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六下午,牧场工人贝利·勃克把去年剩余的干草耙在一起,一小叉一小叉地扔过铁丝围栏去,让几头多少想吃点的牲口去嚼。高空中的云像是一股股炮轰出来的烟,三月的风把它们吹向东去。你听得到山脊上树丛飕飕地响,但是风一点儿吹不进牧场的丘地上。

小男孩乔迪从屋子里出来,嘴里吃着一大块黄油面包。他看见贝利在耙剩余的干草。乔迪拖着鞋走路,虽然家里告诉过他,这样拖会把鞋上好好的皮拖坏的。乔迪经过黑黑的柏树的时候,一群白鸽从树上飞起来,绕着树转了一圈,又停在树上。一只半大不大的龟板猫从简易房的廊子里跳出来,用僵硬的脚步跑过大路,转了一圈,又跑了回来。乔迪捡起一块石子,想凑凑热闹,可惜太迟了,石子还没有扔出去,猫已经钻进廊子下头了。他把石子扔到柏树上,害得白鸽又在树上旋转了一圈。

乔迪来到用剩了的干草堆边,靠在有刺的铁丝网上。“就剩这些了,是吗?”他问道。

中年工人耙得很仔细,这会儿他停了下来,把叉子往地上一插。他摘掉黑帽,把头发抹抹平。“没受潮的都在这儿了。”他说。他戴上帽子,把两只干燥、皮革似的手放在一起搓了搓。

“老鼠该挺多的吧。”乔迪说。

“多着呢,”贝利说,“净是老鼠。”

“好,等你都弄完了,我叫狗来捉老鼠。”

“行,你可以叫。”贝利·勃克说。他从地面上叉起一叉湿草,往空中扬去。马上有三只老鼠窜出来,又拼命往草底下钻。

乔迪满意地叹了口气。这些胖乎乎、光溜溜、神气活现的老鼠完蛋了。他们在草堆里生活、繁殖了八个月,猫逮不住,夹子夹不到,毒药用不上,乔迪也奈何不了它们。它们安然无恙,得意扬扬,生得多,吃得胖。现在该倒霉了,它们活不到第二天。

贝利抬头看看牧场周围的山顶。“你最好先问问你父亲再去叫狗来。”他建议道。

“好的,他在哪儿?我这就去问他。”

“他吃完饭骑马上山岭牧场去了。马上会回来的。”

乔迪靠着围栏柱子往下滑。“我看他无所谓。”

贝利继续去干活时警告他说:“反正你最好先问问。你知道他这个人。”

乔迪当然知道。在牧场里,不论做什么事,一定要得到他父亲卡尔·蒂弗林亲口答应,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乔迪顺着柱子再往下溜,一直到坐在地上。他抬头看看随风飘去的朵朵小云。“会下雨吗,贝利?”

“可能会下。这风化雨,不过不大。”

“好,我希望等我杀死这些该死的老鼠后再下雨。”他回头望望,看贝利是不是注意到他用了大人赌咒的话。贝利继续干他的活儿,不加评论。

乔迪转过身去,望着山的侧面,那里有一条从山外世界通过来的路。山丘沐浴在三月淡淡的阳光中。鼠尾草丛里开满了银色的蓟花、蓝色的豆花和一些罂粟花。乔迪看到,半山上黑狗“双树杂种”正在挖一只松鼠的洞。它先用爪子扒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把后腿中间的土踢出来。它挖得非常认真,心里却知道从来没有一条狗在洞里挖到过松鼠。

乔迪正观看的时候,黑狗突然挺直身子,从洞里出来,望着山脊那边大路通过来的豁口。乔迪也往那边望去。卡尔·蒂弗林骑着马出现了,背衬着灰白色的天空,接着打路上跑下山来,朝房子的方向骑去。他手上拿着一件白色的东西。

孩子站起身来。“他收到一封信。”乔迪叫道。他向牧场房子小步跑去,因为他父亲可能会大声念信,他想听听。他比父亲先到家,跑进屋去。他听见卡尔吱吱嘎嘎从马鞍上跳下来,在马身上打了一下,叫它到牲口棚去,贝利会卸下鞍子,再放它出来。

乔迪奔进厨房,叫道:“我们有一封信!”

他母亲正在弄豆子,抬头问道:“谁有信?”

“爸爸。我见他拿在手上!”

这时卡尔大步走进厨房,乔迪母亲问道:“卡尔,谁来的信?”

他马上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有信?”

她朝乔迪努一努嘴:“‘了不起’的乔迪说的。”

乔迪感到不自在。

他父亲瞪着他,一副蔑视的样子。“他真是‘了不起’,”卡尔说,“别人的事情他都管,就不管他自己的事。什么事他都插一脚。”

蒂弗林太太可怜他。“这,他没有事情可以忙乎。这封信从哪儿来的?”

卡尔还对乔迪皱着眉头。“他要不小心,我会让他忙乎的。”他拿出一封没有拆开的信,“大概是你父亲来的。”

蒂弗林太太从头上拿下一枚发夹,揭开信封。她噘起嘴唇,看上去很谨慎。乔迪看着她眼睛来回地看信。“他说,”她转述说,“他说他星期六来这里住住。你看,今天就是星期六。这封信准是耽误了。”她看了一看邮戳,“是前天寄出的。应该昨天到。”她疑惑地看看丈夫,接着她气得脸色发黑。“你干吗摆出这副脸色?他又不是常来的。”

卡尔见她发火,就把视线转移开了。多数情况是他待她严厉,可有时候她脾气上来,他拗不过她。

“你怎么回事?”她又问。

他解释的时候用一种道歉的口吻,就像乔迪说话似的。“他就是好说话,”卡尔无力地说道,“老说老说。”

“那,说话又怎么样?你自己也说话。”

“我自然说话。但是你父亲说来说去,就说一件事。”

“印第安人!”乔迪高兴地插嘴道,“印第安人,还有横跨平原!”

卡尔凶横地冲着他喊道:“你出去,了不起先生!现在走吧!出去!”

乔迪可怜巴巴地从后门出去,特意悄悄地关上纱门。他走到厨房窗户那里,他那双窘迫、沮丧的眼睛看到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它的样子很好玩,他蹲下身去,捡在手上翻转过来看。

厨房开着窗户,里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乔迪说得很对,”他听见他父亲说,“就是印第安人和横跨平原。马怎么给赶跑那个故事,我听了大约有一千遍了。他就是说啊说啊,说来说去一个样,连一个字都不改。”

蒂弗林太太回答的时候,语气大改,站在窗外的乔迪不禁抬起头来,不去研究手上的石头。她的口气柔和,是解释性的。乔迪知道她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跟语气一样柔和。她轻声说:“卡尔,你这么想一想,那是我父亲这一辈子的一件大事。他领着一支车队横跨平原,到达岸边,他做完这件事,他这一辈子也就完了。这是一件大事,但是不能永远做下去。你看!”她接着说,“他好像生来是为做这件事的,这件事完成之后,他就没有什么事可做,只剩下回忆这件事,谈论这件事。如果西部还有地方可去,他早就去了。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但是,终于到达了海边。他只得止步,住在海边。”

她迷住了卡尔,用她柔和的音调迷住了卡尔,把他缠了起来。

“我见过他,”他轻声地表示同意说,“他往下走去,眺望西面的海洋。”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接着他跑进‘太平洋园林’的马蹄俱乐部里,告诉大家印第安人是怎么偷走马群的。”

她又想把他迷住。“是的。对他来说,这太重要了。你不妨对他耐心一点,装着在听他说的话。”

卡尔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好吧,要是太听不下去,我总可以到简易房去,同贝利在一起吧。”他烦躁地说。他穿过房子,随手“砰”地关上前门。

乔迪跑去干他的家务活儿。他把谷子抛给鸡吃,没有去追鸡。他从鸡窝里捡鸡蛋。他抱着柴禾小步跑进屋里,把它们放进柴禾箱,纵横交错,很是仔细,两抱柴禾好像就把箱子装得满出来了。

这时候他母亲已经弄完了豆子。她挑一挑火,用一只火鸡翅膀刷了刷炉灶。乔迪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对他不满。“他今天来吗?”乔迪问道。

“信上是这么说的。”

“我最好路上迎迎他。”

蒂弗林太太“哐当”一声关上炉盖。“这样好,”她说,“有人接他,他会高兴的。”

“我看我这就去吧。”

乔迪到了外面,对着狗尖声吹了一声口哨。“来,上山去。”他命令道。两条狗摇了摇尾巴,跑向前去。路边的鼠尾草长出了新的尖儿。乔迪摘了几片,在手上搓来搓去,搓得空气里净是刺鼻的野草味儿。两条狗蓦地从大路上跳开,狂叫一声,钻进矮树丛里,去追一只兔子。这以后两条狗就不见了,因为它们抓不到兔子就回了家。

乔迪慢慢上山,向山脊顶走去。他来到通路的狭隘的豁口,下午的风吹来,吹起他的头发,吹得他的衬衣打了褶裥。他眺望下面的小山和山脊梁,又往远看见宽阔的、绿色的萨利纳斯谷地。他看得见远方平地上白色的萨利纳斯市镇,看得见西斜的太阳把镇上的玻璃窗照得闪亮。就在他脚底下的一棵橡树上,一群乌鸦正在集会。这棵树上黑压压的一片,乌鸦聚在一起呱呱叫。

这时,乔迪的眼睛沿着山下的车道望去,这条车道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接着又出现在山的另一边。他看见就在这条远处的道上,有一匹栗色的马拖着一辆车缓缓而来。马车消失在山的背后。乔迪坐在地上,望着马车会重新出现的地方。山顶上的风呼呼响,小团小团的云迅疾地往东飘去。

这时,马车出现了,又停了下来。一个身穿黑衣服的男人从座位上跳下来,走到马头跟前。虽然相隔很远,但乔迪知道这个人是在解马缰上的绳扣,因为马低着头往前冲着。马往前挪动,那个人步行在马车旁边,缓缓上山。乔迪高兴得叫了起来,冲下山去迎他们。松鼠冲撞着跑开,离开了大路,一只郭公鸟摇晃着尾巴,飞快地窜过山边,像滑翔机似的飞了出去。

乔迪每走一步总想跳到他自己影子的中央。一块石子在他脚下滚过,他摔了一跤。他跑着,拐过一个小弯,他的外公和马车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孩子感到这么跑着去不好看,就停了下来,端庄地迎向前去。

马儿连走带绊爬上山,老头儿在旁边走着。夕阳西斜,他们身后摇曳着黑色的、巨大的影子。老爷子身穿一套黑色平纹布衣裳,脚穿有松紧带的羊毛半筒靴,短小的衣领上系着一只黑色的领结。他的手里拿着一顶边沿低垂的黑帽子,白胡子剪得齐齐的,白色的眉毛遮着眼睛,倒像是胡子。蓝眼睛神色愉快,却令人生畏。他整个脸上、身上都有一种花岗石似的威严,似乎一举一动都是办不到的事情。一停下来,老人就好像会变成石头,永远不会再动了。他的步伐缓慢而自信。一步跨出去,永远不会退回来;一旦认定了方向,永远不会拐弯,速度不会加快,也不会放慢。

乔迪在弯路上出现的时候,外公慢慢地挥舞他的帽子,表示欢迎,他叫道:“啊,乔迪!来接我的,是不是?”

乔迪侧着身子走近去,拐过弯,步子迈得跟他外公一般快慢,挺直身子,还拖着一点儿脚跟。“是的,外公,”他说,“我们今天才收到你的信。”

“应该昨天到,”外公说,“该昨天到。家里人怎么样?”

“都好,外公。”他迟疑了一下,怯生生地提出来,“外公,你明天愿意参加逮老鼠吗?”

“逮老鼠,乔迪?”外公笑了起来,“这一代人已经堕落到逮老鼠了?他们不强壮,新的一代人不强壮,但是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逮起老鼠来了。”

“不是的,外公。这是玩玩的。草堆没有了。我想把老鼠赶出来给狗吃。你可以看着,或者拍打拍打草。”

那双严厉而愉快的眼睛朝下瞅着乔迪。“我明白了。那么,你们不是吃老鼠。你们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乔迪解释说:“老鼠给狗吃,外公。这跟打印第安人大概很不一样吧。”

“不,很不一样——可是到了后来,军队打印第安人的时候,又杀小孩子又烧帐篷什么的,这就跟你逮老鼠没多大区别了。”

他们爬到山顶,又下山到牧场的高地去,太阳已经晒不到他们了。“你长高了,”外公说,“可以说,几乎长了一英寸。”

“不止,”乔迪吹嘘说,“从他们给我在门上画的记号来看,从感恩节以来我长了一寸多。”

外公用浓重的嗓音说道:“可能你水喝得太多,都到骨髓和茎部里去了。等你成人了咱们再看。”

乔迪忙抬头看看老人的脸,看他的感情是不是受到了伤害,但是在那双锐敏、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损人或者责备的意思,也没有“你放规矩点儿”的神色。乔迪建议:“咱们可以杀猪。”

“啊,不行!我才不叫你们杀猪呢。你是在逗我吧。现在不是时候,这一点你知道的。”

“外公,你记得瑞莱这头公猪吧?”

“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啊哟,瑞莱就在草堆里啃了一个洞,草堆坍了下来,把它闷死了。”

“猪一有机会就喜欢这么干。”外公说。

“瑞莱是一头种猪,是好猪,外公。我有时候骑在它身上,它不在乎。”

在他们脚底下,一扇门“砰”地关上,他们看见乔迪的母亲站在门廊上挥动布裙表示欢迎。他们看见卡尔·希弗林从牲口棚出来,到房子那里去,准备迎接老人。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从家里烟囱冒出来的青烟一层层地悬在夕阳霞照的牧场高地上。风势渐弱,小团小团的云彩无精打采地挂在空中。

贝利·勃克从简易房里出发,泼了一脸盆肥皂水在地上。没到周末他就开始在刮胡子,因为他尊重这位老爷子,老爷子也说新的一代人中间没有变成软骨头的只是少数,贝利就是其中的一个。虽然贝利已经是中年人了,但是老爷子把他看成孩子。这会儿,贝利也正急急忙忙往屋子走去。

乔迪和外公到来的时候,这三个人正在院子门前等着他们。

卡尔说:“你好。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哪。”

蒂弗林太太在外公胡子旁边吻了一吻,静静地站在那儿,老人用他宽大的手拍拍她的肩头。贝利庄重地上去握手,在他浅黄色的胡子下面咧着嘴笑。“我替您管马。”贝利说,然后把马车拉走。

外公看着他走开,接着转过身来对着大伙说了几句话,虽然这些话已经说过一百遍:“他是个好孩子。我认识他父亲老骡尾巴勃克。我老是不明白为什么叫他骡尾巴,他只是用骡子运过货罢了。”

蒂弗林太太转过身子,领大家进屋子。“爸爸,你要在这儿待多久?你信上没有提。”

“啊,我不知道。我想住两个星期的样子。想是这么想,可是我从来没有待得像我想的那么久。”

不一会儿,他们在白油布铺的桌子边上落座吃晚饭。桌子上方挂着一盏锡罩灯。外面,大飞蛾轻声撞在餐室窗户外边的玻璃上。

外公把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慢慢地嚼着。“我饿了。”他说道,“赶到这儿都把我赶饿了。跟我们当时横跨平原一样。我们每天晚上都饿得这么厉害,都来不及等肉烧熟。我每天晚上可以吃五磅野牛肉。”

“老赶路是不是,”贝利说,“我父亲是给政府赶骡的。我从小就帮他赶。我们两个就能吃一条鹿腿。”

“我认识你父亲,贝利,”外公说,“他是一个好人。他们管他叫骡尾巴勃克。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他只是用骡子驮货。”

“对了,”贝利同意说,“他赶骡。”

外公放下刀和叉,朝桌子周围的人打量了一圈。“我记得有一阵子我们的肉吃光了……”他的声音低得出奇,嗓门呆板,这是故事讲了多遍以后老一套的音调,“没有野牛,没有羚羊,连兔子都没有。打猎的连一匹狼也打不到。这个时候领头的该操心了。我是领头的,两只眼睛张得大大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是这样的,人们开始饿的时候,就会杀车队的公牛吃。你们信吗?我听说有的队把驮货的牲口全吃光了。从中间开始吃起,往两头吃。末了吃领头的一对,然后是拉车的牲口。领头的人就得注意不要出现这类事情。”

不知怎的,一只大飞蛾飞进屋里,围着煤油吊灯打转。贝利站起来,用两只手去拍。卡尔卷起手掌,抓住飞蛾,把它弄死。他走到窗前,把它扔出去。

“我刚才说……”外公又开始了,但是卡尔打断了他的话,“你最好再吃点肉。我们正等着吃布丁呢。”

乔迪看见母亲眼里闪过一阵怒意。外公拿起刀和叉。“好吧,我很饿,”他说,“以后再给你们讲这个故事。”

吃完晚饭以后,一家人和贝利·勃克到别的房间,坐在火炉前面,乔迪急切地看着外公。他看到了他所熟悉的迹象:满腮胡子的脑袋向前冲着;两只眼睛严厉的神色不见了,只顾好奇地望着炉火;粗大细长的手指交叉着,放在黑裤子的膝头。“我不知道,”他开口道,“我真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那帮爱偷东西的比由忒斯人怎样赶走我们的三十五匹马的。”

“我记得你讲过,”卡尔打断他,“不正是你们进入达荷地区之前的事吗?”

外公忙回头看他女婿。“对了。我想我一定跟你讲过那个故事。”

“好多遍了。”卡尔不留情地说,回避了妻子的目光。但是,他感觉得到两只愤怒的眼睛正瞅着他。他说:“当然,我愿意再听一遍。”

外公回过头去望着炉火。他已经把手指放开了,这会儿又插在一起。乔迪知道外公心里感受如何,他打内里垮了,感到空了。那天下午爸爸不是管他叫“了不起”吗?他要当一当英雄,再去配一配“了不起”这个称号。“给我们讲印第安人的故事。”他轻声说。

外公的眼神又严峻起来。“孩子们总喜欢听印第安人的故事。这是大人的事,可是孩子们喜欢听。好吧,我想想。我说没说过我怎么叫每一辆车拉一块长铁板?”

除了乔迪,没有一个人吭声。乔迪说:“没有。你没说过。”

“好,印第安人进攻的时候,我们总是把车围成一个圈,我们躲在车轮中间打。我当时想,如果每一辆车都带一块铁板,板上有枪孔,那么,车子围成圈的时候,人们就可以把铁板挡在车轮外面,保护自己。这是救命的办法,铁板虽然加重分量,却是划得来的。可是当然啰,大伙不愿意干。没有人这么干过,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费这个事。他们后来也懊悔了。”

乔迪看看母亲,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根本没在听。卡尔用手指摸他大拇指上的老茧。贝利·勃克瞧着一只蜘蛛在墙上爬。

外公的声音又成了老一套的调子了。怎么讲,乔迪事先就知道得清清楚楚。故事单调沉闷地说下去,讲到进攻的时候速度加快一点,讲到受伤的时候语调难受一点,讲到大平原上举行葬礼的时候,就改成哀悼的声音。乔迪一边不声不响地坐着,一边看着他的外公。那双庄严的蓝眼睛里不带感情,看来好像他自己对故事也不大有兴趣。

故事讲完了,大家客客气气地等了一会儿,表示对拓荒者的尊重,然后,贝利·勃克站起身来,伸伸腿,钩紧裤子。“我得睡去了。”他说,接着又对老爷子说,“我屋里有一管旧的牛角火药筒,一根雷管,一支弹丸手枪。我以前给您看过吗?”

外公慢慢地点了点头。“看过。我记得你给我看过,贝利。这叫我想起我领着大伙向西去时的一支手枪。”贝利讲究礼貌,站在一边,等外公把那个小故事讲完之后说了一声“晚安”,然后走了出去。

这时卡尔·蒂弗林想转移话题。“从这儿到蒙特雷一路上情况怎么样?听说旱得很。”

“是旱,”外公说,“赛卡湖没有一滴水。不过比1887年强一些,那时候整个农村旱得像火药似的。我记得61年那一年所有的狼都饿死了。今年我们下了十五英寸[4]的雨。”

“是啊,可是下得太早了。现在下才好。”卡尔的目光转到乔迪身上,“你还不睡觉去?”

乔迪听话,站了起来。“我可以在草堆里打老鼠吗,爸爸?”

“老鼠?哦!当然可以,把它们都杀光。贝利说都没有什么好草了。”

乔迪暗中同外公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色。他答应:“我明天会杀得它们一只不留。”

乔迪躺在床上,想到那个印第安人和野牛的世界,那个一去不复返、现在难以想象的世界。他希望自己也能生活在那个英雄的时代,但是他明白自己不是英雄的材料。现在活着的人中间,可能除了贝利·勃克之外,没有一个配得上去做那一番事业。当年活着的是一代巨人,无所畏惧的人,坚强的人,这种人今天荡然无存。乔迪想到那广阔的原野,想到那像蜈蚣似的爬过的车队。他想到他的外公骑着高头白马,编排着大队人马。巨大的幽灵在他的脑子里行进,他们走出大地,他们不见了。

这时候,他回到了牧场的现实中来。他听见万籁寂静中单调、急疾的声响。他听见外面狗窝里有一条狗在抓跳蚤,听见狗每扑一下肘子拍打地板的声音。接着,风又刮了起来,黑色的柏树吱吱嘎嘎地响,乔迪入睡了。

距叫吃早饭的三角铁响前半个小时,他已经起床了。他经过厨房的时候,母亲正捅炉子,叫火旺一点。“你起得早,”她说,“上哪里去?”

“出去找一根好棍儿。我们今天要去打老鼠。”

“‘我们’指谁?”

“怎么,外公跟我啊。”

“你把他拉了进去。你老是拉别人,生怕自己挨骂。”

“我这就回来,”乔迪说,“我是想准备好棍子再吃早饭。”

他随手关上纱门。外面是清凉、蔚蓝色的清晨。鸟儿在晨曦中忙碌,牧场的猫像蛇似的从山上直窜下来。它们一直在黑暗中抓地鼠,四只猫肚子里虽然已经填满了地鼠,可是还围在后门口,喵喵地叫着,要吃牛奶,一副可怜相。“双树杂种”和“摔跟头”沿着矮树丛边走边嗅,用严肃的态度执行任务,可是乔迪一吹口哨,它们就猛地抬头,摇晃着尾巴,冲到他身边,边扭动着身子边打呵欠。乔迪一本正经地拍拍它们的脑袋,往前走到风吹日晒的废料堆去。他捡了一把旧的扫帚柄,一小块一英寸见方的废木头。他从兜里掏出一条鞋带,把两头松松地系起来,做成一条连枷。他把这个新式武器在空中一挥,打在地上试了试,把狗吓得跳到一边,害怕地吠叫着。

乔迪转身回去,经过牧场房子,朝草堆走去,想看一看屠杀的战场。但是,耐心地坐在后门台阶上的贝利·勃克向他喊道:“你不如回来吧。还有一两分钟就要吃早饭了。”

乔迪折回来,朝房子走去。他把连枷靠在台阶上。“这是赶老鼠用的,”他说,“我敢说它们都养胖了。我敢说它们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发生什么事。”

“它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贝利富于哲理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这一想法把乔迪弄迷糊了。他知道这话是对的。他的想象即刻离开了逮老鼠这件事。这时他母亲走出来,站在后廊上敲打三角铁,于是种种想法都搅在了一起。

他们坐下的时候,外公还没有来。贝利指指他的空位子。“他挺好吧?没生病吧?”

“他穿衣服慢着呢,”蒂弗林太太说,“捋胡子,擦鞋,刷衣服。”

卡尔在玉米粥里放上糖。“率领一支车队、横跨平原的人,穿着如何,一定得非常考究啰。”

蒂弗林太太冲着他叫道:“卡尔,你别这样!请你别这样!”她的语气里威胁多于请求。正是这种威胁的口气把卡尔惹火了。

“那么,我得听多少遍铁板的故事,多少遍三十五匹马的故事?那个时代已经完结了。既然已经完结了,他为什么不把它忘掉?”他越说火气越大,嗓门提得高高的,“他为什么非得说了又说?他穿过大平原,这没错!但现在这件事结束了。谁也不想听了又听。”

进厨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坐在桌子边的四个人一动不动。卡尔把舀粥的调羹放在桌上,用手指摸着自己的下巴。

这时,厨房门开了,外公走了进来。他的嘴边挂着不自然的笑容,斜瞟着眼睛。“早上好。”他说着,坐了下来,看着他的那盆粥。

卡尔不肯收场。“您……您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外公点了一下头。

“我不知道我心里怎么回事,爸爸。我是无意的。我刚才说着玩呢。”

乔迪怯怯地看着他的母亲,看到她正瞧着卡尔,吓得气都没敢出。爸爸说的话真糟糕。爸爸这样子说,是把自己撕成了碎片。对于他来说,收回一个字就够怕人的了,厚着脸皮往回缩更是可怕的事情。

外公的眼睛望着别处。“我想办法叫自己正常一点,”他轻声说,“我不生气。我不在乎你说的话,你说的可能对,我注意这一点。”

“不对,”卡尔说,“我今天早晨感到不舒服。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些话。”

“别觉得抱歉,卡尔。人老了,有时候看事情看不清楚。可能你是对的。横跨平原的时代已经结束。既然已经结束,也许该把它忘掉。”

卡尔站起身来。“我吃饱了。我干活去。你慢慢吃,贝利!”他急忙走出餐室。贝利大口把他剩下的东西吃掉,立刻跟了出去。但是乔迪不能离开他的椅子。

“您不愿意再讲故事了吗?”乔迪问道。

“怎么,我当然愿意讲,不过只能在——我知道人家想听的时候。”

“我想听,外公。”

“啊哟!当然你想听,可你是一个小孩子。这是大人的事,可只有小孩子愿意听。”

乔迪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我在外面等您,外公。我做了一根打老鼠的好棍。”

乔迪在大门口等着,等老爷子出来到门廊上。“咱们这就走,打老鼠去。”乔迪叫道。

“我想我就晒晒太阳吧,乔迪,你打去。”

“您喜欢使棍就把这棍给您。”

“不,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乔迪怏怏地走掉了,朝旧草堆那个方向走去。他尽量去想那些胖乎乎、肉滋滋的老鼠,提高自己的兴致。他用连枷敲着地。狗在他周围又起哄又吠叫,但是他不能去。他回到家里,见外公坐在廊子上,样子又瘦又小,黑黝黝的。

乔迪不去打老鼠了,他走上台阶,坐在外公的脚边。

“已经回来了?你打死老鼠了吗?”

“没有,外公。我过两天再去打。”

早晨的苍蝇嗡嗡地贴近地面飞着,蚂蚁在台阶前面穿来穿去。鼠尾草浓郁的味道传下山来。门廊上的木板让太阳晒得暖暖的。

外公说话的时候乔迪没有意识到。“照我现在的心情,我不该在这儿待着。”他端详了一阵自己那双强壮而又衰老的手,“我好像感觉到当年横跨平原没有什么意思似的。”他的眼睛从山坡上望去,停在一棵枯死了的树枝上一只一动不动的老鹰上。“我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可是我想要告诉大家的不是故事本身。我只知道我讲故事的时候我希望大家有所感受。”

“印第安人,冒险的经历,甚至横跨到这里来,这些事都没有什么要紧。一大群人变成一头巨大的爬行动物。我是首领。往西走,往西走。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但这一头巨大的动物所要求的就是往西走。我是领头的,如果我没有去,会有别的人领头。事情总得有一个头。”

“大白天,矮树丛下面,影子是黑的。我们终于见到了山,我们叫了起来——都叫了起来。但是要紧的不是到这儿来,要紧的是前进,往西去。”

“我们把生活带到这里来,像那些蚂蚁推蛋似的把生活固定了下来。我是领头的。往西走这件事像上帝一样伟大,慢慢地一步步走去,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一直到把陆地走完。”

“于是,我们到了大海,这就完了。”他停了下来,擦擦眼睛,擦得眼圈发红,“我要讲的是这一点,不是故事。”

这时,乔迪说话了,外公吃了一惊,看着他。“说不定哪天我会领着人们往西去。”乔迪说。

老人笑了。“现在没有地方可去了。那头是海,过不去。海边住着一长溜老头儿,他们痛恨大海,因为大海挡了他们的去路。”

“我可以坐船,外公。”

“没有地方好去,乔迪。处处都被占领了。但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不,不是最糟糕的。人们已经没有往西去的精神了。不再渴望往西去了。已经完了。你父亲说得对。这已经完了。”他在膝盖上交叉着手指,望着它们。

乔迪觉得非常难过。“您要一杯柠檬水吧,我给您调去。”

外公正想说不要,这时他见到乔迪的脸色。“好的,”他说,“好,喝一杯柠檬水好。”

乔迪跑进厨房,他母亲正在洗早餐的最后一只盆子。“我可以拿一个柠檬给外公调一杯柠檬水吗?”

他母亲学他的腔调:“再要一只给你自己调一杯。”

“不,妈妈。我不要。”

“乔迪!你病啦!”这时,她突然停住了,“到冷藏箱里拿一个,”她温和地说道,“我给你把榨果器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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