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病人的面容似乎格外不好。我离开这里正要上厕所时,在走廊上迎面碰见了哥哥。“上哪儿去?”他用哨兵似的口吻叫住了我。

“病情有些变化,应该尽量守在爹身旁才是。”他叮嘱我。

我也是这样想的。信依然揣在怀里,我又回到病室。父亲睁开眼睛问母亲,这里都有谁。母亲就这个是谁,那个是谁,一一告诉给他,每告诉一个父亲就点点头。不点头时,母亲就高声重复一遍这是某某,又叮问道,“知道了吗?”

“实在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父亲这样说罢,一会儿又陷入昏睡状态。围在枕边的人,一时都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的病情。不大工夫,有个人起身到隔壁去了。接着又一个人走了。终于我第三个也离开这里,回到自己房间。我走的目的,是想打开看看刚才揣在怀里的邮件。本来在病人枕旁看看也无妨,可是邮件的分量太重,不能在那里一口气读完,我就抓了这个特殊时间,做这件事。

我赶忙撕开结实的包装纸。里面露出的好象是一部原稿。规规矩矩的字迹,写在纵横的格线里。为了便于封口,被叠成四折。我为了看着方便,把折过的洋纸反折过来,把它展平。

我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先生用了这么多的纸和墨水,要跟我说什么呢?同时,我还得留神着病房的动静。我已预感到我开始读这封信时,在没看完之前,父亲一定要出什么事,至少我也得给哥哥或者母亲、不然就是叔父叫去的。我没心思踏踏实实地看先生的信,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开头的一页,把它录在下面:

“当你问到我的过去时,我没有勇气回答你。现在,在你面前,我相信已经有了说清它的自由了。但是,这自由不过是在等你进京的时候,又将失去的人间的社会自由。因此,倘若在能够利用时而不去利用的话,就将永远失去把我的过去,当作间接经验告诉你的机会了。这样一来,那时我那么坚决地许下的诺言,就完全成了谎言。我无奈,只得把应该口述的,用笔来告诉你。”

读到这里,我方才明白他为什么给我写了这么长的信。我从一开始就认定,先生是不会为我的吃穿问题操心的。然而,一向讨厌动笔的先生,为什么把这件事写得那样长要我看呢?为什么不能等我进京呢?

“自由来了便可以说。但是那自由必将永远失去。”

我心中这样反复思索着,却困惑不解其意。突然我觉得一阵不安,正要往下看,这时从病房那边传来哥哥高声喊我的声音。我又惊恐地站起身,象跑步似的穿过走廊,向大家都在的病室走去。我觉得父亲终于到了他的最后一瞬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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