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奥斯蒙德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他很迟才来到客厅,那时她独自坐在屋里。他们晚上没有出门,帕茜已经上床。饭后,他一直坐在一间小房间里,那是放图书的,他把它叫做书房。十点钟,沃伯顿勋爵来过一次,每逢他从伊莎贝尔那里知道她不出门的时候,总要来一下。他还要到别处去,所以坐了大约半个钟头。伊莎贝尔向他问了问拉尔夫的情况,便很少跟他说话,这是故意的,她希望他跟她丈夫的女儿多谈谈。她假装在看书,后来甚至还去弹了一会儿钢琴。她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这屋子。对于帕茜成为美丽的洛克雷的女主人的计划,她起先并不热心,但逐渐对这事发生了兴趣。那天下午,梅尔夫人给这门亲事增加了一些火力。每逢伊莎贝尔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想找一些事干,这是她一时兴起,但也是她的理论造成的。她始终相信,不愉快是一种病态,它之所以痛苦是由于无事可做。因此,活动活动,找一点事干——不论这是什么事——便能摆脱烦恼,甚至治愈创伤。此外,她希望自己相信,她已尽一切可能使丈夫感到满意;她不能想象自己是一个对丈夫的要求无动于衷的女人,这种幻觉使她苦恼。如果他看到帕茜嫁给一位英国贵族,一定十分高兴,这也是合理的,因为这位贵族为人这么好。伊莎贝尔觉得,如果她能够玉成这事,她就是尽了贤妻良母的责任。她愿意成为这样一个人,她希望有充分的证据使她相信,她是这样一个人。何况这件事还有其他一些可取之处。它使她有事可干,而她希望干一些事。再说,这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如果她真能从中感到乐趣,她也许还有得救的希望。最后,这对沃伯顿勋爵也有好处,他显然非常喜欢这位可爱的姑娘。当然,他过去那样,现在怎么会这样,未免有些“奇怪”,但这种感情上的事,是很难有道理可说的。帕茜可能使任何人拜倒在她的脚下,但至少沃伯顿勋爵不在此例。伊莎贝尔总觉得她太渺小,太没分量,也许还太不自然,够不上他的要求。在她身上总有一点玩具娃娃的气息,这绝不是沃伯顿勋爵所希冀的东西。然而,男人希冀的是什么,谁知道呢?他们找到什么,就喜欢什么,他们看到了什么,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在这类事情上,找不到行之有效的理论,没有比这更不可理解的,也没有比这更自然的。如果他过去看上过她,那么他现在看上帕茜是很奇怪的,因为帕茜跟她这么不同。但是他对她的感情实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深切。或者就算那么深切吧,这一切早已成为明日黄花,那么在那次失败以后,他自然会想,要是换了另一种类型的女人,他也许可以成功。我已经说过,伊莎贝尔对这件事起先并不热心,但到了今天,她却对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大有欲罢不能之势。为了讨好她的丈夫,她这么干,究竟能得到什么乐趣,这确实令人诧异。不过,可惜的是,爱德华·罗齐尔还挡着他们的道路!

想到这个人,在那条路上突然闪现的光芒,便显得有些黯淡了。不幸在于伊莎贝尔相信,帕茜认为罗齐尔先生是所有年轻人中最好的一个——她完全相信这点,就像她跟她谈过这个问题似的。尽管她小心翼翼避免向自己这么说,她心里还是相信的,这使她感到很棘手,几乎像可怜的罗齐尔先生有了这个想法一样不好办。当然,他是万万比不上沃伯顿勋爵的。这还不在于财产的大小,而在于人品的不同,这位年轻的美国人实在很浅薄。他比那位英国贵族,更像那种毫无用处的高等绅士,而且像得多。确实,帕茜对于嫁一个政治家,不会特别感到兴趣。不过,如果一个政治家看中了她,那么这是他的事,她是可以扮演一个年轻美貌的上议院议员夫人的。

读者也许觉得奇怪,怎么伊莎贝尔一下子变得不讲原则了,因为她最后还是对自己说,这个困难也许是可以解决的。由可怜的罗齐尔来体现的障碍,是不可能很危险的,搬开这类不太大的绊脚石,总可以找到各种方法。但伊莎贝尔充分意识到,她还没有测出帕茜的顽强程度,这可能证明是不容易对付的。不过她愿意相信,她不会太顽强,只要好言相劝,她就会屈服,不致对抗到底,因为在她身上,服从的机能比反抗的机能发达得多。她有攀附能力,是的,她会紧紧粘在别人身上,但是她依附在谁的身上,这问题对她说来意义不大。她可以依附在罗齐尔先生身上,也可以依附在沃伯顿勋爵身上,何况她看来还是喜欢他的。她向伊莎贝尔毫无保留地表示过这种情绪,她说,她觉得他的谈话非常有趣——他给她讲的都是印度的故事。他在帕茜面前总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这是伊莎贝尔亲眼看到的。她还发觉,他对她讲话一点不摆大人架子,总是提醒自己,她还年轻,还很单纯,因此仿佛他讲的一切,她都能充分理解,跟理解流行的歌剧一样。那是只要注意听音乐和男中音歌唱就够了。只是他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很亲切,就像过去他在花园山庄对另一个心跳不止的小妮子讲话那样。一个女孩子面对这种态度,是很容易感动的,她记得她自己就感动过。她对自己说,如果她像帕茜那么单纯,这种印象还会更深。在她拒绝他的时候,她是并不单纯的,那个行动就像她后来接受奥斯蒙德的求婚一样,是复杂的。然而帕茜,尽管她很单纯,实际还是有理解能力的,她欢迎沃伯顿勋爵跟她谈天,不是谈舞伴和花束,而是谈意大利的现状,农民的处境,著名的磨粉税[1],糙皮病,他对罗马社会的印象。她一边绣挂毯,一边用甜蜜的目光注视着他。在她低下头去的时候,她也不时悄悄地斜过眼来,打量他的身材、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衣服,仿佛她在考虑着他。伊莎贝尔可以对自己说,哪怕他的外表也比罗齐尔先生的强。但伊莎贝尔目前只想到这里,她觉得诧异,不知这位先生如今在哪里,他已经好久不到罗卡内拉宫来了。正如我所说,帮助丈夫使他如愿以偿,这个思想竟会这么牢牢地支配着她,这是很奇怪的。

它显得奇怪是有各种原因的,我现在就要接触到它们了。在我谈到的那个晚上,沃伯顿勋爵坐在那儿的时候,她已打算采取那个伟大的步骤,离开这屋子,让她的两个朋友单独在一起。我说这是伟大的步骤,因为根据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看法,应该是这样,而伊莎贝尔则力图用她丈夫的观点来看待一切。她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但没有达到我刚才说的那个程度。她毕竟没有站起来,似乎有什么牵制着她,使她站不起来。这倒不是她觉得这是卑鄙的,狡诈的,因为一般说来,女人对这样的行动,是完全不会受到良心责备的,而伊莎贝尔具有女性的共同特点,从本能上说,也许还超过了其他人。起作用的是一种不明确的疑虑——一种她说不清楚的感觉。这样,她仍留在客厅里,过了一会儿,沃伯顿勋爵去参加他的社交活动了,他答应明天把它的情形详细讲给帕茜听。他走后,伊莎贝尔问自己,她有没有造成什么障碍,也许她离开一刻钟,那件事就可能发生了。但她接着又说道——这一切当然都是在心里进行的——如果沃伯顿勋爵希望她走开,他很容易找到一个借口来让她知道这点。他走以后,帕茜一句话也没提到他,伊莎贝尔也故意什么都不说,她已经下定决心,在他公开表示以前,始终保持沉默。在这件事上,他似乎拖得久了一些,跟他向伊莎贝尔表白他的感情的方式不大一样。帕茜去睡了,伊莎贝尔不得不承认,她现在猜不透帕茜心里在动什么脑筋。她这位透明的年轻朋友,一时间变得不大透明了。

伊莎贝尔单独留在那里,望着炉火,直到过了半个钟头,她的丈夫进来了。他一声不吭,在屋里踱了一会儿,然后坐下去,像她一样望着炉火。但现在,伊莎贝尔已把眼睛从壁炉里闪烁不定的火焰上,移到了奥斯蒙德的脸上。她端详着他,他则一言不发地坐着。暗中观察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它是一种本能造成的,而这种本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与自卫的本能联系在一起的。她希望尽可能地了解他的思想,预先知道他要说的话,这样她可以准备她的回答。事先准备回答,这不是她过去所擅长的,在这方面,她倒是往往事后想起一些机智的话,当时却忘了讲。但是她学得谨慎了——这一部分就是从她丈夫的脸上学来的。在佛罗伦萨的别墅的平台上,她看到的同样是这张脸,用的也是同样认真的眼睛,但是她只看到了它的表面,现在她却看得深入一些了。奥斯蒙德已比结婚以前强壮了一些,然而他的神态还是那么自命不凡。

“沃伯顿勋爵来过了?”他过了一会儿问。

“是的,坐了半个小时。”

“他看到帕茜啦?”

“是的,他跟她一起坐在沙发上。”

“他跟她讲话多吗?”

“他几乎全都在跟她讲话。”

“我看他对她很关心。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什么也没想过,”伊莎贝尔说,“我一直在等你表示态度。”

“这种思想方法跟你平常的不一样。”奥斯蒙德过了一会儿回答道。

“我决定这一次尽量按照你的好恶办事。这是我以前常常忽略了的。”

奥斯蒙德慢慢扭过头来,望着她,“你是不是想跟我吵嘴?”

“没有,我尽量想跟你和好相处。”

“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你知道,我自己不会跟人吵嘴。”

“你想使我发怒的时候,你认为这是什么?”伊莎贝尔问。

“我并不想使你发怒。如果以前有过,那也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再说,我现在一点也没有这种意思。”

伊莎贝尔笑了,“这没关系。我已经决定,今后不再发怒了。”

“这是一项很出色的决定。你的脾气并不好。”

“是的,并不好。”她把刚才读的一本书推开,随手拿起了帕茜丢在桌上的一条挂毯。

“我没有跟你谈我女儿这件事,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奥斯蒙德说,他谈到帕茜经常用这样的称呼,“我怕遭到你的反对,因为你对这事也会有你的看法。我把小罗齐尔撵走了。”

“你怕我给罗齐尔先生说情吗?你没发觉,我从没向你提到过他?”

“我从没给你机会。近来我们很少谈话。我知道,他是你的一个老朋友。”

“不错,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伊莎贝尔对他,就像对手里的挂毯一样,毫不关心,但他是一个老朋友,那是事实,而且她不想在丈夫面前掩饰这种关系。他对这种关系总是采取鄙视的态度,这使她更加需要忠于它们,哪怕它们实际毫不足道,就像她跟罗齐尔的关系那样。她有时候会对它们产生一种温柔而眷恋的感觉,无非因为它们是属于她婚前的生活的。“但是在帕茜这件事上,我没有支持过他。”她接着补充道。

“那还算幸运。”奥斯蒙德说。

“我想,你是说对我还算幸运。对他,这是无所谓的。”

“现在不必再谈他了,”奥斯蒙德说,“我对你说过,我已把他撵出去了。”

“是的,不过一个情人在外边,也还是一个情人。有时甚至更不好办。罗齐尔先生仍抱着希望。”

“让他去希望吧,我并不反对!我的女儿只要安心坐着,就可以成为沃伯顿勋爵夫人。”

“你对这事很满意吧?”伊莎贝尔问,口气很简单,几乎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她决定不表示任何态度,因为奥斯蒙德往往出其不意,把她表示的态度拿来反对她。她意识到他念念不忘要使他的女儿成为沃伯顿勋爵夫人,这是她近来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但她只是把它放在心里,在奥斯蒙德公开说出口之前,她什么也不想表示。她还不能完全相信,他准备不惜一切争取沃伯顿勋爵,奥斯蒙德家的人是不大肯化这种力气的。吉尔伯特经常吹嘘,在他眼里,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哪怕世界上最显赫的人,他也得跟他平起平坐,他的女儿即使想嫁一个王子,也唾手可得。因此,如果他公然说,他想得到的只是沃伯顿勋爵,要是让他跑掉,就不容易找到第二个这样的人选,那么,这未免跟他日常的言论有些脱节,何况他一向表示,他从来是言行一致的。如果他的妻子愿意给他当桥梁,帮他跨过这难关,他一定会大喜过望。但相当奇怪的是,尽管一小时以前,伊莎贝尔还在想方设法,要取得他的欢心,现在当她跟他面对面的时候,她却不想迁就他,给他当这种桥梁。她还完全明白,她的问题会在他心头产生什么后果,那就是一种使他感到屈辱的作用。但没有关系,他是非常善于羞辱她的,而且他还善于等待有利的时机,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有时会不予计较,轻轻放过,显得不可理解似的。伊莎贝尔也许只能利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她在一些关键问题上捞不到机会。

不过这一次奥斯蒙德却没有弄虚作假:“我非常满意,这会是一门了不起的亲事。何况沃伯顿勋爵还有另一个好处,他是你的老朋友。跟我们攀亲戚,他应该会感到愉快。真奇怪,追求帕茜的人都是你的老朋友。”

“这是很自然的,他们要来看我,来了以后,就会遇到帕茜。看到了她,他们会爱上她,这也是很自然的。”

“我也这么想。不过你没有义务非这么办不可。”

“要是她能嫁给沃伯顿勋爵,我也很高兴,”伊莎贝尔继续说,态度很坦率,“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不过你说,她只要安心坐着。也许她不会安心坐着,如果她失去了罗齐尔先生,她可能会跳起来!”

奥斯蒙德似乎并不把这当一回事。他坐在那儿,注视着炉火。“帕茜不会不愿意当一位贵族夫人,”他随即说,口气是比较温柔的。“何况她一向希望获得别人的好感。”他又说道。

“也许是获得罗齐尔先生的好感。”

“不,获得我的好感。”

“我想,对我也有一点儿。”伊莎贝尔说。

“是的,她对你很崇拜。不过她听我的话。”

“如果你有这把握,那很好。”她继续道。

“不过,”奥斯蒙德说,“我们那位高贵的客人得先开口才好。”

“他对我说过了。他有一次告诉我,如果他相信她喜欢他的话,他会感到非常愉快。”

奥斯蒙德很快转过头来,但起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严厉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机会讲。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生活的。我这是第一次得到机会说这话。”

“你有没有跟他谈到罗齐尔?”

“谈到一点儿。”

“那是不太必要的。”

“我想最好让他知道,这样……这样……”伊莎贝尔没说下去。

“怎么样?”

“他可以采取相应的行动。”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退出去?”

“不,他应该趁早快些进行。”

“现在得到的效果看来不是这样。”

“你应该有些耐心,”伊莎贝尔说,“你知道,英国人是怕羞的。”

“这一位可不然。他向你求婚的时候不是这样。”

她一直怕奥斯蒙德提起这件事,它使她感到不愉快。“请你原谅,他是非常怕羞的。”她说。

他暂时没回答什么,只是拿起一本书随便翻着。伊莎贝尔一言不发,坐在那儿端详帕茜的挂毯。“你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奥斯蒙德终于说道,“这件事只要你真心想办,你是能使他提出来的。”

这话使伊莎贝尔听了更不愉快,但她觉得,她的丈夫这么说也是很自然的,况且这话归根结底跟她对自己说的并无多大不同。“为什么我对他有影响?”她问,“我为他干过什么,他才非得听我的不可?”

“你拒绝过他的求婚。”奥斯蒙德说,眼睛仍看着书本。

“我并不认为这件事有多大意义。”伊莎贝尔回答。

他随即把书扔下,站了起来,倒背着两手,立在炉火前面。“好吧,”他说,“我认为这件事全在你的手里。我把它交给你了。只要你有一点诚意,你是可以办成功的。你自己考虑吧,不要忘记,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他等了一会儿,让她有时间回答他的话,但她什么也没说,于是他立即走出了客厅。

* * *

[1] 十九世纪在意大利实行的一种税收,曾多次引起政治风波,被迫废除,但至七十年代仍由议会通过法令予以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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