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没有给赶走,但是她感到,她在她弟弟府上的居留权已朝不保夕。这件事以后过了一星期,伊莎贝尔收到了一封英国来的电报,电报发自花园山庄,发报人是杜歇夫人。电报说:“拉尔夫已危在旦夕,如方便,请来一会。他嘱我转告,如无别事缠身,务望前来。我自己得说,汝平时侈谈责任,又不知它为何物。现在我很想知道,汝是否已找到答案。拉尔夫命在垂危,且他身边无人做伴。”这消息早在伊莎贝尔意料之中,她已收到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的信,后者向她汇报了护送那位感恩不尽的病人回转英国的详细情况。拉尔夫到达那里时已经奄奄一息,但是她好歹把他送到了花园山庄,一到那里,他就上了床,正如斯塔克波尔小姐信上所说,显然他再也不会下床了。她还说,她实际上要照顾两个病人,不是一个,因为戈德伍德先生对她不仅毫无帮助,而且像杜歇先生一样病入膏肓,只是他犯的是另一种病罢了。后来她又写信说,她不得不把护理病人的责任移交给杜歇夫人,因为她正好从美国回来,而且一到就向她表示,她不欢迎任何记者光临花园山庄。在拉尔夫到达罗马后不久,伊莎贝尔已写信给她的姨母,把他的危急状况通知了她,示意她应该不失时机,立刻返回欧洲。杜歇夫人回了个电报,对她的劝导表示感激,从此杳无音信,直到现在,伊莎贝尔才收到了我刚才引述的那个电报。

伊莎贝尔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电报,然后把它揣进口袋,直接朝她丈夫的书房走去。到了门口,她又停了一下,随即推门进去。奥斯蒙德坐在靠窗的桌边,面前有一本对开本大书搁在一叠书上。书打开着,这一页上印有一些小小的彩色插图。伊莎贝尔一眼就看到,他正在临摹一枚古币的图样。桌上放着一匣水彩颜料和几支精美的画笔,他已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勾出了一个色泽鲜明的细巧圆面。他背对着门,但他不用回头,就能听出进来的是他的妻子。

“对不起,我得打扰你一下。”她说。

“我进你的屋子时,总是打门的。”他回答,继续干他的事。

“我忘了,我心里在考虑别的事。我的表兄快死了。”

“哦,我想不至于吧,”奥斯蒙德说,用放大镜端详着他的画,“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就快死了,他会比我们大家都长寿。”

伊莎贝尔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欣赏这种若明若暗的讽刺,只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继续道:“我的姨母打电报来,我必须到花园山庄去。”

“为什么你必须到花园山庄去?”奥斯蒙德问,口气装得不偏不倚,难以理解似的。

“在拉尔夫去世前跟他见一面。”

听到这话,奥斯蒙德没有马上回答什么。他继续全神贯注地作着画,这是一件不容有丝毫疏忽的工作。“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他终于说,“他到这儿来看过你。我不喜欢他来,我认为他到罗马来是一个大错误。但我忍耐着,因为这是你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现在你告诉我,那不是最后一次。看来你没有领会我的好意!”

“我要领会你什么好意?”

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放下了他的小画具,吹掉了画上的一点灰尘,慢悠悠站起来,第一次瞧了瞧他的妻子,“他在这儿的时候,我没有干涉你。”

“对,我该感激你。我记得很清楚,你明确向我表示,你不喜欢他在这儿。因此他离开的时候,我很高兴。”

“那你就别管他吧。你不必赶去见他。”

伊莎贝尔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它们停留在他那小小的画上。“我必须到英国去。”她说,她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在一位敏感的雅人听来,一定显得既愚蠢又顽固。

“我不赞成你去。”奥斯蒙德回答。

“这跟我什么相干?我不去,你也不会满意。不论我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你都不会满意。你反正认为我是在撒谎。”

奥斯蒙德脸色有些发白了。他冷笑一声,“那么这就是你要去的原因啦?不是去见你的表兄,只是对我进行报复。”

“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报复。”

“但我认为是这样,”奥斯蒙德说,“不要让我找到借口。”

“这正是你求之不得的。你但愿我干件什么蠢事呢。”

“那么,如果你不服从我,我还会感到高兴呢。”

“如果我不服从你?”伊莎贝尔说,声音很轻,因此显得很温和。

“让我们把话讲清楚。如果你现在离开罗马,那么这将是对我有意图、有计划的对抗。”

“你凭什么说这是有计划的?我三分钟以前才收到姨妈的电报。”

“你计划得很快,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能。我认为我们不必再讨论下去,你了解我的希望。”于是他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她离开。

但她没有动。她不能动,尽管这看来有些奇怪。她还想替自己辩护,他在很大的程度上掌握着一种力量,使她感到有这种必要。在她的想象中,有一种东西是他始终可以凭借来反对她的决定的。“你没有理由抱这种希望,”伊莎贝尔说,“我有去的一切理由。我不想跟你谈,我觉得你是多么不公正。但是你自己应该知道,你的反对才是有计划的,它包含着恶毒的用意。”

她以前从未向丈夫透露过,她对他的最坏的想法,现在这些话在奥斯蒙德听来,显然有些新鲜。但是他没有表示惊讶,他的冷静清楚地证明,他相信他的妻子在他的巧妙安排下,不可能始终不暴露自己的思想。“那么事情就更加严重了,”他回答。接着,他又像对她进行忠告似的说道:“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承认这点,她充分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她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这种严重性使她变得谨慎小心,她没有说什么,于是他继续讲下去。“你说我没有理由吗?我有最充分的理由。我打心底里反对你现在要做的事。这是不光彩的,不正当的,不合适的。你的表兄跟我毫不相干,我没有必要迁就他。我已经非常对得起他。他在这儿的时候,你跟他的关系一直使我坐立不安,但我容忍了下来,因为我每星期在等着他离开。我从来不喜欢他,他也从来不喜欢我。正因为这样,你才喜欢他——因为他恨我,”奥斯蒙德说,声音突然抖了一下,但几乎听不出来。“我对我的妻子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有我自己的想法。她不应该不顾我最深切的要求,独自穿越欧洲,去坐在别的男人的床头。你的表兄对你毫不足道,他对我们毫不足道。我说到‘我们’,你便露出别有用意的笑,但我得告诉你,‘我们’,‘我们’,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认为,我们的结婚是严肃的,尽管你似乎已不把它当一回事。据我所知,我们没有离婚或者分居,对我说来,我们的结合是牢不可破的。你对我而言,比任何人更亲密,我对你也是这样。也许这种亲密关系并不理想,但不管怎样,这是我们经过郑重考虑之后采取的行动。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提起这点,但我是完全愿意记住这点的,因为……因为……”他停了一下,似乎打算说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因为我认为,我们必须接受我们的行动的后果,我在生活中最重视的,就是我们的荣誉!”

他讲得很严肃,又似乎心平气和,嘲笑的口吻已从他的声音中消失。这种严肃性制止了他妻子的急躁情绪,她进屋来的时候所怀抱的决心,陷入了一张坚韧的网中。他最后那些话不是命令,它们像是一种呼吁。虽然她觉得,奥斯蒙德方面任何尊敬的表示,只是披上美丽外衣的利己主义,但它们还是代表了一种超越一切的、绝对正确的东西,就像十字架或国旗那样。他是以神圣的、美好的事物的名义在发言,遵循着优美动人的形式。他们在感情上已经隔着一道深渊,正如两个幻想破灭后的情人一样,但是他们还从未在行动上分道扬镳。伊莎贝尔没有变,原有的正义感在她心头仍安然无恙,现在,在她对她丈夫的寡廉鲜耻的认识深处,它却跳动起来,形成了一股可能使他暂时取得胜利的力量。她感到,在他还想保全脸皮的时候,他毕竟还是诚恳的;在一定程度上,这不失为一个优点。十分钟以前,她还对自己不顾一切的行动,感到沾沾自喜——这是她长期以来已经丧失的欢乐。但是这种心情,经她丈夫的魔杖一点,便蓦地变了,逐渐开始萎缩。然而如果她必须退却,她也得让他知道,她是牺牲了自己的要求,并不是受到了他的愚弄。“我知道,你是擅长冷嘲热讽的,”她说,“你怎么谈得上牢不可破的结合,怎么能说你感到满意呢?你既然指责我虚伪,我们还谈得到什么结合?在你心里除了骇人听闻的怀疑以外,没有别的,那怎么能说你感到满意呢?”

“我满意的是我们一起过着和睦的生活,尽管存在那么些缺点。”

“我们过得并不和睦!”伊莎贝尔喊道。

“确实,如果你到英国去,我们就不会和睦。”

“那算不得什么,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可能做的事还多着呢。”

奥斯蒙德扬了扬眉毛,甚至还耸了耸肩膀。他在意大利住得太久了,不懂得这种花招。“好,如果你是来恐吓我的,那么我不如作画的好。”于是他走回桌边,拿起他刚才画的那张纸,站在那儿端详了一会儿。

“我想,如果我走的话,你就不用指望我回来了。”伊莎贝尔说。

他很快旋转身来,她看得出,这个动作至少是没有经过考虑的。他望了她一会儿,然后问道:“你是不是发疯了?”

“除了决裂,还能是别的吗?”她继续说,“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更不用说了。”她看不出,除了决裂,还会有别的出路。她真心希望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出路。

他在桌子前面坐了下去。“你的出发点就是跟我对抗,在这个基础上,我确实跟你没什么好讨论的。”他说,于是又把一支小画笔拿了起来。

伊莎贝尔只是又逗留了一会儿,用眼睛打量了一下他那故意装得满不在乎、又十分富有表现力的姿势,便迅速地走出了屋子。她的决心,她那充沛的活力,那激动的情绪,一下子又都烟消云散了。她觉得,好像一阵阴冷灰暗的雾突然包围了她。奥斯蒙德完全懂得,怎样驾驭一个人的弱点。她回自己屋里去的时候,发现格米尼伯爵夫人站在一间小客厅的门口,门开着。这屋里放有数量不多的各种藏书,伯爵夫人正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好像看了一页,又并不觉得有趣。听到伊莎贝尔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啊,亲爱的,”她说,“你这么有学问,得介绍一两本有趣的书给我读啊!这儿全是说教,太可怕了。你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伊莎贝尔瞥了一眼她给她看的书名,但没有看清,或者没有看懂,“我想我不能给你提供什么意见,我得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我的表兄拉尔夫·杜歇快去世了。”

伯爵夫人扔下了书,“啊,他非常simpatico[1]。我为你感到难过。”

“有的事你还不知道,知道了会更难过呢。”

“还有什么事?你的脸色多么难看,”伯爵夫人又说,“你一定跟奥斯蒙德在一起。”

半个小时以前,伊莎贝尔如果听到别人说,她指望得到那位大姑子的同情,她一定会十分生气。可是现在,伯爵夫人那一点泛泛的关心,已使伊莎贝尔如获至宝,这再好不过地证明了她此刻内心的苦闷。“我刚从奥斯蒙德那儿来。”她说,看到伯爵夫人那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他的态度一定非常恶劣!”伯爵夫人喊道,“他是不是说,他听到可怜的杜歇先生快死的消息觉得很高兴?”

“他说,我到英国去是不可能的。”

伯爵夫人在涉及她的切身利益的时候,是很敏感的。她已经预见到,她在罗马的光辉日子即将结束。拉尔夫·杜歇快死了,伊莎贝尔要为他服丧,这么一来,就再也谈不到交际和宴会了。这个前景使她顿时哭丧着脸,露出了一副怪相,但这种丰富的表情是她的失望引起的唯一反应,它一眨眼就过去了。她想,归根结底,戏已经到了尾声,她的作客也早已超过期限。而且伊莎贝尔的烦恼引起了她的同情,使她忘记了自己。她看到,伊莎贝尔的苦闷是深刻的,这不仅仅在于一位表兄的死。伯爵夫人毫不犹豫地把弟妇眼中的表情跟那位使人气恼的兄弟联系了起来。她的心里几乎出现了快乐的期待,因为如果她希望看到奥斯蒙德的气焰给打下去,那么现在正是时候。当然,如果伊莎贝尔前往英国,她自己就得马上离开罗卡内拉宫,她说什么也不愿跟奥斯蒙德单独在一起。尽管这样,她还是巴不得伊莎贝尔到英国去。“亲爱的,在你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她安慰她道,“你又有钱,又聪明,又善良,你为什么不能?”

“真的为什么?我觉得我又软弱又愚蠢。”

“为什么奥斯蒙德说那是不可能的?”伯爵夫人问,那口气表示,她不能想象有这样的事。

然而在她开始提出问题的时候,伊莎贝尔退却了,她把伯爵夫人热情地握住的手抽了回来。只是她回答这询问时,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因为我们在一起相亲相爱,甚至不能分开两个礼拜。”

“啊,”伯爵夫人喊了起来,但伊莎贝尔转身走了,“我要出外旅行的时候,我的丈夫只是告诉我,他不能给我钱!”

伊莎贝尔回到了卧室,在那儿踱来踱去,走了个把钟头。有些读者也许会觉得,她这是自寻烦恼,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性格坚强的妇女,她未免太容易屈服了。似乎直到现在,她才充分测量到了结婚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拿目前的情况来说,结婚就意味着一个女人在必须有所选择的时候,理所当然地选择丈夫的一边。“我感到害怕,是的,我感到害怕。”她不止一次突然站住,对自己说。但是她所怕的不是她的丈夫,不是他的不快,他的憎恨,他的报复,甚至也不是她事后对自己的行为的谴责——尽管这种顾虑常常对她起着抑制作用。她怕的只是奥斯蒙德希望她留下的时候势必引起的争吵。分歧的深渊已在他们之间形成,尽管这样,他还是要求她留下,她的走引起他的恐惧。她知道,他遇到违反他意志的事,神经是异常敏感的。他对她怎么想,她知道;他可能对她说些什么,她也意识得到。虽然如此,他们已经结婚,而结婚就要求一个女人跟她的丈夫,也就是那曾经跟她一起站在圣坛前面郑重地起过誓的人,始终待在一起。最后,她倒在沙发上,把头埋进了一堆垫子里。

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格米尼伯爵夫人已在她面前徘徊。她进屋来没引起注意,她那薄薄的嘴唇上有一抹奇怪的微笑,整个脸笼罩在一种含有深意的闪光中,这是一小时前所没有的。可以这么说,她本来一直坚定地站在精神的窗户后面,现在却把身子伸出来了。她开口道:“我打了门,但你没有答应。因此我冒昧进来了。我已端详了你五分钟,你显得非常痛苦。”

“是的,但是你无法安慰我。”

“你是不是愿意让我试试?”于是伯爵夫人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了下去。她仍然露出微笑,在她的表情中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兴奋的神色。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伊莎贝尔第一次感到,这位姑奶奶也会讲出一些真正具有人性的话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骨碌碌转动着,有一种使人很不舒服的迷人的力量。“不管怎样,”她立即继续道,“首先,我必须告诉你,我不了解你的心情。你似乎考虑得太多,太会思前想后,因此顾虑重重。十年以前,我发现,我的丈夫的最大希望就是要使我不愉快——但近来他只是不来理睬我——那时我的想法是非常简单的!可怜的伊莎贝尔,你却不像我那么简单。”

“是的,我不那么简单。”伊莎贝尔说。

“有件事,我想让你知道,”伯爵夫人宣称,“因为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也许你已经知道,也许你早猜到了。但如果你已经知道,我能说的只是,我更加不理解,为什么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你希望我知道的是什么?”伊莎贝尔感到了一种凶兆,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伯爵夫人眼看会证实自己的话,单单这点就太可怕了。

但是她似乎还要卖一下关子,并不急于把牌摊开,“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早已猜到了。难道你真的没有怀疑过吗?”

“我没有猜测过什么。我有什么好怀疑的?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这是因为你有一颗太纯洁的心。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有这么纯洁的心!”伯爵夫人喊道。

伊莎贝尔慢慢站了起来,“你要告诉我的,一定是一件可怕的事。”

“随你用什么话来形容都可以!”伯爵夫人也站了起来,脸上那股凶险的神色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可怕。她站了一会儿,目光中充满着决心,但在伊莎贝尔看来,这也是丑恶的。然后她说道:“我的第一位弟媳没有生过孩子!”

伊莎贝尔一愣,也目不转睛地瞧着对方。这句话是用渐降法宣布的,它还需要事实的补充,“你的第一个弟媳?”

“我想,你至少应该知道,奥斯蒙德以前是结过婚的!我从没跟你谈过他的妻子,我认为那是不合适的,或者不礼貌的。但其他关系较少的人应该跟你讲过。那个可怜的小女人活了不到三年便死了,没有生孩子。她死以后,帕茜才来到世上。”

伊莎贝尔的眉头皱了起来,嘴唇张开,苍白的脸上露出迷惘而惊异的神色。她竭力辨别着这些话的意思,总觉得它们的意义比她看到的更多。“那么帕茜不是我丈夫的孩子?”

“是你丈夫的孩子,他的亲骨肉!她不是另一个人的丈夫的孩子,但是另一个人的妻子的孩子。唉,我的好伊莎贝尔,”伯爵夫人喊道,“跟你讲话真是非得一五一十讲清楚不可!”

“我不明白,那是谁的妻子?”伊莎贝尔问。

“一个讨厌的小瑞士人的妻子,他死了。死了多久?十二年,不,十五年多了。他从来不承认帕茜小姐是他的女儿,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因此也从不理睬她,确实也没有理由要他承认。奥斯蒙德承认了,那样更好。不过,他事后得编一套鬼话,说他的妻子怎样在分娩中死了,他又痛苦又害怕,不愿看到那个小女孩,直到过了很久,才把她从保姆家里领回来。你知道,他的妻子确实死了,但那是死于另一种病,在另一个地方——在皮埃蒙特的深山里,有一年八月,她为了养病到那里去的,但她的病突然恶化,终于不治而死。因此那套鬼话完全说得过去,表面上也没有破绽,没有引起谁的注意,也没有人想去追究这件事。但我当然知道,”伯爵夫人明确地说下去,“我不用调查,你明白,我们——我是指我和奥斯蒙德——从不提这件事。你没看见他一言不发瞧我的那副神气?他这是叫我不要声张。我也从没说过,从没对任何一个人透露过一句话,你可以相信这点,我以名誉担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现在这才告诉你。对于我,从开始起,我只要知道这孩子是我的侄女儿,是我兄弟的女儿就够了。至于她真正的母亲!”说到这里,帕茜这位美妙的姑母突然住口了——好像是不由自主停下来的,因为她看到了弟妇脸上的表情,仿佛那儿有着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瞧,这是她从没遇到过的。

她没有说出名字来,但是这个没有说出的名字的回声,却来到了伊莎贝尔的嘴唇上,她想问,然而忍住了。她重又倒在沙发上,垂下了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问,那声音使伯爵夫人感到陌生。

“因为我再也忍不住,不能不让你知道!坦白说,亲爱的,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些天来我心里一直憋得发慌!如果你不计较我的话,我得说,a me dépasse[2],事情就在你的身边,你怎么会不知道。对这种天真无知,我从来不愿推波助澜,我爱莫能助。为了替我的兄弟保守秘密,我一直沉默着,但是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不过,你知道,这不是我凭空捏造的谎话,”伯爵夫人又说,显得那么坦率,“事情千真万确,就像我讲的一样。”

“我没想到。”伊莎贝尔随即说,眼睛望着她,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跟她的话完全一致。

“我相信是这样,虽然这是难以相信的。难道你从没想到,她当过他六七年的情妇吗?”

“我不知道。我遇到过一些事,也许这就是它们的意义。”

“她把帕茜处置得实在巧妙,真是天衣无缝!”伯爵夫人面对着这种情形,不禁喊道。

“啊,我从没想到,从没得到这么明确的印象,”伊莎贝尔继续说,仿佛尽量在辨别,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像这样的事,我……我不能理解。”

她讲话时显得心神恍惚,迷惑不解。可怜的伯爵夫人似乎看到,她的揭露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她本来指望点燃一堆熊熊烈火,可现在只引起了一点火星。伊莎贝尔的反应,只是像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少女,在一本历史书上看到了一则罪恶的故事。于是她的朋友继续说道:“这不能算是她丈夫的孩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这跟梅尔先生毫不相干。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不可能有孩子,他到一个很远的国家去了——我想那是在南美洲吧。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孩子,不过如果有,也都死了。这些情况对奥斯蒙德说来是很有利的,必要的时候(也就是需要摆脱什么困难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承认那个小女孩。他的妻子死了,这一点不假,但她死了还没多久,调整一下日期是完全不成问题的——我是说,从那个时候起,没有引起过怀疑,他们也一直留神着这点。奥斯蒙德太太没有死在当地,这个世界也不想多管闲事,那么这个poverina[3]留下了他们短暂的恩爱生活的见证,并为此献出了生命,这一切难道不是最自然不过的吗?靠着改变住处——奥斯蒙德和她到阿尔卑斯山中去的时候,本来住在那不勒斯,这以后就永远离开了那里——这个小故事就轻而易举的编成了。我那死去的弟媳妇躺在坟墓里,当然没有发言权。那位真正的母亲为了保全自己的脸皮,也放弃了对孩子的一切表面上的权利。”

“啊,可怜的女人!”伊莎贝尔喊道,突然哭了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流眼泪,她忍受着痛苦,她不想哭。但现在眼泪却像潮水一般涌来,这使格米尼伯爵夫人再度感到了失望。

“你对她太好了,你还可怜她!”她喊道,发出了刺耳的笑声,“真的,你的行为使人捉摸不透!”

“他对他的妻子一定是虚伪的,这么快就变了心!”伊莎贝尔突然克制了哭声说。

“那就是他对你的要求——要求你走她的道路!”伯爵夫人继续道,“不过我完全同意你的话,这太快了。”

“但是对我……对我……”伊莎贝尔迟疑着,好像她没有听到这话,好像这疑问——虽然它清楚地流露在她的眼睛里——是对她自己讲的。

“他对你是忠诚的吗?亲爱的,这得看你对忠诚怎么理解了。他跟你结婚的时候,已不是另一个女人的情夫——不是那种同患难、共命运的情人了,cara mia[4]!那件事已经过去,那位夫人也已经洗手不干,或者,至少已经有所收敛,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再说,她一向爱好面子,假装清白,弄得奥斯蒙德十分讨厌。因此你可以想象,这是什么情况——因为他不能把他的任何行为遮盖得没有一点破绽!但是整个过去还保存在他们中间。”

“是的,”伊莎贝尔机械地重复道,“整个过去还保存在他们中间。”

“过去的后半段没什么。但正如我所说,有六七年时间,他们是非常亲密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那为什么她要他跟我结婚呢?”

“啊,亲爱的,那正是她高明的地方!因为你有钱,因为她相信你会待帕茜很好。”

“可怜的女人,帕茜可并不喜欢她呢!”伊莎贝尔喊了起来。

“正因为这样,她需要一个帕茜能够喜欢的人。她知道这点,她什么都知道。”

“她会不会知道你把这一切告诉了我?”

“那得看你是不是告诉她了。她是作了准备的,你可知道,她指望靠什么来保护自己?靠你把我的话当作谎话。也许你会怀疑,你不必感到不好意思,不必瞒我。只是这一次我却没有撒谎。我讲过许多愚蠢的谎话,但是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受到损害。”

伊莎贝尔坐在那里,她的同伴的故事就像一个流浪的吉卜赛人拿来的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货物,现在堆在地毯上,她的脚边,使她看得瞠目结舌。“为什么奥斯蒙德不跟她结婚呢?”她终于问道。

“因为她没有钱。”伯爵夫人对一切都能作出回答,如果她在编假话,那么她是编得很快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她靠什么过日子,或者她怎么有钱买下那一切美丽的玩意儿。我相信,奥斯蒙德也不知道。再说,她也不愿意嫁给他。”

“那她怎么会爱他的呢?”

“她对他的爱不是那种想嫁给他的爱。她起先爱他,我想,那时她是愿意嫁他的,但当时她的丈夫还活着。到了梅尔先生去见——不是去见他的祖先,因为他从来没有祖先,总之,到那时,她跟奥斯蒙德的关系已经变了,她的野心也更大了。再说,她对他从来不抱幻想,”伯爵夫人继续道,这些话使伊莎贝尔后来一想起来,就感到害怕,“她从来不会在理智上犯你们所说的那种错觉。她指望嫁一个大人物,她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她又是等又是找,又是策划又是祷告,但是始终没有成功。你知道,我从没把梅尔夫人看得怎么了不起。我不知道她还会有什么成就,但时至今日,她已经没什么好夸耀的了。她什么也没捞到,除了认识了不少人,可以分文不付住在这些人家里。唯一可以算是她的成绩的,就是她撮合了你和奥斯蒙德的婚姻。是的,亲爱的,这是她干的事,你不必露出这副神气,好像你还不相信似的。我注意他们已经几年了,我一切都知道,一切都知道。他们把我当草包,但是我的头脑要看透那两个人还绰绰有余。她恨我,她恨我的方法就是装得好像老是在卫护我。人家说我有十五个姘夫,她就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说其中一半从未得到证实。这几年来,她一直怕我,因此人家说我坏话,造我谣言,她就非常得意。她担心我会揭她的老底,奥斯蒙德开始追求你的时候,她就威胁我。那是在佛罗伦萨他的家里,那天下午她带你到那里去,我们一起在花园喝茶,你还记得吗?她当时向我表示,要是我惹是生非,她就要照样向我报复。她自称,她可以给人讲的话,比我的少得多。那真是有趣的比较!她要讲我什么,我根本不在乎,只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理会这些。你对我本来不感兴趣,她再讲也是白搭。因此我随她爱怎么报复都成,我想她的话不可能使你大吃一惊。她最大的希望就是使自己显得那么清白纯洁,就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花,成为社交礼节的化身。这就是她永远崇拜的上帝。你知道,恺撒的妻子是不应遭到非议的[5]。正如我所说,她终生就是希望嫁给恺撒。那也是她不愿嫁给奥斯蒙德的一个原因,她怕人家看到她跟帕茜在一起,怕人家把她们联系起来,甚至看到她们的相似之处。她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泄露母亲的身份。她始终小心翼翼,从不让人看到她是母亲。”

“不见得,她泄漏过这种身份,”伊莎贝尔说,她听了这一切,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了,“有一天,她无意之中暴露了自己,虽然我没认出来。当时帕茜得到机会,可以攀一门阔气的亲事,但没有成功,失望使她几乎撕下了假面具。”

“啊,那正是她要摔跤的地方!”伯爵夫人喊道,“她自己失败得够惨了,因此她决心要从她的女儿那里找回补偿。”

伯爵夫人脱口而出,说了“她的女儿”几个字,这使伊莎贝尔听了全身一震,喃喃地说道:“这简直太有意思了!”她感到迷惑不解,不可思议,一时几乎忘了这件事跟她的切身关系。

“可是你不要去反对那个可怜的天真孩子!”伯爵夫人继续道,“她是很好的,尽管她的父母很糟糕。我喜欢帕茜,不是因为她是她的女儿,只是因为她已成为你的女儿。”

“是的,她已成为我的女儿。那个可怜的女人看到这情形,一定很伤心!”伊莎贝尔叹息道,然而她想到这点,脸上霎时间泛出了红光。

“我不相信她会伤心,相反,她还会高兴呢。奥斯蒙德的结婚,给帕茜带来了远大的前程。那以前,她只是住在地洞里。你可知道,那位母亲怎么想?她想,你或许会爱上这孩子,因此给她一些好处。奥斯蒙德当然不能给她一份财产。奥斯蒙德实际很穷,这些事你自然都知道。啊,亲爱的,”伯爵夫人喊道,“你继承遗产是为的什么呢?”她停了一会儿,仿佛发现伊莎贝尔的脸色有些异样。“你现在别告诉我,你打算给她一份嫁妆。你能够那么做,但我不应该相信。你对人不要太好了。应该冷静一些,自然一些,难弄一些,心肠要狠一些,别老是思前想后的,一生中也破一次例嘛!”

“这件事非常奇怪。我想我应该知道,但是我很遗憾,”伊莎贝尔说,“我对你很感激。”

“是的,你似乎是这样!”伯爵夫人喊道,发出了讥嘲的笑声,“也许你感激,也许并不。你的态度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你认为我的态度应该怎样呢?”伊莎贝尔问。

“我认为应该像一个受了骗的女人那样。”伊莎贝尔没回答什么,她只是听着,于是伯爵夫人继续道:“他们始终勾结在一起,甚至在她或者他改邪归正以后,还是这样。但是她对他始终比他对她好。他们那小小的狂欢节过去以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今后互不相关,各干各的,但彼此还是要尽可能互相帮助。你也许要问我,这种事我怎么知道。这是我从他们的行动中觉察到的。你可以看到,女人总是比男人好得多!她给奥斯蒙德找了一个妻子,可是奥斯蒙德从没替她干过一件小事。她为他卖力,为他出谋划策,为他受苦,她甚至不止一次为他弄钱,这一切的结果却是他厌倦了她。她是一件旧衣服,有时候他还需要她,但总的说来,他可以毫不在乎地丢掉她。更重要的是,今天她已明白这点。因此你不必嫉妒她!”伯爵夫人又诙谐地补充了一句。

伊莎贝尔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觉得受了伤害,喘不出气来,这些新的情况使她头脑里嗡嗡直响。“我对你非常感激。”她又说了一遍。过了一会儿,突然又用另一种口气说道:“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似乎使伯爵夫人大为扫兴,超过了伊莎贝尔那感激的表情带给她的愉快。她对她的同伴大胆瞪了一眼,喊道:“那不妨假定这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吧!”然而她也马上改变了口气,把手搭在伊莎贝尔的胳臂上,露出满面笑容,得意扬扬地说道:“现在你还想放弃你的旅行吗?”

伊莎贝尔愣了一下,转身打算走开。但是她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暂时只是用一条胳膊靠在壁炉架上。她这么站了一会儿,然后把眩晕的脑袋扑在胳膊上,闭上了眼睛和苍白的嘴唇。

“我做错了,我不应该讲……我使你病了!”伯爵夫人惊叫道。

“啊,我必须去见拉尔夫!”伊莎贝尔哽咽着说,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像她的同伴所期待的那样暴跳如雷,她的语调中流露的只是无限深沉的忧郁。

* * *

[1] 意大利文:可爱。

[2] 法文:这使我吃惊。

[3] 意大利文:不幸的小女人。

[4] 意大利文:亲爱的。

[5] 据传说,罗马皇帝恺撒听到别人说他的妻子不贞,便把她休了。这不是因为他相信她有罪,而是因为他认为,恺撒的妻子是不能让人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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