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在查林十字架广场走下巴黎的邮车以后,便倒进了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的怀抱——或者至少倒进了她的手中。这时她心中出现的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感激的情绪,这种情绪在其它场合下,势必会以欢笑的方式表现出来。她在都灵打了个电报给这位朋友,那时她还不能肯定,亨利艾塔会来接她,只是觉得,她的电报会起一些促进作用。从罗马动身以后,在漫长的旅途中,她心里一直十分空虚,只觉得前途茫茫,不堪设想。一路上她什么也没看到,尽管她经过的那些国家正当春光明媚、花红柳绿的季节,她还是闷闷不乐。她的思想遵循着自己的轨道,在一片片离奇的、灰暗的、荒凉的土地上徘徊,那里没有季节的变化,有的似乎只是永恒的沉闷的冬季。她想得很多,但充斥在她心头的不是回顾,也不是明确的意志。那是互不连贯的一些幻象,从回忆或希望中突然迸发的一些微弱的闪光。过去和未来任意更换着,她看到的只是一些倏忽变化的幻影,它们按照自己的逻辑在来来去去。她想起的那些事情是奇怪的。有时她看到了内情,有时她却只看到了跟她密切相关的一部分,那给遮暗的部分使她觉得,生活像是用残缺不全的牌在打惠斯特。事物的真相,它们的相互关系,它们的意义,主要是它们那骇人的面目,在她眼前升起,堆成了一个庞大凌乱的建筑群。她想起了千百件小事,它们带着自发的颤慄跳进了生活。那是说,她在当时认为它们是小事,现在她却看到,它们像铅一般沉重。然而即使现在,它们毕竟还是小事,因为哪怕她理解了它们,那又有什么用呢?看来今天已对她毫无用处。全部目的,全部意志都中止了,全部愿望也中止了,只剩下了一个愿望,就是走向她一心向往的避难所。花园山庄是她的出发点,回到那些裹在帷幔中的屋子里去,至少是暂时的解脱。她带着充沛的精力离开那里,她又要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那里。如果这个地方以前使她得到休息,那么它现在也应该是一个可靠的归宿。她嫉妒拉尔夫的即将死去,因为如果一个人想休息,那是最美满的休息。永恒的停止,一切的捐弃,任何意识的丧失——这前景就像在赤日炎炎的土地上,找到一间阴凉的房间,跳进大理石浴缸,洗一个冷水浴那么甜蜜。

确实,在离开罗马后的旅途中,她有时几乎就像死去一样。她坐在她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除了意识到在随着车子移动以外,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希望和悔恨,她使自己想起附着在伊特鲁里亚人[1]墓穴上的死者的塑像。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抱恨的——一切都过去了。不仅她那愚蠢的时期,而且那后悔的时期,似乎早已成为明日黄花。唯一遗憾的是,梅尔夫人竟那么……那么不可思议。伊莎贝尔的想象正是停留在这里,因为她确实不能理解,梅尔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不论怎样,应该让梅尔夫人本人去抱恨终生,她说她要去美国,那么毫无疑问,她到了那里会这么做。这跟伊莎贝尔已经无关,她只有一个印象,就是她再也不会见到梅尔夫人了。这个印象把她带进了未来,对这未来,她只是不时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情景。她看到自己在那遥远的年代还保持着生机勃勃的样子,但这些启示跟她目前的心境是大相径庭的。她现在的心情是要求离开,真正的离开,离得远远的,比暗绿色的小小的英伦三岛更远,但这个权利对她来说,显然还可望而不可即。在她的心灵深处——比那捐弃人生的任何要求更深的地方,却存在着一种意识:在未来的漫长时期里,生活还是她无从捐弃的任务。有时这信念也使她受到鼓舞,几乎感到振奋。这是一种力量的证明——证明她有一天还会重新获得幸福。她生到世上来,不可能只是为了受苦,为了继续不断地、越来越多地感受生活的灾难,这不是她的命运,她毕竟还是有价值的,有才能的,不至于那样。然而她又感到疑惑,把自己想得这么美好是不是妄自尊大,是不是愚昧无知。什么时候人的价值起过保证作用呢?美好事物的毁灭,在历史上不是比比皆是吗?也许多数情况倒是越珍贵的生命越是多灾多难?大概正因为这样,人难免是要粗俗一些的。那漫长的未来掠过伊莎贝尔眼前,她看到了它那隐隐约约的影子。这是她不可回避的命运,她只能活到最后一天。于是中间那些岁月重又向她涌来,那使她心如死水的灰色幕布又把她包围了起来。

亨利艾塔吻了她,吻得像平时一样匆匆忙忙,好像生怕给人看到似的。然后伊莎贝尔站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地找她的佣人。她没有问什么,她希望等一会儿再说。她一眼就看到,她会得到帮助。亨利艾塔在这里,这使她太高兴了。到达伦敦是有些可怕的。那昏昏沉沉的、烟雾弥漫的、拱顶高耸的车站,那奇怪的、青幽幽的光线,那稠密的、灰暗的、你推我挤的人群,使她的神经感到紧张,不觉紧紧挽住了那位朋友的胳膊。她记得,她过去曾喜欢过这些场面,它们似乎是一个伟大的奇景的一部分,那里包含着使她振奋的东西。她想起五年前的冬天,她怎样在暮色苍茫中漫步走出尤斯顿车站,来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今天她已不可能那样了,这一切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经历似的。

“你终于来了,这太好了,”亨利艾塔说,一边看着她,仿佛觉得,伊莎贝尔会对这句话提出抗议一般。“要是你不来……要是你不来……好吧,我不知道。”斯塔克波尔小姐说,对她可能的反驳作了不祥的暗示。

伊莎贝尔张望着,没有看到她的使女。然而她的眼睛发现了另一个人,她觉得好像见过这人,过了一会儿,她便认出了班特林先生那张和蔼的脸。他站在稍远的地方,这倒不是由于人群的拥挤,使他不得不退后几步,这是由于他的谨慎,故意避开一些,以免妨碍两位女士的拥抱。

“那是班特林先生。”伊莎贝尔轻轻说,把话岔开了,似乎已把寻找使女的事暂时忘记了。

“是的,他到东到西陪着我。到这儿来,班特林先生!”亨利艾塔喊道。于是那位殷勤的单身汉含笑走了过来,不过由于当时的严重情况,那是一种克制的笑。“她来了,这是不是太好了?”亨利艾塔问。接着又道:“他一切都知道,我们还争论了好久,他说你不会来,我说你会。”

“我还以为你老是同意呢。”伊莎贝尔回答,笑了笑。她觉得她现在可以笑了,她一下子就从班特林先生那对勇敢的眼睛中看到,他有好消息告诉她。它们似乎在说,他希望她能记得,他是她的表兄的老朋友,他明白一切都很好。伊莎贝尔向他伸出手去,她觉得他完全像一个无可指责的美好的骑士。

“对,我老是同意,”班特林先生说,“但是你知道,她常常跟我抬杠。”

“我不对你说过,使女是个累赘吗?”亨利艾塔问,“你那位小姐可能还呆在加来呢。”

“我并不担心。”伊莎贝尔说,看看班特林先生,她从来没有觉得他这么有趣。

“跟她呆在这儿,我去看看。”亨利艾塔命令道,留下他们两个走了。

他们站在那儿,起先谁也没说话,后来班特林先生问伊莎贝尔,过海峡的时候怎么样。

“天气很好。不,我想风浪还是很大。”伊莎贝尔说,她的话显然使他有些惊讶。接着,她又说道:“我知道你到过花园山庄。”

“请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不上来,大概你的神色说明你到过那儿。”

“你认为我的神色很悲伤吗?因为那儿现在很悲伤。”

“我不相信你有过悲伤的神色。你的神色非常亲切。”伊莎贝尔说,露出了十分自然的坦率的脸色。她似乎感到,她再也不必局促不安了。

然而可怜的班特林先生还处在这个低级阶段。他把脸涨得通红,笑着对她说,他的心情常常很阴郁,每逢他心情阴郁的时候,他是很可怕的,“真的,你可以问斯塔克波尔小姐。两天前我到花园山庄去过。”

“你看到我的表兄吗?”

“只见了一面。但是常常有人去看他,前天沃伯顿还在那里。拉尔夫除了躺在床上,脸色非常不好和不能说话以外,一切都跟往常一样。”班特林先生一口气说下去,“不过他还是非常乐观,爱说笑话。他也像过去一样聪明。那是十分伤心的。”

即使在拥挤、嘈杂的车站上,这幅简单的画面还是很动人的,“那是最近的事吧?”

“是的,我是特地去的。我们觉得你可能想知道。”

“我非常感激。我今天晚上就去行吗?”

“我想,她不会让你去,”班特林先生说,“她要你跟她住下。我叫杜歇的仆人今天打电报给我,一小时前我在俱乐部收到了他的电报。电报说:‘平静无事’。发报时间是两点。因此你瞧,你可以等到明天。你一定非常累了。”

“是的,我非常累。我得再谢谢你。”

“噢,”班特林先生说,“我们相信,这最新消息一定会使你很高兴。”这时伊莎贝尔感到,他跟亨利艾塔毕竟是一致的。斯塔克波尔小姐带着伊莎贝尔的使女回来了。她找到她的时候,证明她是有用的。这个能干的少女在人群中非但没有惊慌失措,而且小心看管着女主人的行李,因此现在伊莎贝尔可以离开车站了。“你知道,你今晚别想到乡下去了,”亨利艾塔对她说,“不论晚上有没有火车,你都直接上我那里去,我住在温普尔街。在伦敦找一个地方不容易,不过我还是给你安排好了。它不像罗马的宫殿,但住一夜还是可以的。”

“你希望怎样就怎样吧。”伊莎贝尔说。

“我要你来回答一些问题,这是我的希望。”

“她就是不提吃饭的事,奥斯蒙德夫人,是不是?”班特林先生诙谐地说。

亨利艾塔用沉思的目光注视了他一会儿,“我看你这么焦急,是自己想去吃饭了。明天早上十点钟,你到帕丁顿车站来。”

“别为我跑这一趟了,班特林先生。”伊莎贝尔说。

“他是为我跑的。”亨利艾塔宣称,一边领她的朋友走进一辆出租马车。过了一会儿,在温普尔街的一间宽敞阴暗的客厅里——应该说句公道话,她已在那里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她向伊莎贝尔提出了她在车站上谈到的那些问题。“你到英国来,你的丈夫有没有跟你吵闹?”这是斯塔克波尔小姐的第一个问题。

“没有,我不能说他跟我吵过。”

“那么他没有反对?”

“不,他十分反对。但那不是你所说的争吵。”

“那么是什么?”

“是非常冷静的谈话。”

亨利艾塔朝她的客人端详了一会儿。“这一定是很可怕的。”她接着说。伊莎贝尔并不否认这是很可怕的。但是她只限于回答亨利艾塔的问题,那是很容易的,因为这些问题都相当具体。暂时她没有向她提供新的情况。“好吧,”斯塔克波尔小姐最后说,“我只有一点要提出批评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答应奥斯蒙德小姐你要回去。”

“现在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伊莎贝尔回答,“但当时我是明白的。”

“如果你忘记了你的理由,那么也许你不会回去。”

伊莎贝尔等了一会儿,“也许我会找到别的理由。”

“你肯定永远找不到一个充足的理由。”

“如果找不到更好的理由,那么我的允诺也可以作为理由。”伊莎贝尔说。

“对,因此我才讨厌它。”

“现在不谈这个。我还有一些时间呢。离开是一件复杂的事,但回去会怎么样呢?”

“归根结底,你必须记住,他不敢跟你争吵!”亨利艾塔含有深意地说。

“不过他会的,”伊莎贝尔严肃地回答,“那不是一时的争吵,那会成为连续不断的终生争吵。”

两位女士坐在那里,琢磨着这个前景,过了几分钟,斯塔克波尔小姐按照伊莎贝尔的要求,改变了话题,突然宣称:“我到彭西尔夫人家去过了!”

“啊,邀请信终于来了!”

“是的,经过了五年才收到。但这一次是她要见我。”

“那是很自然的。”

“我想,比你知道的更自然,”亨利艾塔说,把眼睛注视着遥远的一点。然后她突然转过脸来,说道:“伊莎贝尔·阿切尔,我请你原谅。你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批评了你,其实我比你走得更远。奥斯蒙德先生至少是出生在大洋那边的!”

伊莎贝尔过了一会儿才领会她的意思,因为它给一层谦逊的、至少是巧妙的薄纱遮盖着。伊莎贝尔的心这时没有给事物的滑稽性质所吸引,但是她的朋友引起的幻象,还是使她忍俊不禁。然而她又马上平静下来,露出过分郑重的脸色,问道:“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那么你打算抛弃你的国家啦?”

“是的,可怜的伊莎贝尔,我打算这样。我不想否认这点,我愿意面对现实。我要跟班特林先生结婚,我就得定居在伦敦。”

“达太奇怪了。”伊莎贝尔说,现在笑了。

“是的,我想是很奇怪。我是一步步走到这点的。我想我知道我所做的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婚姻是无法解释的,”伊莎贝尔回答,“你不必为你的结婚寻找解释。班特林先生不是一个谜。”

“是的,他不是一个难解的谜,甚至不是那种不可捉摸的美国式幽默。他有美好的天性,”亨利艾塔说,“我已经研究了他好几年,我完全了解他。他像一份说明书一样一清二楚。他不是知识分子,但是他尊重知识。另一方面,他不夸大它的作用。我有时觉得,我们在美国是夸大了这种作用。”

“啊,”伊莎贝尔说,“你真的变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指责你的祖国。”

“我只是说,我们太重视头脑的力量,这毕竟不是庸俗的缺点。但我是变了,一个女人要结婚,必然有很大的变化。”

“我希望你非常幸福。在这儿,你终于会看到一些它的内部生活了。”

亨利艾塔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我相信,那是打开秘密的钥匙。我不能容忍它把我拒诸门外。现在我跟任何人一样,具有同等的权利啦!”她又说,露出了并非做作的得意神色。

伊莎贝尔深深受到了吸引,但是她的观点中还是包含着一些忧郁的成分。亨利艾塔终于承认自己也是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可是她却一直把她当作一堆闪闪发光的烈焰,一种没有躯体的声音。现在她不免感到失望,发现她也有个人的感受,也受七情六欲的支配,她跟班特林先生的友谊也没有跳出一般的轨道。她跟他结婚,这还是落了俗套,甚至显得有些愚蠢。一时间,在伊莎贝尔的感觉上,世界的凄凉色彩变得更为浓厚了。但是过了一会,她又想起,班特林先生本人毕竟还是与众不同的。只是她不明白,亨利艾塔怎么能够抛弃她的国家。她自己也放松了跟它的联系,但是这个国家对她,从来不如对亨利艾塔那么重要。她随即问她,她在彭西尔夫人那儿过得是否愉快。

“哦,真的,”亨利艾塔说,“她简直不知道怎么招待我才好。”

“那很有趣吧?”

“非常有趣,因为她一向给人认为很有才能。她以为她懂得一切,可是她却不了解我这样的现代女性。要是我稍微好一点,或者稍微坏一点,在她看来都会简单得多。她简直给弄糊涂了,我相信她认为我的任务就是去干一些不道德的事。她认为我嫁给她的兄弟是不道德的,可是归根结底,那又不能算不道德。她永远不会理解我这样的混合物,永远不会!”

“那么她不像她的兄弟那么有头脑,”伊莎贝尔说,“他似乎还是理解的。”

“哪里,他也不理解!”斯塔克波尔小姐斩钉截铁地喊道,“我真的相信,他之所以跟我结婚,就是想解开这个秘密,找出它的各个因素。那是一个牢不可破的思想,它吸引了他。”

“你对这一切毫不介意,真太好了。”

“算了,”亨利艾塔说,“我也有答案要寻找呢!”伊莎贝尔看到,她没有抛弃她的忠诚,她只是在计划一次进攻。她终于要认真地来解开英国这个谜了。

然而第二天十点钟,到了帕丁顿车站,她站在斯塔克波尔小姐和班特林先生面前的时候,她看到,这位先生并没把他的女友看作难以解开的秘密。如果他还没有在一切问题上找到答案,他至少已经看到了重要的一点:斯塔克波尔小姐不是一个听人摆布的人。很清楚,在选择妻子的时候,他一直对这个缺陷保持着警惕。

“亨利艾塔告诉了我,我非常高兴。”伊莎贝尔说,向他伸出手去。

“我敢说,你一定认为这是出乎意外的。”班特林先生回答,靠在他那精致的阳伞上。

“是的,我觉得出乎意外。”

“我比你更感到意外。不过反正我是一向主张我行我素的。”班特林先生安详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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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伊特鲁里亚是公元前八世纪意大利西北部的一个古国,以雕塑和制造陶器等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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