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天空中的太阳已经落得更低了。一座座小岛似的云朵变得越来越浓重,它们缓缓地移过太阳,使得下面的礁岩忽然间变得漆黑,那些摇荡的海冬青也失去它们那蓝茵茵的色彩,变成了银白色;所有的阴影犹如灰楚楚的布面笼罩在海面上。浪潮已不再拜访较远处的池塘,也不再抵近那条弯弯曲曲地横亘在沙岸上的断断续续的黑线。沙粒仿佛成了白花花的珍珠,光滑而且闪烁。

鸟儿一会儿俯冲下来,一会儿又盘旋着直上云霄。有一些鸟儿时而迎风追逐,时而又折向翻飞,将鸟群一下子冲开,好像它们原来是一个整体,被冲割成了无数碎片。飞下来的鸟群就像一扇网,降落在树梢上。偶尔有只鸟儿独自飞向沼泽地,然后孤零零栖息在一个白色树桩上,它的翅膀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合拢。

花园里有几片花瓣坠落下来。它们像贝壳似的躺在地上。枯干的叶子已不再斜竖在地,而是时而翻飞时而停歇地被风一直刮向某一株花茎。有一道光波突然闪耀炫目地在所有的花丛中穿过,恰似一片鱼鳍划开了湖水中的绿草。时不时地有一阵强劲的疾风把各式各样的草叶刮得波荡起伏,随后当风势减弱下来,每一株草儿就又恢复了它们的尊严。那些花儿的鲜艳花盘在阳光下晒得灼热发亮,每当迎风摇曳的时候,它们就会暂时躲开光照,但随后有些因为太沉重而无法再挺直起来的花冠就会慢慢地凋谢。

午后的阳光把田野晒得暖洋洋的;它使所有的阴影都泛着蓝光,并且将庄稼辉映得红通通的。一片深浓的光泽像一层油漆似的涂抹在田野上。一辆大车,一匹马,一群白嘴鸭——无论什么东西在田野上经过,都会被浑身镀上一层金光。如果有一头牛把它的一条腿挪动一下,就会立刻激起一阵赤金色的光之涟漪,它的两角也会好似被光晕连成了一片。树篱上挂着一颗颗长着浅黄色芒刺的谷穗,那都是一辆辆看上去既低矮又原始的大车装得满满地从牧草地上驶来时被擦落下来的。那些圆滚滚的云块一路翻腾着飘过时,从来不收缩,而是始终保持着它们各自胖滚滚的形象。这会儿,当它们飘过来时,它们将一个村庄全部罩进了它们撒下的网里头;随后,当它们飘过去以后,就又让村庄脱出了网外。在遥远的天边,在亿万蓝灰色的微尘当中,有一块窗格玻璃反射着亮光,或者现出一座尖塔或一棵树木的朦胧影子。

粉红的窗帘和白色的百叶窗被风掀起,飘进飘出,扑打着窗槛;成条或成片地照进室内的阳光,在透过被阵风一次次掀起的窗帘时,带上了某种棕褐色,并且显得有些肆无忌惮。这儿它把一个柜橱照出褐色,那儿它使一把椅子映得通红,这儿它又使窗户的影子摇曳在一只绿莹莹的水罐的侧壁上。

有一瞬间,所有的东西全都在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地摇曳起伏,就像一只巨大的飞蛾从房间里掠过时,它那扑动的翼翅使那些大个的实实在在的桌子椅子全都笼罩上了阴影。

“哦,”伯纳德说,“时间的水珠滴落了。在我心灵的屋檐上凝结成的水珠滴落了。在我心灵的屋檐上,时间在凝结的同时,滴下它的水珠。上个星期,就在我站着刮脸的时候,时间的水珠滴落了。当时我正手里拿着剃刀站在那儿,突然间我领悟到我的动作纯粹是习惯成自然的(时间的水珠就是这样形成的),于是我便满含嘲讽意味地恭祝我的双手竟能一直坚持这种习惯。刮吧,刮吧,刮吧,我说。继续不停地刮吧。时间的水珠滴落了。在整个一天的工作过程中,在工间休息的时候,我的思想会变成一片空白;我自问:‘什么东西失去了?什么东西完结了?’接着,‘完事大吉了,’我一边低声咕哝,‘完事大吉了,’一边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人们注意到我脸上的茫然神色和我说话时的茫无头绪。我常常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吞吞吐吐地结束了。而且在我扣好大衣上的钮扣准备回家时,我还会更为引人注目地说上一句:‘我的青春已经失去了。’

“特别奇怪的是,每当危急关头,一些并不恰当的辞藻就会急不可奈地要冒出来解围——此乃对总是依靠带着笔记本的古老文明习惯而生活的一种惩罚。这种时间水珠的不断滴落跟我失去青春毫不相干。这种时间水珠的滴落意味着时间正在逐渐收缩着趋向某一个瞬间。时间,假如是一片阳光明媚、光影摇曳的牧场;时间,假如像正午的田野那样广阔无际,那么它就会成为悬而未决的事物。时间正在逐渐收缩着趋向某一个瞬间。当一滴水珠带着沉淀物从窗玻璃上沉甸甸地滴落下来时,时间也在滴落。这些就是真实的循环;这些就是真实的事件。这时,就像大气中的光辉全都消退了,我看到了那赤裸裸的底蕴。我看到那被习惯遮蔽的东西。我在床上懒洋洋地躺了好几天。我到外边去吃饭,张着大嘴犹如一条鳕鱼似的。我并不想为了说完整一句话而费心劳神;我那通常总是犹豫不决的行动,现在也变得像机器一样准确了。在这种情况下,当我走过一个售票处时,我就走进去买了一张去罗马的票,完全像一个机器人似的镇静自若。

“现在,我坐在这些花园里的一张石凳上,眺望着这座永恒的城市;那个五天以前还在伦敦刮着胡子的小人物,如今看来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堆旧衣服。伦敦同样也已经消踪匿影。伦敦只是有一些破败的工厂和若干煤气罐而已。但同时我并没有融入眼前这番壮观的景象中。我看着那些佩戴紫色饰带的神父和那些姿态优美的保姆;我只注意外表。我坐在这里,就像一个康复中的病人,就像一个头脑非常简单、只会说一些单音节字眼的人。‘太阳是热的,’我说。‘风是凉的。’我感到自己像一只昆虫似的在地面上团团乱转,而且可以发誓,在这儿坐着,我感觉到了地面的硬度,感觉到了它那旋转的运行。我没有离地而去愿望。我有一种预感,倘若我能将这种知觉向前延伸再六英寸,我就可以触到某种奇异的境界了。但是我只长着一个局限性很大的鼻子。我从不渴望延长这类超然物外的精神状态;我不喜欢它们;我甚至蔑视它们。我并不期望成为一个连续五十年在同一个地方静坐不动、意守丹田的人。我只希望被套在一架马车上,套在一架拉菜的马车上,嘎吱嘎吱地驶过铺着鹅卵石的道路。

“说实话,我既不是那种满足于孤身独处的人,也不是那种满足于与无限相处的人。只有一个独处的房间使我感到厌倦,天空也同样如此。我的生命,只有当它把它的方方面面全部向很多人敞开时,才会焕发出熠熠的光彩。让他们失败,让我变得千疮百孔,如同燃烧的纸张一样渐渐消亡吧。哦,莫法特太太,莫法特太太,我说,快来把将它打扫干净吧。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我已经因为活得太久而失去了某些愿望;我失去了一些朋友,有的是因为死亡——比如珀西瓦尔——有的则是由于完全无力穿过街道。我并非像从前有段时期那样看起来才华横溢。有一些东西完全超出了我的视界。我永远也不会弄懂那些艰深的哲学问题。罗马是我旅行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当我在夜间沉入睡乡时,我常常会带着一阵剧痛突然想到我将永远不会看到塔希提岛[1]上的土著是怎样借着标灯的亮光叉鱼的,或者一只狮子怎样在丛林里中跃起、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怎样吃生肉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去学习俄语,也永远不会去阅读《吠陀经》[2]。我再也不会在走路的时候撞在邮筒上了。(但是,由于那次剧烈的碰撞,在我的夜梦中,仍然常会有几颗星星美丽迷人地坠落下来。)然而在我沉思默想的时候,真情变得地越来越清楚了。许多年来我一直在自鸣得意地低声哼唱,‘我的孩子们呀……我的夫人呀……我的房子呀……我的小狗呀。’每当我用弹簧锁钥匙打开房门走进来,我总是先要做一番这老一套的仪式,把自己包裹在那种温暖的气氛里。现在那层可爱的帷幕已然降落。我现在再也不需要什么财富了。(顺便说一句:一个意大利洗衣妇在肉体上的优雅程度跟一位英国公爵的女儿相比,丝毫也不逊色。)

“但是让我想一想。时间的水珠滴落了;时间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为什么这些时间的阶段要有一个尽头?它们又通向哪里?要达到什么样的结局?因为它们总是披着庄严的法衣出现的。碰到这样的难题,虔诚的人们总是求教于那些佩挂紫带、满脸情欲的家伙,那些家伙现在就正高视阔步从我眼前走过。不过就我们个人来说,我们憎恨那些个导师。只要有个人站起来说‘瞧,这就是真理,’我马上就会发现,有一只沙色的猫儿正在他身后偷吃一条鱼。我会说,瞧,你忘记了这只猫儿。所以在学校的时候,奈维尔在那个昏暗的礼拜堂里一看见那个博士戴着十字架,就大为恼火。而我,尽管当时我总是被一只猫、或一只围绕着汉普顿夫人时不时地捧到鼻子前面嗅一嗅的花束嗡嗡乱转的蜜蜂搞得心烦意乱,我却很快就编出了一个故事,从而将那个十字架的威严锋芒彻底消灭。我曾经编过成千上万个故事;我在无数个笔记本里记满了词句,准备在我找到那个真正的故事的时候加以使用,那是一个所有这些词句全都用得上的故事。可是我至今尚未找到那个故事。所以我已经开始怀疑:世界上果真有什么故事吗?

“现在,从这个露台上看看下面那些蜂拥的人群吧。看看那到处可见的活跃和喧闹劲儿吧。那个人正在被他的骡子折腾得手忙脚乱。五六个品性敦厚的闲汉正在帮忙。别的人看也不看地从旁边匆匆走过。他们自己需要操心的事情多得就像一团乱麻。瞧瞧那广阔无际的天空吧,上面正翻腾着一团团雪白的云彩。想象一下那连绵不断的平原,那星罗棋布的沟渠,和那崎岖不平的古罗马车道以及城郊平原上的累累冢石;而在那城郊平原之外,是大海,大海之外又是一些陆地,然后又是大海。我可以抓住这整幅图景中的任何一个细节——比如说那辆骡车——然后轻而易举地将它描绘一番。但是为什么要去描绘一个被自己的骡子折腾得狼狈不堪的人呢?另外,我还可以编出一些关于那个正在走上台阶来的姑娘的故事:‘她在那阴暗的拱门下和他会面……<b>事情结束了</b>,他一边从那个关着一只中国鹦鹉的鸟笼扭过脸去,一边说。’或者讲得简洁一些:‘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是为什么要把我任意想出来的情节也都拼接上去?为什么要揉揉这个,捏捏那个,最后捻出一些小人儿,就像那些托着货盘沿街叫卖的玩具贩子似的?为什么在一切之一切中,偏偏挑选这个细节?

“我在这里正蜕去我生命中的一层皮,而他们将会说的只是:‘伯纳德在罗马消磨了十天时间。’我在这里正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这座露台上踱来踱去。不过在我散步的时候,注意观察一下点和划是怎样慢慢形成一条线吧,在我走上那些台阶的时候,各种东西又是怎样逐渐失去它们原来所拥有的毫不掩饰、各自独立的品质的。那个粉红的大花盆现在成了黄绿浪波中的一道红艳艳的条纹。犹如火车开动时铁道两旁的树篱,轮船行驶时海上的浪波,世界开始从我身旁移动了。我自己也在移动,渐渐卷入那一件事跟着一件事的总体秩序之中,而且似乎是不可避免,这棵树必将移动过来,然后是那根电线杆,再然后是那段树篱的缺口处。就在我被围绕、被卷入并且一起参与移动的同时,经常使用的那些辞藻开始涌泻而出,而我也希望打开我头脑中的活动天窗,让这些辞藻的水泡获得自由,因此我径直朝着那个后脑勺有点似曾相识的人走了过去。我们曾在学校里同过学。我们毫无疑问应该会面。我们当然要在一块吃午饭。我们要谈谈。但是且慢,稍等片刻。

“这种试图回避的片刻功夫是不应当鄙视的。它们太难得了。塔希提之行变成了可能实现的事情。靠在这个栏杆上我远远地望见一片汪洋。一片鱼鳍正在划动。这个单纯的视觉印象跟任何推理都毫无关系,它是突然冒出来的,正如一个人有可能看见天边突然冒出一头海豚的鳍一样。所以,视觉印象常常传递一个简要的提示,告诉我们应当及时取消遮掩,引人说话。因此,我在F栏里记下:‘汪洋大海中的一片鱼鳍。’我是一个随时在我意识的边缘记下一些话、以待将来做最后陈述的人,现在我记下了这一句,以待在某个冬日的傍晚使用。

“现在我要去个地方吃午饭了,我要把酒杯举起来,我要透过杯里的酒望出去;我要带着比平时更超然物外的神气观察周围,当一位漂亮女人走进餐馆,并且穿过餐桌之间走过来时,我要自言自语地说:‘瞧她在一片汪洋中要走到哪儿去呀。’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但对我来说却是严肃的,暗蓝灰色的,夹带着世界崩溃和流水坠地飞散似的声音。

“所以,伯纳德(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你这个是我干各种事业时离不开的伙伴),让我们来开始这新的一章吧;让我们来看看这种崭新的经历,这种陌生、奇特,同时又含混、可怕的经历——亦即这颗正在形成的簇新的水珠——怎样变成现实吧。拉朋特就是那个人的名字。”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苏珊说,“在这儿,这座花园里,在这片我正跟我的儿子一起散步的田野上,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最高愿望。园门的铰链锈迹斑斑;他用力把它推开。童年时代的强烈激情;珍妮亲吻路易斯时我在花园里流过的泪水;我在那间散发着松香味的教室里发过的脾气;在异国他乡,当那些骡子踏着尖尖的蹄子得得地走来,一伙意大利妇女围着披巾、头上插着康乃馨,在泉水旁边叽叽喳喳闲谈时,我所感到的孤独,这一切如今全都换成了安全、充实和亲密的感觉。我已经度过了多年平平静静的、富有成果的生活。我拥有了我所见到的一切东西。我用种子培植了大树,我修建了池塘,让金鱼在叶子宽阔的睡莲下潜游。我在草莓苗圃和莴苣苗圃上面罩上网,给梨子和李子套上白色的袋子,保护它们不被黄蜂叮坏。我眼看着我的儿女们曾经像嫩果似的用纱网罩着躺在他们的摇床里,而今都已挣破网眼,走在我的身边,一个个长得比我还高,在草地上投下长长的身影。

“我像自己种的树,被围栏围住,种在了这儿。我哼着:‘我的儿子呀。’我哼着:‘我的女儿啊。’就连那个五金店的老板,他从堆满钉子、油漆和铁丝网的柜台后面抬头张望,也对这辆停在大门口,满载着捕蝶网兜、水果筐子和蜜蜂箱的破旧货车充满敬意。每逢圣诞节,我们就在闹钟上面挂上槲寄生树枝,称称我们的黑草莓和蘑菇,数数我们的果酱罐,并且每年都背靠着客厅里的百叶窗窗板,测量每个人的身高。我还为死者扎白色的花环,上面编着银色的枝叶,怀着哀伤把我的名片系在上面,献给死去的牧羊人,并向已故赶车人的遗孀表示慰问;我还坐在快咽气的妇人们床边,听她们喃喃诉说临死前的恐惧,让她们紧紧抓着我的手;我还常去一些屋子里做客,那些屋子除了像我这样出身的人,简直没法叫人忍受,我却从小就见惯了那些农家的庭院、粪堆和四处乱跑的母鸡,还有那个母亲带着正在长大的孩子居住的那两间小屋。我见惯了那些淌着水汽的窗子,我闻惯了那些穷困场所的气息。

“现在我手里拿着剪刀,站在我的花丛里,自问:那道阴影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什么样的震动才能使我好不容易集聚起来的、顽强积压的生命力重新奔放?然而有时候,自然的乐趣,正在成熟的水果,把船桨、猎枪、骷髅、获奖得到的书本和其他种种战利品弄得满屋子都是的孩子,令我感到腻烦。这具身躯也令我厌倦,我自己的能干、勤劳和精明,还有那做母亲的庇护自己的孩子,怀着猜疑把自己的孩子——任何时候都是她自己的孩子——召集到一张长长的餐桌旁边时所表现的种种不问青红皂白的劲头,也都令我厌倦。

“那是在阴冷多雨的春天刚刚来临、黄灿灿的鲜花突然绽放的时候——那时候,我在蓝色遮棚底下察看搁在那里的肉块,用手按按沉甸甸地装满茶叶、小葡萄干的银色口袋,就在那时,我回想起太阳如何升起、燕子如何掠过草地飞行的情景,回想起当我们还是孩童时伯纳德说过的那些词句,以及在我们头顶上轻轻摇曳的重重叠叠的树叶,它们刺破碧蓝的天空,把飘忽不定的光影洒落在山毛榉树那些如同枯骨一般隆起的树根上,当时我正坐在那些树根上面啜泣。一只鸽子飞了起来。我跳起来,连忙去追赶那些仿佛从一只气球上垂下来的绳子似的越升越高、掠过一个又一个树梢飘然逃逸的词句。于是,如同一只摔碎的碗,我整个上午的宁静心情破灭了;我一边把面粉袋放下,一边想:围绕着我的生活,原来就像是一棵围绕着被禁锢的种子而生长的草儿呀。

“我握着剪刀,剪下一些蜀葵,我曾经到过埃尔维顿,踩着腐烂的橡实走过,看见过那位正在写信的夫人和那些手持大笤帚的园丁。我们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生怕被射死,然后像黄鼠狼一样被钉在墙上。现在我经常称量食物,储藏食物。到了夜间,我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伸手取过我正在缝的东西;我常常听见我丈夫打鼾的声音;当一辆路过的汽车的灯光炫目地照在窗户上时,我就抬起眼来望一望,同时感到我的生活的浪潮正在围绕着我这个牢牢生根的人翻腾起伏,分崩离析;而且当我把针扎进拔出、把线在白布扯来扯去的时候,我会听到叫喊的声音,并且看见别人的生活像草儿一样围绕着桥墩团团旋转。

“有时候我会想起曾经爱过我的珀西瓦尔。他在印度骑马摔了下来。有时候我会想起罗达。惊惶不安的喊叫常常使我在深夜醒来。不过,大多数时候,我心满意足地跟我的儿子们一起散步。我把蜀葵上枯萎的花瓣剪下来。尽管过早地身体发胖,头发花白,但是我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跟珍珠一样,所以我安然自得地闲步走在我的田野上。”

“现在,”珍妮说,“我正站在地铁车站里,所有招引人的地方全都在这里汇合——皮卡迪里南大街、皮卡迪里北大街、摄政街和干草市场。我在伦敦市中心的街道底下站立了一会儿。在我的头顶上方,无数的车轮正在驶过,无数的脚步正在踏过。几条文明的大街在这里交汇,又伸向四方。我正置身于生活的中心。但是,瞧——我的身影正照在那面镜子里。多么孤单,多么憔悴,多么衰老啊!我已经不再年轻。我已经不再属于这个行列。成千上万的人乘着电梯以可怕的下降速度降下来。巨大的齿轮毫不容情地搅动,促使它们往下直降。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死去。珀西瓦尔死了。我还在活动。我还活着。可是现在我若打个信号,谁还会来呢?

“我站在这里,就像一只弱小的动物;因为恐惧,我的两肋起伏不止,心脏突突直跳,瑟瑟发颤。然而我将无所畏惧。我会把抽在我两胁的皮鞭击落。我并不是一只呜呜叫着直向暗影里藏躲的小动物。只是因为刚才我还没来得及像平时那样在抬眼看我自己之前先做好准备,就突然看见了自己,我才一时之间畏缩了一下。的确,我已不再年轻——我不久就会徒然地举举我的手,我的披巾会没打任何信号就落在我的身边。我不会再听见黑夜中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并感到有人在黑暗中向我走来。在黑暗的地道里,再也不会有映在车窗上的人影了。我要去观察别人的脸,我会发现他们也在探寻别人的脸。我承认,有那么一会儿,那些直立的身体随着自动电梯无声无息地飘下来,就像一支由死人组成的军队身不由己、以可怕的速度坠落下来,还有那些不停搅动的巨大机器毫不容情地推着我们,推着我们所有的人,往前直冲;这确实使我感到胆怯,使我直想逃到一个庇护所,躲藏起来。

“然而现在我发誓,在对着镜子精心做了一些使我全身武装起来的小小修饰之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想想那些红黄相间、按照钟点准时发车停车的华丽的公共汽车吧。想想那些马力大而且漂亮的、时而放慢到步行速度、时而又箭也似地向前直冲的小轿车;想想那些浑身武装、修饰整齐、驾着车向前驶去的男男女女吧。这是凯旋的行列;这是得胜的军队,旌旗招展,黄铜的老鹰徽章锃亮闪烁,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战斗中赢来的桂冠。比起那些身上仅缠着一块腰布的野蛮人,那些头发汗湿、乳房松垂而且拉长的ru头上还吊着吃奶孩子的女人们来,他们的确更为优越。这些宽阔的通衢大道——皮卡迪里南大街,皮卡迪里北大街,摄政街和干草市场——就是穿过丛林通往胜利的铺沙之路。我穿着小巧的漆皮鞋,披着薄薄的轻纱头巾,嘴唇涂得艳红,眉毛描得精细,也一起跟着军乐队向着胜利行进。

“瞧,他们即使在这儿地底下,依然始终在容光焕发地炫耀他们的华丽衣服。他们甚至连泥土也不肯随它潮湿和生虫。这里有摆在玻璃柜橱里被灯光照得光彩耀目的薄纱和绸缎,还有密密匝匝地缝着数不清的精细花边的内衣。红色,绿色,紫色,他们被染得五彩缤纷。想一想他们是怎样一边组织、排除、铺平、着色,一边爆破岩石、打通隧道吧。电梯上上下下;列车走走停停,像海上的浪潮一样具有规律。我追随依附的正是这个。我是这个世界上的天生的居民,我一直追随在它的旌旗下。他们都是那么气势非凡地富有冒险精神,既勇敢又好奇;而且他们魄力十足,会努力在中途停下,潇洒自如地在墙上涂上一句笑话。在这样的时候,我怎么能逃开,去躲藏起来呢?因此,我要往脸上扑扑粉,往嘴唇上抹抹口红。我要把双眉描得比平时更加弯曲。我要做一个果断的手势,招一辆出租车;司机将会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敏捷姿态表示他领会了我的手势。因为我依然能够激起别人的渴望。我依然能感觉到街上的男人在向我弯腰致礼,一如那被微风吹拂得红艳艳的庄稼默默地点头。

“我要乘车回到我自己的屋子。我要在花瓶里插上大束大束五彩缤纷、昂贵奢侈、摇首弄姿的鲜花。我要在这儿摆一把椅子,在那儿摆一把椅子。我要预先摆好香烟、酒杯和几本封面设计鲜艳的新书,以备伯纳德随时会来,要不就是奈维尔或者路易斯。不过,也许不是伯纳德、奈维尔或者路易斯,而是某个不熟悉的人,某个陌生的人,某个我在一个楼梯间偶然遇到的人,而且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悄声说了句:‘来呀。’他今天下午就要来了;这个我并不了解、并不熟悉的人。让那由死者组成的无声队伍往下降去吧。我要继续前进。”

“现在我不再需要一个房间了,”奈维尔说,“也不再需要四壁和炉火了。我已经不再年轻。我没有丝毫嫉妒之感地走过珍妮的屋子,并且朝那个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略显紧张地整了整领带的年轻人笑了笑。让这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去按响门铃;让他去见她吧。我要是想见她,就可以去见她;要是不想见,我就走过去。那些陈旧的腐蚀剂已经不再刺痛——嫉妒、诡计和烦恼全都不复存在了。我们的自豪感也已经不再有了。年轻的时候,我们可以随便坐在什么地方,坐在通风大厅里的光秃秃的长凳上,任凭那些门一刻不停地砰砰作响。我们曾经半裸着身子翻来覆去地折腾,就像那些在船甲板上用橡皮管互相滋水的小子们。现在我可以发誓说,我就像这些做完一天的工作、乱哄哄地涌出地铁车站的人们,毫无二致,毫无区别,数也数不清。我已摘取了属于我的果实。我对一切全都冷漠得熟视无睹。

“毕竟,我们没有什么责任。我们不是法官。我们没有被别人喊去,用拇指夹和镣铐折磨我们的同类;我们也没有被别人请去登上布道坛,在暗淡的礼拜天下午给他们讲道。比较合适的是欣赏一下玫瑰花,或是读一读莎士比亚,就像我常在这儿,在夏夫茨伯利大街[3]上读他的作品那样。瞧这个傻瓜,瞧这个无赖,瞧克莱奥佩特拉[4]乘着一辆小汽车过来了,她正在她的御舟中欲火中烧呢。这儿也有一些遭诅咒的人物,一些在违警罪法庭上靠着墙壁站着、没鼻子的人;他们两脚受着火刑,嗷嗷地哀叫。只要我们不去写它,这倒算得上是诗。他们准备无误地扮演着他们的角色,而差不多在他们开口之前,我就料到了他们将会说些什么;所以,我就静等着他们把肯定早已撰写好的对白说出口的那个神圣时刻来临。如果只是为了看戏,我可以在夏夫茨伯利大街上一直走下去。

“之后,离开大街,走进一间屋子,那里有的人在说话,有的人则简直懒得去说话。他在说,她在说,另外有人尽在说些早已被别人说腻了的事情;那些事情,这会儿只消一句话就可以省掉所有的麻烦。争论,嬉笑,老一套的抱怨、苦诉——这一切弥散在空气中,令人窒息。我拿起一本书,漫不经心地读上半页。他们还没有关上话匣子。那个孩子跳着舞,身上穿着她母亲的衣服。

“但是这时候罗达,也或者是路易斯,总之一个空着肚腹、极度痛苦的精灵,一直在一旁走过来走过去。他们需要一个情节,是吗?他们需要一个理由吗?对他们来说,只有这么一个平常的场面是不够的。静等人们说些好像已经写好了的话;眼看一句话准确无误地把一小块胶泥贴在预定的地方,以此来塑造人物;突然发现在天空的衬托下现出一组群像的影子;所有这些都是不能令人满足的。不过,如果他们需要的是暴力,我倒曾经在同一间屋里看到过死亡、谋杀和自杀。有个人走了进来,另一个人走了出去。从楼梯间传来啜泣声。我听到过一个女人膝上放着块白布,扯断线,打好结,静悄悄地一针接一针缝补的声音。为什么要像路易斯那样非得追寻一个理由,或者像罗达那样飞到某个遥远的牧场,拨开桂树的叶丛去寻找石像呢?他们说一个人必须迎着风暴展翅翱翔,相信在那波涛起伏的彼岸必定是一片阳光普照的天地;阳光笔直地射进那些有垂柳环抱的池塘。(在这儿,现在是十一月;那个穷人用被寒风吹裂的手捧着一盒盒火柴在叫卖。)他们说在那边可以找到纯粹的真理,还有美德,它在这儿蹒蹒跚跚、沿着死胡同瞎走,在那边则是完美无缺地存在着。罗达抻着她的脖子,蒙着她那双迷幻的眼睛,从我们身边飞过。现在已经非常富裕的路易斯,走到他那矗立在凹凸不平的屋顶上的阁楼窗户前,凝望着罗达身影消失的地方;不过,他必须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坐在那些打字员和电话机中间,为了我们的教养,为了我们的新生,以及为了改造那尚未诞生的世界,全力以赴地工作。

“然而现在,在这间我没有敲门就进来的屋子里,人们说的似乎尽是些早已写好的话。我朝着书架走过去。如果让我来选择,我情愿漫不经心随便读上半页。我不需要说话。可我在听。我异乎寻常地全神贯注。当然,一个人不费点力气是没法阅读这部诗的。书页常常是破损的,沾着泥巴,被人撕过,跟早已褪色的叶瓣黏在一起,跟马鞭草或天竺葵的碎片黏在一起。要想读这首诗,你必须长着无数双眼睛,就像那午夜在大西洋上照着汹涌巨浪的明灯一样,有时也许只有一缕海草冒出水面,有时海浪会突然裂开一个缺口,露出一个怪物的肩膀。你必须撇开所有的反感和嫉妒,而且绝不横加干预。你必须有耐心,并且无限地细心,让那些轻微的响声,无论是蜘蛛的纤纤细脚在叶片上划动的声音,还是水流入某个不相干的排水管时发出的汩汩声,全都显露出来。无论什么事物,都不应该因为恐惧或害怕而加以排斥。写出这一页(我在别人谈话时读的这一页)的那位诗人已经退场。这上面既没有逗号也没有分号。上面的诗行也没有采用通常可见的那种长度。很多行诗句纯粹是胡言乱语。你心里必定充满怀疑,可是到头来又把谨慎之心抛到了九霄云外,等那扇门一打开,就全盘接受了。你有时候也会哭;也会冷酷无情地利刃一挥,把那些煤灰、树皮和各种生硬的附加物全部铲除。因此就这样(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把你的网愈来愈深地沉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回收,把他所说的和她所说的那些话拉出水面,写成诗篇。

“现在,我已经听过他们的谈话。现在,他们已经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这炉火永不熄灭地燃烧,就像一座大厦,就像一座高炉;而现在有些长而尖的木头看上去就像脚手架,或者像矿井,像幸福之谷;现在,它又变成了一条蛇,身上披着白色的鳞片,猩红地盘在那里。窗帘上的那个果子在鹦鹉的啄食下膨胀得越来越大。吱嘎,吱嘎,火在吱吱嘎嘎地燃烧,就像树林深处的虫子在吱吱地鸣叫。噼噼,啪啪,当树枝弹出来震动空气时,它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而这会儿,就好像一阵枪弹齐发,一棵树倒了下去。这些就是伦敦夜间的声音。这时,我听到我期待已久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它犹豫片刻,在我的门口停住。我喊道:‘快进来呀。快来坐在我的身边。坐在这把椅子旁边。’一点也不新鲜的幻觉使我忘乎所以,我喊着:‘快来走近一点,走近一点啊。’”

“我从办公室回来,”路易斯说,“我把我的大衣挂在这儿,把我的手杖搁在那儿——我喜欢想象:黎塞留[5]走路时也曾用过这样的手杖。这样,我就剥夺了我自己的权威。刚才我曾靠着一张漆得发亮的桌子,坐在一位经理的右边。表现我们兴旺发达事业的地图挂在我们对面的墙上。我们一起把我们的船只派出去满世界地航行。地球上布满了我们的航线。我获得了非常高的声望。办公室里的所有年轻女士在我进去时全都跟我打招呼。现在,我爱上哪儿去吃饭就可以上哪儿去吃饭,而且可以毫不夸耀地预料我不久就会在萨里郡拥有一幢房子、两部汽车、一座暖房和一些品种罕见的甜瓜。但是我仍旧回来,仍旧回到我的阁楼,挂好我的帽子,然后独自重新开始那个荒谬的尝试,那个自从我用拳头敲过我老师的仿橡木门之后就已开始的荒谬尝试。我打开一册袖珍本的书。我开始读一首诗。一首就够了。

西风啊……[6]

哦西风,你跟我的红木桌子和鞋罩格格不入,而且唉,也跟我那个庸俗不堪的情人,那个从来不能把英语说正确的小巧玲珑的女演员格格不入——

西风啊,你究竟何时吹来……

罗达,她一副极度出神样子,茫然的双眼有着蜗牛肉似的颜色,无论她是在星光灿烂的午夜时分到来,还是在正午最为平淡的时刻到来,西风啊,她绝不会使你遭到破坏。她伫立在窗前,望着那些穷人们房顶上的烟囱帽和打破了的窗子——

西风啊,你究竟何时吹来……

“我的使命,我的负担,一直都比其他人的重大。我的肩上压着一座金字塔。我曾经努力去干一项巨大的工作。我曾驱策着一支狂野的、没有秩序且又邪恶的队伍。我曾经坐在小饭馆里,带着我那澳洲口音,竭力想使那些小职员们接受我,但却从来没有忘记我那又庄重又严肃的信念,还有那些非解决不可的不一致和不连贯。少年时代,我曾经梦想过尼罗河,而且不肯清醒过来,然而我还是伸出拳头敲了那扇仿橡木的房门。假如我能像苏珊,或者像我最钦佩的珀西瓦尔,天生的没有宿命感,那么我一定会快乐许多。

西风啊,你究竟何时吹来,

 让细雨飘落滋润地面?

“生活对我来说一直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就像一个庞大的乳兽,长着一张黏乎乎的、吸劲很大的、贪得无厌的嘴巴。我曾经努力要把长在神经中枢的那颗结石从活生生的肉里取出来。我对自然的乐趣知之甚少,我想我之所以喜欢我的情人,是因为借助她那伦敦腔的口音,她可以使我感到自在无束。但是她只会穿着内衣在地板上打滚,而且每天那些打杂的女工和商店里的小子总会跟在我的身后叫喊无数次,大加嘲弄我的一本正经、目空一切的走路姿势。

西风啊,你究竟何时吹来,

 让细雨飘落滋润地面?

“我命中注定的宿命,这些年来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带尖顶的金字塔,它究竟意味什么?但愿我永远铭记着尼罗河和那些头上顶着水罐的女人;但愿我永远感觉到,随着那使麦浪翻滚的漫长夏日和使河水冰冻的漫漫严冬的不断变迁,我在编织我的生命。我并不是一个孤独的匆匆过客。我的生命也并非像钻石表面上的光泽,转瞬即逝。我在地底下曲折前行,就像一个看守提着灯在一间间囚室里穿行。我命中注定的宿命就是我要铭记不忘,尽力编织,尽力把我们漫长的历史和纷纭复杂的一天当中的那许许多多的线,所有粗的、细的、断的、未断的线,统统编织成一条缆绳。总是有多之又多的事情需要了解;有混乱纷扰需要倾听;有弄虚作假需要申斥。这些屋顶全都是破破烂烂,烟熏火燎的,上面到处可见烟囱帽、凌乱不齐的石板瓦、蹑足潜行的猫和阁楼窗户。我小心翼翼地从那些破玻璃和旧瓦片中间望进去,眼之所见只有邪恶和饥饿的面孔。

“让我们假设我能够解释所有这一切——在一页纸上的写一首诗,然后死去。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并非不值得的去做。珀西瓦尔已经死了。罗达离开了我。而我却要憔悴衰萎地活下去,拄着镶金头的手杖,在这座城市的人行道上,令人尊敬地走我的路。也许我永远不会死,也许甚至连这种持续不断和这种永久不变都永远无法抵达——

西风啊,你究竟何时吹来,

 让细雨飘落滋润地面?

“珀西瓦尔正在绿叶的衬托下鲜花怒放,他埋在泥土里,全身的枝条依然在夏日的阵风中呼啸。罗达,当别人都在说话时,我曾跟她一起分享过宁静,当羊群聚集起来循规蹈矩地悄悄奔回丰饶的牧场时,她就转身跑到一旁去,现在,她像荒漠里的热风一样消失了踪影。当阳光晒得城里的屋瓦发热膨胀时,我会想起她;当干枯的树叶啪哒啪哒地落在地上时,我会想起她;当老人们带着尖头棍子,像我们从前刺她那样刺着地上的碎纸片时,我会想起她——

西风啊,你究竟何时吹来,

 让细雨飘落滋润地面?

上帝啊,愿我的爱人投入我的怀抱,

 让我能够重新在床上安眠!

现在我回到我的书上来;现在我重新做出我的尝试。”

“生活啊,我一直是多么惧怕你!”罗达说,“人类啊,我一直是多么憎恨你们!你们是多么的拥挤不堪,你们是多么的碍手碍脚,你们在牛津大街上的样子是多么的丑陋讨厌,你们在地铁里呆睁着双眼,面对面坐在那儿,那样子又是多么的猥琐啊!现在,当我爬上这座高山——从这座山的峰顶我可以望见非洲,我的脑海里还深深印着那些牛皮货袋和你们的面孔。我曾经受你们的沾染而弄脏了身体。你们在门口排着队买票时,发出的气味也一样是那么难闻。所有的人都穿着灰不灰、棕不棕的颜色模糊不清的衣服,甚至从来不在帽子上插根蓝羽毛。没有一个人敢做到与众不同。为了熬过一天日子,你们是多么的需要泯灭天良,撒谎欺骗,打躬作揖,阿谀奉承,口若悬河,奴颜婢膝啊!哦,你们曾经将我囚禁在一个地方,囚禁在一把椅子上,囚禁整整一个小时,而你们自己则与我相对而坐!你们曾经用你们那龌龊的爪子,从我身上抢去一个钟点至下一个钟点之间的那段清白的时间,把它们卷成脏污的一团,丢进了废纸篓里。然而,这就是我所过的生活。

“但是我屈服了。我用手把冷笑和哈欠遮掩起来。我并没有跑到街上,为了表达愤怒,把一只酒瓶摔碎在阴沟里。虽然激动得浑身颤抖,我却装出毫不惊讶的样子。你们干什么,我也干什么。要是苏珊和珍妮像这样穿袜子,我就也这样穿上我的袜子。生活是那么可怕,所以我把遮光帘装了一层又一层。透过这儿窥视生活,透过那儿窥视生活;随便它是玫瑰花叶子也好,葡萄藤叶子也好——我用我一时的心血来潮,用葡萄叶或玫瑰叶,把整个大街,牛津大街,皮卡迪里广场,全部遮掩起来。还有那些学校期末结束时,竖在走廊里的箱子。我曾经悄悄地走过去,看上面的那些标签,想象各种名字和面孔。也许是哈罗加特,也许是爱丁堡,上面镶嵌着金灿灿的光边,因为有一个我已记不起名字的姑娘曾经站在那儿的人行道上。然而,那只是一个名字。我离开了路易斯;我害怕拥抱。我曾经试图用毛毡、用衣服把那蓝茵茵的刀锋遮盖起来。我曾经祈求白昼突然变成黑夜。我曾经渴望看到食橱逐渐消失,感到床铺变得软乎乎的;或者渴望悬浮在半空中,去观察那拉长了的树木,拉长了的面孔,沼泽地绿葱葱的边缘,以及两个正在痛苦诀别的人的身影。我抛撒词句,就像大地上光秃秃的时候,那些播种的人把种子撒在翻耕过的田野上一样。我总是希望黑夜被延长,用越来越多的梦境把它填充得满满当当。

“接着在某个大厅里,我拨开音乐的树枝,看到我们建造的那所房子;正方形的东西架在长方形的上面。‘那座房子里面什么都有,’珀西瓦尔死后,我在一辆公共汽车上斜靠着别人的肩膀,这样说过;但我还是去了格林威治。我一边在堤岸上行走,一边祈愿我能永远像响雷似的在天涯海角轰鸣,在那里没有蔬菜之类的东西,但却到处矗立着大理石圆柱。我把我手上的花束掷进正在蔓延开的浪潮里。我说道:‘毁灭我吧,把我带到天涯海角吧。’浪涛已经迸碎;花束也已凋枯萎。现在,我已很少再想起珀西瓦尔了。

“现在,我登上西班牙的这座山峰;我要假想这匹骡子的脊背就是我的床,假想我正躺在上面,即将死去。现在,我和那个深渊之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床单。我身下的床垫上那些隆起的地方都显得软乎乎的。我们磕磕绊绊地向上攀登——磕磕绊绊地往前行进。我脚下的山路不断向上延伸,一直通向山巅上一棵孤零零的树,树旁边有一个小水池。当夜晚降临,群山像鸟儿收拢起翅膀那样聚拢在一起时,我曾经剖析过海水的美丽。有时,我会采摘一朵粉红的康乃馨,或是捡起几束干草。我曾经一个人躺在草地上,用手指触摸一块陈腐的骨头,并且想:要是风从这片高地上扫过,也许除了一撮灰尘什么也不会留下。

“骡子一直在磕磕绊绊地往上爬着。山脊像升腾的雾霭一样上升;不过,从山顶上我却可以望见非洲。现在,床在我的身下沉陷。床单上散布着的黄色洞眼使我漏了下去。床脚边那个善良女人长着一张白色马脸,她做了一个告辞的动作,就转身走开了。那么谁能陪着我一起去呢?只有花,牵牛花和那月光色的五月花。我把它们松松地集结成一束,编成一个花冠;哦,献给谁呢?这会儿,我们的脚已经跨出悬崖峭壁的边沿。在我们下面,闪烁着捕鲱鱼船队的灯光。悬崖峭壁消失不见了。细浪潺潺,涟漪灰暗,数不清的浪波在我们脚下蔓延。我什么也摸不到。我什么也看不到。我们会坠下去,落在浪波上。海水会在我的耳边轰鸣。白色花瓣会在海水中变黑。它们会漂浮一会儿,随后沉入水中。把我在海浪上翻一个身就会把我挤沉。一切全都可怕地纷纷坠落,把我淹没在里面。

“不过,那棵树上长着枝枝丫丫的枝条;那是一座村舍屋顶上的僵硬线条。那些涂着红色和黄色的气泡似的东西,是人的脸。我伸脚踏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跨出脚步,然后把手按在一家西班牙客栈硬邦邦的房门上。”

[1]位于南太平洋,英属殖民地。

[2]印度最古老的宗教经典和文学作品的总称。

[3]伦敦的很多剧场集中在这条大街。

[4]古埃及女王(69—30BC),莎士比亚悲剧《安东尼与克莱奥佩特拉》中的女主角,容貌美艳,做过恺撒和安东尼的情妇;这里,喻指伦敦街头装扮艳丽的女性。

[5]参见前面第02页的注释。

[6]这句及以下的诗句乃是引自中世纪的抒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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