们烧了。”

“啊,”伊莎贝尔笑了起来,“你这么做,比我这么做更好一些!”

“我想你不会重视这些信,”他继续说,那种老实的态度也许使她很感动,“我觉得,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权利写信来打扰你。”

“我得到你的消息,会感到很高兴。你知道,我希望……希望……”但她把话咽了下去,觉得把这种想法讲出来毫无意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希望我们始终做好朋友。”这句客套话在沃伯顿勋爵口里,显得索然无味,然而他喜欢用这样的口气。

伊莎贝尔觉得没什么好讲的,只得说道:“请不要再谈这一切了。”但她又意识到这句话不比前一句有意思一些。

“即使让我谈,这对我也不是什么安慰!”她的朋友大声强调道。

“我不能为了安慰你来欺骗你。”姑娘说。尽管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的心却回到了六个月前给他的那个使他不满的答复上面,她觉得自己胜利了。他举止文雅,强大有力,殷勤体贴,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但她的答复没有变。

“你不想安慰我,这做得很对,这是由不得你自己的。”她在离奇的喜悦心情中,听得他这么说。

“我曾经希望我们能重新见面,因为我并不担心你会使我感到我对不起你。但如果你像现在这样,那么这只能给你带来更大的痛苦,不会使你愉快。”于是她站了起来,神色显得有些庄严,一边张望着,看她的朋友们来了没有。

“我并不想要你感到你对不起我,我决不会那么说。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两件事,不妨说那是为了使我聊以自慰。我不会再旧事重提。我去年向你谈的事,使我的心情老是起伏不定,我几乎不能考虑任何别的事。我竭力想忘记它——我不断努力这么做。我还试图对另一个人发生兴趣。我告诉你这些,因为我希望你知道我尽了自己的责任。我没有成功。正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我到了国外——离开英国越远越好。人们说,旅行可以使人忘记一切,但它没有使我忘记。自从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以来,我还一直想念着你。我的心情完全没有变。现在我还是那么爱你,我那时对你说的每一句话,至今仍是同样真实的。就在我对你说话的这个时刻,我还是同样感到——这是我很大的不幸——你对我有着不可超越的魅力。是的,我不能缩小这个事实。然而我并不想继续来麻烦你,刚才那只是一会儿工夫。我不妨补充一句,几分钟以前我遇到你的时候,虽然我完全没有想到会遇见你,说实话,我却正在捉摸,不知道你这会儿在哪里。”他已经恢复了他的自制力,在谈话的时候,他已一切正常。他的样子仿佛在一个小小的委员会上发言——向它平静而准确地发表一篇重要声明,只是偶然看一下藏在帽子里的发言提纲(那顶帽子摘下后没有再戴上)。可想而知,委员会已理解了他的观点。

“我常常想到你,沃伯顿勋爵,”伊莎贝尔回答,“你可以相信,我会永远那么做。”然后她换了一种口气,仿佛既想保持亲切的意味,又想贬低那句话的意义,说道:“这对双方都是没有害处的。”

他们并排走着,她立即问起他的两个妹妹,要他向她们转达她的问候。他暂时没有再提到他们那个伟大的问题,只是谈些无关紧要的、不涉及感情的话。但是他希望知道,她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罗马,听到她说出停留的期限后,他宣称他很高兴,因为这日子还很远。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你自己不是仅仅路过这儿吗?”她问,有些担心似的。

“咳,我说我路过这儿,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把罗马只当作克拉彭枢纽站[3]。路过罗马就是在这儿停留一两个礼拜。”

“说坦白一点,就是你待的日子跟我的一样长!”

他笑了笑,仿佛在试探她似的:“你不喜欢我留在这儿。你怕常常看到我。”

“这不是我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当然不能要求你为了我离开这个可爱的城市。但我承认我怕你。”

“怕我又旧事重提吗?我保证注意这点。”

他们逐渐停下,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可怜的沃伯顿勋爵!”她说,露出了希望使两个人都感到愉快的同情。

“可怜的沃伯顿勋爵,一点不错!但我会小心的。”

“你可能会不愉快,但你不必使我也变得这样。那是我不能允许的。”

“如果我相信我能使你不愉快,我也许会试一下。”听到这话,她又向前走了,他也跟了上去,“我决不再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

“很好。要不,我们的友谊就完了。”

“也许有一天——过一段时间——你会允许我……”

“允许你使我不愉快吗?”

他迟疑了一下。“允许我重新向你说……”但他把话咽了下去,“我要保持沉默,永远保持沉默。”

拉尔夫·杜歇在参观发掘工作时,遇到了斯塔克波尔小姐和她的卫士,现在三个人从地洞周围的一堆堆泥土和石块中走出来,望见了伊莎贝尔和她的同伴。可怜的拉尔夫又是高兴又是惊奇,大声招呼他的朋友。亨利艾塔尖声叫了起来:“我的天,那位勋爵来了!”拉尔夫和他的邻居在不露感情的融洽气氛中见了面——这是英国朋友在长期分别之后见面的方式——斯塔克波尔小姐则睁起聪明的大眼睛,瞪着那位晒得黑黝黝的旅行家。但她马上确定了她对这个意外事件的态度。“恐怕你不记得我了吧,先生。”

“不,我完全记得你,”沃伯顿勋爵说,“我曾经请你到我家里去玩,但你始终不肯赏光。”

“我不能要我到哪里就到哪里。”斯塔克波尔小姐冷冷地回答。

“好吧,那我就不再邀请你啦。”洛克雷庄园的主人大笑起来。

“但如果你邀请,我一定去,一定去!”

沃伯顿勋爵尽管很高兴,还是没有邀请她。班特林先生站在一旁,不想上来搭讪,到现在才乘机向勋爵点了点头,后者友好地回答道:“啊,班特林,你在这儿?”一边说一边跟他握手。

“哎哟,”亨利艾塔说,“我还不知道你认识他!”

“我想你不会知道我认识的每一个人的!”班特林先生打趣道。

“我认为,一个英国人认识了一位勋爵,他是一定会告诉你的。”

“我想,班特林先生恐怕是不好意思提到我。”沃伯顿勋爵说,又笑了起来。伊莎贝尔看到这情形,觉得很愉快,在他们取道回家的时候,她轻松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是星期日,上午她写了两封长信,一封给她的姐姐莉莲,另一封给梅尔夫人,但在两封信中,她都没有提到一位被拒绝的求婚者威胁她要再度向她提出要求。按照习惯,每逢星期日下午,所有虔诚的罗马人(而最虔诚的罗马人往往是来自北方的蛮族)都前往圣彼得大教堂做晚祷。我们的朋友们已相互约定,一起驱车前去。午饭后,马车到来前一小时,沃伯顿勋爵来到巴黎大饭店,拜望两位小姐,拉尔夫·杜歇和班特林先生已一起上街。客人似乎想以实际行动向伊莎贝尔证明,他决心遵守昨天傍晚作出的诺言。他既谨慎又坦率,甚至没有流露一点表情,或者作过一点暗示。他要让她自己去判断,他可以成为一个多么好的纯粹的朋友。他谈他的旅行,谈波斯和土耳其,于是斯塔克波尔小姐问他,她去访问这些国家是否“值得”,他向她保证,一个女性在那儿可以大有作为。伊莎贝尔对他很客气,但是她感到纳闷,猜不透他的目的是什么,他表现得这么豁达大方,希望得到什么。如果他希望让她看到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那可以不必多此一举。她已经知道,他在一切方面都是正直大方的,对于这个信念,他不能再增加什么。何况他在罗马这件事本身,就使她惴惴不安,好像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然而在他结束访问的时候,他却说他也要到圣彼得教堂去,他会在那儿等候她和她的朋友们。她不得不回答,他可以一切听便,不必管她。

到了教堂,她穿过镶嵌棋盘花纹的广场时,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她不是那种高贵的旅游者,会对圣彼得教堂感到“失望”,认为它徒有虚名,不够伟大。当她第一次从张在门口、砰砰作响的大皮门帘下步入教堂的时候,当她第一次置身于巍峨的拱顶下,看到日光从香烟缭绕、金碧辉煌的空中,从大理石、镶花图案和青铜制品的反光中,濛濛细雨般撒下的时候,她只觉得眼花缭乱,头脑中的伟大的观念膨胀起来了。这以后,它再也不会感到缺乏翱翔的空间。她像一个孩子或者一个乡下人一样,看得目瞪口呆,惊讶不止,对着这雄伟壮丽的场面默默礼赞。沃伯顿勋爵跟在她旁边,谈着君士坦丁堡的索菲亚大寺院;她有些担心,怕他谈到最后,又会要她注意他的模范行动。晚课还没有开始,但是在圣彼得教堂可看的东西很多,而且这地方宽敞异常,几乎带有一种世俗的性质,似乎它不仅可以满足精神活动的需要,同样可以满足体力活动的需要,形形色色的礼拜者和观光者汇集在一起,大家可以各取所需,互不妨碍或干涉。在这种庄严伟大的气氛中,个别的轻率言行不可能产生多大影响。不过伊莎贝尔和她的同伴们是无可指责的,因为亨利艾塔虽然坦率地宣称,米开朗吉罗设计的圆顶比不上华盛顿的国会大厦,但这种批评,她主要是对着班特林先生的耳朵讲的,后来在《会谈者报》的专栏上,它才以更尖锐的方式出现。伊莎贝尔随着沃伯顿勋爵对教堂作了巡礼,他们来到入口处左首的唱诗班附近,教廷歌手的声音从麇集在门口的人群头上向他们飘来,人群中,本地的罗马人和好奇的外国人同样的多。他们在人群外面站住,听着神圣的乐声在空中回旋。显然,拉尔夫已同亨利艾塔和班特林先生挤进里面去了。伊莎贝尔从密集的人群顶上望去,只见屋里烟雾弥漫,跟庄严的赞美歌声打成一片,下午的光线从高大的窗户经过窗旁雕花的墙壁斜射进来,在烟雾中变得银光闪闪。过了一会儿,歌声停止了,沃伯顿勋爵似乎又打算离开那里。伊莎贝尔只得跟着他,但刚一转身,就发现了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原来他刚才就站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走上前来——他的到来好像一下子使他们站的地方变得拥挤起来了。

“那么你终于来了?”她说,向他伸出手去。

“是的,我昨天夜里到的,今天下午上你的旅馆找你去了。他们告诉我,你到这儿来了,我正找你呢。”

“别的人进里面去了。”她决定这么说。

“我不是为别人来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望着别处,沃伯顿勋爵在看他们,也许他听到了这句话。她突然想起,这正是他到花园山庄来向她求婚的那个早上对她讲的话。奥斯蒙德先生的话使她脸上涌起了红晕,而这回忆并不能驱散它们。为了掩盖这一切,她给两人互相介绍了姓名。幸好这时班特林先生已从唱诗班那儿出来,正以英国人特有的毅力从人群中往外挤着,他后面跟着斯塔克波尔小姐和拉尔夫·杜歇。我说幸好,这可能只是从事物的表面上看的,因为一瞧见从佛罗伦萨来的那位先生,拉尔夫·杜歇马上变得忧心忡忡,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然而他没有违反必要的礼节,立刻露出恰如其分的亲切脸色,向他的表妹说道,她马上会把她所有的朋友都吸引到这儿来了。斯塔克波尔小姐在佛罗伦萨见到过奥斯蒙德先生,她已经有机会向伊莎贝尔表明态度,说她不喜欢他,就像她不喜欢她的另几位崇拜者——杜歇先生,沃伯顿勋爵,甚至巴黎的小罗齐尔先生——一样。她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你这位漂亮小姐吸引来的却都是最别扭的家伙。戈德伍德先生是唯一我还满意的人,可是你偏偏不喜欢他。”

“你对圣彼得教堂有何观感?”奥斯蒙德先生这时问我们的年轻小姐。

“它很大,显得光辉夺目。”她随便回答道。

“它太大了,使一个人觉得自己像原子一样渺小。”

“这不正是我们在人间最伟大的教堂里应有的感觉吗?”她问,仿佛对自己这句话很赞赏似的。

“如果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那么这是他在任何地方都应有的感觉。但是不论在教堂还是在别的地方,我都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看你真是应该当教皇才对!”伊莎贝尔喊了起来。她想起了他在佛罗伦萨对她说过的一些话。

“我没有说我不想当!”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说。

这时,沃伯顿勋爵已来到拉尔夫·杜歇身旁,两人在一起溜达。“那位跟阿切尔小姐说话的先生是谁?”勋爵问。

“他名叫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住在佛罗伦萨。”拉尔夫说。

“还有呢,他是怎样一个人?”

“什么也不是。哦,对啦,他是美国人,但人们忘记了这点,他已经一点不像美国人了。”

“他认识阿切尔小姐很久了?”

“三四个礼拜。”

“她喜欢他吗?”

“她正在考虑。”

“结果会怎样?”

“结果?”拉尔夫问。

“她会不会喜欢他?”

“你是说她会不会接受他吧?”

“对,”沃伯顿勋爵过了一会儿说,“我想我要问的正是这个可怕的问题。”

“如果没有人干预,也许不会。”拉尔夫回答。

勋爵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那么我们应该保持沉默?”

“绝对沉默。一切听其自然!”拉尔夫说。

“万一她走上那条路呢?”

“也许不会吧?”

沃伯顿勋爵听了,起先没说什么,但接着又开口了,“他非常聪明吗?”

“非常聪明。”拉尔夫说。

他的朋友想了想,“还有呢?”

“你还需要什么?”拉尔夫叹了口气。

“你是说她还需要什么吧?”

拉尔夫挽着他的胳臂,转过身去:他们得跟其他人会合了。“要知道,我们不能给她提供什么。”

“好吧,如果她不要我们提供什么……”勋爵一边走,一边宽容地说。

* * *

[1] 默里是十八九世纪伦敦著名的出版商,一家几代从事出版事业,曾印行了一系列各地的导游手册,包括罗马在内。

[2] 古罗马广场在罗马市中心,周围环布各种神庙,是古代罗马政治、文化和商业活动的中心,后被毁。十九世纪起在故址陆续进行发掘,恢复各种古迹的遗址,供游览。“圣路”是古罗马的街道,相传古罗马城的创始人罗慕洛和萨宾族领袖塔梯乌斯在此结盟,奠定了古罗马的基础。

[3] 伦敦西南郊外的火车交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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