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说着,我把手甩脱,身子往后一跳,像摸到蛇一样。“出来吧,别鬼鬼祟祟的。”我想他必定是蕾迪芙的一位情夫,葩妲简直像个鸨母,根本没尽到看守的责任。

走出来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我是前来求救的,”他说,声音听来轻松而愉快,完全不像个落难的人。“这么漂亮的姑娘不亲一下,就让她走开,有违我一向的作风。”

若非我躲闪得快,他的手早就搭上我的颈项了。看见我的匕首在月光下闪烁,他呵呵大笑。

“如果你能瞧见这张脸上的美貌,那真是好眼力,”我一面说,一面把脸朝向他,以便他只能看见一堵空墙似的面纱。

“我的听觉倒很敏锐,姑娘,”他说。“我敢打赌,声音柔细如你者必也是个美娇娘。”

这整件奇遇,对像我这样的女人而言,简直太不寻常了,以至于我竟然痴傻地盼望它延续下去。那天晚上,世界的一切显得非常离奇。不过,我还是清醒了过来。

“你是谁?”我说,“快告诉我,否则我马上喊侍卫来。”

“我不是小偷,美丽的姑娘,”他说,“虽我承认被你抓到时,我的行径鬼鬼祟祟像偷儿。我怕你们的花园里早已埋伏了我不愿碰见的同胞。我是前来向王求救的,你能带我去见他吗?”他让我听见有几枚钱币在他手中哐啷作响。

“除非王的健康突然好转,否则,我便是女王。”我说。

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噗哧一笑。“若是这样,女王在上,”他说,“请恕我方才在嬉笑中失礼了。那么,我是前来向你求救的,求你收容我几晚——或许一晚便够了——提供我住宿和庇护。我是伐斯国的楚聂王子。”

听他一说,我愣住了。前面我曾提到这位王子与他的弟弟俄衮和老迈的父王大动干戈的事。

“这么说,你被打败了?”我问。

“只在一场微末的马上交锋中落败,”他说,“掉头走开就是了,原非什么大不了的事,谁知却迷了路,误闯葛罗。往回走不到三里路,我的马跛了。糟糕的是,我弟弟的兵力全都布阵在边界。如果你能掩护我一两天——毫无疑问地,天一亮,他的使者便会登门拜访你们——让我能遁入伊术,潜行回到我在伐斯境内的根据地,不需多久,我便能让全世界和他瞧瞧到底我有没有被击败。”

“这倒是好策略,王子,”我说,“不过,我们若是接受你的求援,根据外交惯例,就必须保护你。我这做女王的,还不至于幼稚到认为目前是可以和伐斯打仗的时机。”

“这么天寒地冻的夜晚不适合露宿。”他说。

“王子,如果你不是来求援的,我们倒很欢迎你。不过,你的这种身份实在对我们构成极大的危险,若是把你当囚犯,我倒可以替你安排住宿。”

“囚犯?”他说,“那么,女王,后会有期了。”

他纵身一跳,毫不疲惫的样子(虽然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得出沉重的倦意)。只见他熟练地拔腿就跑。这一跑,反而更糟。我根本来不及告诉他前面有块大磨石。他整个人仆跌在地上,立刻机灵地爬将起来。但是,只听他尖声叫痛,又挣扎、又咒诅,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不是骨折,便是脱臼,”他说,“愿瘟疫临到那位替人设计膝盖的神。算了,女王,叫你的侍卫带枪来吧。囚犯就囚犯。只是,牢狱之后,不会是我弟弟的断头台吧?”

“如果能力够的话,我们会救你,”我说,“只要不必和伐斯打仗,我们会尽量为你想办法。”

我已经说过,侍卫房就在王宫的这边,我可以轻而易举地一面走向前去叫人出来,一面盯住楚聂王子。一听见侍卫出来的声音,我便告诉他:“用你的连兜帽遮住脸。愈少人知道我的俘囚是谁,我愈能自由筹幄。”

他们扶他起来,把他踉踉跄跄带进大厅,安置在壁炉旁的一条长几上。我呼人端给他酒和食物,又叫理发师替他包扎膝盖,这才走进寝宫。亚珑已经离开了。父王的病势更加恶化,他的脸色暗红,呼吸声嘶哑。看来,他已不能说话,眼睛来回游移在我们三人之间,真不知他感觉如何,在想些什么。

“你跑到哪里去了?孩子,”狐问,“有个惊人的重大消息。刚才一个快骑哨兵前来报信,说伐斯的俄衮带着六十——或许八十——人马越境直驱而入,此刻正停驻在十里之外。他表明是来搜索哥哥楚聂的。”

王真是容不得人实习!昨天,我对有多少外夷武装入境,可以不闻不问,毫不关心;今晚,听到这消息便像被人迎面击了一拳。

“他若非真以为我们知道楚聂的下落,”巴狄亚说,“便是乘人之危犯境弱邻,借此耀武扬威一番,为的是洗雪他懦弱的臭名。”

“楚聂是在这里,”我说,等不及让惊讶中的他们开口说话,我便叫他们一起到栋梁室,因为我实在受不了父王瞪视我们的眼神。别人似乎也已把他当死人看待了。我呼人把灯和火放进塔楼,也就是当初关赛姬的牢房,一等楚聂王子用膳完毕,便把他带到那里。吩咐妥当,我们三人便赶忙商议对策。

关于三件事,我们三人意见一致。第一,如果楚聂度过目前的难关,他极有可能击败俄衮,统治伐斯。至于仍然在位的老王则已行将就木,根本不必加以考虑。而这场纷争持续愈久,楚聂的声势可能集结愈壮,因为俄衮为人诡诈又残酷,许多人对他深恶痛绝;此外,最糟的是,他第一次上阵(远在这些纷争之前),便蒙上懦弱的丑名,叫人瞧不起。第二,倘若楚聂继位为伐斯的国王,远比俄衮更能与我们敦睦邦交,如果我们在他最艰难的时刻对他伸出援手,情况尤然。不过,第三,情势实在并未危及到必须与伐斯交战,更别说与俄衮及其党羽了;一场瘟疫使葛罗丧失许多壮丁,到目前为止,我们甚至尚未有任何谷获。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

“巴狄亚,”我问:“俄衮的剑术如何?”

“坐在这桌旁的,就有两个比他高明,女王。”

“任何可能重揭他懦弱疮疤的举措,他一定会小心避免啰!”

“理当如此。”

“那么,如果我们以楚聂为注派一名勇士与他对决——在一对一的交锋中决定楚聂是否身首异处——他不得不接受。”

巴狄亚思索了一会儿。“是吗?”他说,“乍听之下,这好像古代传奇里的情节。不过,老天,仔细推敲一下,我越来越觉得这是好主意。虽然目前葛罗国势衰弱,在内有强敌的情况下,他不会冒然向我们发动战争,如果我们让他别有选择的话。再说,他唯一的希望是赢得人民的拥戴,目前,他连这点本钱都阙如,若是这番又对他的哥哥穷追不舍,直捣我们门下,像挖坑捕狐狸一样追剿他,更会惹人反感。此外,他若拒绝对决,他的声名会更加狼籍。所以,我想,你的计策自有巧妙,女王。”

“这真是聪明绝顶的对策,”狐说,“即使我方的人被杀了,逼得我们非交出楚聂不可,也没有人敢说我们亏待他。如此一来,本国的声誉保全住了,又躲过了一场战祸。”

“如果我们的勇士杀了俄衮,”巴狄亚说,“就等于把楚聂拱上了宝座,这也算是结交了一位义人,因为楚聂是众所周知的心术正直的人。”

“若要更有把握的话,”我说,“我们最好派出一个让人瞧不上眼的,这样,俄衮若临阵脱逃,更是他的奇耻大辱了。”

“这未免刁钻了些,孩子,”狐说,“而且,对楚聂有失厚道,我们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人被击败。”

“你打着什么主意呢,女王?”巴狄亚问,像惯常一样抚捋他的短髭。“我们不能要求他与一名奴隶对决,如果这是你的意思的话。”

“不,是个女人。”我说。

狐愣住了。我从未告诉他自己学剑的事,部分原因是我不忍在他面前提起巴狄亚,一听他谑称巴狄亚愚夫或蛮汉,我就怒火中烧(反过来,巴狄亚笑狐“希腊仔”和“嚼舌根”,我听了却没有相同的反应)。

“女人?”狐说,“是我疯了,还是你?”

这时,巴狄亚的脸上绽开令人宽心的笑容。但是,他摇摇头。

“下棋下了这么多年,我还从不敢把女王当作马前卒哩。”

“这又怎么说呢?巴狄亚,”我说,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方才你说我的剑术比俄衮的高明,难道只是阿谀吗?”

“并非这样。如果只是打赌的话,我会下注在你身上。但是,这种事,除了技巧外,还有勇气的成分在。”

“勇气也是决定因素,你说的。”

“关于这点,我倒不替你担心。”

“我不知道你们俩人在讨论些什么,”狐说。

“女王要亲自出马为楚聂对决,狐,”巴狄亚说,“这点,她倒是办得到。我们两人曾经交锋不下百次。从来没有一个人——男人或女人——像她这样天赋异禀。噢,姑娘,姑娘,老天爷没把你生成男儿,真太可惜了。”(他说得那么诚恳,在我听来,却像有人在你的热肉汤中浇入一加仑冷水,而且自以为你喜欢这样。)

“作怪啊!违背一切习俗——还有自然——和中庸之道。”狐说。在这类事上,他是十足的希腊人;到现在,他还觉得葛罗的女人出门不戴面纱是野蛮、鄙陋的风尚。有过几次,在轻松谈笑的时刻,我曾经告诉他,自己不应称他公公,倒应叫他婆婆。这也是我没将学剑的事告诉他的另一个原因。

“自然在造我的时候不小心失了手,”我说,“我既然生来像男人一样粗犷,为何不能像男人一样上阵?”

“你这女娃儿,”狐说,“不为什么,只为了可怜我吧,且把这念头抛诸脑后。派一名勇士对决的策略已经够好了,你那傻念头又能让这策略生色多少?”

“让它变成上上之策,”我说,“你以为我天真得幻想自己已坐稳父王的宝座?亚珑支持我,巴狄亚也支持我。但那些王公贵族和老百姓呢?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对我也一无所知。假如父王的后妃没有早逝的话,也许我还有机会认识那些王侯的太太和女儿。父王从不让我们与她们来往,更别说那些王侯了。我什么朋友也没有。这场对决岂不是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的绝好机会?如果这个将统治他们的女人为葛罗的安危亲自披挂上阵又克敌制胜,岂不让他们更能接受她些?”

“至于这点吗?”巴狄亚说,“那真是无与伦比了。未来的一个年头里,他们一定整天把你挂在嘴上、捧在心头、称赞不已。”

“孩子啊孩子,”狐说,泪水盈眶,“问题在于你这条命。你的命,知道吗?先是失去了家和自由,接着是赛姬,现在又轮到你。你难道忍心让我这棵老树片叶不留吗?”

我很能体会他的心境,因为他现在五内俱焚地哀求我,就像当日我哀求赛姬一样。掩翳在面纱之下我的盈眶的泪水,与其说是怜悯他,不如说是可怜自己。我没有让它落下来。

“我的心意已决,”我说,“你们也绝对想不出一个能让葛罗脱困的更好办法。巴狄亚,你知道俄衮驻扎在哪里吗?”

“在赤渡,哨兵这么说。”

“那么,马上派一名传令兵去,就在舍尼特河和葛罗城之间的平野上对决。时间是现在算起第三天。条件如下:如果我输了,葛罗交出楚聂,不再追究俄衮非法犯境的事。如果他输了,楚聂便是自由人,有权在安全的护卫下越过边界回到他在伐斯境内的根据地,或者任何他选择前往的地方。无论如何,两天之内,所有的外夷必须撤离葛罗。”

他们两人互看一眼,没说什么。

“我要就寝去了,”我说,“巴狄亚,劳你费神派个人去,然后,你也该休息了。二位晚安。”

我从巴狄亚的表情得知他会听命,虽然他无法叫自己赞同。我立刻转身回房。

一个人在房里,四下沉寂,那种感觉就好像刮大风的日子不经意间地走进一道墙堵的背风处,因此有喘息和调理心绪的机会。自从几小时以前亚珑告知我们父王行将崩逝之后,似乎便有另一个女人在我里面替我处事、说话。就称她女王吧;但是,奥璐儿是不同的;此刻,我又恢复奥璐儿的本来面目了(不知是否所有的君王都这样觉得?)。我回顾女王所做的事,颇感惊讶。这个女王真以为自己能杀死俄衮吗?此刻,在我——奥璐儿看来,则是不可能的。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有否足够的本领与他对决。我从未使过真正的利剑,在有过的模拟对决中,那使我全力以赴的无非是希望取悦教练(对我而言,并不意味这就是一件小事)。如果当天号角吹响,剑也出鞘,我却临阵胆怯,那该怎么办?我岂不沦为全世界的笑柄;我可以想象狐,还有巴狄亚,羞愧难当的脸色。他们会说:“相形之下,她的妹妹多勇敢啊,那么从容地舍身被献为祭。想不到娇弱、温柔的她反而勇敢!”这样一来,她便各方面都凌驾在我之上:勇气、姿色和那双特别蒙神垂爱能够洞见幽微事物的眼,甚至还有腕力(彼此推拉之际,她那强劲的一握,我到现在仍记忆犹新)。“不容她这样,”我打从心里说,“赛姬?她一辈子都未拿过剑,也未像男人一样在栋梁室工作,从不了解(也几乎没听过)各样行政事务……她过的是十足女性的、孩童的生活……”

突然间,我扪心自问: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是不是又病了?”因为与我神魂颠倒时相类似的梦魇又开始作祟了,也就是残酷的众神在我心中放进一道可怕的,叫人发狂的非非异想:我的仇敌不是别人,正是赛姬。赛姬,她会是我的仇敌?——赛姬,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被我错待而毁掉的人,为了她,我即使被天诛地灭也是活该。想到这里,我对自己向俄衮王子提出挑战的这件事突然有了不同的领悟。当然,我会死在他的剑下。他正是替神司刑的人。这是我在人世中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比我向来企求的噩运好太多。我的一生其实是一片荒漠,谁敢奢望它早早结束?自从在山中听见神谴之后,我每日所想的,不正与这下场互相吻合吗?我的一生就像一片荒漠,在过去的几小时,我怎会把这抛诸脑后呢?

是女王的职责使然吧!那么多需要做决定的事一时之间争先恐后临到你,不给你一点喘息的机会,而每件事又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棋局似的危机四伏、瞬息万变,你必须当机立断,纵横捭阖。我下定决心在仅存的两天中竭尽所能,做个最出色的女王;万一没有死在俄衮剑下,便在神容许的岁月里继续尽忠职守。我的动力来源不是自傲——耀眼的美名——或者,只那么一点点。我之矢志于做个出色的女王,其实有如落魄的男人沉缅于酒坛子,失意的女人浪荡情场,倘若她凑巧姿色姣好。做女王是一种精艺,让人没有时间发愁。如果奥璐儿能够完全消失在女王的角色中,她差不多就能瞒过众神的眼目了。

亚珑不是说过父王已经濒临死亡吗?不,不全然这样。我起身到他的寝室去,没带蜡烛,是沿着墙摸黑去的,因为若被人看见,我会不好意思。寝宫内灯火还亮着,他们留下葩妲陪伴父王。她坐在他专用的椅子上挨着火炉睡觉,发出烂醉的老妇人惯有的鼾声。我走到床旁。父王看起来非常清醒,哼哼作声,想要说话的样子,谁知道呢?但是,他的眼神——当他看见我的时候,真是充满惊恐,绝对错不了。他难道认得我,并且以为我是来弑杀他的?他会——会以为我是从阴间回来的赛姬,要带他到那里去?

有人(也许是神)会这样说:假如我真的杀掉他,不见得更忤逆不孝,因为当他惊恐地看着我时,我也惊恐地看着他,我所怕的是他没死,又活过来。

神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呢?我获得解脱的时刻眼看就到了。叫一个囚犯耐心忍受牢狱之苦,他或许终究办得到;然而,倘若他几乎逃狱成功,眼见就能呼吸到第一口盼望已久的自由空气……偏偏再被抓回去,重听镣铐的铛,重闻枯草的溷臭?

我再次定睛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张惊恐、痴呆、近乎禽兽的脸。有一道令人宽慰的思想光焰掠过我心头:“即使他活过来,也将是神志丧失的木头人。”

我回房去,随即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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