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二人在山下桥旁那家陈旧的小旅馆里过了一夜。在横滨颇有名气的房子,对在大宾馆过夜心存顾忌。她曾无数次从那家旅馆门前经过。落满尘埃的树丛环绕四周的那座二层楼建筑毫无风趣。区政府似的正门。透过入口处的透明玻璃,便可窥见煞风景的服务台。服务台的墙壁上,张贴着轮船公司的大日历。房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这家旅馆里过夜。

早上两人稍稍眯了一会儿,之后便暂且分开,直到轮船出港。房子回家换了装束后就来到店里;龙二则必须替代外出购物的大副,在出港以前监督货物的装卸。维修并管理货物装卸过程中至关重要的绳缆,原本就在他的责任范围之内。

出港定于下午六时。由于停泊期间没有下雨,货物的装卸一如预定的四昼夜按期完成。出航的“洛阳”号将驶往巴西桑托斯,开始一场完全听从货主号令、变化无常的旅行。

房子下午三点提前离开了店铺。考虑到龙二将在一段时间内看不到日本女人的和服,为此她特地穿上了绉绸单和服,带着银质长柄遮阳伞,领着登乘车离开了家门。路上冷冷清清,四点十五分稍过,车子已经驶抵码头。

用黑瓷砖镶嵌出“市营三号”字样的码头库房周围,仍然停留着几台吊车和卡车。“洛阳”号上的人字起重机还在晃晃悠悠地移动着。在龙二工作结束下船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房子想待在装有空调的汽车里等候。

然而登却是闲不住的。他跳下车子,一面走一面探望着充满活力的高岛码头上拥挤的驳船和仓库的里里外外。

在码头库房内交错而立的肮脏的绿色钢架下,崭新的白色木箱堆积如山,上面印有英文字体,各个箱角上还嵌有黑色铁箍。如同顺着熟悉的河流寻到了源头一般,孩子们对铁道所寄予的梦幻目标就展现在登的眼前。看到铁路支线消失在那堆积如山的货物中,登感受到了一种自己站在某一梦幻终点时的喜悦,但同时也体味到了一抹淡淡的失望。

“妈妈!妈妈!”

他向汽车跑去,猛烈地敲打着车窗玻璃。因为他认出了伫立在“洛阳”号船首起锚机旁龙二的身影。

房子执伞下车,站在登的身边,向高处的龙二挥手。龙二穿着肮脏的汗衫,斜扣船员帽,举起手来回应着二人,接着便匆匆不见了身影。龙二如此这般地工作,以及很快就要出发的情景使登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自豪。

为了等候龙二的再度出现,房子也撑开遮阳伞站到了车外,眺望着把“洛阳”号与码头连接在一起的三根系船用粗索,它清晰地把港口景致大略划分开来。恰似海风中的盐分一般带有某种强烈的、火辣辣感觉的悲哀,侵蚀着烈焰似的夕阳映照下的种种过于明亮的风景。正是由于清澄的空气中融入了同样的悲哀力量,才给不时响起的敲打铁板声以及抛出钢索的声音留下了长久而虚无的余韵。

混凝土地面的折射,使本来无处逃匿的酷暑更加聚集在一起,刮来的些微海风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母子俩蹲在港湾的尽头,背朝酷烈的夕阳,凝望着眼前的情景——海水冒着气泡,微波潋滟地涌向布满霉斑一样白色斑点的铺石。舢板互相系锁在一起且扎堆泊靠。它们轻轻摇曳着,时而徐徐靠近,时而缓缓分离。海鸥掠过晾晒在船上的衣物飞翔着。漂浮在污浊海水上的无数个木块中,一根剥了树皮的原木闪闪放光,在涟漪中随波逐浪地打着旋旋儿。

倘若仔细凝望涌起的波浪,就会发现折射着日光的侧面与深蓝色的侧面正在隐隐替换,连续不断地描绘出极为相似的斜纹。所以,感觉上似乎只有那斜纹本身映入了眼帘。

登望着“洛阳”号船首的吃水标数字,不禁读出声来——那数字从离水面很近的六十逐渐攀升,吃水线夹在八十四和八十六之间,最后终于达到锚链孔附近的九十。

“难道水会升到那里去吗?这可麻烦了呀!”

登对妈妈此时的心境了如指掌。他再次觉得妈妈如痴如醉凝望大海的样子与镜前的那个孑然裸身颇为相似,于是便越发装出孩子的稚气模样,说出了上面的话。可是,妈妈并未回答他。

港域的对面,是飘逸着浅灰色烟雾的中区市街和耸立在那里的红白条纹相间的海塔。海面已被密密麻麻的白色桅杆所占据。远方,是在夕阳西照下翻卷着的烨烨发光的积云。

说话间,“洛阳”号对面的一艘驳船已经完成了装卸任务,在小汽艇的拖曳下渐渐远去。

——五点刚过,龙二走下了轮船。在他走下的舷梯上,已经安装上了准备把它悬吊起来的银色链条。

就在龙二下来之前,一大群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装卸工刚刚走下那架舷梯,乘着写有N港湾作业株式会社字样的客车踏上了归程。同时,停在轮船旁边的港湾局那辆八吨车吊也往回驶去。装卸已经结束。之后不久,就出现了龙二的身影。

房子和登追赶着长长的身影,向龙二跑去。龙二把手放在登的麦秸帽上向下摁去。帽子被压扁以后,帽檐便遮住了登的眼睛。望着苦苦挣扎的登,龙二笑了起来。劳动使他感受到了欢快。

“终于就要分别了。轮船出港时,我会待在船尾。”

他指着远处的船尾说。

“我是穿着和服来的,你在一段时间内应该是看不到和服了吧?”

“如果不算组团去美国旅游的那些日本大妈的话。”

两人没有说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房子本想就自己今后毋庸置疑的孤独说点什么,却未能说出口来。如同被咬出牙印的苹果的白色果肉转瞬就会变色似的,分手早在三天前两人在这艘轮船上邂逅之际就已经开始。因此,这离别的情感之中委实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再说登。他一面装出孩童的稚气模样,一面睁大眼睛监视着此时此刻人物和情景的完美性。监视就是他的使命。所给予的时间越短越好。时间越短,完美性受到损害的程度也就越小。

眼下,龙二作为一个即将与女人告别并前往地球彼端旅行的男人,作为一个水手,作为一个二副,他的存在是完美的。妈妈也是如此。作为一个被撇留在这里的女人,作为一块毫无保留地孕育了愉快的回忆与别离的悲哀的美丽帆布,她也是一个完美的存在。在这两天的时间里,两人虽然演绎了种种危险的失误,不过目前的这个瞬间却是无可挑剔的。登眼下担心的是:龙二该不会再说出什么愚蠢的话吧。他从麦秸帽那深深的帽檐下,交替窥视着两人的面部。

龙二想和女人接吻,却又因顾忌登而作罢。他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期冀着能和所有的人平等而和睦地相处。他觉得他人的感情和他人的回忆比自己的存在更为重要。在这种苦恼而甘美的自我放弃中,龙二期盼着自己的身影能够尽快消失。

再说房子。从今往后,自己就要成为一个苦苦期盼的女人了——她丝毫也不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她贪婪地凝望着男人,试图寻觅出一种“如此足矣”的境界。男人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顽固的物体,他有轮廓,但绝对不会从这个轮廓中暴露出来。这使得房子焦躁不安。如果他是一个宛若雾霭般轮廓暧昧的东西,那该多好!倘若让记忆来消化这个无聊而又顽固的物体,他未免过于坚硬。譬如,他那过于鲜明的眉毛,他那过于健壮的肩头……

“记得给我写信啊。要贴上有趣的邮票哦。”

登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已经颇有心得。

“啊,到了每个港口我都会给你寄信的。你也要给我写信呦。对于跑船的人来说,信是最大的快乐了。”

接着龙二便解释说,为了做好出航前的准备,他必须回去了。三人轮流握手后,龙二便登上了银色舷梯,并在最高处回过头来,挥舞着自己的帽子。

阳光徐徐斜映在仓库的屋顶上。西方的天际已被烈焰所覆盖。烈焰从正面照射着白色船桥,将船的吊杆柱和通风筒的蘑菇状投影鲜明地刻画在船桥上。登眺望着那些飞来舞去的海鸥。海鸥的翅膀看上去很阴暗,只有腹部在日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抹鲜艳的蛋黄色光亮。

“洛阳”号周遭万籁俱寂。该离去的车辆早已离去,只有夕阳在随心所欲地膨胀着。不过,还可以看到擦拭着高高扶手的水手以及一个单眼戴着遮眼罩、拎着油漆桶、正在给一个窗框涂抹油漆的水手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船顶上已经升起出港旗,蓝色、白色和红色的信号旗也已斜着升向桅杆。

房子和登向船尾方向缓缓移动着脚步。

码头上的仓库全都放下了深绿色的百叶门。在仓库那又长又闷的墙壁上,可以看到偌大的禁烟标志和用粉笔胡乱写上的新加坡、香港、拉各斯等港口名。轮胎、废纸箱、排列整齐的货运车拖曳着长长的影子。

举目望去,船尾上还没出现人影。排水音淅沥作响。船腹上写着巨大的“小心螺旋桨”警告字样。像是毛纱质地的太阳旗正在随风飘舞,上面映上了近在咫尺的吊锚杆暗影。

六点差一刻,最初的汽笛声震耳欲聋地鸣起。听到汽笛声,登意识到前天夜晚的幻影是真实的。他意识到自己眼下正伫立在既是所有梦幻的终点也是起点的地方。就在这时,龙二的身影出现在太阳旗旁。

“你喊喊看!”

房子说。在汽笛声中断的同时,登扯开嗓门喊了起来,却又对自己那稚嫩的尖细嗓音恼恨不已。龙二低头冲他们轻轻地挥着手。由于距离太远,所以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紧接着,他便像前天夜晚朝月光下的汽笛声处冷峻地转过肩膀那样,向他执行任务的方向转过身躯,再也不看这边一眼。

房子蓦地向船首望去。舷梯已被吊起,轮船和陆地之间被完全截断。被分别涂成绿色和淡黄色的船腹,看上去就恍若自天陡降、劈进陆地中去的一柄令人瞠目的巨大斧子的断面。

烟囱吐出了烟雾。严重污染了浅蓝色碧空的那一大团浓烈的烟尘,呈现出纯粹的黑色。扬声器的声音回荡在甲板上。

“船首满舵三!准备起锚!”

“适当提锚!”

接着,汽笛又小声鸣叫起来。

“船首动作正常!”

“明白!”

“起锚!”

“明白!”

“起航!解开艏缆!解开舷缆!”

房子和登看到,被拖轮拖着的“洛阳”号,从船尾开始一点一点地离开了码头。码头和轮船之间那闪闪放光的宽阔水面,呈扇形逐渐扩展开来。两人的视线追赶着龙二。龙二伫立在逐渐远去的船尾船桥处,白色海员帽上的金丝缎子闪烁着光辉。不知不觉中轮船与码头几乎形成了直角。

随着角度在每个瞬间的变化,轮船显现出了非比寻常的复杂变幻。曾经占据了长长码头的硕长轮船,在被拖轮拖曳着船尾渐行渐远的同时,竟宛若屏风一般井然有序地渐次折叠起来。甲板上所有的建筑物在重复、紧密地挤压重叠。而且,所有的凹凸处都被精致地雕刻进夕阳的光辉,以一种中世纪城堡般的繁华之感耸立在那里。

然而,这种景观也只是转瞬即逝。为了使船首朝向大海方向,拖轮开始向这边深深迂回着拖曳起船尾。如是复杂重合在一起的轮船全貌被再度分解开来。自船首起,依次逐步显现出了各个部位的原貌。一度从视界中消失了的龙二的身姿,变成了一个仅够辨认的、火柴棒大小的黑点;船尾处的太阳旗与朝陆地闪耀的夕阳正面相对,它们再次一起映入房子和登的眼帘。

“前进!拖轮!”

扬声器的声音,犹如乘着海风一般清晰地传进耳畔。拖轮离开了“洛阳”号。轮船停在那里。汽笛声鸣响了三次。船上的龙二、栈桥上的房子和登好像都被封闭进了一个相同的胶状时间里——片刻不安的沉默与静止。

终于,“洛阳”号鸣响了出航前那巨大的汽笛声。它震撼了整个码头,传向了市内每一个窗际,传向了正在准备晚餐的厨房,传向了小小旅馆里并不更换床单的床铺,传向了留守家宅中孩子的书桌,传向了学校、网球场和墓地。这汽笛声涌向了所有的地方,使那些地方片刻间充满了悲哀,毫不客气地撕开了毫无关联的人的心。那震耳欲聋的起航汽笛声尖锐地鸣叫着。轮船吐出白色烟雾,笔直地驶向海面。龙二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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