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认识犹里·史瓦洛格契的人以及那些不认识他的,那些喜欢他的人以及那些憎忌他的,更有那些从不曾想到他的人都悲戚着,现在他是死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为什么自杀的;虽然他们都以为他们是明白的,而在他们的内在的灵魂里,他们也分受着他的思想的一部分。关于自杀,似乎有点那么美丽的东西,继于其后的乃是眼泪、鲜花及悲壮的话。他自己的亲属没有一个人参与葬礼。他的父亲犯着疯瘫病,丽莱亚一刻也不能离开他。只有勒森且夫一人代表了家属,负责办理一切葬事。死者的孤寂,使观者更特别地觉得悲惨,而给一种悲哀的宏伟于死者的人格上。

许多鲜花,美丽无香的秋花,送来放在棺材车上;而在它们的红白缤纷之中,犹里的脸,恬静而和平地躺着,一点也表示不出争斗或受苦的痕迹。

当棺材经过西娜的门前时,她和她的朋友杜博娃便加入了送葬队中。西娜看来完全的沮丧与麻木,仿佛她是被引去羞耻地行刑一样。虽然她坚信地觉得,犹里没有闻见她的不名誉的事,然而,在她看来,似乎在那事与他的自杀之间,总有一点关联,他的自杀将常留为一种神秘。说不出的羞耻的负担,是她一个人独自负戴着的。她视她自己为绝对的可怜与污坏。

她整夜地哭泣着,同时在幻想中,她亲切地吻着她已死的情人的脸。当早晨来到时,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于犹里的无望的爱情以及对于沙宁的深恨。她的不意地和沙宁的奸通,有如一场恶梦。所有沙宁告诉她的话,她在那时相信着的,如今在她看来都是不对的。她跌落到一片危岩之下,无法可救。当沙宁走近她时,她在猝然转身开去之前,恐怖地憎恨地注视着他。

当她的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接触着他的热烈的伸出欢迎她的手时,沙宁立刻便全知道她所想的与所感的了。自此以后,他们只能彼此如陌生的人一样了。他咬着他的唇,加入了伊凡诺夫,他跟在后面几步远,摇着他的平滑的美发。

“听听彼得·伊里契!”沙宁说道,“他是如何迫出他的声音来呀!”

前面好远的路,紧跟着棺材之后,他们都在唱着一首挽歌,而彼得·伊里契的漫长而颤抖的声调充满了空中。

“好不可笑,嗳?”伊凡诺夫开始道,“一种柔弱的人,然而他却在一时间用枪自杀了,像那样的!”

“我相信,”沙宁答道,“他在手枪开放出去的三秒钟之前,还是不决定要否自杀的。如他之活着一样,他也那样地死了。”

“啊!好的,”伊凡诺夫说道,“无论如何,他是为他自己找到一个地方了。”

在伊凡诺夫看来,这乃是解释这个悲剧的事故的最后的话了,当下他掠回了他的黄发,高兴起来,显然已捉获到他一人明白而且能安慰他一人的地方了。

在坟地上,景物格外地显得秋意,在那里,株株的树都似溅以沉闷的金红色,而这里那里的,绿草从败叶堆中显出绿色来。墓石与十字架在这个沉郁的背景中更见得白了。

黑土如此的收受了犹里。

正当棺材看不见了,而大地成了生者与死者间的永久的间隔的严肃的当儿,西娜刺耳地锐叫了一声。她的哭声反响于沉寂的墓地之中,痛苦地感应于一小群的沉默的送葬者。她不顾到将她的秘密对别人瞒着了,他们现在全都猜出来,恐怖着死亡已将这个美丽的少妇和她的情人分离了开去,她本想将她的一切青春与美丽都给了他,而现在他却躺在坟中死了。

他们领了她开去,她的哭声渐渐地低下了。坟墓匆匆地填满了,一堆的泥土坟出于其上,植着几株绿色的小松树。

夏夫洛夫变得不安起来。

“我说,应该有人演说一场。先生们,那是不行的!应该有一场演说。”他说道,匆促地逐一地请着旁立的人。

“去问问沙宁。”伊凡诺夫恶意地提议道。夏夫洛夫诧异地望着这个说话者,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难测的表情。

“沙宁?沙宁?沙宁在哪里?”他叫道,“嗳!法拉狄麦·彼得洛威慈,你将说几句话吗?我们不能没有一个演说便走开了。”

“你自己演说一番,那么。”沙宁愠然地答道,他正静听着西娜在远处啜泣着。

“如果我能说我便说了。他真的是一个非……常……的人,你不是吗?请说一两句话!”

沙宁狠狠地视着他,几乎愤怒地答道:

“要说什么话呢?世界上少了一个傻子。那就完了!”

这峻语可惊地清晰地落在那些参与葬礼者的耳中。他们是那么诧异着,竟说不出一句答语来,但杜博娃却尖声地叫道:

“如何的侮辱!”

“为什么?”沙宁问道,耸着肩。

杜博娃想要对着他喊骂着,以拳吓他,但为立于她身边的几个女郎所牵住了。这团体秩序混乱地散了,如一堆的败叶为风所吹散一样,群众都分散了。夏夫洛夫起初在前排奔着,但不久以后,他又走回来了。勒森且夫和别的几个人站在一边,手舞足蹈着。

沙宁沉入他的思想中,凝望着一个戴眼镜的人的怒脸,然后转身加入伊凡诺夫,他显得迷乱着。当他对夏夫洛夫说起沙宁时,他原已预见了某一种的意外的事,但没有想到是性质那么严重的一个。这虽使他有趣,然而他也觉得忧歉;这已发生了,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视线转了开去,由墓石与十字架而转到远远的田野上。

一位年轻的学生站在他旁边,正在热烈地谈着。伊凡诺夫用冰冷的眼睛直望他的脸。

“我想你视你自己为装饰品吧?”他说道。

这孩子脸红了。

“那是一点也不可笑的。”他答道。

“可笑是死——了!你走开去!”

伊凡诺夫的眼中有那么一道恶光,竟使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立刻便走开了。

沙宁望着这小小的一幕,微笑了。

“他们是如何的傻呆呀!”他叫道。

伊凡诺夫立刻觉得羞耻,竟有一会儿,他是狐疑着。

“来吧,”他说道,“鬼取了他们这班人去!”

“很好!我们走吧!”

他们走过了勒森且夫的身边,他怒视着他们,当他们向门口走去时。在不远的路,沙宁又见到另一群的少年人,他所不认识的,站在那里,如一群羊,他们的头颅紧靠在一块儿。在他们的中间,站着夏夫洛夫,谈着,做着手势,但他一眼看见沙宁时,便默默不言了。他们全都回头望着沙宁。他们的脸上全都表现出恳挚的愤怒和一种羞怯的好奇心。

“他们在计议着反对你呢。”伊凡诺夫说道,他看见沙宁眼中的悲伤之色,觉得有点奇怪。夏夫洛夫红得如一只大虾,走向前来,瞬闪他的眼睑,走近了沙宁,沙宁急忙地转了他的足跟,仿佛他预备要打第一个人打他一样。

夏夫洛夫也许见到了这,因为他的脸色白了,停在相当的远处。学生们和女学生们紧紧地跟在他的足跟之后,好像一群羊跟在颈上系铃的阉羊之后一样。

“你们还想要什么?”沙宁问道,并不扬起他的声音。

“我们并不要什么,”夏夫洛夫纷乱地答道,“但所有我的同志们,要我来表示他们的不悦,对于——”

“我很注意到你们的不悦呢!”沙宁从他的紧咬着的牙齿中咝咝地说道,“你们要我说几句关于死者的话,我说了我所想说的话之后,你们又来对我表示你们的不悦了!你们非常的客气,我敢说!如果你们不是一堆愚蠢而易感的孩子的话,我便要对你们表白出我是对的,而史瓦洛格契的生活乃是一个绝对的愚蠢的生活了:因为他自己忧虑着各种的无益的事,而死于一个愚人的死法。但是你们——唔,你们全都是太蠢笨了,心胸太狭了,听不进话!鬼带了你们一班人去!走开,我说!”

他说着,便直向前走,迫着群众让开了一条路给他。

“不要推,请你!”夏夫洛夫叫道,轻微地反抗着。

“一切的无礼——”有人叫道,但他并不说完他的话。

“你怎么像那样的惊吓人家呢?”当他们走下街时,伊凡诺夫说道,“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恐怖者!”

“如果这种带着发狂的求自由的观念的少年们常来烦扰你时,”沙宁答道,“我希望你对待他们以一种更粗暴的方法。让他们全都到地狱中去!”

“振作精神,我的朋友!”伊凡诺夫说道,半调笑半认真的,“你知道我们将怎么办吗?买些啤酒来,为了纪念犹里·史瓦洛格契而喝着,好不好?”

“假如你高兴。”沙宁随意地答道。

“在我们回去的时候,所有别的人都要走了,”伊凡诺夫续说道,“我们在墓边喝着,给死者以光荣,也使我们得到自己的享乐。”

“很好。”

当他们回去时,已经没有一个人可见了。墓石与十字架,挺直而坚硬,仿佛在默默地希望着地站在那里。一条可怕的黑蛇从一堆败叶中突然地冲过路去。

“蛇!”伊凡诺夫耸耸肩,叫道。

然后,在融合了湿泥与绿松的新坟之旁的草地上,他们抛下他们的空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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