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1凌晨时已经下起雪来,但此刻已雪霁天晴。阿显顿仰望了一眼满目霜华的繁星,快步跑了出来2。他当然担心何巴图斯会因等他等得太不耐烦而离去了。这次会晤是要作出一项决定的,但这事在心上却一直是摇来摆去,委决不下,整个一晚都是如此,像患了心病似的,而且只要稍稍想得明确一些,就会其痛不堪。他所以会成这样是因为他手下的何巴图斯(这名不知疲劳和坚决果敢的年轻人)正被雇用来参加一项秘密计划,图谋去炸掉奥地利的某些军火工厂。关于此项计划的种种细节这里似无需一一详述,只知道它的安排相当巧妙与有效也尽够了;但其不足是,它将造成加里西亚3那个地区波兰人的一定的死亡与残疾,这些都是何巴图斯的同胞,他们就都是上述那些厂房的工人。何巴图斯那天午前便向阿显顿汇报过准备业已一切就绪,现在等待的只是阿来下这道命令。

“不到非下不可还是请别下吧,”何巴图斯以他那确切但喉音偏重的英语讲道。“如果确属必要,我们当然不会有丝毫犹豫,只是我们决不希望我们的国人平白牺牲。”

“答复你们什么时候要吧?”

“今天夜晚。我们已经找好了人,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布拉格。”

他此刻匆匆赶赴的正是那个约好的晤面。

“你不会误了吧?”何巴图斯那时就曾讲过。“过了午夜我就再找不到能前去送信的了。”

阿显顿此时正一腔的心事,他意识到如果抵达旅馆后那何巴图斯已经走了,那可是一大解脱。至少能使他缓一口气。德国人已经在协约国这里炸了那么多的工厂,让他们也尝尝这个滋味倒没有什么不对。这样不仅能阻止不少武器与军火的产生,就是对一些非战国的士气也是一种打击。当然这事却是一些政要大员想要撇清的。虽然他们各个全都想在那些他们从来就没听说过的特工所搞出的种种活动里面从中得利坐享其成,他们却对上述那些肮脏的事闭起眼来假作不知,这样到时候扪心自问,他们至少可以弹冠相庆,不曾染指过任何有违乎一名正人君子立身行世的不义之举。阿显顿想起了(带着冷峻的幽默感想起了)他与R之间发生过的一次谈话。曾经有人向他提出过一项建议性的举动,这个他认为理应首先让他的上级知道。

“顺便讲一句,”他以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向R讲道,“我已经找好一名体育干将,他甘愿担当起这项对国王B的行刺任务,酬金则是五千英镑。”

这个国王B乃是巴尔干诸国中某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而这个国家现正处于(企图通过此人的影响而)向协约国进行宣战的危险边缘,因此显而易见此人的消失将是一件大为有益的事。他的继承人的政治倾向尚不确定,因而便有可能说服他使其国家保持中立。阿显顿从R的那迅疾而热烈的眼神中当然看得出他的上级对这一形势是充分了然的。可他却偏偏眉头皱得老高。

“好的,可那又会怎样?”

“我跟那人讲了,我会把他这建议转达过去的。我相信他还是真心实意的。他是亲协约国派。他认为如果德国人一旦得逞他们便将面临国破家亡的危险。”

“既然如此,那他再索求五千英镑干什么?”

“这可是冒大险了,而如果他给协约国干了这么一件好事,那他是否也就有理由从中捞点儿?”

听到这话R只是大摇其头。

“这类事情我们最好不多参与。我们是不能凭这种方法来打仗的。这种事我们就留给德国人去干吧。全是胡扯。我们是绅士啊。”

阿显顿不再回答,只是眼睁睁地盯着他看。他那眼睛里偶尔能放出一种红光,因而使之颇带凶相。他本来就有点儿斜眼毛病,而此刻竟几乎快成了“重瞳”。

“你本来就不该把这类事情也让我知道。那人当初提出这个来时你为什么不一拳头就把他打翻在地?”

“这个可超出我的本领了,”阿答道。“他块头比我要大。再说我也就没想过要去揍他。人家也是客客气气,满有礼貌的。”

“当然啰,这对协约国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情,如果真能让国王B不再挡道。这点我并不否认。但不否认和去赞助,这中间的差别可就大了。依我的看法,一个人如果真是个爱国者,那么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他一头冲上去干就是了,哪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也或许他会想到将来他的遗孀问题。”

“这个问题我就不准备多讨论了。对某些问题不同的人是会有不同的看法的。如果一个人出于对协约国负责竟只手揽下巨大担子,那也就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了。”

阿显顿花了好一阵儿时间来吃透这位上级的意思。

“甭想我会自掏腰包去付这五千英镑。这事门儿也没有。”

“我也就根本未作此想,你也知道我没这么想过。我的要求不高,您只要不在我的身上太多施展您那并不太丰富的幽默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说罢他只是摇头。此刻回想起这段交谈,他禁不住又摇了一回。这些人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急于达到目的,但却吝于手段。他们总是盼望在事成之后可以坐收渔利,但却将能致其成的全部负担责任一概推到别人身上。

阿显顿到达巴黎旅馆的咖啡店时,看到何巴图斯正坐在一张面对店门的座椅上。他发出了一声带痉挛式的微喘,正像你突然扎进一池比你原想的更冷了些的水里时那样。看来是没法再逃避了。他必须作出这个决定。何巴图斯正在那里喝茶。一见阿显顿他那阴沉的脸膛儿一下亮了起来,并伸出一只净是黑毛的大手。这是个肤色黝深的高个汉子,体格魁梧,眼睛黑而凶猛。他身上的一切都表明此人膂力非凡。他行事一往直前,从不怯懦,这也是因为他任事既无得失考虑,也就无所畏惧。

“请问宴会吃得怎样?”阿显顿坐下后他开口问道。“关于我们的计划你向大使阁下提起了吗?”

“没有。”

“不提是明智做法。这些严肃问题最好别和这类人沾边。”

阿显顿细视了何巴图斯好一会儿,满腹心事地。他的面上似乎出现了一丝特异的神情。他警惕十足地静伏那里,就像一头猛虎正待一跃去扑食似的。

“你读过巴尔扎克的《高老头》4吗?”阿显顿突然问道。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学校念书。”

“那你还记得拉斯蒂涅和伏脱冷5之间的一段谈话吗,那时他两人讨论的问题是,如果说只需你的点首之劳(而这事将影响到一名中国的满大人6的死活),就能为你携来无量的财富,那么这事你干吗?这句话最早是卢梭7说的。”

何巴图斯的一张大脸慢慢缩成了一大笑容。

“那与这件事无关。你对下命令感到不安,原因是它会造成大量人众的死亡。这是为你个人的利益吗?当一名将军发动一次进攻时,他明明知道这一来多少多少人定将死于非命。可这是战争啊。”

“何等愚蠢的战争!”

“可它将给我的国家带来自由。”

“带来自由后贵国又会将它怎样?”

何巴图斯没有回答。他只耸了耸肩膀。

“我向你提出警告,如果你不抓住这次机会,下次就难说会不会再来了。我们总不能动不动就派个人过边境吧?”

“可当你一想起轰的一声就会使那么多的人血肉横飞,被炸成齑粉碎屑,你就不感到不安吗?而且不光是有死的,还会有伤残的?”

“我也不喜欢这样。我跟你说过,正是因为这事涉及到我的同胞们的生命问题,所以我们才不能不慎重,除非必要,否则决不能干。我当然不愿意看到那些可怜的人被屠杀的命运,但果真就这样了,我也会照样不误吃饭睡觉的,那么你哪?”

“我恐怕会办不到。”

“行了,那么怎么办吧?”

一霎间,阿显顿的思绪又回到了他跑过来时那个霜晨的天宇高处的百千繁星,而他对这些还注目了好一阵子。此刻与他在大使馆的广阔大厦里听爵士大谈其荒唐故事等等,已经是那么辽远,恍同隔世。沙弗先生的那些过敏,他的那点细小私情诡秘,白尔灵的痴情和露西·奥本的种种:何等的藐如无物!人哪,从生到死,只是在愚昧之中度其一生的。一个何等渺不足道的生命!迢迢明星还在那天无纤云的碧空上闪耀照射着。

“我累了,我已经想不清楚。”

“可我马上得走。”

“那就抛币来决定吧,如何?”

“抛币?”

“不错,”阿显顿道,说着从衣袋里取出硬币一枚。“如果落下来时是正面朝上,那你的手下就去干吧,如果是反面朝上,那就通知他们算了。”

“很好。”

阿显顿把硬币在大拇指指甲盖上掂了掂,然后轻轻弹到空中。两人都盯着看它旋转,而当它一落在桌上时阿显顿一下便用手把它捂住。两人都凑了过去,争着去看阿显顿把手慢慢撤去后的结果。何巴图斯深深地倒吸了口气。

“好了,这事就这么着吧,”阿显顿道。

1 想系指与何巴图斯的约会时间,事见前一章“大使阁下”的开头部分。

2 理应指自大使馆跑了出来。

3 见前“幕后记历”注。

4 《高老头》是法国大小说家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里面的最早一部小说。

5 拉与伏都是出现在巴尔扎克的这部(以及以后多部)小说里的阴谋家与野心家的典型,而伏还是拉的“引路人”,但结果拉最后混上部长,伏(原是一名逃狱罪犯)也当上了巴黎警察厅厅长。

6 即英语mandarin一词的汉译(这里从林语堂之旧译),特指满清官吏,也泛指这个朝代的达官贵人。

7 Rousseau(1712-1778),法国著名政治哲学家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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