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几乎已被暮色淹漫,当我走近寝室门口时,有一道声音用希腊语问:“一切可好?”是狐。据侍女说,他蹲在那里,像只猫守候在老鼠洞口,已有好一阵子了。

“还活着,公公,”我说,亲了他一下,“你先出去,但尽快回来。我全身湿得像条鱼,必须洗澡、更衣、吃饭。你一回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换好衣服,快吃完饭时,他来敲门了。我叫他进来,同桌坐下,为他倒了杯酒。寝室内没有其他人,除了朴碧之外,这位肤色黝黑的女孩是我的随身近侍,对我忠心耿耿,又有情分。她不懂希腊语。

“还活着,你说。”狐举杯说道,“瞧,让我向宙斯,伟大的拯救者,敬酒。”他希腊式地旋了下酒杯,敏捷得只让一滴酒逸出。

“嗯,公公,还活着,健康极了,还说她很快乐。”

“我感觉自己的心快乐得嘭嘭跳着,孩子。”他说,“你的话几乎让人难以置信。”

“这是甜头,公公,酸楚的在后头。”

“说啊!酸甜苦辣都得接受。”

我把整个经过告诉他,但保留了雾中瞬间的一瞥。看到他的神色随着我的叙述逐渐黯然,又知是我使然,于是心中十分凄惶,不由得自问:“如果连这样,你都觉得不忍,又怎忍心粉碎赛姬的快乐?”

“唉,可怜的赛姬!”狐说,“这小娃儿可被整惨了!藜芦算是对症下药,再加上休息、静养和悉心的照顾!噢,我们能使她恢复正常的。是的,我有十足的把握,只要我们好好看护她。只是,要如何一一提供她所需要的呢?孩子,我真是束手无策了。我们必须动动脑筋,筹谋一番。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奥德修斯,或赫尔墨斯。”

“那么,依你看,她是疯了,确实疯了?”

他看了我一眼。“怎么啦,孩子,你难道还有别的想法。”

“你会说我愚蠢,我想。但是,公公,你又没跟她在一起。她泰然自若,话中没有半点错乱。同时,她笑得很开心,眼神又不焕散。如果当时我闭着眼睛,恐怕也会相信她所说的宫堡就像这座王宫一样真实。”

“但是,你的眼睛是睁开的,你并没有看见什么。”

“你难道不认为——不可能的吗?——没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吗?——有些事物真的存在,虽然我们看不见?”

“我当然认为有这可能,譬如说,公义啦,平等啦,灵魂啦,还有音乐。”

“噢,公公,我指的不是这些。如果人除了躯体外,尚有看不见的灵魂,难道屋子就没有灵魂吗?”

他搔搔头,像束手无策的老师惯有的动作。

“孩子,”他说,“你让我相信,原来,几年下来你根本从未了解过‘灵魂’这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你了解的含义,我知道得够清楚了,公公。但是,你,即使是你,就通晓万事万物吗?难道除了我们所见的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我指的是实体的东西——存在吗?”

“太多了,譬如,我们背后的东西,远处的东西。甚至,所有的东西,如果周围一片漆黑的话。”他趋身向前,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开始想,孩子,如果我找得到那藜芦,第一帖就该用在你身上。”他说。

起先,我有点想告诉他雾中见到的那一瞥宫景。但是,我说不出口;他是世界上最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人。这当儿,他已经让我对曾有过的想法感到羞愧了。还好,一个叫人快活点的想法掠过我的脑际。

“那么,也许。”我说,“这个在黑暗中亲昵她的郎君原也是出自她的狂想。”

“我希望自己能相信是这回事。”狐说。

“为什么不能相信?公公。”

“你说她体态丰满,肤色红润?没有挨饿的迹象?”

“她从未这样健美过。”

“那么,这些天来,是谁给她东西吃?”

我无言以对。

“是谁替她开铁链?”

我从未想过这问题。“公公!”我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特别是你——不会是在暗示做这些事的是神吧?如果我这样说,必会让你讥笑。”

“我大概会哭吧!噢,孩子啊孩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把那些三姑六婆、算命郎中、庙公祭司从你魂间清理出去?你想,神圣的大自然——哇,这太亵渎了,太荒谬了。你何不干脆说宇宙发痒了或万物的本质偶尔在酒窖里醉倒了?”

“我又没说它是神,公公。”我说,“人家只是问,你想它是谁。”

“人啊,当然是人。”狐说,双手捶着桌面。你难道还幼稚无知?一点都不知道山中有人?”

“人!”我喘着气。

“是啊,流浪汉、无家可归的人、亡命之徒、小偷。你的机灵劲儿到哪儿去了?”

我气得涨红了脸,整个身子跳了起来。凭我们的出身——王室的女儿,即使透过合法的婚配,与没有神圣血统的人交媾(这个人至少也须是个王族之孙),都是件让人打从心底作呕的事。狐的想法令人难以忍受。

“你胡说什么?”我问他,“赛姬宁可被绑在尘桩上烧死,也不愿——”

“冷静点,孩子。”狐说,“赛姬毫不知情的。据我看来,某个强盗或逃犯发现这可怜的娃儿,被恐惧、孤单、加上饥渴,整得半疯了,于是替她解开铁链。再说,如果她神智错乱的话,在疯狂的状态中最可能呓语些什么?当然是她那座在山上用黄金和琥珀砌成的宫堡。从小,她就有这幻想。那家伙就顺手推舟,说他是神的使者……为什么?她所说的西风的神就是这么来的。其实,是这个人把她带到谷中来,又在她耳边轻语说,神,她的新郎,晚上会来。天黑之后,这人就回来了。

“那宫堡呢?”

“她长久以来的幻想,疯狂了的她信以为真。她怎样对这流氓描述这幢华屋,他便照样应和。也许还加盐添醋一番。幻象就这般愈叠愈牢固。”

那天,这是我第二次被吓得魂不附体。经狐这么一解释,事情变得平常而明白,容不得我怀疑。当巴狄亚说出他的看法时,也是这样。

“看来,公公。”我有气无力地说,“谜被你解开了。”

“这根本不必借助于俄狄浦斯。但真正的谜还待破解哩。我们应该怎么办?噢,我真是钝极了,什么办法也想不出。你的父亲常掴我耳光,把我的脑筋都给掴糊涂了。一定有办法的……只是时间太紧迫了。”

“行动也太不自由了。我总不能老是装病猫,赖在床上。父王一旦知道我人好好的,我怎能再上山一趟?”

“噢,关于这点——我差点忘了,今天有消息传来。狮子又开始出现了。”

“什么?”我惊叫一声,“在山上吗?”

“不,不,没那么糟糕。其实,倒是个好消息。在南部某地方吧,宁寇以西。王将召开一场狩狮大会。”

“狮子又回来了……所以,安姬又耍了我们一遭。这回,他或许会献祭蕾迪芙吧。王是否大发雷霆?”

“大发雷霆?不,为什么?想想也知道,损失一位牧人,几条灵犬(在他看来比牧人还值钱),和数目不详的阉牛,对他,还算是好消息哩!从没见他那么兴致勃勃过。整天,他嘴里嘟哝的尽是狗啊,猎具啊,天气啊……这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又忙进忙出——传令给这个侯,那个爵的——和司猎官深谈——巡视狗舍——为马蹄上铁——啤酒如水猛灌——甚至连我的背都被他称兄道弟地拍得肋骨作痛。与我们有关的是,至少明后两天,他会出外狩猎。幸运的话,还会持续五、六天哩。”

“我们应该把握住这机会。”

“不能再拖了。明早天一亮,他就出发。不管怎样,事不宜迟。山上一入冬,露宿野外,她必死无疑。同时,再耽搁下去,她准会怀孕。”

我好像心窝被击了一拳。“让这人生大痳疯,长癣!”我气咻咻地说,“咒他,咒他!赛姬怀乞丐的孬种?一旦被我们抓到,就给他来个剐刑,一寸一寸凌迟他,让他不得好死。噢,我恨不得咬他的肉、啃他的骨。”

“你这么激动只会扰乱我们的计划——和你自己的灵魂。”狐说,“真希望有个地方可以让她藏身(如果我们如愿带她下山的话)!”

“我已想过了。”我说,“我们可以把她藏在巴狄亚家。”

“巴狄亚,他绝不敢把一个被献祭的人窝藏在家里。一涉及神和坊间鬼怪的传闻,他连自己的影子都怕。他啊,愚夫一个。”

“他才不是,”我厉声反驳。狐老是瞧不起没有他理念中所谓希腊慧根的人,不管这人多勇敢、多诚实。这点相当令我气愤。

“即使巴狄亚肯?”狐进一歩说,“他的妻子也不容许他。巴狄亚怕太太是出了名的。”

“巴狄亚!像他这样的男子汉?我才不相信——”

“呸!他是个情痴,像阿尔喀比亚德一样。怎么说呢?这家伙娶太太时不要求嫁妆的——纯粹为了她的姿色,可以这么说。全城的人都知道这回事,而她呢?把他当奴隶一样指使。”

“那她一定是非常凶恶的女人啰,公公?”

“她是不是干我们什么事?不过,你本不该想要把我们的宝贝赛姬安顿在他们家。还是远一点好,孩子,必须把她送出葛罗。万一葛罗人知道她没死,准会把她找出来再献祭一次。把她送到她母亲的娘家呢?我又觉得行不通。噢,宙斯,宙斯,宙斯,多么希望我有十个重甲步兵,加上一位头脑清楚的人率领他们!”

“我甚至不知道,”我说,“要怎样才能说服她离开山上。她顽固极了,公公,不像从前那样听我的话。我想,我们必须用武力。”

“我们哪来武力?我是个奴隶,你又是个女流。我们不能带领十二个持矛的兵丁上山。即使能,秘密就保不住了。”

这之后,我们呆坐了好一会儿。火舌摇曳不定,朴碧盘腿坐在壁炉旁,添了根柴进去,一面用珠子玩着一种她家乡特有的游戏(她曾经试着教我,我却老学不会)。狐多次欲言又止。看来,他不断想出新的计谋,只是马上又看出其中的破绽。

最后,我说:“只能这么办,公公。我必须回到赛姬那儿,想办法说服她。只要她站到我们这一边,只要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多么可羞多么危险,我们三个人可以再好好想办法。也许,她和我必须一起浪迹天涯——像俄狄浦斯一样。”

“还有我,”狐说,“你曾经劝我逃。这次,我要逃了。”

“有件事是确定的,”我说,“她不能留在那边供那流氓糟蹋。我一定会采取行动的,任何行动;只要能制止这件事,我责无旁贷。她的母亲死了。(除了我之外,她哪知道什么母亲?)她的父亲是脓包,不只是脓包父亲,也是脓包国王。王室的荣耀——赛姬本人——只有我能护卫。她绝不能留在山上,必要的话,我将……我将……”

“将怎么做呢?孩子!你脸都白了,要昏倒了吗?”

“如果别无他法可想,我就杀掉她。”

“胡说!”狐大喊一声,连朴碧都中止游戏,转眼瞧他。“孩子啊孩子,你被激情冲昏头了。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心现在是一分爱、五分怒气和七分骄傲。神知道我爱赛姬,你也知道;你知道我像你一样爱她。想到我们的宝贝——和阿芙洛狄忒的综合体——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又躺在一个乞丐的臂弯里,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即使这样,都胜过你所说的那件可憎的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平心静气想一想,务求合乎理性和自然,不要感情用事。虽然处境卑微、艰困,虽然是穷人的妻子——”

“妻子!不如说是他的姘头、娼妇、妓女、窑娘。”

“自然不懂得这些称呼。你所谓的王族通婚,是依循法律和习俗的,不一定合乎自然。自然的婚姻是一男一女的结合,男的追求,女的应允,就行了。所以——”

“男的追求——我看,更可能是胁迫或欺骗吧?——他只不过是杀人犯、夷狄、逆贼、逃奴或其他什么龌龊角色。”

“龌龊?我的看法与你的不同。我自己便是个夷狄兼奴隶,也随时准备逃亡——不顾被鞭打和戳刺的危险——只为了对你和对她的爱。”

“你当我的父亲,十倍有余,”我说,拉起他的手凑近自己的唇。“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公公,有些事你并不了解。赛姬自己也这么说。”

“可爱的赛姬,”他说,“我常常这样教她。很高兴她学得这么到家。她从来都是好学生。”

“不相信我们家人身上流有神的血液?”我问。

“当然相信。所有家族皆然。所有人类都有神的血统,因为每个人里面都有神性。我们都本于一,即使那个染指赛姬的人也不例外。我称他流氓或歹徒。他极可能是。但也有可能不是。好人也可能沦为逃犯或流浪汉。”

我默不作声。他说的话我全听不进去。

“孩子,”狐突然说(我想,女人,至少爱你的女人,不会这样做),“老年人睡得比较早。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让我走吧。也许明天早上,我们能把事情看得清楚些。”

除了遣他走之外,我还能做什么?这就是男人让人泄气的地方,最忠实的男人也不例外。他们刚专心致力于一件事,但是某件无聊的琐事,像吃饭啦、喝杯酒啦、睡觉啦、开个玩笑啦或一个女人啦,总会蹦出来分他们的心,于是(即使你是女王),也得将就他们,让他们称心如意把这琐事排遣妥当再说。当时,我还不懂这个。莫大的孤寂涌上心头。

“每个人都离我而去了,”我说,“没有人关心赛姬。他们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赛姬之于他们,还不及朴碧之于我。稍微替她设想一下,他们就累了,就得去做其他的事,狐去睡觉,巴狄亚回到他那美娇娘身边——去挨骂。奥璐儿,你真孤单。看来,需要做什么,你必须自己筹谋、行动。没有人会帮你。所有的神和人都不睬你了。你必须自己猜谜。不要奢望有什么话会临到你,一直要等到你猜错了,他们才蜂拥而至,责备你、嘲笑你、惩罚你。”

我叫朴碧上床睡觉。然后,我做了一件我认为极少人做过的事。我自己,单独向神说话,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在庙里,也没献祭。我俯卧在地,全心地呼唤他们。我收回从前说过的一切违抗他们的话。我答应做任何他们要我做的事,只要他们给我一个兆头。他们什么也没给我。当我开始祈求时,屋里映着酡红的火光,屋顶上雨声淅沥;当我再起身的时候,火已经微弱多了,雨仍然咚咚下着。

这时,觉察到自己孤立无援,我说:“我必须采取行动……不管做什么。所以,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我躺上床。当时,我的情况正是这样……身体很累,所以,一下子就睡着了;但是,心情极度悲痛,只要身体的疲劳一恢复,马上会醒过来。午夜过后没几个时辰,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火熄了,雨也停了。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片空茫的黑色,用手揪起一把头发,以指关节顶着前额思索。

我的神智比昨晚清醒多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很奇怪地,先后接受了巴狄亚和狐的解释。但,其中必有一个是错的。我找不出哪一个错,因为两者各有道理。如果葛罗人信的是真的,巴狄亚所说的就站得住脚;如果狐的哲学是真的,狐所说的就站得住脚。但是,我无法分辨到底是葛罗的信仰对,还是希腊的智慧对。我生长在葛罗,又是狐的学生;我发现多年来自己原是活在这两种不同的信念中;一半这,一半那,从未调谐过。

那么,何必在巴狄亚和老师之间判定是非呢?这么一说,我竟然发觉(并且稀奇自己为什么一直没发觉)他们两人的说法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两人都同意一点:相信某一邪恶或可耻的东西占有了赛姬。杀人害命的窃贼或神出鬼没的幽影兽——这两者有区别吗?有一件事是他们两人都不信的;那夜里前来亲昵她的,是某种美好的存在。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曾经这样大胆地想过。凭什么他们应这样想?只有绝望之余异想天开的我才会认为这是可能的。这东西在黑夜里来,又不准人看见。什么样的郎君会躲避新娘子的睇视,除非他有不可告人的理由。

甚至连我都只瞬间臆及与这相反的可能,那是当我凝视着河对岸那宛若宫堡的幻景时。

“它绝不可占有她,”我说,“她不可以躺在那么龌龊的怀抱里。今夜必须是最后一夜。”

突然间,记忆里山谷中那位容光焕发、喜乐洋溢的赛姬浮现在我眼前。那可怕的试探又回来了:且容让她沉缅在那虽然愚呆但却快乐无比的美梦中吧,管它后果如何,由她去吧,何必硬要把她拉回悲苦的现实呢?难道对她我非要作个穷追猛讨的复仇女神,不能作个慈祥的母亲?有一部分的我这样说:“不要多管闲事。所有的一切有可能是真的。你是置身在自己无法了解的奇迹中。小心,小心。谁知道你会为她和自己招来什么灾殃?”但另一部分的我回答说:“我是她的母亲,可也是她的父亲。(除了我之外,她哪有父母?)所以,我对她的爱必须严格而深谋远虑,不能随随便便、放任纵容。爱有时必须采取壮士断腕的手段。毕竟,她只是个孩子。如果这件事让我百思莫解,更何况她?孩子必须听长辈的话。想当年,我叫理发师拔出扎入她手中的刺时,不也是很心痛吗?然而,我处置得很恰当,不是吗?”

我痛下决心。现在,我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并且不能拖过这一个即将破晓的日子——只要巴狄亚不跟着去猎狮,而我又能说服他摆脱他那个妻子的话。做人啊,即使在极度的悲恸中,也会对一只老在脸上嗡叫不停的苍蝇耿耿于怀,一想到他的娇妻,这个受宠的,突然间蹦出来阻碍我计划的女人,我的心里就有气。

我躺回床上静候天明,心中笃定知道应如何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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