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情之薄厚,其得失只在二友。因此,志若不合,虽肝胆犹如胡越;其志若同,则天涯好似比邻。闲话休提,再说犬饲现八信道,在下野国安苏郡返璧的茅屋内,与遁世之才子犬村角太郎礼仪,促膝谈心,讲文论武,清谈许久。正当兴致方浓之际,又有客来。仆人们高声叫门道:“少爷在家吗?您的母亲从赤岩来看您,已来到门前。”说完,又跑了出去。当时犬村角太郎对现八说:“不料家母前来,不知何事,请您到隔扇门那边暂且躲避,我想不会待得很久,请在那边躺一会儿。”现八听了会意道:“晓得了,请便,请便!”说着赶忙提着刀和行囊退到隔壁去。角太郎帮助把纸门轻轻拉上。

这时船虫下了轿子与从途中一齐来的媒人冰六等让把停在后边的轿子抬到院中来,然后说声“请”,便先登上走廊。角太郎忙从里面推开拉门迎接道:“想不到母亲远来,有失远迎望乞恕罪。冰六伯也请进。”船虫莞然一笑坐到上座。冰六谦虚地坐在地炉旁边。角太郎又让他到里边落座,献茶款待。船虫半打开折扇扇着胸前,先四下看看,然后把扇子叠起来放在旁边,趋膝向前道:“角太!现已秋天过半,早晚寒气袭人,你的身体无恙,深感欣慰。虽然现已无须再解释,起初由于些许错误,父子便发生口角,以致感情龃龉难以挽回,不仅夫妻离散,同父亲也分开了。我也没法来看你,心里很难过。人们都说我这个婆婆不好,是狠心的继母把儿媳妇逼走了。我是那个挨骂的角儿。”角太郎听了嗟叹道:“您虽这般说,可我们父子之间是亲密无间的。只是因为儿的天性不好,生来不肖而失去父爱。对此不孝之罪十分惶恐和悲伤。因此,虽然一心想遁世忏悔,但是一天也没有忘了父母。本想去问候父母的安康,可是您反而来看我,实不胜惶恐和感谢之至。时下气候欠佳,未知父亲大人的腰痛又曾发作否?”船虫听了微笑道:“老病虽然未犯,晚夜让初学的弟子们射靶子,他在后面教,初学乍练,胳膊不稳,箭误中靶柱飞回来伤了乃父的左眼。”角太郎闻言吃惊道:“这可怎么得了,伤得轻重?”他这样急忙地问。船虫说:“是啊!虽然没有射穿,但也不轻。你父一向坚强,他亲自把箭拔出来,洗了伤口涂上药,直至今晨都没告诉我们,起居倒也自如。行动虽有些力不从心,但还是倚在交椅上,若无其事地与来访客人山南海北地闲谈。他自己忍着,表面上和平素一样,其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可是我们从旁看着比病人还难过。医生已找过三人,都未见效。心想此时莫过于祈求神佛保佑,所以适才从家里出来去参拜日出神社时,在犬村川附近遇到冰六伯,因有要事相商,便同这位稀客一同至此。以下就请这位年高的老伯接着讲吧。他像艺人一样,会说得有声有色。”说罢哈哈一笑。

冰六这才往前凑身说:“犬村少爷,赤岩大人的箭伤只丧失一只眼睛,幸而没有生命危险,您听了不必那般难过。比此事还令人难过的是在我那住着的雏衣娘子之事。无论怎样巧言劝说,她总是整天地哭天抹泪。然而她是个年轻的妇女,又不能让她回原来的家,实在无法处置。而且时常跑出来,不知躲到哪里,我们老两口真拿她没有办法,也不能整天看着她。就拿今天来说,不知何时跑出去就不见啦。我们不能不管,就到处去找,遥远见她从犬村川的柴搏桥要往下跳。我从后边跑过去将她抱住,想领她回去。可是她已下定必死的决心,挣扎着要放开她。我岂能挣得过她?这时恰好赤岩的令堂去参拜日出神社回来路过那里,我忙把轿子喊住。令堂帮助我才把她劝住。可是今后怎么办呢?令堂说可这么办。这才一同到这里来。”

船虫听了接着说:“角太!我方才已经说过,并非因怕世人说我不是你生母就怎么坏,而是雏衣实在太可怜。本来你们是好好的夫妻,只因说错一点话便离了,长期住在媒人家里,这般悲痛实难令她忍受,便想去寻死。可想而知她这种幽怨,实比犬村川水还深。我同她一齐哭着在想,无论如何也要使你们破镜重圆,所以就又雇了顶轿子赶忙把她领来。这是我给你带来的礼物。即使你一时还想不通,也不要说什么啦。不看金面看佛面,若能把她收下,待你父高兴时,赔礼道歉之事好说,一切由我承担了。”如此诚恳地劝说,哪里看得出她的虚情假意。角太郎甚感吃惊,露出惶恐的神色说:“您的慈爱非从今日始,不仅对她,对我也一样,儿也对此难得的母爱至感幸甚。但是在还没得到父亲的宽恕、恢复原来的父子关系之前,儿不想与离异之妻言归于好。”船虫听到他如此推辞,便说:“你所想的并非没有道理,但与我的想法大不相同。为了使你父亲的病早日痊愈,求神祈祷,莫过于大发慈悲多积善根。不料如今在途中从死神手里救出雏衣,你们如不言归于好,则岂不使我徒劳?诚如俗话所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能算真功德。把她从垂死中救出来,满足其心愿,这才是真的积德行善,焉能不得善报?借此功德如能使你父之病早愈,那就说明你没白尽孝心。如非想到这些,我便不会低三下四地偷偷到悖逆父母的儿子这里来。更何况对公婆来说,毫无必要对你说情,把离异的媳妇找回来。其中的难言之隐是为了你父亲,也是为了你。这样说你还不答应吗?望你三思。”角太郎经他如此劝说,一时无言以对,心绪不安地低头不语。当时媒人冰六拍着膝盖高声称赞说:“她是何等聪明伶俐的女人,平素什么都要强,心地光明磊落百里挑一。连我这个粗鲁的人都赞同夫人这个意见。少爷!赶快答应了吧。”他也着急地进行劝说。角太郎这才把袖着的手放开抬起头说:“给父母和旁人找了这些麻烦,对自身的不肖深感惭愧。若未经父亲饶恕恢复父子关系,便将雏衣找回来,即使不是我的本意,您说是为了使大人之伤早日痊愈,儿也就无法推辞了。常言说孝子为了父母宁可牺牲自己的一切。此事以后被大人知晓,纵然将儿赶出本国,如能使大人的金疮痊愈,那也是悲中之乐。为了父亲康复,我万死不辞,更何况夫妻之间的些许不义。就悉听母亲的尊意吧。”船虫听了高兴地说:“这么说你答应啦?我们早已商量过,如此甚佳。那么,媒人!就请您唤雏衣到这里来吧。”

冰六听了笑着走出去在走廊上喊:“把轿子抬到这里来。”轿夫们听到呼唤抬起轿子横着停在走廊的地板上边,揭开轿子的席帘。冰六把她扶出轿子让到屋里。雏衣因悲伤和哭泣憔悴得犹如雨中之桃花。对自己又能回到丈夫的身边,虽然感到高兴,但是否从此便能破镜重圆依然心中无数。想到自己的痛苦遭遇实感脸面无光。再加上哭得脸上的白粉脱落,眼皮发肿,难以见人,被拉着坐在婆婆的背后,赧然跪着叩头抬不起来。船虫回头看看她说:“雏衣!彼此离得不远,我方才劝说角太郎的话,你也可能听到了。从今日起你们要和睦相处,以往的口角已经过去,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啦。你还不高兴吗?现在还有什么顾忌退缩不前的,到这边来!”说着把她拉到自己的身旁。雏衣这才稍微抬起头说:“您的慈爱比山还高,实是我的笨拙语言所不能尽述的。冰六大伯这几个月来也很辛苦。尽管自己的时运不济,但由于您的亲切帮助,使我绝后重生,夫妻又得以重聚,不知该如何报此大恩?对自己的有幸实感汗颜。”说着只是掩袖拭泪。她对自己的丈夫虽然惭愧得一言未发,但有许多话却依然藏在心里。冰六安慰她说:“有事抱佛脚,无事不烧香,此乃一般浮世之人情。你们发生口角把我找去,这是媒人的责任,有何值得感恩的?事情办圆满了胜似拂晓的望月,此是千秋万代之乐,总算卸下了我肩上的千钧重担。少爷!您就把她收下吧。这样解决比什么都好,过去您写的三行半休书还在我手中,如今已没用了。”说着从怀中纸包内取出来,恭敬地打开说:“少爷,您请看!此物放在身上片刻都感到讨厌。现在趁着大家都在,当面把它烧了吧。请看!”于是他把休书揉作一团扔在地炉内。船虫用扇子扇着燃烧的纸灰微笑说:“角太郎!虽然同一件事总在说,你不要只专心念佛,每天要夫妻和睦,等待父亲对你的宽恕。有我在里边说情,是不会把事情办糟的。雏衣你也要记着,再不能那般胡为。一年三百六十天,开口大笑的日子能有几天?父子与夫妇之间亦非尽是和美之事。你已有几个月身孕。饮食起居都得处处留神。我现在就预祝你平安生产。如果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想来就难了,见面就更加不易。这也许只是暂时的,要好自为之。”她这样加以安慰。角太郎和雏衣都感动得不禁泪下,叩拜称谢道:“一再蒙受厚恩十分感激。还望您劝父亲大人息怒,恕儿之过,以便去拜见大人。”船虫听了点头说:“这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忘记的。啊,媒人!待的时间不短,该走啦。”说着她就要动身,冰六赶忙阻拦说:“请稍待!看看随从们是否走开了。”说着出来一看,说:“人在哪里?赤岩的夫人要回府,还不把轿子抬过来。”轿夫们听到喊声,答应着从这里那里欠身起来。等把轿子抬过来时,船虫已净了手出来,从走廊上了轿子。众人把她送走后,又过了片刻,冰六高兴地同主人夫妇告别说:“实可喜可贺,老朽告辞了。”然后对雇的另一顶轿子说:“咱们走吧!”轿子跟在他的后边,颤悠悠地出了柴门,嘱咐把门给关上,跟轿的轿夫把门关好,匆忙往原路而去。

再说这船虫,前两年流落此地,先是做了赤岩一角武远之妾,不久便成了赤岩的后妻。察其来历,前年秋季她在武藏的丰岛郡阿佐谷村时,其夫并四郎想害犬田小文吾,反被小文吾所杀。她被千叶将军的家臣畑上语路五郎捕获,在解往石滨城时,得到千叶的奸臣马加大记常武之助,从途中逃跑,流落到下野州二荒山的山村,暂且躲避。听说赤岩一角武远寻求婢妾,便托媒介绍来到此地做一角的侧室,不久被提升为后妻。这皆因船虫有媚男人之才和善施奸计。此后船虫憎恨一角的长子犬村角太郎夫妇,专进谗言把他们夫妇赶了出去,并扣留了角太郎养父家世代相传的田园和家私。对这些事的善恶邪正犬村的邻里们都很清楚,多为之愤恨,所以都怜悯角太郎,为他在返璧盖了处茅屋权且安身。另外一角的次子赤岩牙二郎是个不肖后生,因是第二个妻子窗井所生,对角太郎来说是异母兄弟,而船虫无子,虽然都是继子,但船虫却总是偏爱牙二郎。这也许是有因由的,牙二郎心地不正,厌善好恶,是个残忍不良的歹徒。正如古语所说,他们是臭味相投,同病相怜。这时船虫为治愈其夫的箭伤去参拜日出神社,归途被冰六唤住,让她劝阻想投河寻死的雏衣。她忽然心内灵机一动产生一个诡计,便恳切地劝说把她拉到角太郎那里,用巧言说服了角太郎,使其夫妻重归于好。她暗自庆幸计谋施行得这么迅速,便催促随从们,于那日酉时许回到赤岩的家中。对一角说了角太郎与雏衣之事,并如此这般地用耳语说出自己的阴谋。一角侧耳听着非常高兴地说:“由于日出神的冥助,你才办得这般顺利。此计如果成功,我的目伤则可立即痊愈,看物定会与右眼一样。你的计谋甚佳。”频频夸奖不已。

且按下船虫不提,却说角太郎,目送回赤岩的众人直到不见其背影才回房,拉开隔扇门说:“犬饲君!多有慢待,请这里坐。”现八莞然提刀迈步进来坐在地炉对面,祝贺他们好不容易夫妻再会。角太郎听了面有愧色说:“家乐的律吕不调,丑声外扬,使贵客见笑,这也许就是对您的款待,实在惭愧。”现八安慰道:“莫如此说。听说唐山在上古时,圣人大舜有弟名象,父母被称为瞽叟夫妇。有时令舜徒手去耕瘠田,或被推落井中幸免于死。岂能以眼前的成败,论一生的荣枯?既有足下之孝,又有贞烈的贤内助,前途是无量的。”角太郎这才稍敛愁眉,旁顾雏衣说:“你到这边来!”然后向现八引见道:“犬饲君,这是贱内,请见见面。”现八忙趋膝向前道:“这就是令正吗?某是下总浪人,犬饲现八信道。为寻友来到贵国,因仰慕主人的芳名,故特来叩门请教,彼此一见如故,实难相舍,已成莫逆之交,远胜同胞兄弟。友谊岂能以相交年月的修短而论?因此古语有云:‘倾盖如故,白头犹新。’是说以志之相投与否来定交谊的新故,为您丈夫的安危,我将誓死不辞,彼此莫当外人。”雏衣这才略微抬起头来说:“对这等贵客的来访我夫妇实感幸甚。我们的丑事您既已耳闻,也不便隐瞒。请您不要介意,不仅我蒙受了不白之冤,连我的丈夫也被从犬村家和赤岩的寓所赶出来住在这个茅庐内,除与草虫为伍外,孤寂无聊,能得到您的安慰,实是大喜过望。即使您已经看到寒舍如此清苦无力款待,也请把长途跋涉脏了的衣服换下来,让我去洗洗吧。先去给您准备晚饭。”她说着就去地炉边添柴烧火。现八回头看看说:“请您放下,天短刚用过午饭不久,并无饥意,珍馐美味乃孔圣之戒,我别无所求,只是还未找到另外的五友,而你们夫妇也心里多事。有些话虽然不便开口,但仍愿述愚衷。适才某窥见主人的继母船虫是个有男子才干而善辩的女人。昨日在网苎茶馆听里人说,她对你们夫妇十分狠毒,今日一见恰恰相反,俨然好似慈母。她笑里藏刀,锦囊含毒,如不体察其言之虚实,而盲目听信她的话,则恐遭不测之祸。请想想看,如果船虫所说属实,对继子和儿媳有慈爱之心,那么起初就该为您夫妇向令尊求情,然而她却火上浇油,把你们撵出多日后,今天因被媒人召唤,才救了雏衣,她并不委托媒人,而亲自带来劝说你们夫妻和好。对你们如此施恩,恐怕是不无因由的。父慈子孝本是人之天性,不容旁人擅加置疑,但这要因时因人而论。二位若相信我,我就去赤岩探听虚实。三省乃曾子之谨慎远虑,预先防身之璧。对此言务请三思,未知意下如何?”他如此关切地悄悄询问,角太郎沉吟着睁开眼睛道:“您之所教虽甚是有理,然而家父和舍弟性情刚毅,非好客之人。若欺您是他乡人,一旦触怒了他则恐生祸殃,望您谨慎行事。”现八听了莞尔笑道:“柳枝第10页00不为雪折,柔能克刚。某去至那里如以礼相待,某则敬之,若以武威吓,某也以勇对之。余可随机应变,只是想为足下弄清虚实,以免又生意外。此事勿劳挂心。”雏衣也提醒说:“无知女子本不该多嘴,但在赤岩家有玉坂飞伴太、月蓑团吾、八党东太、仡足泼太郎等以一当千的徒弟,切不可等闲视之。”角太郎也说:“我并非怀疑犬饲兄的武艺和智谋,唯因只身赴险,寡不敌众,切望深思。”现八摇头说:“某并非以微薄之力急于求功,而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愚意已决,立即前往。”说罢拿起包袱背在肩上系好结,提刀去至走廊系上草鞋。主人夫妇见已无法挽留,便皆走到他身旁说:“今宵在此留住一宿,明日起程也不迟。不然也请您用过晚饭再走。”现八听了说:“现不想用,到傍晚可在路上向人求食充饥。三年来终日跋涉已不觉饥寒之苦。明日必定回来,请等候。再见。”说罢立即动身去往赤岩。以目送行的角太郎和雏衣都对这种深情厚义大受感动,茫然地伫立在门口。稍过片刻,角太郎对雏衣说:“你看篱笆内生长的玉米已经吐缨作穗,其紫缨犹如拂尘。你也同它一样身内有孕。木屐的带松小心踏翻了,可不是玩儿的。”丈夫这样地嘱咐妻子后回到屋内。妻子新来到这个家里,对屋内的环境还不熟悉,那好奇的样子和内心喜悦,不免形之于色。

第六十三回 携短刀缘连访师家 斗群凶信道显武艺

却说犬饲现八信道,告别犬村夫妇加紧赶路,在日落西山时,来到该国真璧郡的赤岩庄。在路上先向村民问明赤岩一角武远的住所,到了那里站在门外观看,这家院落三面由板壁围着,南面是大门。门旁有粗大的红松,茂密的枝叶遮着大门。东边院内各种树木有高有矮,红绿相间,秋意盎然。枝头上群鸟鸣啭悦耳动听。庭院的西边可能是练武场,对打的喊声,木刀的撞击声,或笑或骂,人声嘈杂似乎一心在练功。现八一时想不出办法如何接近他们,便靠斗笠遮着夕阳,站在墙边等待里面有人出来,秋天日短已近黄昏。

这时一个武士威风凛凛地穿着行装,下着镶着绒边的缎子和服裙裤,身挎长红鞘双刀,腰系紫绉绸的三长带,系了个一端垂得很长的结,身高约五尺八九寸,浓眉大眼满脸青络腮胡子,将近五十岁年纪。他带领侍从五六名,从网苎那边走来。其中有个年轻武士拿着涂蜡的长盒,侍从们有的拿着枪,有的扛着铠甲箱,后边跟着一顶轿子匆忙来到眼前。现八虽然看见,但只想先找个一角的奴仆探听点消息,所以心未在焉。那个武士见现八站在那里有些诧异,不住往这边看,然后进了赤岩一角的大门,让侍从们叫院门,里面有回事的出来迎接让进客厅。至此现八才知道那个武士是客人,但还是没有找到接近这家主人下属的办法。

且说方才来访赤岩家的武士究竟是何人,并非别人,正是笼山逸东太缘连。这个缘连在距今十七八年前的宽正乙酉冬,违背主命在杉门附近的松林残杀了粟饭原首胤度主仆,实现了他的不可告人的心愿。然而岚山笛和小筱与落叶那两口宝刀却被强盗夺走,并让粟饭原的随从也跑掉逃回赤冢。缘连进退维谷,思想罪责难逃,那夜便将带领的兵丁扔在一座古寺,独自逃走。本想投亲靠友到下野的宇都宫去,但那里离武藏不远,难以实现谋求官职的愿望。听说赤岩一角武远武艺高超,有弟子两三百名,并在家中教不少徒弟。缘连便托人介绍去一角家。最初的一两年做一角的徒弟,后被一角提拔为徒弟头目,代理师父去这里那里教徒。因此缘连的武艺日益长进,无人敢小视他。这时,镰仓山内家的内管领 (1) 长尾判官景春,荡平越后和上野,企图独立。因为人们都说赤岩一角的武艺名震关东一带,无与伦比,所以景春便多次派人以高官厚禄相邀,但一角辞而不就,他说:“某是乡间野人,放荡不羁,从不愿为官。某有一徒叫笼山逸东太缘连,其刀法之精湛,不亚于某。是否邀他前去?”他如此恳切举荐,经使节往返磋商,事情遂成。因此缘连便出乎意料地去越后的春日山侍奉景春。逸东太缘连之所以能得到如此厚禄的美缺,是因为他性情奸恶,对同门之人,无论好事坏事都随时密告其师,很会逢迎取巧,颇得一角的欢心,所以其师就把他举荐给长尾家以自代。这样又过七八年,景春从去年秋天便驻在上野的白井城。白井原是长尾左卫门尉昌贤的驻地,从享德年间归管领定正领有。去年景春得了此城,在修葺时,一日凿井得一口短刀,因此景春便派缘连去赤岩请教。

闲话休提,这日赤岩一角不顾箭伤疼痛,在伤处涂些膏药,用白布条缠着头,坐着三四个厚垫子,把胳膊放在交椅的扶手上,看着徒弟比武取乐。这时回事的年轻武士走过来说:“长尾将军从上野的白井城,派笼山大人前来想见您,不知如何回复?”一角回顾道:“那太好啦。虽是长尾家来人,若是逸东太,就在这里见,速请!”年轻武士听了忙去客厅。这边徒弟们停止比武,各自整理衣装,侍立在师父左右。此时缘连由那个武士带路来到一角面前,离得很远便膝行顿首,未敢仰望一角,稍过片刻才抬起头来,寒暄问候。由两个童仆来进茶点,加以款待。一角微笑道:“笼山君,久违啦!我身体虽一向甚好,但近患眼疮,只得在病榻相见。此举甚感失礼,因思念甚切只好如此。这些人都是徒弟,与你也很熟,请随便叙谈。”缘连听了趋膝向前道:“真没想到您害了眼疾,身体如何?不疼吗?”一角道:“不,病情不重。你日前来信说自去岁跟随主君驻在白井城,与越后不同,距此不远,此事甚佳。但不知突然来此有何贵干?”缘连道:“此次前来拜见并非私事,而是受主君之遣。未知您已耳闻否?上野的白井城,自去岁归我主君领有,在凿饮水井时,发现土中有口短刀。拿起一看长约九寸五分,木柄木鞘,有说是用木天蓼造的。因此它是否为已故管领持氏朝臣之物?然而该君身亡已有多年,一时难辨。经过商议,认为缘连之师赤岩一角武远,不仅是盖世无双的武士,而且对古刀的鉴定也颇有经验。故派缘连持此短刀来下野请一角师父鉴别,以辨明其真伪,分清石玉。某受君命连夜赶来,不顾您的贵恙虽万分失敬,但如蒙先生给予鉴别,使某也有颜面,实公私之幸。”说罢将带来的刀匣恭敬地递过去。一角听了点头道:“以木天蓼作柄和鞘的短刀是少见的珍品,但也有所疑。据老朽所闻,村雨丸这口名刀,与其他刀长短不同,且据说每一挥刀从其刀尖飞散出水珠。是否村雨刀,可以水珠为证。但事不凑巧只用一只眼鉴定,并无大把握,好在天尚未暮,待某一观,请将盖打开。”缘连听了将浅绿色的带解开,从双层匣内升起一团白气,飘飘然地在一角的座旁飘荡,转瞬消逝。缘连莫名其妙,忙去揭盖,里面只剩口袋,短刀已不见踪影。“这究竟是怎回事儿?”他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茫然不知所措。待稍微镇静些后说道:“老师请看这匣子,真乃不测之事。某带着那把短刀,从登程之日起,不是放在轿内,便由年轻武士拿着,从来未经奴仆之手。夜间放在枕边,从未有半点疏忽。方才揭开盖一看短刀已无。丢失短刀罪责难逃。想暂且告退去追问随从们,恕某失礼。”他言词匆忙地想告辞离去。一角急忙阻拦道:“笼山君,且稍待,那把短刀如被随从盗窃,怎敢跟随至此?若尚怀疑执意追查,只是徒劳而无功。这岂非暴露自身过失的愚蠢行为吗?”缘连觉得说得有理,便没再站起来:“那么如何能免掉学生之罪,望老师赐教。”他好似赔礼般地不住求救。一角嗟叹道:“老朽虽亦无良策,但是你回去可这样说,吾师一角正患眼疾卧病在床。他说请把短刀留下,待某病愈再行鉴定,放在一角手内万无一失。因此便听从其言回来复命。这样便可暂免被治罪。在此期间进行寻找,是不会找不到短刀的,不必多虑。”经他这样加以安慰,缘连脸色才稍微恢复过来,但心下还是忐忑不安。

当下在一角左右的徒弟月蓑团吾、玉坂飞伴太、八党东太、仡足泼太郎等,前来与缘连搭话,互道寒暄,或对其丢失短刀表示安慰。在交谈之间已日暮天黑,席间点燃了蜡烛。并由童仆端来美酒佳肴,摆列满桌款待缘连。一角的次子赤岩牙二郎和继室船虫也出来与缘连相见。其中船虫因是初次见面,互相寒暄后给他斟了一大杯酒。主客觥筹交错,酒过数巡后,牙二郎进前对缘连说:“笼山兄是我家的高徒,在座的各位都是知己,亲如兄弟,请尽情畅谈。然而某等是穷乡僻壤的年轻人,不知江湖上的奇人。请问在越后、上野等国,可有武艺超群之人?”缘连听了摇头道:“某虽也不大知之,但多是我等之辈,恐还敌不住老恩师的一只小拇指。我从此事想起,方才有个好似远来的年轻的过路武士,站在墙外听这里比武的声音。我想他可能是游历各国的进修武士。如还没离去,可让人请进来,试试各位的刀法,可能很有趣儿。”飞伴太、泼太郎、东太和团吾等听了都很高兴,说:“有趣儿、有趣儿!只恐时间太久,天黑已经离去,赶快去看看!”他们都想一同出去。一角制止道:“何必嘈嘈嚷嚷地四人都去,团吾一个人去就行了。那人如还站在那里,问一问把他带到这里来。快去!快去!”团吾听了欣然领命,跑了出去。

再说犬饲现八,在赤岩家的板墙附近站了许久,等待里面出来人,可是到了天黑也未得机会。他仔细寻思:“我未敢贸然与之搭话已夜幕降临,待初更后再去叩门,就说无处投宿,乞求在这家暂住一宵。这样对一角的箭伤和船虫所说的那些话的虚实定可知晓。”他仍和方才一样正在等待时机,忽然有人提灯从角门出来,四下看看走近现八身边说:“您从何处来?是在此等人吗?”现八听了彬彬有礼地说:“某是下总国的浪人,名叫犬饲现八。独自出行没有同伴。对贵国不熟,错过了旅驿,想在大户人家乞求留宿,但未得机会,故而在此站了许久。”团吾点头道:“实在可怜!近日主人因患眼疾日夜苦闷,正想找个与他闲谈的人。如禀报主人定会同意,请随我来。”他带着现八来到房门前。唤个奴仆吩咐一番。那个奴仆立即打来热水,让现八洗脚。然后团吾又将现八领到门旁的一间小茶室内休息。他一个人来到一角等人的身旁,如此这般地进行禀报。

在此之前缘连和东太、飞伴太、泼太郎等在继续传杯饮酒,等待团吾回来。船虫在他们饮酒之间,总是爱搬弄是非说角太郎夫妇的坏话,而牙二郎又在帮腔,也不怕父亲听见,唠叨谩骂不止。这时月蓑团吾从外边回来,禀报了现八的情况,大家都拍手异常高兴,喜笑颜开。一角忙制止说:“听他说那个过路人,叫什么犬饲现八,是下总的浪人,我想大概是二盖松山城介之弟子。二盖松已经去世,纵然他还没死,也不是在座的你们这些人的劲敌,更何况是他教的徒子徒孙?然而不能轻敌,以免失误,定要当心。”对他的告诫,众人无不听从。在重整威仪之际,团吾忙到现八身边说:“已将您之所求禀报主人一角,他说虽在病中也想与您会面。请!请!”于是在前边带路将他领到师徒们团聚的宴席间。船虫独自回避,躲在屏风背后窃听。现八列座末席对主人今宵的留宿表示感谢。一角仅把胳膊离开扶手说:“远来客人请前边坐。某近日患病,未能亲自迎接,望乞海涵。这个年轻人是犬子赤岩牙二郎。这位是老朽的高徒,长尾的家臣笼山逸东太缘连。那些同席的年轻人,都是我的门生。”他一一作了介绍。众人皆趋膝向前,表示对此幸会十分高兴。稍过片刻,一角看着牙二郎道:“犬饲君是稀客,也未特意款待。虽已是残羹剩菜,也当敬他一杯才是。”牙二郎听了立即说:“犬饲君!我年轻不懂礼貌,这里有传过来的一只小杯,就请您接过来用吧。”说着给他斟上一杯。现八恭敬地接过来说:“今宵承蒙留宿,已实感万幸。又与列位团坐享受酒宴之乐,真可以说是有口福,岂能违背尊意。”说着一饮而尽,又回敬了一杯。缘连与他们都是熟人,因此都只对现八推杯换盏,应酬多时,他们对武艺之事高谈阔论。泼太郎趁着酒醉与东太一同凑过来说:“犬饲君,何故来此地游历?”牙二郎打断他们俩的话说:“这无须再问,犬饲君定是游历练武的武士。”缘连听了点头道:“我也赞同你的推断。从犬饲君的举止动作就可以看出,定有深厚武功。”他这样地一边假意称赞,一边以目示意。团吾和飞伴太对现八含笑道:“您既是这样武艺高强,某等愿请教您的刀法,不知尊意如何?”虽这样挑唆,现八也毫无慌张的神色。他说:“诸位的推断实不敢当。某虽自幼嗜好武艺,但并非游历练武的武士,岂是列位之对手?就请诸位高抬贵手吧。”众人听了说:“此是以婉言推脱。无论如何也要比试一番。”连牙二郎在内都吵着不肯罢休。一角厉声叱喝加以制止,对现八道:“年轻人这样性急,定使您见笑啦。老朽若非在病中,则也想同您试试刀法,今力不从心,深感遗憾。如能蒙您指教这些年轻人,则至感幸甚。”这样一说,现八便不好再推辞,点头道:“某虽非以习武为业,因带着双刀,就只好从命不便推脱。那就向列位请教啦。”众人皆十分高兴,唤童仆前来,在隔壁的练功室张灯明烛,做好准备。

飞伴太跑过去把在练功室的柱子上挂着的许多木刀取下来,拿到现八跟前说:“请您挑选。”现八含笑取了把短刀,飞伴太拿了把长刀,然后把中间的板门大开,跳入练武场中。现八跟着进去,与他对立站好。一角等人都面对比武的方向看着。一直在屏风后窃听的船虫,也在看着他们将谁胜谁负。稍过片刻,飞伴太忽然大喊一声刺了过去。现八迎了两三刀往后退。飞伴太以为得手,便大踏步地刺了过去,却不料现八急速躲开,刺了他左肩一刀。刀法凌厉,飞伴太苦叫一声,仰面跌倒。现八本当刺对手的眉间,但怕伤着他,所以只刺了他的肩头。飞伴太既被击败,赶快爬起来。接替他的是八党东太,喊声:“某来也。”便挥舞着硬木的长刀,凶猛地砍来。现八面不改色,迎击了六七个回合后,只听东太叫了一声,右手被击得发麻,紧握着的刀飞出一丈多远。现八忙又进身,左手抓住其衣襟,用力将他抛了出去。壮士的超群武功,使东太的腰瘫了,一时站不起来。对东太的再次败北,一角的徒弟们都十分焦急。泼太郎和团吾也顾不得比武的规矩,两个人从左右如同闪电般地向现八进击。现八则左挡右闪不使之靠近。三人的喊杀声和刀与刀相击声,无异于深冬伐木的斧钺声。正在胜负难分之际,现八突然飞起一脚踢中团吾的肋骨,然后回刀横扫泼太的腰窝,二人一同跌了个筋斗,四脚朝天,如同倒插着四把镐头。四个小徒弟既然都败下阵去,笼山缘连按捺不住说:“犬饲君,佩服您的好本领。您接连取胜,某虽恐不及,但与其被击败留下耻辱,莫如被您杀了,乃武士之本色。来吧,咱们真的决一胜负。请放下那把木刀。”说着把裙裤往上掖起,提刀对立。现八莞尔笑道:“请您随便拿您所想拿的武器。某与您无仇,毫无害人之心,还是拿木刀吧。请您尽管动手。”他毫不胆怯,实令人钦佩。缘连没有回答,扭身抓住刀柄想要拔刀,现八施展出独到的拳法。将其胳膊肘按住。缘连忙欠身将刀拔出来,又被拨开,扭在一起。缘连是个膂力大、体格壮、身高将近六尺的大汉,便把刀丢掉,想仗着他的力气大与之摔跤。现八深通扭打擒拿之术,是坂东无比的高手,紧紧扭住毫不放松,无论对方如何推撞,他都不还击,被称之为刚柔进退法。相互扭斗半晌,现八总是以逸待劳,终于发现破绽,便“呀”地大喊一声,犹如摧枯拉朽一般,把对方推倒,骑在身上一动不动,然后回顾座席那边说:“列位看到胜负了吧!”说着抬腿想把对方拉起来。这时牙二郎看到几个人都败下来,气得咬牙切齿地拔刀而起,想去刺杀现八。忽听一声厉喝道:“牙二郎不得无礼!”一角加以制止后,把他拉到身边,不让他再站起来。这时现八把缘连拉起来,毫无夸耀的神色,说:“笼山君!您感到身上哪里疼痛?实侥幸取胜,恕某失礼,请且好好休息。”缘连羞得无言以对,只是愤懑填胸,圆瞪着双眼,拾起丢下的太刀纳入鞘内,强忍满肚子的怒火,以目答礼,回到原来的座位。现八对着泼太郎、飞伴太、东太、团吾等说:“对列位的恳求难以推却,领教了刀法,实深感佩。胜负乃是一时的运气,请莫介意。”四个人只是点头,把脸扭过去,神色不安地一言不发。主人一角赶忙离席请现八上座,打开扇子用力扇着,一改先前的态度说:“不料犬饲君的武艺如此高强,即使是昔日的八幡太郎和九郎判官,也望尘莫及。某如非在病中则必定与您比试,未使某献丑实感万幸。劣徒们都是不自量力,一失败便生气失态是度量狭窄所致。某这些年时常告诉他们,比武失利不该暗自怀恨对手。你我再重新喝上一杯。赶快换热酒来。”于是众皆收起怒容,又传杯敬酒。在暗中偷看的船虫,叹息着退了下去。毕竟现八在此显示武艺,又有何话说,且待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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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镰仓幕府执权时,掌管内务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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