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天的下午,小男孩乔迪用行军的步伐沿着树丛边的大路走回牧场的家里去。他用膝盖砰砰地踢着他在学校里当餐具用的金黄色的猪油桶,这是他发明的大鼓,他的舌头嗒嗒地咂着牙齿,发出小鼓的声响,偶尔还吹出喇叭的声音。刚才那一会儿,从学校里神气活现地走出来的这支小分队的其他人,一个个拐进不同的小山谷,踏上车道,回到自己的牧场去了。现在表面上看来,只乔迪一人在行军,腿抬得高高的,脚砰砰地蹬在地上;但是他身后却有一支影子队伍,举着大旗佩着剑,默不作声却是厉害得很。[3]

春天的下午,草木有绿色的,也有金黄色的。橡树的树荫下的草长得苍白、细长,山上的牧草却是光溜而又浓密。鼠尾草丛长出亮晶晶的新叶子,橡树披上金黄嫩绿的头巾。山上的绿草散发出香味,马儿在平处疯狂奔跑,然后停下来,感到有些惊讶;绵羊,甚至老绵羊,也会出其不意地跳起来,然后挺直腿站住,继续吃草,笨拙的小牛互相用头抵撞着,往后退一步,接着又抵撞起来。

当乔迪率领的这支灰暗、无声的部队经过的时候,牲口不吃草、不嬉戏了,都停下来看着它走过去。

突然之间,乔迪停了下来。灰暗的部队也紧张地停了下来,不知为了什么事。乔迪屈膝跪下。一长溜队伍不安地站着,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表示难过,接着化作一团灰色的迷雾,消失了。乔迪见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背脊,原来是一只癞蛤蟆在大路的尘土里爬着。他伸出一只脏手,抓住这只带刺的家伙,紧紧捏住它,小动物拼命挣扎。乔迪把小动物翻过身来,叫它黄白色的肚皮朝天。他用一只食指按住它的喉咙和胸腔,癞蛤蟆就停止挣扎,闭上眼睛,软弱无力地睡过去了。

乔迪掀开饭桶,把他的头一个猎物扔了进去。他现在向前挪动,微曲着膝盖,肩膀弓得低低的;他赤着脚,悄没声儿地踩得准着呢。他右手拿着一支暗色的枪。路边的矮树丛发生骚动,那是因为里面有一伙意想不到的、新迁来的灰色的老虎和灰色的大熊。他这次的狩猎非常成功,乔迪走到路口柱子上的邮箱的时候,又抓到了两只癞蛤蟆、四只小草蜴子、一条蓝色的蛇、十六只黄翅膀的蚱蜢,还从一块石头底下抓出一只棕色的、潮湿的蝾螈。这些家伙住在一起很不舒服,一个个在铁皮饭盒里又抓又扒。

到了路口,乔迪的枪不见了,山坡上的老虎和大熊也都没影儿了,就是饭桶里那班潮湿、不舒服的家伙也不存在了,原来邮箱上面插着金属的小红旗,这说明里面有邮件。乔迪把桶往地上一放,打开信箱。里面有一份蒙哥马利·华德公司的邮寄目录和一份《萨利纳斯周报》。他关上邮箱,提起饭桶,跑过山冈,直奔牧场的空地。他经过牲口棚,经过草已经用完了的草堆,经过简易房和那棵柏树。他砰地一下推开牧场房子前面的纱门,嘴里喊道:“妈妈,妈妈,有一份东西。”

蒂弗林太太正在厨房里,用汤匙把凝结的酸牛奶灌进一只布口袋里面。她放下手上的活儿,在水龙头上洗了洗手。“我在厨房,乔迪。在这儿哪。”

他跑了进去,“哐当”一声把饭桶往水槽里一扔。“你看,我可以打开这份东西看看吗,妈妈?”

蒂弗林太太又拿起汤匙,做她的干酪。“别丢了,乔迪。你爸爸要看的。”她把最后一点牛奶刮进口袋,“啊,乔迪,你爸爸叫你先找他一下再去干活。”她赶开一只正在干酪口袋上飞来飞去的苍蝇。

乔迪慌忙合上那份新来的目录。“什么?”

“为什么你老不听话?我说你爸爸找你说话。”

孩子把目录轻轻地放在水槽板上。“你说——是不是我干了什么事?”

蒂弗林太太笑了起来。“老是怕。你干什么来着?”

“没有呀,妈妈。”他不安地答道。但是他想不起什么来了,另外,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后来可能会变成一种罪行。

他母亲把满满一袋奶酪挂在一枚钉子上,让袋子里的水滴在水槽里。“他就是叫你回了家去找他。他在牲口棚。”

乔迪转身从后门出去。他听见母亲打开饭桶,气得直喘。他想起他干的事,心里惊慌,就跑到牲口棚去,只当没听见他妈妈叫他回去的愤怒的声音。

卡尔·蒂弗林和雇工贝利·勃克靠在牧场的低围栏上。两个人都让一只脚踩着最低的一档杠,两只胳膊肘靠在最高的杠上面。他们东拉西扯,慢慢地说着话。牧场上,有五六匹马心满意足地嗅着可爱的青草。母马纳莉站着,背靠着门,在笨重的柱子上磨着她的屁股。

乔迪不安地侧近身去。他的一只脚拖呀拖的,给人一种天真无邪、若无其事的印象。他走到这两个人身边,让一只脚踩在最低的栏杆上,胳膊肘靠在第二档杠上面,也朝牧场里张望。这两个人侧眼瞧着他。

“我要找你说话。”卡尔这种严厉的口气专门用在孩子和牲口身上。

“好的,爸爸。”乔迪说,感到心里有愧。

“贝利刚才说了,小马死去之前,你照顾得很好。”

没有责备的意思。乔迪胆壮了。“是的,爸爸,我照顾了。”

“贝利说你侍候马很有耐心。”

乔迪突然对这个牧场工人感到一阵友好的温暖。

贝利插话说:“我看他训练那匹小马的样子,不比别人差。”

这时,卡尔·蒂弗林渐渐说到要点了。“要是再有一匹马,你会好好干吗?”

乔迪一阵激动。“会的,爸爸。”

“好吧,你看。贝利说你要成为一个弄马的好手,最好的办法是从驹子养起。”

“只有这个办法。”贝利插话。

“现在,你看,乔迪,”卡尔接着说,“山上牧场里的杰斯·泰勒有一匹漂亮的种马,可是得花五元钱。钱我出,可是你得干一个夏天。你愿意吗?”

乔迪感到心里激动得哆嗦起来。“我愿意,爸爸。”他轻声回答。

“不叫苦?叫你干什么,你不会忘记?”

“不会,爸爸。”

“好吧,这样,明天早晨你把纳莉牵到山冈牧场去,让她配种。你就得照顾着她,一直到生下小驹子来。”

“是的,爸爸。”

“现在去喂鸡,拣柴禾。”

乔迪溜走了。他走过贝利·勃克的身后,真想伸出手去,摸摸那两条穿着蓝色工装裤的腿。他的肩膀微微摇摆,似乎长大成人,觉得了不起似的。

他干活从来没有那么认真过。那天晚上,他没有把谷罐子往鸡堆里一扔,随它们你踩我、我踩你争着去吃,而是小心地把麦子撒得远远的,有些麦粒鸡都找不到。回到家里,他听见母亲在骂孩子往饭桶里装进什么讨厌的爬虫。他保证他以后不干这种事了。乔迪真的感到这些蠢事都是过去的事了。他长大了,不会再往饭桶里装癞蛤蟆什么的了。他抱进这么多柴禾,堆得这么高,他母亲走起路来直害怕橡木柴禾堆会塌下来。干完这些事,拣完已经下了几个星期的鸡蛋,他又往下走去,路过柏树,路过简易房,向牧场走去。水槽底下有一只胖乎乎的癞蛤蟆朝他看看,他才没有心思去睬它呢。

他没有见到卡尔·蒂弗林和贝利·勃克,但是从牲口棚那头铁容器的声音判断,贝利·勃克正开始给母牛挤奶。

别的马正往牧场上坡那一头边走边吃草,只有纳莉还挨在柱子边上紧张地擦自己的身子。乔迪慢慢地走近去,嘴里说:“好啊,姑娘,好啊,纳莉。”母马淘气似的把耳朵往后一竖,咧开嘴唇,露出黄色的牙齿。她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呆滞而后狂烈。乔迪爬到围栏顶上,吊着两只脚,充满爱意地瞧着母马。

他坐在那里,夜色渐渐合拢起来,蝙蝠和夜鹰扑动着翅膀飞来飞去。贝利·勃克朝房子的方向走去,手里提着满满一桶牛奶,他见到乔迪,停了下来。“要等好长时间,”他柔和地说道,“你会等得心烦的。”

“不会,我不会,贝利。要等多长时间?”

“差不多一年。”

“好,我不会心烦的。”

房子那边响起了刺耳的三角铁的声音。乔迪从围栏顶上爬下来,同贝利·勃克一起去吃晚饭。他还伸出手去,抓住牛奶桶的柄,帮贝利提回去。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点后,卡尔·蒂弗林用一张报纸包了一张五元的钞票,把它别在乔迪工装裤胸口的兜里。贝利·勃克给母马纳莉套上笼头,把她牵出了牧场。

“小心,”他警告说,“拉这儿,别让她咬你。她会疯得跟什么似的。”

乔迪拉住皮套笼头,朝山冈上的牧场方向走去,纳莉跟在他后面,有时平稳,有时颠簸。沿途的牧草地上,野燕麦刚刚长出穗来。早晨的太阳照在乔迪的背上,暖融融的,真舒服。乔迪虽然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却不时情不自禁地并起双脚跳起来。羽毛发光的乌鸫鸟栖在围栏上,它们的肩是红色的,嘴里咔嗒咔嗒干叫着。草原上的百灵鸟唱起歌来像是淙淙的流水。躲在燕麦叶子堆里的野鸽子发出短促的、悲伤的声音。兔子坐在田地里晒太阳,只有两只叉状的耳朵露出来。

乔迪不停地爬了一个小时的山路以后,拐进一条小路,这条路更陡,通向山冈上的牧场。他望得见高出橡树的牲口棚红色的棚顶,听得见房子附近有一条狗正无精打采地叫着。

突然之间纳莉往后一跳,差一点儿挣脱了绳子。乔迪听到从牲口棚那边传来尖利的嘶叫声、树枝折裂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男人叫喊的声音。纳莉边后退边嘶叫。乔迪拽住牵笼头的绳子,她露着牙齿向他冲来。他撂下绳子,急忙躲开,钻进树丛去了。橡树那边又传来尖叫声,纳莉回答了一声。地上响起啪哒啪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种马出现了,拖着一条拽断了的缰绳冲下山来。他的眼睛发出狂热的光彩,僵硬、挺直的鼻孔红得跟火似的,光滑乌黑的皮毛闪闪发亮。种马跑得这么快,跑到纳莉跟前还止不了步。纳莉的耳朵往后一竖,身子一转,他走过时她用蹄子踢了他。种马转过身来,朝后一退。他用前蹄踢母马,她挨了这一下,正在摇晃不定的时候,他用牙齿咬她的脖子,把她咬出血来。

纳莉的情绪马上变了。她卖弄风情,娇柔起来。她用嘴唇去舔种马拱起来的背部。她从边上绕过去,用自己的肩膀去擦他的肩膀。乔迪半明半掩地躲在树丛里观望。他听到他身后有马蹄声,他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去,就有一只手抓起他的工装裤背带,把他提了起来。杰斯·泰勒把他提到马上,叫他坐在他背后。

“你会给踩死的,”他说,“森淘格有时候坏透了。他拽断了缰绳,冲出门来。”

乔迪安静地坐着,但不一会儿他叫道:“他会伤害她的,会咬死她的。把他赶走!”

杰斯笑了起来。“她没事。你不如下马,进屋里去待一会儿。去吃一块馅饼。”

但是乔迪摇摇头。“她是我的。驹子将来归我。我要把驹子养大。”

杰斯点点头。“好,这是一件好事。卡尔有时候想得不错。”

过了一会儿,危险过去了。杰斯把乔迪提下马,然后抓住种马那条断了的缰绳。他在前面牵着种马走,乔迪跟在后面,牵着纳莉。

乔迪解开别针,交了五元钱,又吃了两块馅饼,之后才走回家去。纳莉驯顺地跟着他。她这么听话,乔迪就踩在一根树桩上,骑了上去,回家的一大半路他是骑着马的。

他父亲出了五元钱,乔迪却是忙了整整一个春末和一个夏天。割草的时候他使耙。马拉杰克逊滑车,他使唤马;打包机来了,他赶着马转圈压包。另外,卡尔·蒂弗林教他挤牛奶,把一头母牛交给他照管,他早晚就又多了一件家务事。

栗色母马纳莉很快地扬扬得意起来。当她在泛黄的山坡上遛腿或者干轻活的时候,她卷着嘴唇,老在傻笑。她的动作慢慢悠悠,安稳庄重,活像个皇后。把她套上车,她拉得四平八稳,无动于衷。乔迪天天跑去看她。他擦亮了眼睛仔细观察,可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

一天下午,贝利·勃克把捣粪的多头叉靠在牲口棚的墙上。他松开皮带,把衬衣的下摆塞进裤子里去,再把皮带系紧。他从帽檐上拿下一根小草,放进嘴角。乔迪正帮那条尽忠的大狗“双树杂种”挖地鼠,见贝利从牲口棚里踱步出来就直起身子来。

贝利建议:“我们上去看看纳莉。”

乔迪马上跟着走。“杂种”回过头来瞧瞧他们,接着拼命地挖着,咆哮着,发出短促的尖叫声,说明地鼠快抓到了。它再回过头来看看乔迪和贝利,见他们两个都不感兴趣,只好怏怏地从洞里爬出来,跟着他们上山了。

野生的燕麦开始熟了。每棵燕麦都脑袋朝下,挂着一串沉甸甸的麦粒。草很干,乔迪和贝利从草里穿过去的时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们走到半山上,只见纳莉和那只阉割过的铁灰马彼得正在咬燕麦头上的麦粒。他们走近的时候,纳莉看了看他们,耳朵往后一竖,倔强地上下晃动着脑袋。贝利走到她身前,把手放在她的鬃毛下面,拍拍她的脖子,一直到她的耳朵耸回前面来,轻轻地啃着他的衬衣。

乔迪问道:“你说她真的要生小驹子吗?”

贝利用大拇指和食指翻开母马的眼睛。他摸摸她的下嘴唇,拨弄拨弄她坚韧的、黑色的奶头。“我看是要生的。”他说道。

“嗯,她一点变化都没有。已经三个月了。”

贝利用指节擦擦母马平直的前额,她高兴得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说你会等得不耐烦的。再等五个月你才能看到一点眉目,至少要等八个月她才会生驹子,那大约要到明年一月份了。”

乔迪长叹了一口气。“要等好长时间呵,是不是?”

“还要等两年的样子,你才骑得上马。”

乔迪失望地喊道:“那时候我是大人了。”

“对,你是老头儿了。”贝利说。

“你说生下来的驹子是什么颜色?”

“这个,说不准。种马黑色,母马栗色。驹子可能是黑色或者栗色,也可能是灰的、花的,说不准。有时候黑颜色的母马会生下一匹白驹子来。”

“那我希望是黑的,而且是雄的。”

“如果生下雄马,我们得阉割。你父亲不会叫你去养一匹种马。”

“说不定他会同意我的,”乔迪说,“我可以训练他,叫他别使坏。”

贝利噘起嘴唇,本来在嘴角里的那根小草噘到中央来了。“种马你是信不得的,”他指责说,“他们老喜欢干架,惹麻烦。有时候他们不乐意了,就不干活。他们弄得母马心神不定,还欺侮阉割过的马。你父亲不会让你养种马的。”

纳莉走开了,一边啃着快晒干了的青草。乔迪从一支麦梗里取出麦粒来,抛到空中,于是一粒粒轻软、尖头的种子像飞镖似的飞了出去。“贝利,你说马是怎么生的,是不是跟母牛生小牛似的?”

“差不离。马比牛娇一点。有时候你得过去帮忙。还有的时候,要是出了问题,你得……”他不往下说了。

“得怎么,贝利?”

“得把驹子切碎了拿出来,否则母马就死了。”

“这回不会那样吧,会不会,贝利?”

“这回,不会。纳莉生过,生得不错。”

“我能在场吗,贝利?你准会叫我的吗?这是我的马驹。”

“我保证叫你。当然会叫你。”

“你告诉我马怎么生的。”

“好吧,你见过生小牛。生小马也差不离。母马哼哼叫,伸着身子。如果生得顺利,那么头和前腿先出来,前腿出来的时候踢一个洞,像小牛生出来的时候一样。这时马驹就开始呼吸了。有人在场好些,因为,万一脚的位置不正,驹子从胎胞里出不来,它就会憋死。”

乔迪拿一捆青草抽自己的腿。“那么,我们要在场的了,对不对?”

“啊,我们会去的,没问题。”

他们转身,慢慢走下山来,到牲口棚去。有一件事在乔迪心里憋得难受,非说不可,虽然他并不愿意说。“贝利,”他可怜巴巴地开了个头,“贝利,你不会叫马驹出问题吧,对吗?”

贝利知道他在想小红马加毕仑,想它是怎么长腺疫死的。贝利知道自己过去没有犯过差错,现在却有失误的时候。他想起这一点,对自己的把握就不像从前那么大了。“我不知道,”贝利粗暴地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但不是我的错。我不是万事通。”他失去了威望,心里难受。他自卑地说道:“我知道的事情,会尽力而为,但是我不能打包票。纳莉是一匹好马,从前生过很好的马驹。这次也应该如此。”他离开乔迪,走进牲口棚旁边的马具房,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

乔迪经常散步到房后的一排树丛那边去。一条生锈的铁管子里流出涓细的泉水,流进一只绿色的旧木桶里。水溢出来,渗进地面,那些地方总是长出一片青草。哪怕在夏天,山上晒得干黄干黄的,那一小片地方还是绿色的。水一年到头轻轻地流进桶里。这个去处已经成了乔迪的中心点。当他受到惩罚的时候,清凉的绿草和唱歌似的水声能给他慰藉。他不痛快的时候,一走到这一溜树丛的地方,那股难受劲儿就会消失。他往草地上一坐,听那潺潺的泉水声,那不愉快的一天在他心里留下的障碍就全都消除了。

另一方面,简易房边上那棵黑黝黝的柏树引起他的反感,这与水桶使他愉快恰好相反;因为,所有的猪或迟或早都得被拉到这棵树上宰杀。杀猪的时候,猪又叫又流血,虽然好玩,但是乔迪的心跳得厉害,非常难受。猪杀好之后,放到三脚架的大铁锅里烫洗,皮刮得白白净净的。这时,乔迪非得上水桶那边去,坐在草地上,叫心里平静下来。水桶和黑柏树是水火不容的仇敌。

贝利生气走掉之后,乔迪朝家里走去。他边走边想纳莉,想小驹子。突然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柏树底下,正好是那根吊猪的横木下面。他把自己干草似的头发从前额掠开,快快往前走。他好像感到在杀猪的地方想驹子是一件倒霉的事情,尤其是听了贝利那番话之后。为了抵消这件坏事的后果,他匆匆走过牧场的房子,穿过养鸡的院子、菜地,终于来到树丛跟前。

他坐在绿草地上,淙淙的流水在他的耳边颤动。下面是牧场的房子,他望着对面圆圆的山丘,山上长着谷子,一片黄色,很是富饶。他看得见纳莉在山坡上吃草。水桶这个地方像平常一样,消除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乔迪看到一匹长腿的黑马驹挨在纳莉的两侧要奶吃。接着,他看见自己在训练一匹大马驹套笼头。才过了一会儿,驹子长成一匹骏马,宽阔的胸膛,拱着高高的颈子,像海马的头颈似的,尾巴跟黑色火焰一样,卷卷的,发出嗖嗖的声音。人人都怕这匹马,唯独乔迪不怕。校园里,男孩们要求骑一骑,乔迪笑笑表示同意。但是他们刚上去,这个黑色的恶魔就一拱背,把他们摔了下来。好,就给它取这个名字:“黑魔鬼”!有一阵子,叮叮咚咚的流水、草地和阳光回来了,接着……

有天晚上,牧场里的人们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只听得一阵马蹄声。他们说:“这是乔迪,骑着‘黑魔鬼’呢。他又在帮警长干事了。”接着……

萨利纳斯牧人的比赛场上,金黄的尘土飞扬着。播音员宣布套索比赛开始。乔迪骑着黑马一来到起跑点,其他运动员都缩了回去,打一开头就放弃比赛,因为谁都明白乔迪和“黑魔鬼”套、摔、勒紧一头小牛,比两个人两匹马合着干还要快得多。乔迪不再是一个男孩子,“黑魔鬼”不再是一匹马了,他们两个合起来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英雄。接着……

总统写信来,请他们帮忙去抓华盛顿的一名强盗。乔迪调整姿势,舒舒服服地坐在草地上。涓细的泉水轻轻地流进长苔的桶里。

这一年过得很慢。乔迪一次又一次感到灰心,以为马驹是不会生的了。纳莉毫无变化,卡尔·蒂弗林还是叫她去拉小车;草进仓的时候,她套上草耙子,拉杰克逊滑车。

夏天过去了,接着是晴朗、温暖的秋天。于是,早晨狂风席卷路面,寒气袭人,毒橡树泛红。九月的一个早晨,乔迪吃完早饭,母亲叫他到厨房去。她正往一只桶里倒开水,桶里放的是干的麦麸,她把它们搅成热气腾腾的麦麸糊。

“有事吗,妈妈?”乔迪问道。

“你看我怎么和的。从今天起,每隔一个早晨得由你来和了。”

“好,这是什么?”

“你看,这是给纳莉吃的热饲料。她吃了会身体好。”

乔迪用一个骨节擦擦前额,小心地问道:“她没事吧?”

蒂弗林太太放下水壶,用一把木桨搅和饲料。“当然没事,不过从现在起你更得照顾她了。你把早点拿去给她吃。”

乔迪一把拎起木桶,跑了出去。他跑过简易房,跑过牲口棚,沉重的木桶砰砰地撞在他的膝盖上。他发现纳莉正在玩水,搅起水里的波纹,又把头伸到水里去,使水溢在地上。

乔迪爬过栅栏,把那桶热气腾腾的饲料放在她身边,然后靠后一点观察她。她变了:肚子隆起,走动的时候脚步放得轻轻的。她把鼻子伸进桶里去,狼吞虎咽地吃热饲料。吃完之后,她用鼻子将桶在地上挪动一下,轻轻地走到乔迪身边,将面颊往他身上蹭。

贝利·勃克从马具房走到他们这边来。“说快真快,是不是?”

“肚子突然一下子大的吗?”

“啊,不,这是因为你有一阵子没去注意她。”他把她的头转过来,叫她朝着乔迪。“她也会好好生的。你瞧她的眼睛多好!有些母马脾气会变坏,可是好的时候,她们对什么都亲。”纳莉把头伸在贝利胳膊下面,在他的胳膊和腰部中间上下蹭她的脖子。“你现在得好好侍候了。”贝利说。

“还要等多久?”乔迪气急地问道。

贝利用手指低声计算着。“大约三个月,”他大声说,“没法说得准确。有时候整整十一个月,但可能提前两个礼拜,或者推迟一个月,都没什么要紧。”

乔迪两眼紧紧地瞅着地上。“贝利,”他紧张地开口道,“贝利,快生的时候你叫我,行不行?你让我在旁边看着,好不好?”

贝利用门牙咬咬纳莉的耳朵尖。“卡尔说让你从头开始。这是唯一的学习方法。谁都没法教你。就像我家老头子叫我放鞍毯一样。他是政府雇用的装运行李的工人,当时我跟你一般大小,帮他干点活。有一天我在鞍毯上留下了一道皱褶,害得马长了鞍疮。老头当时一句也没说我,但是,第二天早晨,他让我驮了四十磅的东西。我只好牵着马,驮着那袋东西,在太阳底下翻越了整整一座山。真快把我累死了。不过从此以后我没有在毯子上再留过皱褶,也不可能再留。打那以后,我从来没有在马背上铺毯子而在自己背上驮过行李。”

乔迪伸出手去,抓住纳莉的鬃毛。“你会教我什么事该怎么办,是不是?我看关于马的事,你什么都知道,对吗?”

贝利笑了起来。“你看,我自己一半是马,”他说,“我妈生了我就死了,我爸是政府派在山里运装行李的,大多数时候没有奶牛,他多半只给我吃马奶。”他认真地往下说,“这个,马知道。你知道吗,纳莉?”

母马转过头来,正眼看了他一会儿。实际上从来没有一匹马这样看过人。贝利现在扬扬得意,信心十足。他吹嘘起来:“我包你得一匹好驹子。打一开头我就把你教对。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包你这匹马将来是全县最棒的马。”

乔迪听了这番话也觉得暖洋洋的,得意起来。他得意极了,回到屋子又弯腿又摇晃着肩膀,像骑马的样子。他低声说道:“停,你‘黑魔鬼’,你停!站稳了,脚着地。”

冬天来得特别快,先是小风小雨,接着大雨不止。山丘改变了浅黄的颜色,让雨水淋成黑色的了。冬天的泉水乱糟糟、闹哄哄地流下山谷。蘑菇和香蕈一下子长了起来。圣诞节还没有到,青草就开始长出来了。

但是,今年的圣诞节对于乔迪来说不是最要紧的日子。一月份中某个无法断定的日子,才是好几个月得围着它转的轴心。下雨以后,他把纳莉牵到舍栏里面,每天早上喂她热饲料,梳刷她的毛皮。

母马的肚子大得叫乔迪害怕。“她会爆破肚子的。”他对贝利说。

贝利用他那只健壮厚实的手抚摸纳莉腹部。“你摸这儿,”他轻轻地说,“你摸得出它在动。我看要是生下两匹驹子,你才稀奇呢。”

“你看不会吧?”乔迪叫道,“不会是双胞胎吧,你说呢,贝利?”

“不,我看不会,不过有时候会生下两匹来。”

一月份头两个星期,雨下个不停。乔迪不上学的时候,大都在舍栏里伺候纳莉。他一天总有二十次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摸摸驹子在不在动。纳莉对他越来越亲切,越来越友好。她往他身上擦鼻子。他走进牲口棚,她就发出低微和缓的嘶声。

有一天,卡尔·蒂弗林同乔迪一起到牲口棚。他赞赏地看着母马整洁、栗色的皮毛,摸摸她肋骨和肩上坚实的肌肉。“你干得不错。”他对乔迪说。这是他能给人的最高的赞扬。乔迪后来一连几个小时都高兴得不得了。

一月十五日到了,马驹还没有生下来。到了二十日,乔迪心里觉得很害怕。“不要紧吧?”他问贝利。

“啊,当然不要紧。”

他又问:“你肯定不要紧?”

贝利拍拍母马的脖子。她不安地晃着脑袋。“乔迪,我跟你说过,生的时间说不准。你就得等着。”

月底到了,还没有生,乔迪急死了。纳莉的肚子这么大,出气很重,两只耳朵往上竖,挤在一起,像是头疼似的。乔迪睡不好觉,梦境混乱。

二月二日晚上,他哭醒了。他母亲唤他:“乔迪,你做梦啦。醒一醒再睡。”

可是乔迪心里恐惧而又失望。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等他母亲回去睡觉,然后他披上衣服,赤着脚溜了出来。

外头一片漆黑,下着雾似的小雨。柏树和简易房依稀可辨,接着又堕回雾里去。他打开牲口棚的门,门“吱”的一声,白天是从来没有这种声音的。乔迪走到架子边上,找了一盏灯和一锡盒火柴,点亮灯芯。他走过稻草铺地的长长的通道,来到纳莉的舍栏。她正站在那里,整个身子两边晃动。乔迪叫她:“好啊,纳莉,好——啊,纳莉。”但是她依旧晃动,也不朝周围看。他走进栏里,摸摸她的肩膀。他的手一碰,她就哆嗦起来。舍栏顶棚上传来贝利·勃克的声音。

“乔迪,你在干吗?”

乔迪吓得往后退,可怜巴巴地望着贝利躺着的那个草窝。“她没事吧,你说呢?”

“当然啰,我说没事。”

“你不会让她出什么事的,贝利,你担保不出事?”

贝利朝下吼道:“我跟你说过,我会叫你,就一定会叫你。你现在回去睡觉,不用操心那匹马。你不操心,她就已经够呛的了。”

乔迪吓得往后缩,他从来没有听过贝利用这种声调说话。“我只是想来看看,”他说,“我醒了。”

这回,贝利的声音柔和了一点:“好,你睡觉去吧。你不要来打搅她。我答应给你弄一匹好马驹。你回去吧。”

乔迪慢慢走出牲口棚。他吹灭灯,把它放回到架子上。到了外头,漆黑的夜,寒冷的迷雾逼过来,把他罩在里面。他但愿自己能像小红马死以前一样,贝利说什么,他信什么。微弱的灯光照得他眼前一团漆黑,过了一会儿,他才分辨得出黑暗中的形体。他光脚丫子踩在潮湿的泥地上感到冰凉。栖在柏树上的火鸡发出惊慌的叫声;两条好狗在尽它们的责任,它们以为树下有狼在徘徊,冲出来吠叫,想把狼吓跑。

他悄没声儿地穿过厨房,不料绊倒了一把椅子。卡尔在卧室里叫道:“谁啊?怎么啦?”

蒂弗林太太睡眼惺忪地说:“卡尔,怎么啦?”

一会儿,卡尔拿着一支蜡烛从卧室里出来,乔迪还来不及爬回床上就被他父亲看见了。“你到外面去干什么?”

乔迪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我去看看那匹母马。”

乔迪的父亲因为被吵醒而恼火,同时又赞许乔迪的态度。末了,他说:“你听着,这一带,没有人比贝利更懂得驹子。你由着他去好了。”

乔迪冲口而出:“可是那匹小红马死了……”

“这你不能怪他,”卡尔严厉地说,“如果贝利救不了一匹马,那这匹马谁也救不了。”

蒂弗林太太喊道:“卡尔,给他洗洗脚,叫他上床。不然,他明天得困一整天。”

乔迪感觉自己才闭上眼想睡,就有人拼命摇他的肩膀想把他弄醒。贝利·勃克站在他旁边,手里拿了一盏灯。“起来,”他说,“快。”说完,他急忙转身走出屋去。

蒂弗林太太问:“什么事?贝利,是你吗?”

“是的,太太。”

“纳莉快生了吗?”

“是的,太太。”

“好,我起来烧一点水,准备给你用。”

乔迪跳起来,衣服穿得飞快,他出后门的时候,贝利提着灯摇摇晃晃才走到半路上。山顶上已经出现黎明的光弧,但是牧场的高地上还没有光亮。乔迪拼命地跟着灯跑去,进牲口棚的时候追上了贝利。贝利把灯挂在栏边的钉子上,脱掉他的蓝斜纹布外套。乔迪看见他里面只穿了一件没有袖子的衬衣。

纳莉僵直地站在那里。他们看她的时候,她低下头弯下腰,一阵痉挛,浑身扭动。痉挛过去了。但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接着又过去了。

贝利紧张地嘟囔道:“出问题了。”他那只没戴手套的手伸到马腹下面。“啊呀,上帝,”他说,“出问题了。”

马又痉挛了,这回贝利紧张起来,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绽起。他大声出气,额上冒汗。纳莉痛得直叫。贝利低声说:“不对了。我没法弄正它。胎位颠倒了。全颠倒了。”

他两眼疯狂地朝乔迪望着。接着他用手指作了仔细又仔细的诊断。他的两颊绷得紧紧的,脸色发灰。他足足用了一分钟时间疑惑地看着站在舍栏墙边的乔迪,然后走到沾满肥料的窗子边,用汗淋淋的右手从窗下架子上拣起一只钉马掌的锤子。

“你出去,乔迪。”他说。

那孩子静静地站着,望着他发愣。

“跟你说,出去。不然来不及了。”

乔迪不动。

接着贝利迅速走到纳莉头边。他叫道:“转过脸去,该死的,转过脸去。”

这回乔迪听从了,把头转到旁边。他听见贝利在舍栏里用嘶哑的声音轻轻说话。接着他听到骨头很重的“咔嚓”一响,纳莉发出一声尖叫。乔迪回过头去,恰好又见锤子举起,打在她平直的前额上。然后纳莉沉重地侧身倒下,哆嗦了一阵子。

贝利手上拿着折刀,跳到隆起的肚子那儿,拎起一道皮肤,插进刀去。他边锯边扯粗糙的肚皮。内脏是热的,还在蠕动,空气里净是叫人恶心的腥味儿。别的马往后退去,退到拴笼头的链条边上,又尖叫又踢腿。

贝利放下刀,两只手伸进可怕的、乱糟糟的洞里面,挖出一个正在滴血的白色的大包。他用牙齿在胎胞上咬了一个孔。一个小小的黑脑袋瓜从孔里钻出来,长着一对光溜溜、湿漉漉的小耳朵。它“咯”的一声喘了一大口气,又喘了一大口。贝利剥掉胎囊,找到刀子,割断了脐带。他把小黑驹子抱在怀里,抱了一会儿,看着它。接着他慢慢地走过来,把它放在乔迪脚边的草上。

贝利的脸上、胳膊上和胸前滴着猩红的血。他浑身哆嗦,牙齿打颤,说话都没声儿了。他哑着嗓子低低地说:“这是你的驹子,我答应过你的,你拿去吧。我只好这么办——只好这么办。”他停了一会儿,回头望望舍栏里面。“去拿点热水,一块海绵,”他轻声说道,“洗洗它,把它弄干,就像它母亲伺候它那样。你得用手喂养它了。不过这是你的驹子,我答应过你。”

乔迪呆呆地望着这只潮湿的、喘着气的小驹子。它伸伸下巴,想抬起头来。它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是海军蓝的颜色。

“该死的,”贝利叫道,“你还不去拿水?你去不去?”

于是,乔迪转身跑出牲口棚。外边已经天亮了。他从喉咙到胃部都觉得难受,两腿又僵硬又沉重。他有了马驹,很想高兴一番,但是贝利·勃克那张满是血渍的脸,那双恐慌、疲惫的眼睛老是浮现在他眼前,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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