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日上午九时,房子一人去迎接即将走出新港码头海关检查站的龙二。

新港码头是个奇怪而抽象的街区——过于清洁的马路;枯萎的法国梧桐林荫树;零星的过往行人;古色古香的红砖库房;容易被误解为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的仓库公司的大楼。铁路支线就铺设在这些建筑物之间。古老的火车头喷吐着黑烟从铁路支线上驶过。就连那简朴的岔道口,也好像并非真货,给人以玩具之感。这片街区的非现实感,就在于它所有的机能都只是围绕着航海而运行。甚至每一块砖头,也全都被大海摄走了魂灵。大海使这个街区变得单纯而抽象。作为回馈,便是这片街区丧失了机能的现实感。原因无疑就在于它已经演变成一座只为梦幻而生的城市。

不巧又下起雨来,仓库古旧的红砖上流淌着鲜艳的朱色。鳞次栉比的船桅高出片片屋脊,已被雨水打得一片湿润。

房子隐蔽地等候在车里。透过雨水敲打的车窗,可以看见船员们从海关那简陋的小木屋里接踵走出。

龙二竖着藏青色短大衣衣领,把船员帽压到眉下,拎着旧旅行包,躬身踏进了雨中。房子让知根知底的老司机跑去叫他。龙二滚进了车厢,如同一件被雨水淋湿了的大件行李被粗鲁地扔进车内一般。

“来接我了!到底还是来接我了!”

他猛地抓住房子貂皮大衣的衣肩,气喘吁吁地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所致,他那被日光灼晒得比以前更加黝黑的面颊湿湿地扭歪着。与之相反,房子的脸颊则由于激动而丧失了血色,在微暗的车厢里苍白得几乎可以映透车窗。两人一面接吻一面啜泣。龙二把手滑向女人的大衣里侧,仓促地四处触摸,仿佛在检查一个刚刚救上来的躯体是否还活着一般。他用双手紧紧地拥抱着房子柔软的躯体,在心底唤回了她的全部存在。

他知道,汽车从这里出发,只要六七分钟就可以抵达房子家。车子开过山下桥时,两人总算开始了像模像样的对话。

“感谢你寄来那么多的信。每封我都读了上百遍啊。”

“我也是呀……这次就请你到家里过年吧。”

“噢……阿登呢?”

“他原本也打算来接你的,可是有点感冒,正躺着哩。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感冒,并没发烧……”

两人不假思索地展开了这种与陆上之人无异的理所当然的会话。他们并未感到不自然。在分开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认为:这样的会话岂止是困难,简直就是不可想象。他们肯定再也无法自然而然地恢复到夏季那种关系上去了。业已发生的事情宣告终结,成为一个完美的圆环。他们觉得自己会被那个烨烨闪烁的圆环反弹出来,再也无法迈入其中。这就像想把手臂再度原封不动地轻松伸入四个月前临出门时挂在钉子上的上衣衣袖中一样,事情不可能那么顺顺当当地随心所愿。

喜悦的泪水消除了不安,将他们一气推向超人的心境。龙二的心似乎麻木了,甚至不能单纯地感受到眷恋。他只是觉得,车窗左右的山下公园和海塔,恰如在心中反复回味的那样,正理所当然地存在于那里。不过,大雨飞溅出来的水花形成了蒙蒙暮霭般的景致,它缓和了所有风景存在于斯的过度明确性,使其与记忆中的印象或多或少有点儿相近,因此,便更加提高了这所有一切的现实感。下船后的一段时间内,感觉到世界的不稳和摇摆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是,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就如同拼图玩具中的一个人物一样被嵌入这种易于亲近而又毫不动摇的世界中,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过了山下桥后,汽车右拐沿着运河向前驶去。运河上布满了蒙着深灰色苫布的舢板。片刻以后,车子便开始往法国领事馆旁边的坡上爬去。天高气爽,翻卷着的云朵明亮地舒展开来。行将雨霁。车子爬过了坡顶,从公园前面驶过,又由谷户坡大街左拐驶入小路,停在了黑田家门前。院门到玄关之间那两三步远的石板路面虽然早被雨水淋得透湿,如今也开始透亮转干。老司机替房子撑着雨伞,摁响了玄关的门铃。

房子对出来的保姆吩咐道:“玄关太暗了,快把灯打开。”

龙二跨过低矮的门槛,把脚迈进微暗之中。

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微妙的感觉向龙二袭来——自己的脚要不要跨进这个门槛呢?

他理应已经和女人一同抬脚踏进了那个闪烁着与原先相比毫无二致的光辉的圆环内,但又觉得略有差异——尽管这差异难以言喻。总之,有那么一种异样的感觉。无论是在晚夏起航前的别离之际,还是在嗣后的一封封信函中,女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海誓山盟、永结同好之类的话题。然而,方才的那个相拥让一切都已不言自明——两人追寻的归宿完全相同。只是因为着急,他完全没有想到要去证实这种微妙的不谐调之感,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来到别人的家里。

“雨真大呀,”房子继续说道,“不过,好像就要停了。”

这时,玄关的灯亮了,装饰着威尼斯风格镜子的狭小玄关处,浮现出琉球大理石铺就的地面。

客厅的壁炉里,薪柴在熊熊燃烧。壁炉台上摆放着带座的方木盘,循规蹈矩地铺着里白、交让木、果囊马尾藻和海带等。此外,还摆放着供神用圆形年糕。保姆端来了茶水,值得称道地寒暄着:

“欢迎您的归来呀!大家可全都望眼欲穿地盼望着您哩。”

客厅里不同于往昔的,是增加了房子的若干新手工艺品以及摆放在那里的、小小的网球优胜奖杯。

房子依次介绍着这些物品。自龙二出发后,房子比以前更加热衷于网球和罗纱刺绣。不仅仅是周末,就是在店里她也会忙里偷闲,赶到秒香寺台下的网球俱乐部去;夜里则面对桐木绣框上的罗纱绣底,抽动着绣针。在房子的底样图案中,与轮船有关的东西多了起来。绣有南蛮屏风中常见的黑船以及古色古香舵轮图案的靠垫,就是她入秋以来的新作。在年终的女子双打比赛中,房子终于获得了这个优胜奖杯。而在龙二眼里,这些物件都是独守空房的房子坚守贞节的明证。

“不过,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事,”房子说,“在你离开的这段日子里。”

房子告诉龙二,她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志气——和龙二告别时她根本就没打算等他,然而却在他离去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等待。她想忘了龙二,于是在店里拼命忙活,应酬客人。客人离开以后,店内寂寥无声,耳畔便会传来院落中喷泉的声响。就在她侧耳倾听喷泉声的过程中,她感到愕然。在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等待……

——同以前相比,她已经能够毫不矫饰地、流畅地道出自己的心声。一封封信函中大胆的表述,早已赐予她意外而又清新的自由。

这一点在龙二来说亦然。他也比以前饶舌而且欢快了。这种变化是从他在檀香山收到房子的第一封信时开始的。他明显地变成了一个易于交往的人。他开始乐于参加船上餐厅里的“侃大山”了。没过多久,“洛阳”号上的高级船员们就全都知道了他的恋爱细节。

“去看看阿登好吗?那孩子盼着见到你,昨夜一准没能睡个踏实觉。”

龙二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毋庸置疑,他已经是大家殷切期盼和热爱的人了。

龙二从皮包里取出送给登的礼品,跟在房子身后,踏上了那段晚夏第一夜自己曾双腿颤抖着爬将上去的昏暗的楼梯。然而这一次却迥然不同——他迈着一种一切都已被人接纳以后的极为坚实稳重的步伐。

登听见了拾阶而上的脚步声。等待使他紧张。他在床上绷紧了身躯,又觉得这脚步声不知为何与自己期盼已久的那种不同。

敲门声响过后,门扉豁然洞开。登看到了一条红褐色的小鳄鱼。恰在此时,乌云散尽的万里长空,把流水般的亮光洒满整个房间。门扉处浮现出来的那条鳄鱼竟在一瞬间里宛若活物一般——在空中僵硬浮游的四肢、猛然张大的嘴巴、正在闪烁的红色眼珠。活物也能用来作徽章吗?他在余热尚未退尽的混沌头脑中思忖着。记得龙二曾经说过,在珊瑚礁海上,环礁内侧一如微波不兴的水池;而在远方海面环礁的外侧,则大浪翻滚彼伏此起,远远望去,飞溅而起的白色浪花恍若幻境一般。登在心中暗想:自己那与昨天相比渐渐远去的头疼,恰似环礁彼端海面上簇拥飞舞的白色浪花。鳄鱼就是他头痛的、他那遥远彼端的权威的徽章。事实是,疾病已使这位少年的神情略显威严。

“喏!给你的礼物!”

在门扉阴影处支撑着鳄鱼的龙二露出了整个身躯。他穿着灰色套头毛衣,脸膛晒得黑黑的。

考虑到眼下这个时刻,登早在心底下定了决心,绝不赔笑!他以疾病作为挡箭牌,成功地保持住了绷紧的面孔。

“真也怪了!本来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怕是又发烧了吧?”

妈妈打着多余的圆场。在登的眼中,妈妈从未如此卑俗过。

“这家伙呀,”龙二毫不介意地把鳄鱼放在枕边说道,“这是巴西的印第安人制作的剥制标本。我说的这个印第安,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印第安啊。祭祀时,那些家伙就把这种小鳄鱼和水鸟的剥制标本放到装饰在头上的羽毛前面,然后在额头贴上三片小圆镜。小圆镜反射着篝火的烈焰,简直就像三眼妖。项链则是豹子的牙齿,腰上还缠着豹皮。他们身背箭筒,手里拿着色彩浓艳的漂亮弓箭……虽说这只是小鳄鱼的标本,可终归也是正式祭祀时礼装的一部分呀。”

“谢谢!”

登只说了这么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抚弄着仔鳄背部朴实无华的隆起部位和萎蔫的肢体。在弄清了积存在红色玻璃球眼珠边缘的巴西乡镇滞销货上的尘埃后,这才开始反复品味起龙二刚才说过的话。温热潮湿、皱褶密布的床单;因火炉而感到闷热的房间;枕头上掉落的自己因干燥而剥离了的唇皮——这是他刚才悄悄剥下的。登在担心:因为这块小小的皮肤,自己的嘴唇看上去是否会显得过于赤红?与此同时,他又下意识地向留有窥孔的抽屉那边瞄了一眼,随即便生出悔意。如果大人们顺着自己的视线,向那边投去怀疑的目光,那可就糟了!不过没有问题,大人们比他想象的要麻木得多。他们正在令人反应迟钝的恋爱中心旌摇曳。

登死死地盯着龙二。龙二那被热带太阳烤黑了的面部越发增加了雄壮感,浓密的眉毛和洁白的牙齿也越来越显眼了。可是,龙二最初的那番长篇大论却让登感到有些做作。他好像是为了迎合登的理想,对登每每在信中写下的夸张情感曲意逢迎。再度看去,龙二的身上仿佛带有某种仿冒的成分。登感到忍无可忍,于是,那句话终于冲口而出。

“哼!我怎么总觉得这东西像是仿造的呀。”

然而龙二却对此做了善意的误解。

“喂,你可不要开玩笑呀!是因为它太小了吗?鳄鱼嘛,小时候都是这么不丁点儿的。你去动物园瞧瞧!”

“阿登,不许说失礼的话。你不如先看看那本集邮册吧。”

早在登伸手前,妈妈就已经让龙二看过桌上那本用龙二寄自各地的信封上的邮票逐个精心贴成的集邮册。

妈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着窗子的亮光,一页一页地翻弄着。龙二则手扶椅背,从上往下依次观看。登在心中自语:两人的侧脸怎么全都这么好看呢!稀薄清澄的冬日光照,温馨地映照在那两张端正的侧脸的鼻梁上,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登的存在。

“这次什么时候出航?”

登忽然问道。

妈妈把惊诧的面孔转向了登。登清楚地看到:那张脸已经变得一片苍白。毫无疑问,对房子来说这是她最想打探的,但同时也是她最不敢问的。

龙二故意依旧凭窗而立。他微微眯缝起眼睛,缓缓答道:

“还不知道。”

这个回答令登受到了打击。房子虽然沉默着,然而她的身姿就好像是一个用小软木塞子封堵起来的瓶子,里面装着各种被风刮起涟漪的感情——一副不知幸福还是不幸的傻女人表情。在登的眼里,当时的妈妈就像是一个洗衣妇。

俄顷,龙二又不慌不忙地这样说道:

“总之,在新年到来之前一直要装卸货物。”

谎言也好真实也罢,这是一种确信自己能够给予他人的命运以力量的男人特有的充满怜悯语调的声音。

——母亲和龙二刚刚走出房间,登就因为愤怒而满面赤红。他不住地咳嗽着,从枕头底下抽出日记本,这样写道:

冢崎龙二的罪状:

第三条 当问他“这次什么时候出航”时,他竟出人意料地回答说“还不知道”。

登放下笔思索了片刻。然而愤怒再次驱使他执笔如是写道:

第四条 他终归再次回到了这里。

片刻以后,登开始为自己的愤怒感到羞耻。“没有感情”的训练跑到哪里去了?他再三鞭策自己,认真细致地检查自己的内心。在确认心底已全无怒意之后,这才重复阅读了第三条和第四条。尽管如此,登仍然认为没有必要对上述两条做任何修改。

这时,登隐隐听到了隔壁房间里的响动。妈妈好像在那里,龙二好像也在那里……自己的房间没有被锁上。登在心中思考着下一个步骤,不由得一阵悸动。在这个没有被锁上的房间里,在这样的上午时分,怎样做才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迅速、真正迅速地悄悄抽出大抽屉,把身子钻进大抽屉留下的空当里呢?


[9]历史用语,泛指大型西洋船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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