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过了好一阵子,宫里才开始有动静,虽然王要出狩使大家比平常早起。我一直等到宫里已一片喧噪,才起床着衣,我穿上前日所穿的衣服,带了一个瓦瓮。这一回,瓮内我放进了一盏灯,一小瓶油和一长条细麻布。

约有一个半掌幅宽,正是葛罗的伴娘用来裹身的那种。我的这条,从赛姬的母亲结婚那晚之后,便一直藏在箱箧里。接着,我叫朴碧起床,为我端进食物;我吃了少许,把其余的放进瓮里,盖在麻布下。听到马啼声、鸣角声和吆喝声,我知道王的猎狮行伍已出发了。我于是戴上面纱,穿上披风,走出寝宫。我叫第一个碰见的奴隶去问清楚巴狄亚是否随王出狩,如果他留在宫中,请他来见我。我在栋梁室等他。单独一个人在那里,让我觉得有种异样的自由;的确,虽然忧虑重重,我仍然感受到王一不在,整座王宫变得快活、自如多了。我想,从人们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大家都感受到了。

巴狄亚来见我。

“巴狄亚?”我说,“我必须再去山中一趟。”

“我不可能跟你一道去,姑娘,”他说,“我所以未随王出狩(真是霉运),单单为了一项任务:看守王宫。我甚至必须在这里过夜,直到王回来。”

这让我太失望了。“噢,巴狄亚,”我说,“那我们该怎么办?我着急死了,为了我妹妹的事。”

巴狄亚用食指抚过上唇,这是他懊恼时惯有动作。“而且,你又不会骑马。”他说,“说不定可以——不,这是糗念头。没有任何马可以交给不会骑马的人骑。练过几天武也无济于事。最好的办法是叫另一个人陪你去。”

“但是,巴狄亚,必须是你。其他人不行,这是非常秘密的行动。”

“我可以让格连陪你去两天一夜。”

“谁是格连?”

“那皮肤黝黑的矮个子。他很可靠。”

“他能守口如瓶吗?”

“叫他开口才是问题。这么多天来,难得听他说上十句话。不过,他很忠心,对我尤其忠心,因为我曾经帮过他。”

“这和有你陪又不一样,巴狄亚。”

“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姑娘,除非你能等。”

我说我不能等,巴狄亚便传令叫来格连。他是一个脸颊瘦削的人,瞳孔乌亮,怯生生地觑我(我以为)。巴狄亚叫他备马,在小巷与市街的交会处等我。

格连一走,我便说:“巴狄亚,给我一把匕首。”

“匕首?姑娘,做什么用呢?”

“做匕首用啊!给我吧,巴狄亚,你知道我没有不良的企图。”

他诧异地看我一眼,到底还是给了我。我把它挂在腰带上,也就是前一天挂剑的地方。“巴狄亚,再见!”我说。

“再见!姑娘?你会呆过一宿吗?”“不知道!”我说。丢下他在那里莫名其妙,我赶忙出宫,疾步穿过小巷与格连会合。他把我安放在马背上(碰到我时,除非是我幻想,活像摸到蛇或巫婆),我们随即出发。

那天的旅程和上次的完全不同。整天,除了“是的,姑娘”或“不,姑娘”,格连再也没说别的话。雨也大多了,甚至骤雨之间吹的风都是湿的。天色一片阴灰,沿途的山和谷,前日我和巴狄亚路过时,光影分明,这天则一片迷濛。由于晚了几个小时出发,那天我们从山坳走下秘谷时是正午过后,而今天已近黄昏了。到了那里,好像神有意耍弄(或许真是这样),天气转晴了,让人不由得以为谷中自有阳光。咆哮的风雨只能像山脉一样环伺在它的外围。

我把格连带到上回巴狄亚和我同衾过夜的地方,告诉他在那里等我,不要随意渡河。“我必须自己单独过河。夜幕低垂时,或夜里,我也许会渡回这头。但是,只要在这头,我都会留在那边,靠近水浅可渡的地方。不要来找我,除非我叫你来。”

他又是一句“是的,姑娘”,露出对此行不太感兴趣的神色。

我走向水浅的地方——距格连约有一箭程远。我的心仍静若冰、重如铅、冷似土;但是,丝毫不怀疑、犹豫。我踏上第一块过河的石头,喊出赛姬的名字。她一定就在近旁,因为一会儿我便看见她走下岸边来。我们好似爱的两种形象——快乐的和严格的——她,那么年轻、那么容光焕发,两眼和四肢都洋溢着喜乐——我呢?心事重重,意志坚决,携带着痛苦。

“我说得没错吧,麦雅,”我一渡过河与她相拥,她便说,“父王并没有拦阻你,对吧?向我这位女先知致敬!”

我吃了一惊,因为完全忘了她曾这样预言,我随即把这感觉撇在一旁,以后再想。此刻,行动要紧,绝对不能再迟疑、思索。

她带我走离河身些许——不知是进入她那座幻宫的哪一部分——我们坐了下来。我扯下兜帽,摘掉面纱,把瓦瓮放在身旁。

“噢,奥璐儿,”赛姬说,“你脸上阴云密布!小时候,你大大生我气时,便是这副表情。”

“我生过你的气吗?哦,赛姬,你可知每回我骂你或拒绝你时,心里都比你难过十倍?”

“姐姐,我又没怪你的意思。”

“那么,今天也别怪我,因为我们必须严肃地谈一谈。现在,听着,赛姬!我们的父亲根本不像父亲。你的母亲又死得早,你根本从未见过她的亲人。我一直是——从前我努力做到,现在仍需尽力扮演——你的父亲兼母亲兼亲人,甚至也做你的王。”

“麦雅,从我出生以来,你照顾我胜过这一切。你和亲爱的狐是我唯一的亲人。”

“是的,还有狐。等一下,我会提到他的。这样说来,赛姬,如果有人必须照顾你、建议你、护庇你,必须告诉你像我们这种身上流有神的血液的人应该怎样洁身自爱,这人必然是我。”

“但是,奥璐儿,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不会以为我现在有了丈夫,就不爱你了吧?我多么希望你能了解,这只会使我更加爱你——更加爱每个人、每样事物。”

听她这么说,我全身打了个哆嗦,不过,被我掩盖过去了。“我知道你仍爱我,赛姬,”我继续说,“如果不是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但是,你也要信任我。”

她一言不发,我已说到紧要关头了,想起这事的可怕,竟说不出话来,我搜索枯肠,考虑怎样开口。

“上回你提到,”我说,“我们把你手中的刺拔出那件事。那次,我们的确把你弄痛了。但是,我们做得对。爱有时必须不怕让对方痛苦。今天,我必须再一次让你痛苦。赛姬啊!你还只是个孩子,不能自己爱怎么做,就怎样做。你要让我管你、引导你。”

“奥璐儿,现在我有丈夫可以引导我了。”

她反复这么说,实在很难叫人不生气、不害怕。我咬咬嘴唇,然后说:“唉,赛姬,正是为了你的这位丈夫(你这么称呼他),我必须让你难过一番。”我盯住她的眼睛,厉声说:“他是谁?他是什么东西?”

“一位神,”她说,声音低微、轻颤,“我想,是阴山的神。”

“唉,赛姬,你被骗了。如果知道真相,你会宁可死,也不愿与他同床。”

“真相?”

“我们必须面对它,孩子,鼓起勇气。让我拔掉这根刺。一个不敢露面的神会是怎样的神呢?”

“不敢露面?别再激怒我了,奥璐儿。”

“想想,赛姬。美丽的事物会遮掩自己的面目吗?光明正大的人会怕别人知道他的名字?且听我说,你必须从心里认清事实,不管你嘴上怎么袒护他。想想,你被称为谁的新娘?兽的。再想想,若不是兽,什么人会住在这山上?盗贼和杀人犯,比野兽还凶恶的人,像山羊一样好色,我敢说。落入这种人的手中,他们会放过你吗?孩子,这就是你的郎君。若非是一怪兽——魅影兼怪兽,总之,是种鬼异的、幽灵似的东西——便是大坏蛋,他的唇,只要碰到你的脚或你的衣摆,就会玷污我们的血统。”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两腿之间。

“被我说中了?赛姬,”我终于打破沉默,语气尽量温和——但是,她把我抚慰她的手甩开。

“你会错意了,奥璐儿,如果我脸发白,那是因为愤怒。不过,瞧,姐姐,我把怒火给克制住了。我会原谅你的。你毕竟是好意——我相信。但是,你怎会用这样的想法来抹黑、折磨自己的心灵……别再这样了。如果你曾爱过我,现在就抛开这些想法。”

“抹黑我的心灵……?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告诉我,赛姬,我们所认识的最有智慧的两个人是谁?”

“狐是其中的一个。至于第二个——我认识的人不多。我想,巴狄亚这个人也蛮有他自己的见解的。”

“那天晚上,在五角狱里,你自己说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现在,赛姬,这两个人——完全不同类型的智者——对你的这位丈夫,都有同样的看法,包括我在内。他们毫无疑问地彼此同意。我们三个人都确信不疑。他若非幽影兽,便是罪犯。”

“你把我的故事告诉他们了?这太不够意思了。我叫你要保密。我的主人不准我说出去的。哦,奥璐儿!这不像你,倒像葩妲哩。”

我忍不住脸气得通红,但是,我绝不罢休。“毫无疑问的,”我说,“这东西——这被你称为丈夫的东西——是诡秘得不可揣测的。孩子,难道他那丑陋的爱情弄瞎了你的心眼,让你看不清最明显的事实?一位神?但是,对你,他偷偷摸摸,还啰嗦着:‘嘘!’‘保密啊!’‘别泄漏出去!’活像个逃奴。”

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进去,只见她说:“狐也这样想!太奇怪了。我本以为他不会相信有幽影兽这东西。”

我并没说他相信,但如果她这样领会我的话,我认为没有纠正她的必要。这是个可以把她导向关键真相的错误。只要她能醒悟过来,任何可行的办法我都可以接受。

“他、我和巴狄亚,”我说,“没有一个人稍曾一刻相信如你所幻想的——它是个好东西;更别说这石南丛生的荒野可能是宫堡了。我敢保证,赛姬,若问葛罗的男女百姓,每个人都会说同样的话。事实太明显了。”

“这又干我何事?他们怎会明白!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

“你从未见过他,怎么知道?”

“奥璐儿,你怎么这样单纯!我——我怎会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赛姬?”

“叫我怎样回答这种问题呢?这根本不宜……不宜明说……尤其对你,姐姐,你还是个处女哩。”

这种妇人式的一本正经,由像她这样的孩子表露出来,简直叫我受不了。看来,她几乎在揶揄我(现在,我认为她并不是这意思)。不过,我还是强作镇定。

“好吧,如果你这么确定,赛姬,你该不会拒绝证实它吧?”

“证实?虽然我自己并不需要。”

“我带来了一盏灯,一些油。瞧,就在这里。”(我把它们放在她旁边。)“等到他——或它——睡着时,照看看。”

“我不能这样做。”

“唉!你看!你就是不愿证实。为什么?因为你自己也不确定。如果你确定的话,会急于想证实的。如果他,如你所说的,是神,只要一瞥,就能叫我们解除一切的疑惑。你所谓的我们的黑暗的想法就能一扫而空。但是,你不敢。”

“噢,奥璐儿,你的想法真怕人!我不敢的理由是——他不许我,更别说你怂恿我玩的这把戏。”

“这种不许啊,还有你的服从,在我——在巴狄亚和狐——看来,只有一个理由。”

“那么,你们对爱情懂得太少了。”

“你又在揶揄我的童贞了。算了吧,总比你陷入粪坑的好。你此刻所说的爱,我是一无所知。要听这类的悄悄话,比起我来,蕾迪芙——或是安姬宫里的庙姑,或是父王的婊子们——会是更好的听众。我知道的,是另一种爱。你不久就会发现它是什么了。你不该……”

“奥璐儿,奥璐儿,你胡言乱语,”赛姬说,她并没有生气,只是睁大了眼睛看我,很伤心的样子,但是伤心归伤心,没有半点屈服的迹象。别人会以为她是我的母亲,而非我(几乎)是她的母亲。我早已知道过去那个乖顺的赛姬永远消失了;只是这回仍把我吓了一跳。

“是的,”我说,“我胡言乱语。你把我激怒了。但我总是这么想(如果我错了的话,你会纠正我的,对不对?),任何种类的爱都急于为他们所爱的洗清不实的罪名,如果办得到的话。对一个母亲说,她的孩子丑死了,如果他很俊美,她会马上把他现出来给大家看,任何禁令都阻止不了她。要是她把他藏起来,这就表示别人的指控是对的。你怕证实,赛姬。”

“我怕——不,我羞于——违抗他。”

“瞧,你把他纵容成什么样子!简直比我们的父亲还差劲。违抗这么不合理的命令,为了这么好的理由——他若真爱你,会生你的气吗?”

“你太幼稚了,奥璐儿,”她摇头回答,“他是个神,他决定怎么做,都有理由的,这点毋庸置疑。我凭什么要知道呢?我只是他的单纯的赛姬。”

“这么说,你不愿意了?你认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可以证明他是神,好除掉那困扰我的疑惧,但是你不愿意这样做。”

“如果我能的话,我会愿意的。”

我环顾四周。太阳已快落到山坳后了。一会儿,她会遣我走。我于是站起身来。

“这件事该了结了,”我说,“你必须照我的意思做,赛姬,我命令你。”

“亲爱的麦雅,我已经没有服从你的义务了。”

“那么,就让我的生命结束在这里吧!”说着,我把披风甩后,伸出赤裸的左臂,一刀用匕首刺透,直到刀尖露了出来。把刀从伤口抽回,那才真叫痛;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丝毫不觉得痛。

“奥璐儿!你疯啦?”赛姬叫着,跳了起来。

“瓮中有麻布,拿来替我裹伤,”我一面说,一面坐了下来,把左臂托直,让血滴在石南上。

我以为她会尖叫一声,绞扭着手,或昏倒过去。她的脸吓得够白了,不过,还算镇定。她替我包扎手臂。血一层一层渗出,但终于被她止住了。(我戳的部位无甚大碍,算是幸运的了。当年的我若像现在一样,对手臂的内部构造了若指掌,可能就不敢下决心这样做了。谁知道呢?)

裹伤费了点功夫,当我们再开口交谈时,日更西沉了,空气也更冷了。

“麦雅,”赛姬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让你知道我心里多着急。孩子,是你逼我走上了绝路。现在,我让你选择。这刀锋上还沾着我的血,就凭着它发誓吧,说你今天晚上便照着我的吩咐做,否则,我先杀了你,再自戕。”

“奥璐儿,”她说,头微仰,很有后仪的样子,“你省了这招吧,何必用杀我来威胁呢?你对我另有一种影响力。”

“那么,发誓吧,孩子。你知道我从未背过誓。”

她此刻的表情是我无法了解的。我想,一个情人——我的意思是,情夫——也许会用同样的表情看背叛他的女人。最后,她说:

“你的确让我领教了一种我从未见识过的爱。那就像窥入一座幽暗的无底坑一样。这种爱是否比恨好,我实在不知道。噢,奥璐儿——你明知我对你的爱,明知它根深蒂固,不会因任何其他新起的爱而稍有减退,便利用它作工具、武器、策略和折磨人的刑具——我开始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我之间的情谊算是就此断绝了。”

“不必再嚼舌根了,”我说,“除非你发誓,否则,我们两人就在此同归于尽。”

“如果我照做,”她激动地说,“那不是因为我怀疑自己的丈夫或他对我的爱,而是因为我认为他比你好。他没有你这么残忍,我信得过他。他会了解我违背他,是因为受了胁迫。他会原谅我的。”

“不一定要让他知道,”我说。

她那责备我的眼神啃啮着我的心。然而,她内在的高贵不正是我调教出来的吗?她整个人的内在哪一样不是我的杰作?现在,高贵的她竟然那样看我,仿佛我是所有卑鄙的人中最卑鄙的一个。

“你想,我会把灯藏起来?会不告诉他?”她说,每一句话都像锥子锥肉一样。“好吧,反正都一样。让我们,如你所说的,作个了断。你每说一句话,就愈让我觉得你像个陌生人。从前,我那么爱你——尊敬、信靠并且服从你(倘若合宜的话)。现在——总之,我不能让你的血玷污我们的门槛。你的威胁伎俩算是奏效了。我愿发誓了。你的匕首呢?”

我赢了,心里却苦恼万分。我多么希望收回所说的话,恳求她谅解。但是,我还是握着匕首。(“拔刀立誓”,如我们称的,是葛罗最郑重的立誓方式。)

“即便是现在,”赛姬说,“我已能看清自己将要做的是什么。我知道自己正在背叛所有情人中最好的一个。此外,日出之前,也许我所有的快乐会永远失去。这是你为自己的生命所定的代价。好吧,就让我替你付了。”

她发了誓。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本想说几句话,但是,她扭过脸去。

“太阳几乎完全下山了,”她说,“去吧,你已捡回了自己的命,尽你所能地活下去吧!”

我发觉自己开始怕起来。我摸索着回到河边,勉强渡过河。太阳下山了。山坳的阴影突然矗起,漫过整座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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