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结婚以后,很少见到梅尔夫人,因为后者常常离开罗马。有一次她在英国住了六个月,另一次她又在巴黎度过了一部分冬季。她多次出游,访问远方的朋友,还公开表示,今后她不想再像过去那样,当一个老罗马人了。其实,她过去除了在品钦山一个阳光灿烂的山谷里经常租着一套房间——它们往往空关着——以外,很难说跟罗马有什么根深蒂固的关系,因此她的话无异表示,她今后不大想再到罗马来了。有一段时间,这种危险曾引起伊莎贝尔的忧虑。亲密的来往虽然已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她对梅尔夫人的最初印象,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它,后者仍在她心中保留着光辉的形象。在社交生活的战场上,梅尔夫人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人物,看到她往来驰骋,所向披靡,是很有趣的。她把旗子举得小心谨慎,但她的武器是纯钢的,她的枪法也出神入化,伊莎贝尔越来越觉得,她不愧是一名沙场老将。她从不疲倦,也从不为厌恶所压倒,她始终不需要休息或安慰。她有她自己的思想,以前她曾向伊莎贝尔透露过不少,因此后者也知道,在高度自我克制的外表下,这位优雅出众的朋友隐藏着敏锐的感觉。但是她的意志足以主宰她的生活,她的处世态度总显得熠熠生光,仿佛生活的秘密她已了如指掌,生活的艺术只是已被她识破的一种巧妙的魔术。伊莎贝尔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对生活感到过幻灭和厌恶,有些日子,她觉得世界那么黑暗,不禁断然决然地问自己,她生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原来的习惯是凭热情来生活,陶醉在突然出现的机会,突然想到的新的惊险活动中。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总是从一次小小的兴奋走向另一次,其中几乎没有任何沉闷的间歇。但梅尔夫人却抑制着热情,时至今日,她已什么也不爱,完全凭理性和智慧在生活。有时伊莎贝尔对这种生活艺术非常向往,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学会它,如果这位光辉的朋友在她身边,她无疑会向她要求指教。她已比以前更意识到了那样生活的益处,这种生活就是使自己冷若冰霜,裹在银盔甲那样的表皮里。

但是,正如我所说的,直到最近我们跟女主人公重新会面的这个冬季,梅尔夫人才回到罗马,住了一段时间。伊莎贝尔自从结婚以后,现在才能经常见到她,而遗憾的是,伊莎贝尔这时的需要和心情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她现在已不稀罕梅尔夫人的指教,这位夫人的巧妙魔术在她眼中失去了魅力。如果她有烦恼,她应该把它们藏在肚里,如果生活发生挫折,承认失败并不能减少痛苦。毫无疑问,梅尔夫人对她自己是大有用处的,在任何圈子里,她都是一颗明星,但她是不是——愿不愿——对处在微妙的精神危机中的别人有用呢?从梅尔夫人得到教益的最佳途径——这实在也是伊莎贝尔所经常想到的——便是模仿她,像她一样冷酷,一样笑容可掬。她不承认烦恼,伊莎贝尔考虑到这一事实,也就决定——这已是第五十次——把自己的烦恼丢诸脑后。此外,在恢复事实上已经中断的来往时,她还看到,她的老朋友变了,变得几乎疏远了——她那种装模作样、谨慎小心的态度已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们知道,拉尔夫·杜歇有过一个看法,认为她喜欢夸大,提高调门,用通俗的说法,也就是容易做得过火。伊莎贝尔从来不同意这个指责——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理解这点。在她看来,梅尔夫人的行动始终落落大方,高雅得体,始终是“温和文静”的。但是当她看到,这位夫人尽量避免过问奥斯蒙德家的内部生活时,她才终于想到,她实在做得过头了一点。那当然不是最大方的风度,那毋宁说是粗俗的。她对伊莎贝尔已经结婚这点,记得太牢了,似乎后者的利益现在已有所不同,她梅尔夫人虽然跟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和他的小帕茜非常熟悉,也许比任何人更熟悉,但她毕竟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她在这个问题上处处提防,她从不谈论他们的事,除非万不得已,必须有所表示时,才谈一下自己的看法。她唯恐人家认为她在干预他们的活动。我们知道,梅尔夫人是很坦率的,有一天,她就坦率地向伊莎贝尔表示了这种顾虑。

“我必须警惕,”她说,“我很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得罪了你。你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哪怕我的意图极其纯正。我不应该忘记,我认识你的丈夫比你早得多,我不能让这种情况影响我和你的关系。如果你是一个傻女人,你可能会对我嫉妒。你不是一个傻女人,这我完全明白。但我也不是,因此我决定不要自找麻烦。出一点小问题是很容易的,一个人往往不知不觉就惹了祸。当然,如果我对你的丈夫有什么意思,十年前我早可以这么干了,那时什么阻碍也没有。我何必等到今天我已经年老色衰大不如前的时候才来开始。但如果我引起了你的怀疑,好像我在觊觎一个不属于我的位置,到那时,你就不会前前后后想一想了,你会简单地说,我忘记了某些界线。我决心不忘记它们。当然,一个好朋友不应该老是顾虑这点,不应该怀疑他的朋友会对他不公正。我不是怀疑你,亲爱的,一点也没有,但是我怀疑人的天性。不要以为我在自寻烦恼,我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我现在这么对你说,已充分证明了这点。不过,我要说的只是:如果你产生了嫉妒——那是这种情绪采取的形式——我一定会觉得,这是我犯了一点过错。它跟你的丈夫绝对无关。”

根据杜歇夫人的推测,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这次结婚是梅尔夫人一手促成的,现在伊莎贝尔已有了三年时间来思考这件事。我们知道,她开头的态度怎样。就算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结婚是梅尔夫人造成的吧,但伊莎贝尔·阿切尔的结婚肯定跟她毫无瓜葛。那么这是谁造成的呢?伊莎贝尔不知道,大概是自然,天意,命运,是冥冥之中永恒的神秘造成的吧。确实,她的姨母不满的主要不是梅尔夫人干了这事,而是她的两面派作风,她制造了这件奇怪的事,她又矢口否认她有过错。在伊莎贝尔心目中,这种过错算不得什么,在她生平所获得的最重要的友谊中,梅尔夫人插了一手,起了推动作用,这当然不是罪恶。在她跟姨母发生那次小小的争执之后,她在结婚前的想法便是这样,那时她还几乎保持着冷静的历史学家的态度,能够对她年轻单纯的经历,进行深入的反省和思考。如果梅尔夫人希望改变她的状况,她只能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何况梅尔夫人对她光明磊落,从没隐瞒过她对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高度评价。但结婚以后,伊莎贝尔却发现,她的丈夫一碰到这问题,便不大自在,他在谈话中,总是尽量避免接触这颗最圆、最光滑的念珠。

“你不喜欢梅尔夫人吗?”伊莎贝尔有一次对他说,“她很器重你呢。”

“我不妨跟你谈一下,”奥斯蒙德回答道,“有一个时期我很喜欢她,不像今天那样。但现在我讨厌她,我为这事感到害臊。她对我好得简直过分了!我但愿她离开意大利,让我轻松一下,这对我是精神上的休息。你不要老提起她,把她带回到我的眼前。她回来的时候有的是呢。”

真的,梅尔夫人又回来了,而且还不太晚——所谓不太晚,是指人们还没有把她完全忘记。但同时,如果她像我所说,有了明显的变化,那么伊莎贝尔的感情也不完全一样了。她对自己的处境还像过去那么敏感,但她的不满已大为滋长。一颗不满的心灵,不论它缺少什么,决不会缺少理由,它们会跟六月的毛茛一样迅速繁殖。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结婚,梅尔夫人曾经插手这一点,已不再是伊莎贝尔所思考的题目。这件事看来并不那么值得感谢她,而且随着时间的过去,似乎越来越不值得了。伊莎贝尔有一次甚至对自己说,要不是她,也许这件事就不致发生。不过这想法马上给她压下去了,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她为此感到战栗。“不论我的遭遇怎样,我不能不公正,”她说,“我应该自己承担责任,不能把它推给别人!”这种心情终于受到了考验,这是我前面所写的梅尔夫人的那段话引起的,因为梅尔夫人虽然认为,那是她在为她现在的行为委婉地表示歉意,但她所作的微妙区分,她所表现的明确的自信心,在伊莎贝尔听来却有些刺耳,几乎包含着嘲笑的意味。今天伊莎贝尔心里什么也不明白,她只觉得悔恨交加,疑虑重重。她听完那位朋友讲了我记述的那一席话以后,便怏怏不乐地走了,梅尔夫人对她现在的心情还多么不了解啊!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是对她的嫉妒——为她和吉尔伯特的关系感到嫉妒吗?这想法似乎并不接近事实。她几乎希望自己能够嫉妒,这至少是一种调剂。从一定意义上说,嫉妒不正是幸福的迹象之一吗?不过,梅尔夫人是聪明的,也许她可以说,她比伊莎贝尔本人更了解伊莎贝尔。这位年轻妇女经常心血来潮,胡思乱想——这些想法大多具有高尚的性质,但它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活跃过(在她的内心深处)。确实,它们显得大同小异,归结起来不外是这么一个决定:如果她今后会遭遇不幸,那么这不应由她自己的过错来造成。她那可怜而又崇高的精神总是怀着强烈的愿望,想尽力而为,她还没有真正感到气馁。因此她仍希望保持公正——不用无聊的报复来发泄自己的苦恼。把她的失望归罪于梅尔夫人,这是无聊的报复,它之所以不足取,尤其因为她不能从中得到真正的快乐。这可以消一消她心头的怨气,但无法解除她的镣铐。不能说她当时不是自投罗网,要是世界上有可以自己做主的姑娘,那么这就是她。一位热恋的少女无疑是不可能不受外界影响的,但她的错误的根源却纯粹在于她自身。没有人对她搞过阴谋,设过圈套,她观察,思考,然后作出了选择。一个女人犯了这样的错误,唯一的出路就是宽宏大量地(是的,怀着最高尚的精神!)接受既成事实。一件蠢事已经够了,它可以抱恨终生,不论你再做什么,也无法得到多大的补救。这种保持缄默的心愿,包含着伊莎贝尔待人接物方面的一种高贵情操,但尽管这样,梅尔夫人采取预防措施,还是必要的。

有一天,那是在拉尔夫·杜歇来到罗马大约一个月之后,伊莎贝尔和帕茜出外散步回来。她现在对帕茜非常好,这不完全是由于她决心公正行事的缘故,这也是出于她对一切纯洁的弱者的同情。她喜爱帕茜,这位少女对她的依恋是正当的,她能够意识到这点也是甜蜜的,这样的事,她一生中还从没有过。这给了她一种温柔的感觉,仿佛一只小手伸进了她的手里。在帕茜方面,这不仅是一种爱,也是一种热情而有力的信任。就她自己来说,帕茜对她的依赖,也不仅是一种快感,在她无法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动机的时候,它成了一种明确的理由。她曾对自己说,在我们看到我们的责任时,就应该把它承担起来,而且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来发现它。帕茜的同情是一种直接的敦促,它似乎在说,这儿是一个机会,也许它算不得伟大,但这是明白无疑的。这是什么机会,伊莎贝尔不清楚,大致说来就是,多为孩子着想,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她。在这些日子里,伊莎贝尔想起她曾经认为她的小朋友不好理解,便感到好笑,因为她现在看到,不是帕茜不好理解,只是她自己的眼力太迟钝了。她不能相信,一个人会这么念念不忘地、这么异乎寻常地想得到别人的喜欢。但从那以后,她看到了这种美好机能的活动,她知道应该怎么看待它了。这是那个女孩子的整个生命,是她的天赋才能。帕茜没有足以妨碍它的骄傲情绪,虽然她不断赢得人们的好感,她没有自视不凡。这两个人现在经常在一起,哪里有奥斯蒙德夫人,哪里往往也有帕茜。伊莎贝尔喜欢跟她在一起,这就好像一个人捧着一朵特大的鲜花。关心帕茜,不论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要关心她,这已成为她的一条宗教信念。那位少女在伊莎贝尔身边,比在任何人身边都显得愉快,但是除了她的父亲,她对他充满着爱,这是难怪的,因为父爱是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最大的欢乐,他对她总是表现得无限温柔。伊莎贝尔知道,帕茜多么喜欢跟她在一起,总在琢磨怎样才能得到她的好感。她决定,得到她好感的最佳办法是消极的,就是不引起她的烦恼——这信念当然不涉及她已经有的烦恼。因此她处处以被动的姿态出现,她的柔顺几乎是难以想象的,甚至对伊莎贝尔提出的事表示同意时,她也尽量表现得不太热烈,仿佛她在想的是另一回事。她从不插嘴,从不打听上流社会的问题。虽然她喜欢得到称赞,每逢人家称赞她的时候,她便会紧张得脸色发白,可是从不把自己的喜悦表现出来。她只是用沉思的眼睛望着对方,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这种神态使她那对眼睛变成了世界上最美的眼睛。迁居罗卡内拉宫的第二个冬天,她开始参加社交活动和舞会,但是到了适当的时刻,为了免得奥斯蒙德夫人感到厌倦,她总是首先提议离开。她从不流连忘返,这种牺牲精神得到了伊莎贝尔的好感,因为她知道,她的小朋友热爱跳舞,每当她随着乐声婆娑起舞的时候,总是飘飘欲仙。何况在她眼里,社交生活是美满无缺的,甚至那些令人厌烦的场面——舞厅的闷热,宴会的沉闷,门口的拥挤,等车时的尴尬处境,她也觉得很有趣。在白天,她坐在马车里伊莎贝尔旁边,身子向前弯着,面露微笑,总好像是第一次给人带去兜风似的。

在我要谈的这一天,她们坐车出了城门,半小时后下了车,让它在路边等着,她们便朝康派奈平原走去,那里的青草并不长,甚至在冬天也点缀着一些美丽的鲜花。这几乎是伊莎贝尔每天必到的所在,她喜欢散步,走路轻快,步子很大,虽然已不像初到欧洲时那么轻快了。这不是帕茜最爱好的运动方式,但她也喜欢它,因为她什么都喜欢。她迈着细小飘逸的步子,随着继母走来走去。在回罗马的时候,伊莎贝尔按照帕茜的要求,到品钦山或博格萨别墅去绕一圈。帕茜在远离罗马城墙的阳光灿烂的山谷里,采集了一束鲜花。回到罗卡内拉宫,她马上到自己的卧室去,用水把花养起来。伊莎贝尔则向客厅走去,那是她平常起居的地方,从宽敞的前室过去是第二间。上了楼梯就是前室,那里显得空空荡荡,似乎连吉尔伯特·奥斯蒙德那丰富多彩的设计手段也无法改变这种状况。伊莎贝尔刚跨进客厅的门槛,便站住了,原因是她看到了一个场面。严格说,这场面也不是以前没有过的,但她总觉得它包含着一种新的意义。由于她的脚步极轻,没有一点声息,因此在她进入这个场面以前,有时间对它进行仔细观察。梅尔夫人戴着帽子站在那里,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正在跟她谈话。一时间,他们没有发觉她进来。当然,这情形是伊莎贝尔以前也常常见到的,她没有见到过,或者至少没有注意过的,却是他们的谈话暂时陷入了不拘礼节的沉默,这使她立即意识到,她的到来会使他们感到惊慌。梅尔夫人站在离壁炉不远的一块小地毯上,奥斯蒙德坐在一张高背椅子里,身子靠着椅背,眼睛望着她。她像平时一样,昂起了头,但眼睛却垂下去对着他的目光。伊莎贝尔感到诧异的第一个印象是他坐着,梅尔夫人却站着,这种不正常的状态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随后她看出,他们是在交换意见中临时停顿的,现在正带着老朋友无拘无束的神情,面对面陷入了沉思,因为有时候老朋友之间的谈心是用不到依靠语言的。这不值得惊奇,他们本来就是老朋友嘛。但这仅仅在一刹那间造成的印象,却像闪电一样照亮了她的心。他们彼此的位置,他们那聚精会神的面对面的注视,使她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但是她刚刚看清这一切,这一切便过去了。梅尔夫人发现了她,没有走过来,但是向她表示了问候。另一方面,她的丈夫却马上跳了起来。他随即嘟嘟哝哝的,说他得出去散散步,于是向梅尔夫人表示歉意之后,立即走出了屋子。

“我是来找你的,我以为你回来了,但是你没有,我只得等着。”梅尔夫人说。

“他没有请你坐下?”伊莎贝尔笑着问。

梅尔夫人向周围看看,“噢,一点不错,我刚预备走呢。”

“你现在可得留下啦。”

“当然。我来是有原因的,我心里想到了一件事。”

“我以前对你说过,”伊莎贝尔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会轻易上门来的。”

“你知道我也对你说过,不论我来与不来,都出自相同的动机,这就是对你的感情。”

“对,你对我说过这话。”

“可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你并不相信我。”梅尔夫人说。

“哪儿的话,”伊莎贝尔回答,“你的动机的深厚意义,我是万万不会怀疑的!”

“你主要是怀疑我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伊莎贝尔严肃地摇摇头,“我知道你对我始终是亲切的。”

“只要你允许,我始终会这么做。但是你并不经常欢迎,因此别人只得随你去了。不过我今天来,不是要向你表示好意,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来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要找你——托你来解决。我刚才正跟你的丈夫谈这事呢。”

“这倒奇怪了,他是从来不喜欢惹麻烦的。”

“尤其是别人的事,这我知道。但我想,你也是不喜欢的。不过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得帮我个忙。那是可怜的罗齐尔先生的事。”

“啊,”伊莎贝尔一边想一边说,“那么这是他的麻烦事,不是你的。”

“我也叫无可奈何,他硬要我给他帮忙。他一星期找我十次,跟我谈帕茜的事。”

“不错,他想娶她。这事我都知道。”

梅尔夫人迟疑了一会儿,“我听你丈夫说,好像你还不知道。”

“他怎么知道我知道不知道呢?他从没跟我谈过这事。”

“也许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谈好。”

“不管怎样,在这类问题上,他是不大会出差错的。”

“对,一般说,他完全知道怎么考虑问题。但今天不然。”

“那你没有指点他吗?”伊莎贝尔问。

梅尔夫人装出了愉快的笑容,“你可知道,你显得有点儿冷淡?”

“是的,我不得不这样。罗齐尔先生也跟我讲过这话。”

“这是不奇怪的。你跟这孩子很熟。”

“对,”伊莎贝尔说,“因此我才对他那么好呢!如果你认为我冷淡,我真不知道他该怎么想。”

“我相信,他想你还可以为他多出一些力。”

“我无能为力。”

“至少你的力量比我大一些。我不知道,他在我和帕茜之间发现了什么秘密关系,一开始就找上我的门来,好像我掌握着他的命运似的。如今他不断来找我,怂恿我给他出力,问我这事有多大希望,向我大谈他的感情。”

“他的爱情很热烈。”伊莎贝尔说。

“就他来说,已相当热烈。”

“不妨说,就帕茜而言,也已相当热烈。”

梅尔夫人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说道:“你不认为她很可爱吗?”

“她是非常惹人喜欢的小姑娘,不过她还很幼稚。”

“对罗齐尔先生说来,这正合适。他自己也不见得不幼稚呢。”

“对,”伊莎贝尔说,“他的见识不过手帕那么大——一块有花边的小手帕。”她的幽默感近来大多变成了嘲笑,但她马上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想到,帕茜的追求者是这么忠厚,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他对人非常亲切,也非常正直,”她立即补充道,“而且也不像表面看来那么愚蠢。”

“他向我保证,她对他很满意。”梅尔夫人说。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她。”

“你没有试探她一下?”

“这不关我的事,这是她父亲的事。”

“唉,你太死板了!”梅尔夫人说。

“我必须有自知之明。”

梅尔夫人又笑了笑,“对你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伊莎贝尔说,非常认真,“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容易生气。你瞧,我小心一些还是有道理的。不管怎样,我得告诉你,就像我刚才告诉奥斯蒙德一样,我不再过问帕茜小姐和爱德华·罗齐尔先生的恋爱事件。Je n’y peux rien,moi![1]我不能跟帕茜来谈他。尤其是,”梅尔夫人又加了一句,“我并不认为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丈夫。”

伊莎贝尔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含笑说道:“可是你不会撒手不管!”然后用另一种口气补充道:“你办不到,这件事跟你的关系太大了。”

梅尔夫人慢慢站起来,瞟了伊莎贝尔一眼,时间那么短,就像几分钟以前,我们的女主人公获得的那个闪电式启示一样快。只是这一次,伊莎贝尔什么也没发觉。“下一次你问他一下,你就知道了。”

“我不可能问他,他已经不到这儿来。吉尔伯特让他明白,他在这儿不受欢迎。”

“可不是,”梅尔夫人说,“我忘了这点,这正是他感到最伤心的。他说,奥斯蒙德侮辱了他。尽管这样,”她继续道,“奥斯蒙德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讨厌他。”她已经站了起来,仿佛谈话已经结束,但仍逗留着,打量着周围,显然还有什么话要说。伊莎贝尔看出了这点,甚至猜到了她的意图,但伊莎贝尔也有自己的理由,不给她开这个头。

“如果你这么告诉他,他一定很高兴。”伊莎贝尔笑着回答。

“当然我告诉了他,我还尽可能地鼓励他。我要他耐心一些,我说,只要他能够保持缄默,安心等待,他的事不是毫无指望的。不幸的是他胡思乱想,妒忌别人。”

“妒忌?”

“妒忌沃伯顿勋爵,他说他老在这儿。”

伊莎贝尔已经很疲倦,因此一直坐着,但听到这里,她也站了起来。“啊!”她简单地喊了一声,慢慢向壁炉走去。梅尔夫人瞧着她走过去,只见她在壁炉架上的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把一绺披散下来的头发拢回了原处。

“可怜的罗齐尔先生老是说,沃伯顿勋爵爱上帕茜是完全可能的。”梅尔夫人继续道。

伊莎贝尔沉默了一会儿,从镜子前面转过身来。“一点不错,这是完全可能的。”她终于回答,神情显得严肃,但口气较为温和。

“我也向罗齐尔先生这么表示。你的丈夫也这么想。”

“我不知道。”

“你问他就知道了。”

“我不想问他。”伊莎贝尔说。

“对不起,我忘记你已经指出过这点了。当然,”梅尔夫人又道,“你对沃伯顿勋爵的行为,看得比我清楚得多。”

“我想我没有理由不告诉你,他非常喜欢我丈夫的这位女儿。”

梅尔夫人又迅速地瞟了她一眼,“你所谓喜欢她的意思,跟罗齐尔先生说的意思一样吗?”

“我不知道罗齐尔先生是什么意思,但沃伯顿勋爵告诉过我,他觉得帕茜很可爱。”

“这事你从没告诉奥斯蒙德吗?”这话是突然想起的,梅尔夫人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说了出来。

伊莎贝尔的眼睛注视着她,“我想,到时候他自己会知道。沃伯顿勋爵也有嘴,他需要讲的时候,自己会讲。”

梅尔夫人立即意识到,她讲得太快了,这使她的脸色有些发红。她停了一下,让这泄露心事的情绪平静下去,然后仿佛经过了思考似的,说道:“那会比嫁给可怜的罗齐尔先生好一些。”

“我想,好得多。”

“那太叫人高兴了,那是一桩了不起的亲事。他实在心肠太好了。”

“心肠太好?”

“对,因为他居然肯垂青于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我不这么看。”

“你这么说是你的好意。但是归根结底,帕茜·奥斯蒙德……”

“归根结底,帕茜·奥斯蒙德是他认识的最可爱的少女!”伊莎贝尔喊道。

梅尔夫人愣住了,确实,她不能理解是难怪的。“我想,你刚才好像还在说她的坏话呢。”

“我说她还幼稚。她确实是这样。沃伯顿勋爵也是这样。”

“要是这么说,我们大家都一样。既然这对帕茜说来是相称的,那更好了。就是一件,如果她偏把她的感情放在罗齐尔先生身上,那么她就不相称了。那未免太不合情理。”

“罗齐尔先生是块绊脚石!”伊莎贝尔突然喊了起来。

“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你希望我不去助长他的感情,这使我很高兴。今后他再来找我的话,我会把门关上。”于是梅尔夫人把斗篷披一披好,准备走了。然而她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却给伊莎贝尔喊住了,后者向她提出了一个前后矛盾的要求:

“不论怎样,你对他态度要好一些。”

她耸了耸肩膀,站在那儿,扬起眉毛望着她的朋友,“你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我不理解!老实说,我不想对他很好,因为那是虚伪。我希望看到她嫁给沃伯顿勋爵。”

“你最好等他向她求婚以后再说。”

“如果你说的一切是真的,那他肯定会向她求婚的。尤其是,”梅尔夫人接着又说,“如果你要他这么做的话。”

“我要他这么做?”

“那是你完全办得到的。你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力。”

伊莎贝尔的眉头有些皱起来了,“你从哪儿知道的?”

“杜歇夫人告诉我的。当然不是你——你从没说过!”梅尔夫人笑道。

“我当然从没告诉过你这方面的事。”

“在我们彼此信任、互相谈心的时候,你本来是应该告诉我的,那时有的是机会。但你实际上告诉我的很少,从那以后我常常这么想。”

伊莎贝尔也一直这么想,有时还对此感到很满意。但她现在不想承认这点——也许这是因为她不愿流露自己得意的心情。“我的姨母似乎成了你的可靠的情报员。”她简单地说。

“她告诉我,你拒绝了沃伯顿勋爵的求婚,她为这事非常恼火,因此心里老想不开。当然,我认为你现在这么做更好。但是如果你自己不愿嫁给沃伯顿勋爵,那么作为一种补偿,你不妨帮他另外物色一个人。”

伊莎贝尔听着,决心不让梅尔夫人那种兴高采烈的神色在自己脸上反映出来。但过不一会儿,她便以相当理智而温和的口气说道:“关于帕茜的事,要是办得成的话,我确实也很高兴。”她的朋友似乎认为这句话是吉祥的预兆,因此用出乎意外的温柔态度拥抱了她一下,然后得意扬扬地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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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文:我什么也不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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