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馆的大走廊里有一种茶缸味、面包味及香气。一个强壮活泼的僧侣正匆匆地走来,手里执着一把大茶壶。

“教父。”犹里叫道,他这样地称呼他,心里有点纷乱,他想象那僧侣也要同样的不安的。

“什么事,请问?”僧人有礼貌地从茶缸发出的蒸汽云中问道。

“这里有从镇上来的一群游客没有?”

“是的,在第七号。”僧人立刻答道,仿佛他已预知有这样的一个问题的,“这边走,请,在阳台上。”

犹里开了门。大房间内经淡巴菰的浓稠的烟云弄得黑暗。在阳台处比较得光亮,一个人能够在喧哗的谈笑之上听见瓶与杯相触声。

“人生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病。”这是夏夫洛夫在说着。

“而你乃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傻子!”伊凡诺夫叫道,用以答他,“你难道不能够停止你的永久的‘成语制造’吗?”

犹里进房时,受到了一阵喧扰的欢迎。夏夫洛夫跳了起来,几乎把台布都拖开去了,当下他握住了犹里的手,如流地咿唔道:

“你如何好意地到这里啊!我是那么快乐!真的,这是你的最好意!那么感谢你!”

犹里在沙宁与彼得·伊里契之间坐了下来,开始四面地望着。阳台为两盏台灯、一盏挂灯所照耀,在这个光明的圈子之外,便似乎是一座黑而不可穿透的墙。然而犹里仍能够看见天上的绿光,山峰的黑影,最近的树顶,以及远远在下面的河流的发光的水面。蛾与甲虫从森林中飞到灯边来,环灯而飞,跌在桌上,徐徐地被灼死在那里。犹里可怜它们的运命,同时自己想道:

“我们也如飞虫们一样,向火焰扑去,环了每一个光明的理想而扑飞着,最后,仅仅是可怜地死亡了。我们以为理想乃是世界的意思之表白,其实,它不是别的东西,乃是我们脑中的消灭一切的火。”

“现在,来,喝一杯!”沙宁说道,当下他友好地将酒瓶递给了犹里。

“很愿意的。”犹里颓丧地答道,这又立刻使他想起,喝酒乃是最好的事了,在事实上,乃是留下要做的唯一的事了。

于是他们全都喝着,碰着酒杯。在犹里,伏特加酒是味儿太强烈了,它如毒药似的烧灼而苦味。他取了冷食来调和他自己,但这些,也是有一种不好的味儿,他不能够吞咽下去。

“不!”他想道,“如果是死了,或到西伯利亚去都不要紧,但我必须离开这里!然而我将到哪里去呢?什么地方都是一个样子的,从一个人自己那里也逃脱不了。当一个人有一次将他自己位置在生活之上时,那么,任何形式的生活总是不能使他满意的,不管他住在一个像这样的一个洞中或者住在圣彼得堡。”

“至于我的意思呢,”夏夫洛夫叫道,“人本身乃是一点东西没有的。”

犹里望着这位说话者的沉笨不聪明的相貌,以及眼镜后面的他的一双倦劳的小眼,便想到,这样的一个人实在真是一点东西没有的。

“个人是一个零数。只有那些从群众中出来的人,但又与群众时相接触,且又不反对群众,好像资产阶级的英雄们所常做的——只有他们才有真正的力量。”

“这种力量存在于什么地方呢,请问?”伊凡诺夫挑战似的问道,当时他正靠在桌上,“这是在于反抗现实政府的争斗里吗?很像。但在他们为个人幸福而争斗时,群众怎么能帮助他们呢?”

“啊!你又说到那边去了!你是一个超人,需要一种适合于你自己的特种快乐。但是,我们是群众中的人,我们以为我们自己的快乐乃存在于为别人的幸福而奋斗着之中。理想的胜利——那便是快乐!”

“然而,假如那理想是虚伪的呢?”

“那不在乎,信仰乃是其物!”夏夫洛夫固执地摇着他的头。

“呸!”伊凡诺夫以一种蔑视的口音说道,“每个人都相信他自己的地位乃是全世界上最重要、最不可离的东西。即一个妇人的裁缝也是这么想。你知道那个很清楚,但显然的,你是忘记了它;所以为朋友之故,我不得不提起你以这个事实。”

犹里不由自主地妒憎地注视着伊凡诺夫的柔弱出汗的脸,及灰色无光的眼睛。

“在你的意见中,什么构成了快乐呢,请问?”他问道,当下他的唇扭曲地带着轻蔑之意。

“唔,最可决定的是,快乐是绝不在于不停地叹息呻吟着,或不断地像这样地问道:‘我刚才打了一个喷嚏。这是应该做的事吗?这会损害到别的人吗?我在打喷嚏的时候,已完成了我的运命吗?’”

犹里在伊凡诺夫的冷淡的眼中,能够看得出憎厌来,这使他十分愤怒去想,伊凡诺夫乃以为他自己是他的智慧上的超越者,且还在笑着他。

“我们不久将知道的。”他想道。

“那不是一个程序。”他答道,竭力地要在他的脸上表现深切的倨傲以及不愿意讨论下去的意思。

“你真的需要一个程序吗?如果我愿意,并且能够,做别的事的话,我便去做去。那便是我的程序!”

“真的是一个美妙的程序!”夏夫洛夫激热地叫道,犹里仅仅耸耸肩,并不回答他。

有一会儿,他们全都沉默地在喝酒。然后犹里向着沙宁,开始表白他的关于“最高的善”的意见。他以为伊凡诺夫也曾听见他所说的话的,虽然他并不望着他。夏夫洛夫带着崇敬与热心静听着,而伊凡诺夫斜眼看着犹里,以一个讥嘲“我们从前早就听见过这一套了!”来接受每一个新的叙述。

最后,沙宁徐徐地插说上去。

“唉!快停止了这一切吧,”他说道,“你们不觉它是可怕的厌倦吗?每个人都可主持着他自己的意见,真的是?”

他徐徐地点着了一支香烟,走到天井里去,对于他的热的身体,恬静的青色夜是美快的凉爽。在树林后面,月亮已升了上来,好像一个金球,投射柔和、奇异的光明,满照着黑暗的世界。果园中喷射出苹果与杏子的香气来,在果园之后,还有一所白墙的旅舍能够朦胧地见到,一个有灯光的房间仿佛从它的密叶的篱笆中,向下观望着沙宁。突然地听见一阵赤足踏在草上的声音,沙宁看见一个童子的身体从黑暗中现出。

“你要的什么呢?”他问道。

“我要见卡莎委娜小姐,那位学校里的先生。”赤足的童子尖声地答道。

“为什么?”

这个名字,对于沙宁,立刻回想起了西娜的一个印象,一丝不挂的,太阳照在身上,美丽无伦地站在水边。

“我带了一封信来给她。”童子说道。

“啊哈!她必定是在那边的一所旅舍里,因为她没有在这里。你最好到那边去找。”

童子徐徐地赤着足走去了,活像一只小动物,那么快地没在黑暗中不见了,竟如藏在树后一般。

沙宁慢慢地跟着他走,深深地呼吸着园中的柔和甜蜜的空气。

他走近了那一座旅舍,走得很近,所以从他站在下面的窗中射出的灯光,竟照在他的恬静沉思的脸上,还照现出挂在黑色的果树上的大而沉重的梨子。沙宁踮起了足尖立着,竟能够将梨子摘了一个下去,而正当他这样摘着时,他看见西娜正立在窗边。

他看见她的侧影,穿着她的睡衣。在她柔软的圆肩上的光亮,给它们以一种光彩,仿佛如缎子的光。她正沉入深思之中,那思想似乎使她快乐,又使她羞涩,因为她的眼睑颤动着。她的唇上有一个微笑。在沙宁看来,这好像是一个女郎的喜悦的微笑,预备要接一个长久而热烈的吻。如钉在那个地方似的,他站在那里凝望着。

她正在默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事,她的经历,假如使她喜悦的话,却也激起了她的羞涩。“天呀!”她想道,“我真的是那么下流了吗?”然后,她第一百次地愉快地回忆起当她第一次躺在犹里臂间时,她所生的喜悦。“我的亲爱的!我的亲爱的!”她咿唔道,沙宁又看到她的眼睑颤动着,她的唇上微笑着。至于其后的情景,在它的无羁束的热情中的愁扰,她竭力地要不想起它,本能地警觉到,想起它来是仅能带来了不快的。

门上剥啄了一下。

“谁在那里?”西娜问道,抬起头来。沙宁清楚地看见她的白而柔的头颈。

“有一封信给你。”童子在门外叫道。

西娜站了起来,开了门。童子被湿泥溅到了膝盖头,进了门来,从头上脱下了帽子,说道:

“那位年轻姑娘叫我送来的。”

“西诺契加,”杜博娃写道,“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今天晚上就回到镇上来。学校视察员到了,明天早晨将到我们学校里来。如果你不在校里,那是不很好看的。”

“什么事?”西娜的老姑母问道。

“奥尔加来唤我回去。学校里有视察员来。”西娜深思地答道。

童子将一只足摩擦着另一只足。

“她要我告诉你,千万的要回来。”他说道。

“你去不去呢?”姑母问道。

“我怎么能去?独自一个人,在黑夜里?”

“月亮升上来了,”童子说道,“外面是很明亮的。”

“我将要去的。”西娜说道,仍然有点踌躇。

“是的,是的,走,我的孩子。否则一定要出事情。”

“很好,那么,我要走了。”西娜说道,决心地点点头。

她迅疾地穿上了衣服,戴上了帽子,和她的姑母告别。

“再会,姑母。”

“再会,我的亲爱的。上帝和你同去。”

西娜向着那个童子说道:“你和我同去吗?”童子看来羞怯而纷乱地,当下,又双足摩擦着咿唔道:“我是到我母亲那里来的。她住在这里,为教士们洗衣服。”

“但是我怎样能独自一个人走呢,格里契加?”

“好的!我们走吧。”童子以一种有力的着重的口气答道。

他们走了出去,进入青黑色的芬芳的夜色中去。

“如何可爱的香气呀!”她叫道,立刻发出一个惊骇的叫声,因为在黑暗中,她和一个人相碰撞了。

“这是我。”沙宁笑着说道。

西娜伸出了她的战栗的手。

“天色太黑了,一点也不能看得见。”她求恕地说道。

“你到哪里去呢?”

“回到镇上去。他们来叫我。”

“什么,独自一个人吗?”

“不,那小童和我同去。他是我的保护者。”

“保护者,哈!哈!”格里契加快乐地说道,踏着他的赤足。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她问道。

“唉!我们正在一块儿喝酒来着。”

“你说‘我们’?”

“是的——夏夫洛夫,史瓦洛格契,伊凡诺夫……”

“啊!犹里·尼古拉耶威慈也和你们在一处吗?”西娜问道,她的脸红了。说出她所爱的人儿的名字,送了一阵的颤抖于她的全身,仿佛她是向危壁下面望着一样。

“你为什么问到他?”

“因为——嗳——我遇见他。”她答道,脸色更殷红了。

“很好,再见!”

沙宁温和地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如果你愿意,我要划只船送你到对岸去。你为什么打了一个大弯,走那么多的路呢?”

“啊!不,请你不必麻烦。”西娜说道,觉得异常的害羞。

“是的,让他划船送你过河吧,”小格里契加劝说道,“因为河岸上有那么多的泥水。”

“很好,那么,你可以到你母亲那里去了。”

“你不怕独自地走过田野吗?”童子问道。

“我要伴送你到了镇上。”沙宁说道。

“但是你的朋友们要说什么话呢?”

“啊!那没有关系的。他们将留在那里直到天亮。并且,他们已经厌扰得我很可以的了。”

“唔,你是太好意了,我敢说。格里契加,你可以去了。”

“晚上好,小姐。”童子说道,当下他无声无息地不见了。西娜与沙宁独自地离开了那里。

“执了我的臂,”他提议道,“否则你将跌倒了。”

西娜将她的手臂放在他的臂间,当她接触着如钢铁似的刚强的筋肉时,她觉到一个奇异的情绪。他们如此在黑暗中走着,经过了树林到了河边。在树林中时,夜色是黑漆漆的,仿佛所有的树都混融在一个温热而不可穿过的雾中了。

“啊!这是如何的黑呀!”

“那不要紧。”沙宁在她耳中低语道。他的语声微微地颤抖着,“我最喜欢夜间的树林。在那个时候,人才剥脱下了他的每日的假面具,成为更勇敢的、更神秘的、更有趣的了。”

因为泥沙在他们足下滑着,西娜觉得要使她自己不跌倒是很难的。因为这个黑暗,因为与一个强健紧结的身体相接触,与强壮而且使她喜爱的男子相亲近,现在使她引起了一种不熟识的骚动。她的脸发着光,她的柔臂与沙宁的臂共享着它的温热,而她的笑声是勉强的、不休止的。

在山脚下,夜色比较得开朗些。月光照在河上,一阵凉爽的微风从广阔的河面吹来,扇着他们的面颊。树林神秘地退入于黑暗之中,仿佛它将他们给了河去负责。

“你的船在哪里?”

“那里就是。”

船只映着光亮平滑的水面,形状极清晰地停在那里。当沙宁将桨放好了位置时,西娜伸出双臂,以平均她身体的重量,坐在舵位上去,立刻月光与水中的美丽的影子给她的身体以一种神幻的反映。沙宁将船只从岸边推开了,他自己跳进船中来。船身带了一点的闷碰的声音,滑过了沙地,划着河水,当下那只船便游泳进月光之中,留下广大的涟漪在它的经过的水痕上。

“让我来划吧,”西娜说道,突然地发生着奇异的胜服的力量,“我爱划船。”

“很好,坐到这里来,那么。”沙宁站在船的中央,说道。

她的柔软的身体又轻轻地擦过他,而当她用她的指尖,握住了他伸出给她的手时,他能够往下看见她的美丽合式的胸部……

他们如此的泛流下溪来。月光照在她的白色脸上,眉毛黑黑的,眼睛光亮的,给出一种的光彩于她的素朴的白衣上。在沙宁看来,他们仿佛正进了一个仙境,远远地离开了一切的人,脱出了人类的法律与理智的灰白色的外边。

“如何可爱的夜色呀!”西娜叫道。

“可爱,是不是?”沙宁低声地答道。

她突然地出声大笑。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我仿佛要将我的帽子抛入河中,松下我的头发。”她为一种突然的冲动所呼召而说道。

“那么你便不顾虑的这么办好了。”沙宁咿唔道。

但她渐觉得不安起来,沉默不言。

在恬静清朗的夜色的激人的影响之下,她的思想又转到她的新近的经验上来了。在她看来,沙宁似是不能不知道这些事,正是这个念头使她格外的快乐。她不知不觉地即要想使他警觉到,她不常是那么温柔贞淑的,但当她脱下了面具时她也能成为很不相同的一个人的。这乃是这个秘密的愿望,使她红脸而且得意。

“你认识犹里·尼古拉耶威慈已经很久了,是不是?”她半吞半吐地问道,禁不住地要推进的飞翔于一个深井之上。

“不,”沙宁答道,“你为什么要问这话呢?”

“啊!我不过随便问问而已。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你以为如何?”

她的语声乃是一个孩提的腼腆的,仿佛她要从一个远比她年纪老大的人那里得到些东西一样;这个人是有权利可以安慰她或责备她的。

沙宁对她微笑着,当下他说道。

“是……的!”

从他的语声中,西娜知道他在微笑着,而她深深地红了脸。

“不……但,他真的是……唔,他似乎是很不快乐。”她的唇颤动了。

“很像。他实在是不快乐。你代他忧虑吗?”

“当然,我是。”西娜带着矫作的天真说道。

“这不过是自然的,”沙宁说道,“但‘不快乐’一句话,在你说来,其意义却有点与它真相不同。你以为,一个人精神上感到不满足,永远地分析着他自己的情绪及他的行为的,并不算是一个可悲的不快乐的人,但却是一个具有异常的个性与能力的人。这种永久的自己分析,在你看来乃是一个好的行为,值得使那个人去设想他自己比一切别的人都好,不仅值得做朋友,也值得恋爱与尊敬。”

“唔,如果不是那样,那么究竟是怎么样呢?”西娜机敏地问道。

她以前不曾对沙宁谈过那么多的话。她听人家说过,知道他是别致的人物。她现在觉得舒适地骚动地碰到了如此新奇、如此有趣的一个人物。

沙宁笑了。

“从前有一个时候,那时,人过着禽兽似的狭窄的生活,对于他们行动或情感一点也不负什么责任。继于其后的乃是一个理智生活的时代;在它的开头,人常常要过度地估计他自己的情操与需要与愿望。这里,在这个阶段上,站着史瓦洛格契。他是最后的一个莫希干,最后的一个久已逝去的人类演化的时代的代表。他天然地吸取了那个时代的一切精华,那毒害着他的灵魂。他并不真正地过着他的生活;一举一动、一思一想,都要发生疑问。‘我做得对吗?’‘我做得错了吗?’在他的情形之下,这几乎成为荒谬不经的了。在政治上,他不能决定,他是否不低下他的品格以与别的人并肩齐立,然而,如果不干了政治了呢,他又不能决定,他站得远远的,是否为一件可耻的事了。这一类的人很不少。如果犹里·史瓦洛格契成了一个例外,那是完全因为他的高超的智慧之故。”

“我不十分明白你的话,”西娜羞怯地开始道,“你说到犹里·尼古拉耶威慈,仿佛他自己乃是因为不成为别一样的人物而受到责备一样。如果生活不能使一个人满足时,那么,那个人便站在生活之上。”

“人是不能站在生活之上的,”沙宁答道,“因为他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分子。他可以不满意,但这种不满意的原因却仍在他的自身。他或者不能,或者不敢从生活宝藏中满满地取用以供他的实际需要。有许多人耗费了他的一生住在一个监狱中。一部分的人则怕从监狱中逃出,好像一只被捉住的鸟儿,当被释放了时,怕飞了开去一样。……人的肉体与灵魂,形成了一个完全和谐的全体,仅被死亡的可怕的来临而惊扰着。但这乃是我们自己,用我们自己的牵强附会的人生观来打扰了这种的和谐。我们将我们的肉体上的欲望污辱之为兽欲,我们对于它们发生羞耻,我们将它们贬放在污秽的形式及桎梏中。我们之中,那些天性是柔弱的,则并不注意到这,只是一生拖着铁链过去,那些被一个虚伪的人生观所伤害的,他们则成了殉难者。被关闭了的势力,要求一个出路;肉体渴思着快乐,却受了激烈的痛苦,因为它自己的柔弱。他们的生命乃是一个永久不调和、不决定的,他们捉住了任何能够帮助他们到一个更新的道德理想去的稻草,直到了最后,他们成了那么悲戚,竟怕于生活下去,怕于有感觉。”

“是的,是的。”西娜有力地承认。

一群新的思想侵入她的心上。当她以光亮的眼睛望着四面时,夜色的绚丽,在月光中的恬静的河流与梦境似的树林的清美仿佛穿透她的全身。她又为那个朦胧地要求着,会发生她的愉快的敏捷的占领力量的愿望所占有了。

“我的梦境常是一个黄金时代,”沙宁续说下去,“那时,将没有东西会站在人与他的幸福之间,那时,无畏而自由的,他能够厌了他自己给予一切可得的快乐。”

“是的,但他怎么能那样做呢?回归到野蛮社会吗?”

“不。当人如禽兽似的生活着的时代乃是一个可怜的野蛮的时代,而我们自己的时代,在那时代中,肉体是为心灵所占有了的,则是放在既缺意识又乏力量的背景之中的。但人类不是无为而活着的。他要创造一个新的生活状况,在那里既不发生愚蠢,也没有什么避世主义。”

“是的,但是恋爱怎么样呢?那件事不加束缚于我们身上吗?”西娜匆匆地问道。

“不。如果恋爱而加以可悲的束缚的话,则这是因为妒忌,而妒忌则是奴隶的结果。无论在哪种形式之中,奴制都会发生祸患的。人们应该无畏地、无拘束地享受着恋爱所能给予他们的快乐。如果这果是那样的话,则恋爱便要成为无限的丰富,而它的种种形式也格外的繁复了,且也更会为机会所影响了。”

“我现在是一点也没有恐惧的了。”西娜骄傲地反省道。她突然地望着沙宁,觉得这仿佛乃是她的第一次见到他。他坐在那里,脸对着她,在于船舵上,一个男人的美型:黑眼,阔肩,十分的强健。

“如何的一个美男子呀!”她想道。不可知的力量与情绪的全个世界都放在她面前。她要进了那个世界吗?她现在好奇地对他微笑着,全身都战栗着。沙宁必定是猜出了她心上所经过的念头。他的呼吸更快了,几乎是在喘着气。

在经过了一段溪流的狭处时,桨被拖着的叶子所缠住,从西娜手中滑落了。

“我不能向前划去了,这里是那么狭窄。”她腼腆地说道。她的声音温柔而音乐地响着,有如潺潺的水声。

沙宁站了起来,向她走去。

“怎么一回事?”她惊骇地问道。

“没有什么,我不过要去……”

西娜也站了起来,想要到舵位上去。

船只那么厉害地摇摆着,她几乎要失去了她的均衡,她不由自主地捉住了沙宁,在几乎要跌入他的臂间之后。在那个时候,几乎是不自觉,也永远不相信是可能的,她竟温柔地延长了他们的接触。这乃是她的这个接触,一时间燃起了他的血液,而她,感到了他的热情,也不可抵抗地感应着。

“啊!”沙宁又诧异又欢喜地叫道。

他热情地拥抱了她,推她向后,如此,她的帽子落下了。

船只摇摆得格外厉害,不可见的微波在冲击着河岸。

“你做什么?”她低声地叫道,“放了我去吧!为了上天之故!……你做什么?……”

她挣扎地要从那些钢铁的双臂间摆脱出去,但沙宁压着她的健胸更紧、更紧近于他的胸前,直到他们之间从前存在的那种障碍不再存在。

环绕于他们四围的只有黑暗,只有河水与芦苇的潮润的气味,只有一时热、一时冷的气候;四周静悄悄的。突然的不可计数的,她失去了一切的意志与思想的力量;她的四肢弛懈了,她降服于沙宁的意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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