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在卡希纳田野跟她的情人散步时,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克里森蒂尼宫对他的反应并不好。她的姨母和表兄小心翼翼表示了反对,但这些意见总的说来,没有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它们的意义无非是他们不喜欢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这种不喜欢没有引起伊莎贝尔的不安,她甚至没有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它们只是更突出了一个事实,即她是为自己结婚的,她一切都问心无愧。一个人可以为别人做别的事,但这件事只要本人满意就成。伊莎贝尔是满意的,这也因为她的情人的行为是正直的,无可非议的。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爱她,在他的希望得到实现以前的这些宁静光明的日子里,包括其中的每一天,他的行为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拉尔夫·杜歇对他的粗暴批评也从来没有显得这么不合理。这批评在伊莎贝尔心头产生的主要印象是,爱情使它的受难者痛苦地离开了所有的人,但没有离开心爱的人。她觉得她跟她以前认识的每一个人脱离了,其中有她的两个姐姐,她们写信来表示祝贺,这是义不容辞的,但同时也以比较隐晦的方式表示了惊异,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选择一位王亲国戚,那种给丰富多彩的传说渲染得光辉夺目的英雄人物,作自己的夫婿;还有亨利艾塔,这个人,她相信,会为了阻挠这件事,特地从美国赶来,只是已为时过晚;还有肯定会找到如意夫人的沃伯顿勋爵和也许找不到如意夫人的卡斯帕·戈德伍德;还有姨母,她对婚姻抱着冷酷的、肤浅的观点,因此不惜对她公开表示鄙视;还有拉尔夫,他对她寄托着伟大希望之类的话,无疑只是本人失望之余的一种想入非非的伪装。显然,拉尔夫是希望她根本不要结婚,这就是他那些话的实质,因为他对她作为一个独身女子的冒险活动,感到津津有味。失望使他针对那个人讲了一些愤怒的话,因为她把那个人甚至看得比他更好。伊莎贝尔自以为了解拉尔夫,她相信他在发怒。她宁可相信这点,因为正如我说的,她现在已没有多余的、空闲的心情来思考这些枝节问题了。她认为,像她这样不顾一切地选择了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这就必然会使其他一切关系破裂,这是她不得不接受的命运,但事实上那是一件使她的命运闪闪发光的事。她尝到了这种选择的甜头,但也几乎怀着惶恐的心情感到,这种令人神往和陶醉的地位,却是容易招来嫉恨和反对的,尽管爱情从古以来受到赞美,给披上了美德的外衣。这是幸福的悲剧一面,一个人的对始终要以另一个人的错作为条件。

成功的意识现在必然已在奥斯蒙德的心头熊熊燃烧,然而这一堆光辉的火焰却没有泄漏出一丝烟雾。就他而言,满足从来没有以庸俗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自我感觉强烈的人那里,兴奋只是一种自我克制的狂喜心理。然而这种气质却使他成为一个可爱的情人,经常显得如鱼得水,依依难舍。正如我所说,他从不忘乎所以,也从不忘记保持优雅的风度和柔顺的外表,呈现出一副温情脉脉、体贴入微的姿态——这在他来说是并不困难的。他对他的年轻小姐十分满意,梅尔夫人赠予他的是一件无价之宝。高尚的精神加上温柔的性情,生活中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吗?因为温柔不是完全为自己所有,而高昂的精神却是面向爱慕虚荣的社会的吗?在一个终身伴侣身上,敏捷而充满幻想的心灵是最可宝贵的,它不会唯唯诺诺,而是用五彩缤纷的镜子来反映对方的思想。奥斯蒙德不喜欢自己的思想给逐字逐句地反复,那使他感到索然无味,愚蠢呆板,他要求在重现这些思想时呈露出光辉的才华,就像给他的“歌词”配上乐谱一样。他的利己主义从来没有表现为一种粗俗的形式,满足于得到一个百依百顺的妻子。这位小姐的智慧不应该只是一只陶土的盘子,应该是一只纯银的盘子,当他把成熟的水果装进这盘子的时候,它会把它们反映得更加光辉灿烂,以致使他们的谈话永远像一道甜点那么可口。现在他从伊莎贝尔身上看到了这只完美的纯银盘子,他可以开动她的想象力,让它发出悦耳的音响。虽然没有人同他讲过,但他完全知道,他们的结合在女孩子的亲属中反应很坏,但是他始终把她看作一个完全独立的女人,因此大可不必为她的家属的态度表示遗憾。不过,一天早晨,他还是突然提到了这件事。“我们在财产上的差距使他们感到不愉快,”他说,“他们认为我爱的是你的钱。”

“你是指我的姨妈……我的表兄吗?”伊莎贝尔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想法?”

“你没有告诉我他们赞成这件事,还有,前几天我写了封信给杜歇夫人,她始终没有回信。如果他们满意的话,我应该会看到一些迹象。我的贫穷和你的富有,是他们不满意的最清楚的解释。当然啦,一个贫穷的男人娶了一位富有的小姐,他就必须准备承受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我并不理会这些,我重视的只有一件事:你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对的。别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对他们无所需求,我甚至不想认识他们。说实话,我从来不在乎这些事,今天,当我已经在一切方面得到了补偿的时候,我为什么反而要在乎起来呢?我不想说假话,说我为你的富有感到遗憾,不,它使我感到愉快。我喜欢你所有的一切,不论那是钱还是美德。钱是一种难以得到的可怕的东西,但也是一种值得欢迎的可爱的东西。何况我觉得,我已经充分证明,我不是一个贪心不足的人。我一生从没想要挣一文钱,因此我应该比大多数争名夺利的人更少这种嫌疑。他们怀疑,那是他们的事,你家里人有这种想法,实际上也不足为奇。以后他们会改变对我的看法,在这一点上,你也会这样。就我来说,我不应该怀恨在心,我只应该感谢生活和爱情。”在另一次,他又说:“对你的爱使我变好了,变得聪明而温和了。我也不想否认,它使我变得有希望了,高尚了,甚至坚强了。以前我总是要求得到许多东西,由于我不能得到它们,我感到生气。从理论上说,我很满足,正如我有一次对你说的那样。我认为我可以限制我的要求。但我不能免除烦恼,我常常在欲望和企求的煎逼下,迸发出一种痛苦的、无可奈何的、可憎的情绪。现在我才真正满足了,因为我不能想象还有什么更好的事。这就像一个人正在黄昏中吃力地读书的时候,灯突然亮了。生活的书在我眼前已经模糊,我的痛苦的阅读不能得到任何报偿,但是现在我又能看到它了,我看到这是一篇有趣的故事。亲爱的姑娘,我无法向你描绘,生活怎样铺展在我们的面前——夏季那漫长的下午怎样在等待着我们。这是意大利白天的下半段,它笼罩在金黄色的雾霭中,阴影正在慢慢伸长,日光、空气和风景中都充满着神圣的美,那是我一生所爱的,也是你今天所爱的。真的,我看不出,我们怎么不能相亲相爱地过下去。我们得到了我们喜爱的一切,且不说我们已经得到了彼此的心。我们有欣赏的才能,我们也有一些美好的信念。我们不是愚蠢和平凡的人,我们不会受到无知或忧郁的困扰。你朝气蓬勃,而我久经风霜。我那可怜的孩子足以承欢膝下,何况我们的身边还会出现一些小生命。一切都那么柔和,那么美好——带有一种意大利的色彩。”

他们制订了不少计划,但也留下了不少余地。不过,那是当然的事,他们暂时仍得住在意大利。他们是在意大利相遇的,他们彼此的第一个印象是与意大利结合在一起的,他们的幸福也不能与意大利分开。奥斯蒙德有值得留恋的老朋友,而伊莎贝尔有兴趣无穷的新朋友,这为她的未来提供了一种无限美好的希望。要求个性得到充分发展的心情,换上了另一种意识,即认为如果没有私人的义务,使一个人的精力集中在一点上,那么生活就是空虚的。她对拉尔夫说过,这一两年中她已“见识了生活”,她已感到厌倦,不是厌倦了生活,而是厌倦了对生活的观察。至于她那一切热情,那些抱负,那些理论,她对独立自主的高度评价,她那开始萌芽的永不结婚的信念,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呢?它们都融化在一种更原始的需要里了,这需要排除了无数问题,然而也满足了许多愿望。它使情况一下子变得简单了,它像星光一样来自天上,它不需要任何解释,一个事实就足以解释一切,这就是他是她的爱人,是她自己所有的,而她对他也是有用的。她可以怀着谦卑的心情俯伏在他面前,她也可以怀着自豪的心情与他结婚,因为她不仅有所收获,她也有所贡献。

有两三次,他带着帕茜一起到卡希纳田野去,帕茜比一年前稍高了一些,没有大多少。她的父亲表示,他相信她永远是个小孩子。她今年十六岁,但他还是牵着她的手。他告诉她,他跟这位漂亮的小姐要坐一会儿,她可以自己去玩。她穿的衣服很短,但是外套很长,她的帽子始终显得太大。她兴冲冲地迈着又快又小的步子,跑到小径的末端,然后又一步步走回来,脸上笑嘻嘻的,想得到大人的夸奖似的。伊莎贝尔一迭连声称赞她,而这孩子温柔多情的性格,也正是渴望着得到人们的好感。她注视着她的这些表现,好像它们跟她有着密切关系——帕茜已经代表着她可能提供的一部分工作,可能面对的一部分责任。她的父亲仍把她当作一个小女孩,还没有向她说明,他跟这位文雅的阿切尔小姐的新关系。他对伊莎贝尔说:“她不知道,她也没有怀疑,她认为你跟我一起到这儿来玩玩是非常自然的,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好朋友。我觉得这种天真很耐人寻味,这正是我所喜欢的。是的,我并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样一无成就,我至少做成了两件事:我即将娶一个我所崇拜的女子,我按照我的要求,用老式办法教育大了我的孩子。”

不论什么,他都喜欢“老式”的,在伊莎贝尔看来,这已成了他优美、沉静、真诚的性格中的一个因素。“我觉得,只有等你告诉她以后,才说得上你有没有成功,”她说,“你得看看她对这消息的反应。她可能会害怕,她也可能会嫉妒。”

“我不担心这些,她自己本来就非常喜欢你。我暂时还不想让她知道真相,我想看看,她自己会不会想到,如果我们还没订婚,我们应该订婚才是。”

伊莎贝尔觉得,奥斯蒙德对帕茜的天真,似乎抱着艺术家的、雕塑家的欣赏态度,但就她自己而言,她更重视它的道德意义。几天以后,当他告诉她,他已把这消息向他女儿公开的时候,她的高兴也许并不比他的小。他说,帕茜听了以后,讲了这么一句很有趣的话:“哦,那么我要有一个美丽的姐姐了!”她既没感到奇怪,也没表示吃惊,她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喊叫起来。

“也许她猜到了。”伊莎贝尔说。

“别那么说,如果我相信这话,我会感到厌恶。我本以为那会引起一点震动,但她的反应证明,她的礼貌已胜过其他一切。那也是我所希望的。你自己会看到,明天她还会亲自向你祝贺呢。”

第二天她们在格米尼伯爵夫人家相遇了。帕茜是她父亲带去的,他知道,伊莎贝尔下午会去回拜伯爵夫人,因为后者知道她们即将成为姑嫂以后,去拜望过她。伯爵夫人上杜歇夫人家去时,伊莎贝尔正好不在。我们的年轻小姐刚给领进伯爵夫人的客厅,帕茜便来了,她说她的姑妈马上就到。帕茜这一天都在姑母家,后者认为她已到了学习社交礼节的年龄。伊莎贝尔的看法却是,这位小女孩在待人接物方面还可供那位长辈学习,她们一起在会客室中等候伯爵夫人的时候,帕茜的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明。一年以前,她父亲终于还是决定送她回修道院,接受最后的熏陶;凯瑟琳嬷嬷认为帕茜应该适合上流社会的要求,这个理论显然已经得到实现了。

“爸爸告诉我,您那么好,已经同意嫁给他了,”那位修女的学生说,“这使我太高兴了,我想您是非常合适的。”

“对你很合适吗?”

“我对您是非常满意的,不过我的意思是说,您和爸爸互相很合适。你们两人都这么文静,这么严肃。您不像他那么文静,也许甚至不像梅尔夫人那么文静,但您比别的许多人文静。比如,他就不会娶我的姑妈那样的人做妻子。她老不安静,总是大惊小怪的,尤其是今天,待一会儿她来了,您会看到的。在修道院里,她们对我说,不应该议论大人,但我想,如果我们的议论没有恶意,那是不妨事的。您会成为爸爸的一个愉快的伴侣。”

“我希望对你来说也是这样。”伊莎贝尔说。

“我是故意先提到他的。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对您是怎么想的,我从一开始就喜欢您了。我这么崇拜您,因此我想,要是我能够一直看到您,那真是太幸运了。您会成为我的模范,我要尽量模仿您,尽管我恐怕学不像。我非常替爸爸高兴,因为他除了我,还需要别的什么。我觉得除了您,没有人能满足他的这种需要。您就要成为我的继母,但是我们不要用这个名称。您根本不像这个名称表示的意思,它那么丑恶。这些继母据说都是很凶恶的,但我想您不会拧我,甚至推我一下。我一点不害怕。”

“我的小帕茜,”伊莎贝尔温柔地说,“我会对你非常亲切的。”她仿佛突然看到,她怯生生地走到她的面前,要求她对她亲切一些,这使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太好了,我没什么要害怕的了。”孩子回答,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这似乎使人看到,她受的是什么教育,或者不守规矩会得到什么惩罚!

她对她的姑母形容得没有错,格米尼伯爵夫人比以前更不安静了。她走进屋子的时候,好像是拍动着翅膀飞进来的,一进屋,就抱住伊莎贝尔亲吻,先是吻额头,然后吻两边的面颊,仿佛在履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她把客人拉到沙发上坐下,又把头扭来扭去,做出各种姿势来看她,一口气说了几百句话,似乎她拿着画笔,对着画架,现在只是在按照已经勾好的草图,有恃无恐地把图像描出来。“要是你指望我来恭喜你,那我只得请你原谅了。我想,你也不在乎我祝贺不祝贺,我相信,你对一切应酬话都是不在乎的,因为你非常聪明。不过我得考虑,我讲的话是不是实在。除非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是从不讲谎话的。但在你那里,我看我不会得到什么,尤其是你看来并不相信我。我不会讲漂亮话,就像我不会做纸花或荷叶边灯罩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做。我做的灯罩肯定会着火,我的玫瑰花和谎话也不像真的。你要嫁给奥斯蒙德,从我自己来说,我感到很高兴,但我不想说,我也为你感到高兴。你是很有前途的——你知道,大家都这么说,你继承了财产,生得又漂亮,不像一般人,真是世上少见的,因此谁不想把你讨回家去。你知道,我们的家是很好的,奥斯蒙德应该已给你讲过,我的母亲可以说还很有声望——她被称作美国的柯丽娜。但是我想,我们没落了,也许你会把我们扶起来。我对你是完全信任的,我有不少事要对你讲。任何姑娘要结婚,我都不会向她道喜,我认为人们不应该把它变成这么可怕的一个铁笼子。我想,帕茜不应该听这些话,不过她到我这儿来,实际就是要学学这些——懂得一些上流社会的风气。因此,让她知道有什么危险在等待着她,这是没有害处的。我开始想到我的弟弟对你有意思的时候,我就想写信给你,用最强有力的措词提醒你不要上当。后来我又想,这是不顾手足之情,而对这一类事,我都是深恶痛绝的。何况正如我所说,我自己就非常喜欢你。归根结底,我是非常自私的。顺便说一下,你不会尊敬我,一丝一毫也不会,我们永远不会成为知心朋友。我当然愿意,但你不会。不过不管怎样,总有一天我们的关系会好起来,这是你今天想象不到的。我的丈夫会来看你,虽然你也许知道,他跟奥斯蒙德从不来往。他很喜欢去拜访漂亮的女人,但我不怕你。首先,他干什么我都无所谓。其次,你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引起你的兴趣,而且尽管他笨得要命,他会看到你不会上他的钩。如果你愿意听,将来我可以把他的事告诉你。你是不是认为我的侄女儿应该出去?帕茜,到我的房间去弹一会儿琴。”

“请你让她待在这儿,”伊莎贝尔说,“帕茜不能听的话,我也宁可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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