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能够看到,迄今为止我们毫无偏袒地采用小说的形式,把相继出现的人物和事件中那些可怖、残酷、美好、伟大、血腥的、低下的东西放在我们读者的面前。

如今,我们谈到的这些人都去世了,只有事件是永存在历史中,这些事件不会消亡而始终存在。

好吧,我们能够召唤躺卧在坟墓中所有这些尸体:其中很少人享尽天年,我们可以对米拉波说:“民权保护者,起来吧!”对路易十六说:“殉难者,站起来吧!”我们能够说:“你们都站起来吧,你们这些名叫法弗拉斯、拉法埃特、巴伊、美国人富尼埃、刽子手儒尔当、马亚尔、梅里库的泰鲁瓦涅、巴纳夫、布耶、加芝、佩蒂翁、马尼埃尔、丹东、罗伯斯庇尔、马拉、韦尼奥、迪穆里埃、玛丽-安托瓦内特、康庞、巴尔巴鲁、罗兰、罗兰夫人、国王、王后、工人、农权保护者、将军、屠杀者、政治家,站起来吧!请你们说说我有没有把你们介绍给我的一代,给人民,给成年人,尤其给妇女们―换句话说,介绍给我们子女的母亲们。我要对他们讲述历史,如果不是像你们实际的那样介绍―谁能自夸已经掌握了你们的所有秘密?―至少是像我见过你们的那样介绍。”

我们能够对那些不矗立在我们经过的道路两侧的事件说:“七月十四日是伟大而光辉的日子,十月五日、六日是阴森吓人的夜晚,练兵场事件是血腥的暴风雨,火药和闪电、炮声和霹雳交织在一起,六月二十日是有预见的入侵,八月十日是可怕的胜利,九月二日和三日是可恶的回忆,我把你们说得对吗?我把你们叙述得对吗?我巧妙地撒过谎吗?我是否在宽恕你们或者诽谤你们?”

这些人会回答,并且这些事件也会回答:

“你在寻求不带仇恨、不带激情的真理,你还没有把它说出来,却以为已经提过了,你忠于过去的一切荣誉,对于现今一切眼花缭乱的事却无动于衷,而又信任未来的一切许诺,对你不加赞美,应该宽恕。”

好吧,我们不是作为被选的审判官来著书的,而是作为不偏不倚的叙述者,我们要一直干到底,为此每一步都使我们迅速靠近这个目标。我们在一些斜坡上滚,在九月二十一日君主政体消灭之日,在一月二十一日国王死亡之日,很少有停顿。我们听到保安警察吕班在国王监牢窗口下,用洪亮的嗓音宣布共和国的成立,而这种宣告把我们带回到丹普尔堡。让我们返回阴沉沉的建筑物中,在那儿囚禁着一位重新变为平民的国王,一位始终是王后的王后,一位将要成为殉难者的童贞女,以及两名如果不从出身而从年龄来说还是无辜的可怜的孩子。

国王在丹普尔堡;他怎么会来到这儿?有人事前就想让他居住在这座可耻的监牢里吗?

佩蒂翁原先有个念头要把他送住法国中部,把香博给他,在那儿作为不问政事的国王。

假定欧洲的君主使他们的部长、他们的将军、他们的声明里都保持沉默,满足于注视着在法国发生的一切,而不想介入法国的内部政治,这种八月十日的废黜,这种在一座漂亮的宫殿里、在一种美好的气候中、在人称法国的花网之中的囚禁生活,对于一个不仅要补赎自己的错误,还有路易十五及路易十四的错误的人来讲,不能算是十分残酷的惩罚。”

旺代刚刚起义,

有人反对说从卢瓦尔省可以策划大胆的行动。理由似乎很充分:大家放弃香博不谈。

立法议会指定卢森堡宫。卢森堡宫是玛丽·德·美第奇的佛罗伦萨式宫殿,十分清静,有着与杜伊勒里宫花园相媲美的花园,对于一个丧失了王位的国王来说,这是一个不比香博逊色的住处。

有人反对说宫殿的地窖通向地下墓地,兴许只是公社的一种借口,它想把国王抓在手心里,但这个借口也不无理由。

公社因此赞成丹普尔堡。公社的意思不是指丹普尔堡的塔楼,而是丹普尔宫堡,以前的骑士团团长的府邸,德·阿尔图瓦伯爵的一所别墅。

在移送的时候,甚至还要晚一些,当佩蒂翁带领国王全家去王宫,当国王全家被安置在那儿,当路易十六在布置新居时,一封告密信送到公社,马尼埃尔被打发来最后一次更动市政厅的决定,并用塔楼代替宫堡。

马尼埃尔来后检查了指定作为路易十六和玛丽一安托瓦内特住宿的地方,下楼时羞愧满脸。

楼塔是无法居住的,只能让看门人之流来使用,它的面积不够大,房间狭小,床铺污秽不堪,满是小虫。

在这件事上,紧随垂死王族的宿命更多于判官的可耻预谋。

国民议会方面,对国王的伙食费并没有讨价还价。国王食欲旺盛。这倒不是我们对他的谴责:食量大是波旁家族的天性。然而,国手吃得很不恰当。在杜伊勒里宫的人惨遭杀害之时,他竟然吃得津津有味。不仅在受审中,他的审判官谴责他这种不合时宜的进食,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历史,无情的历史也把这一点载入史册。

国民议会为此同意用五十万利弗尔作为国王的伙食费。在国王住在丹普尔堡的四个月中,开销是四万利弗尔.每月一万法郎,每天三百三十三个法郎―用指券计算,这是实情,可是在这个时期,指券价值降低了百分之六或百分之八。路易十六在丹普尔堡时,有三个仆人和十三个官员要吃饭。他的午餐每天包括四道冷热盆,两道烤肉,每道三块,四道甜食:三道糖煮水果,三盘水果,一瓶波尔多红酒,一瓶莫瓦西亚白葡萄酒,一瓶马德拉葡萄酒。

单独或和儿子一起时,他饮酒;王后与亲王夫人们只喝水!在物质这方面,国王倒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然而他主要缺少的是空气、运动、日光与树荫。

路易十六习惯在贡比涅和朗布依埃狩猎,习惯凡尔赛与大特里阿农宫,发觉自己一下子不是紧缩到一个大院,一个花园,一个散步场,而是缩小到一块光秃秃干旱的土地上,有着四块干枯的草坪,几株细弱、枯萎、被秋风吹落树叶的树木。

在那儿,每天两点钟,国王和他一家人散步。不,我们搞错了:在那儿,每天两点钟,有人带着国王一家人散步。

这是前所未闻的、残忍的、凶狠的,但是比起马德里宗教裁判所的地下室、威尼斯十人委员会的铅锤、斯皮尔堡的黑牢,还不算凶狠,还不算残忍。

请注意这点,我们既不原谅国王,也不原谅公社,我们只是说:丹普尔堡是一种报复行为,可怕的、致命的、愚蠢的报复行为,因为,人们使一项判决变成一项迫害;使一个有罪的人变成一名殉难者。

:现在,我们要描述各个不同人物在他们的各个主要时期的景况。

国王眼睛近视,面颊肌肉松弛,嘴唇下垂,步履沉重而摇摆,看上去像个受到命运打击的朴实庄稼汉,他的伤感属于一个农民被雷电烧毁了谷仓,或者冰雹损坏了麦子感受的那种伤感。

王后的态度一如既往,又生硬又高傲,咄咄逼人;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她荣华富贵的年代中引起人们的爱、而在失败的时刻,她引起人们的忠诚,但引不起怜悯。怜悯出自同情,而王后一点儿也不给人以同情。

伊丽莎白夫人穿着白色的长外衣,象征着她肉体与灵魂的纯洁;她的金色头发不施扑粉,飘扬起来时变得格外漂亮;伊丽莎白夫人在她的帽子和腰部系上一根天蓝色的带子,看上去是全家的守护天使。

长公主虽然有年龄赋予的魅力,很少引人兴趣;她是像她的母亲玛丽―安托瓦内特和玛丽一泰莱丝那种典型的奥地利女人,眼神中有王族血统以及猛禽的蔑视和傲慢。

小王储一头金发,面颊白皙而有点儿病容,十分引人注目,但是他长着一双生硬而倔强的蓝眼睛,有时有一种超过他年龄的表情,他懂得一切,只要他的母亲看他一眼,他就心领神会地遵循她的指示行动,他那幼稚的政治诡诈往往使刽子手也会落眼泪,可怜的孩子甚至感动了肖梅特!肖梅特,这个有一张瘦削面孔的狡猾的人,这头戴着圆框眼镜的黄鼠狼!

“我要给他教育,”前检察官的书记对国王的随身男仆于先生说,“但他必须远离他的家庭,使他忘了自己的出身。”

公社既残忍而又轻率;说它残忍,因为它用恶劣的待遇,气恼,甚至辱骂对待国王全家,说它轻率,因为它让人看到国王一家软弱、极度疲乏及囚徒生活。

每天,它派遣新的看守作为保安警察去丹普尔堡。他们进去时是激烈反对国王的敌人,他们出来时是反对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的敌人,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情国王,怜悯孩子们,歌颂伊丽莎白夫人。

因此他们在丹普尔堡,以为会看到公狼、母狼、狼崽子的地方见到些什么呢?见到一个正直的布尔乔亚家庭,一位略微高傲的母亲,属于埃米尔一类人物,不许别人碰一下她长外衣的下边,但要说是暴君,简直是捕风捉影!

这一家如何消磨日子呢?

让我们根据克莱里的话来讲一讲吧。

首先看一眼监牢,然后再谈囚犯。

国王被关闭在小塔楼里,小塔楼与大塔楼是背靠背的,没有内部通道;它是个长方形建筑,两侧有两座墙角塔,一座城角塔中有一个小楼梯,从第二层开始通往平顶上的一条长廊;另一座墙角塔里有一些小房间与塔楼对应。

建筑物的主楼共有五层。第二层由一间候见室、一间饭厅以及与墙角塔相连的一个小间组成,第三层布局差不多相同;最大的一间用作王后与王储的卧室,第二间房间归长公主与伊丽莎白夫人使用,它与第一间之间隔着一间相当阴暗的小候见室,必须穿过这间房间才能进入墙角塔的小间,而这个小间,不过是英国人所称的盥洗室,是供国王全家、保安警察官以及士兵们公用的。

国王住在第四层,它包括同样数目的房间,他睡在大房间里,这间与墙角塔相连的小间用作他的阅览室,旁边是一间厨房,前面有一个暗间,在起初的日子里谢米利先生、于先生与国王分开之前,是给他们住的,自从于先生离开后,一直被贴上封条。

第五层是关闭的,底层用于做饭,不派其他用处。

目前,国王全家怎样生活在这个半似牢房、半似公寓的狭窄的空间里?

我们马上就要讲到它。

王通常在早上六点起床,他自己动手刮胡子,克莱里给他梳洗穿衣,然后,梳妆打扮完毕,他立即去阅览室,也就是收藏着一千五百或一千六百册图书的马尔特骑士团档案图书室。一天,国王在那儿找书时,用手指着伏尔泰与卢梭的著作给于先生看。

随即,他轻声说:

“喂,就是这两个人断送了法兰西!”

进入阅览室后,路易十六跪了下来,祷告五六分钟,然后阅读或工作到九点,在这期间.克莱里收拾国王的房间,准备早点,并下楼去王后的房间。

国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坐下来翻译维吉尔或者贺拉斯的颂歌作为消遣―为了继续对王储进行教育,他自己重新开始学习拉丁文。

这个房间太小,房门一直开着,保安警察站在卧室门口,通过打开的门看到国王所干的一切。

王后只有在克莱里来到时才敞开房门,为的是房门关着,保安警察也就不能走进她的房门。

那时,克莱里为年轻的王子梳头,整理王后的梳妆品,再去长公主以及伊丽莎白夫人的房间里为她们做同样的事情。这既迅速而又宝贵的梳洗时间是克莱里向王后与公主汇报他所了解到一切情况的时间,他打一个暗号表示他有些话要讲:于是王后和公子中的一个设法与保安警察闲聊.而克莱里趁保安警察分心的当口,迅速而又悄悄地讲出他要讲的事。

九点钟的时候,王后、两个孩子和伊丽莎白夫人上楼来到国王房间里,在那儿用早点;进甜食时,克莱叭收拾王后与公主们的房间;一个名叫蒂佐的人和他的老婆被增派给克莱里,借口帮助他服务,而实际上是为了窥视国王全家,甚至保安警察。丈夫是旧时的城门官,这是一个冷酷而刻毒的老头,对他人毫无感情,那位老婆对女儿怀着极大的爱,竟爱到这个程度,以致跑去告王后的密,只是希望重新见到与她分开的孩子。

早上十点,国王下楼到王后的房间里,并在那儿消磨白天。在那儿,他几乎专心一意地留心王储的教育,让他背诵高乃依或拉辛作品的某些片段和章节,给他上地理课,练习描画和绘制平面图―三年来,法国被划分为许多省,国王专门教他儿子这部分王国地理。

王后呢?她照管长公主的教育,她有好几次停下来陷入忧郁的沉思之中,当发生这种情况时,长公主让她沉浸在这种陌生的痛苦里,至少可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蹑手蹑脚地离开,向她的兄弟示意保持沉默;王后经过长时间的沉思后,随即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上,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滴在她已经呈现出象牙色调泛黄的手上。当时,这个可怜的女犯人在无边无际的遐想中,在无穷无尽的回忆田野上得到片刻的自由,可怜的女犯人似乎总是突如其来地从她的梦幻中惊醒过来,环顾一下她的周围,垂下脑袋,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自己的牢房里。

在中午,三位公主到伊丽莎白夫人房间去换下她们早上穿的长外袍,这时公社出于避嫌,让她清静一会儿,没有任何保安警察留在那里。

在一点钟,假如天气容许的话,人们让国王全家下楼到花园里,四名保卫警察官员和一名国民自卫军团长伴随着他们,更确切地说,监视着他们。因为在丹普尔堡有大量工人雇来拆房子,砌新墙,犯人们只能使用栗树小径的一部分。

克莱里参加这些散步,他在那儿让年轻的王子打球或者玩小圆铁片,让他可以得到一些锻炼。

两点钟大家重新回到塔楼。克莱里伺候大家吃饭,每天这个时刻,桑泰尔由两名副官陪伴前来丹普尔堡;他谨慎小心地视察国王与王后的两间套房。

偶尔国王对他说上几句话;王后却从来不与他搭话,她已经忘了六月二十日以及她全亏了这个人的帮助。

饭后,大家重新下到二楼,国王和王后或者他的妹妹玩一盘皮克牌或者双六棋。

这时候轮到克莱里吃饭。

到了四点,国王在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或某一张大扶手椅上凑和着睡个午觉;那时,万籁俱寂:公主们拿起一本书或她们的针线活,而每个人甚至连小王储也一动不动。

路易十六几乎是一睡就着―我们说过他是难以抵挡肉体的需要的。国王就这样有规律地睡上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他醒来后,大家再继续闲聊:有人呼唤克莱里,他总在近旁。克莱里给王储上书法课,课后,他带领年幼的王子去伊丽莎白夫人处,让黑夜降临,国王全家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王后高声朗读宜于让孩子们感到高兴或受教育的一些读物,伊丽莎白夫人在王后困乏时接替她。朗读继续到八点,在八点钟,小王子在伊丽莎白夫人的房间里吃晚饭:国王全家都一起参加这顿晚饭,在这段时间里,国王拿起他在图书室里找到的《法兰西水星报》合订本,给孩子们猜谜语和字谜。

王储吃完晚饭后,王后教她儿子做祈祷:

“全能的天主啊,您创造了并救赎了我,我祟拜您!保护我父亲国王以及我们全家的性命,保护我们反对敌人:给图尔泽尔夫人足够的力量去承担她为了我们而忍受的一切。”

跟着,克莱里为王储脱去衣服,安排他睡下,两位公主之中的一个留在他旁边直到他进入梦乡。

每天晚上,在这个时刻,有一个报贩大声喊叫当天发生的新闻:克莱里乘机了解一些情况,并将报贩喊叫的内容转告国王。到了九点,国王开始用晚餐。

克莱里用一个托盘把晚餐送给正在照看小王储的公主。晚餐用毕后,国王又进入王后的房间,把手伸给她并和他的妹妹道晚安,吻了吻孩子们,再回到他的房里,躲进图书室,在那儿看书一直看到半夜。

公主们呢,她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保安警察之中的一个留在和她们两个房间隔开的小间里;另一个跟着国王。

克莱里那时将他的床靠近国王的床放好,可是路易十六要等待新换岗的保安警察上了楼,知道他是什么人以及他是否曾经见过才上床睡下―保安警察在上午十一点、下午五点及半夜换岗。

这种生活方式一成不变,国王住在小塔楼时期都是这样,换句话说一直到九月三十日。

人们看到,境况十分悲惨,尤其他高尚地忍受着这种境况更值得同情,所以目睹这种情景,连最抱敌对情绪的人也都心肠变软了。他们是来监视一个可憎的暴君,他危害过法国,杀害过法兰西人民,召来过外国兵。他们是来监视一位王后,她同时兼有梅萨琳的淫乱和叶卡特琳娜二世的放荡―他们发现的却是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老好人,与他们随身男仆不分彼此:他吃得下,喝得多,睡得香,玩玩皮克牌,下下双六棋,教他儿子念拉丁文和地理,让他孩子们猜谜语和字谜―他们发现一个傲慢不逊的女人,然而她既威严、沉着、顺从,而又十分漂亮,她教女儿学做绒绣,教儿子做祷告,对仆人说话温和,并且称一名随身男仆为“我的朋友”。

开始时是满怀仇恨的:这些人中间的每个人都怀着憎恶与报复而来,一开始就发泄这种感情。接着,他们逐步产生同情;早上他从自己家里出来时,昂起头,怒气冲冲,而回来时,低着头,神情忧郁,他的老婆等待着他,对此感到很惊讶。

“呀!是你!”她叫起来。

“是的。”他简洁地说。

“怎么!见到暴君吗?”

“我瞧见他啦。”

“他样子很凶吗?”

“他长得就像马莱区的有小收入的人。”

“他在干什么?他一定暴跳如雷!他诅咒共和国!他……”

“他和孩子们一块儿学习,教他们学拉丁文,与他妹妹打皮克牌,猜字谜来逗他妻子。”

“这么说,他没有内疚,不幸的人?”

“我瞧见他吃饭,他吃得心安理得,我瞧见他睡觉,我保证他没做恶梦。”

轮到他老婆陷入沉思了。

“那么,”她说,“这么说,他不像人家说的那样残忍,那样有罪吗?”

“有罪,我不清楚,残忍,我保证并非如此,不幸,这倒是肯定的!”

“可怜的人呀!”女人说。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公社越是贬低它的犯人,越是显出他毕竟只是一个像旁人一样的人,而其他人越是同情这个他们引为同类的人。

这种同情有时对国王本人,对王储,对克莱里当面表示出来。

有一天,一个石匠忙着在候见室墙上打洞,要装一个大门闩。在工人吃饭的时候,王储在玩弄他们的工具,这时,国王从孩子手中接过榔头和凿子,他本人是个熟练的锁匠,向他指点应该用什么方式去使用它们。

石匠从他坐着吃面包与奶酪的那个角落里,惊异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

他并不是在国王和王子面前起立,而是在大人和小孩面前站起身,随即走近他们,嘴里还塞满面包,但把帽子抓在手上。

“好吧,”他对国王说,“您从这座塔楼里出去以后,您可以夸耀曾经为您自己的监牢干过活!”

“唉!”国王回答,“我什么时候和怎样从这儿出去呢?”

王储哭了起来,工人们也在擦眼泪,国王任凭榔头与凿子掉在地上,回到自己房间.在那儿他长时间地大步踱来踱去。另一天,像往常一徉,有一名卫兵上楼来,在王后门口站岗,这是一名郊区人,衣着粗糙,但很整洁。

克莱里一个人在房间,专心看书。卫兵以深切关注的神情凝视着他。

片刻之后,克莱里因事被叫到别处,站起身子,打算走出房门,但是,郊区人一面向他举起武器,一面用低沉、羞怯、几乎颤抖的嗓音说:

“不能通行。’

“怎么回事?”克莱里问道。

“因为有命令要我监视您。”

“监视我?”克莱里说,“您肯定搞错啦。”

“您不是国王吗?”

“这么说,您不认识国王?”

“我从未见过他,先生,但是,假如必须要我讲的话,为了见他,我宁可在别处而不是在这儿见到他。”

“说轻点!”克莱里说。

随后,指着一扇门。

“我要走进这个房间,您将瞧见国王:他靠近一张桌子坐着看书。”

克莱里进房后向国王讲述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于是,国王站起来,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踱来踱去,好让这个老实人把他看个够。

因此,他一点没有怀疑到国王是为了他才离开座位的。

“啊!先生,”郊区人对克莱里说,“国王是多么好呀!至于我,我可不会相信别人讲他对我们所干的一切坏事。”

一天,另一名卫兵站在国王一家散步场所的尽头,他使显赫的犯人们明白他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他们。在第一圈散步时,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种暗示,然而,在第二圈,伊丽莎白夫人走近哨兵,看他是不是对她说话,不幸的是,这个面庞文雅的青年人,或是出于惧怕,或是由于尊敬,竟然哑口无言,然而眼睛里却闪着泪珠,用手指着一堆瓦砾,大概有一封信被藏在那儿。克菜里借口替小王子找三毛球,在石头中间搜寻,但是保安警察毫无疑问猜到他在那儿寻找什么,命令他离开并禁止他再和哨兵讲话,否则就要让他离开国王.

只是,所有接近丹普尔堡犯人的人并不表现出同样的崇敬与怜悯的感情:对许多人来讲,仇恨与报复的根子太深,以致用布尔乔亚道德去忍受王室厄运的情景并未能使他们消除仇恨,有时国王与王后不得不忍受无礼的话语、辱骂,甚至侮辱。

一天,在国王身边站岗的一个名叫吉姆斯的保安警察是个英语教师,这个仿佛是附在国王身上的影子一步也不离开他。国王走进阅览室,保安警察也跟了进去,坐在他旁边。

“先生,”国王像通常一样和气地说,“您的同事们习惯于让我单独一个人留在这个房间,既然门一直是开着的,我就不会逃过他们的注意。”

“我的伙伴们,”吉姆斯回答,“按照他们的方式干,而我则按照我的方式干。”

“请注意,先生,”国王又说,“房间这么小,不可能在这里面呆两个人。”

“那么,去大一些的那间好啦。”保安警察粗暴地答道。

国王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回到他的卧室,英语教师跟着他,继续缠住他,直到他换岗为止。

又一天早上,国王把正在站岗的一名保安警察看作是他前一晚见过的保安警察―我们说过他们有在半夜更换保安警察的习惯。

他关心地向他走去。

“啊,先生,”他说,“我很遗憾人家忘了给您换岗。”

“您这是什么意思!”保安警察粗野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您一定十分疲倦了。”

“先生,”这个名叫默尼埃的人回答,“我来这儿是监视您在干什么,而不是由您来关心我干什么。”

接着,他把帽子压低,靠近国王。

“没有人,而你比别人更没有资格,”他补充说,“来多管闲事!”

有一次,轮到王后,她冒险去向一名保安警察问话。“您住在哪个区,先生。”她问在场看她吃午饭的士兵之中的一个。

“祖国,”这人傲慢地回答。

“但是,我觉得,”王后又说,“祖国指的是法国吧?”

“除去被您召唤来的敌人所占据的那部分。”

特派员之中的某些人谈到国王、王后、公主或年幼的王子总是加上某些淫秽的修饰词或者下流的脏话。

一天,一个名叫蒂尔洛的保安警察对克莱里说话,嗓门之高使国王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到他的恐吓。

“假如刽于手不把这该死的一家送上断头台,那么,我自己铡掉他们的脑袋。”

在外出散步时,国王和全家必须经过一大批哨兵面前,其中好几个甚至站在小塔楼里面。当宪兵团长和保安警察经过时,卫兵总向他们举起武器致敬,但是轮到国王走过,他们就把武器放在脚下或把背转过去。

甚至站在塔楼下层,在外面站岗的卫兵也一样。国王经过时,装着戴帽子和坐下一样。但是国王一走过去,他们就站起来,脱去帽子。

侮辱者还要干得更过分些,一天,卫兵觉得向保安警察与官员们致敬而不向国王致敬还不满意,在牢房门的里面一侧写上:

 

断头台是常设的,它等着暴君路易十六!

 

这是一种新发明,取得很大的成功,卫兵们群起仿效,不久丹普尔堡所有的墙上,尤其是国王一家上下楼的楼梯的墙壁上,都布满了这一类题词:

 

给否决夫人点厉害看看!

我们会让这头肥猪吃定量的东西!

打倒红勋带!一定要绞死小狼崽子!

 

其他一些题词是作为某些图画附加的文字说明,以解释某些带有恐吓性的画面。

这些图画之中的一幅画着一个人在绞架上,下面写着这样几个字:

 

路易在洗空气浴。

 

然而最激烈而又折磨人的人莫过于两名丹普尔堡的常客:一个是鞋匠西蒙,另一个是工兵罗歇。

西蒙身兼数职:他不仅是鞋匠,而且是保安警察,不仅是保安警察,还是负责监视丹普尔堡的工程与附属建筑物的六名特派员之一;在这三种头衔下,他不离开塔楼一步。

这个人是侮辱的化身,他对王宫儿童的残酷是出名的。每次他出现在犯人面前,就是为了对他们进行一次新的凌辱。

假如随身男仆用国王的名义要求什么东西。

“瞧,”他说,“加佩要什么东西叫他一下子要全。我可不愿意为他费神再上一次楼。”

罗歇和他差不了多少。不过这人倒不是一个坏人,八月十日在国民议会门口,他曾把年轻的王储抢在手上,并将他放在主席的办公桌上。罗歇过去是鞍具制造商,在桑泰尔军队中被提升为军官,然后成了丹普尔堡的看门官。他惯常穿一身工兵制服,留着长长的胡子,一顶黑呢的贝雷帽顶在头上,挂着一把大刀,腰上围着一条皮带,上面挂了一大串钥匙。

他是被马尼埃尔安置在那儿的,该说是照看国王与王后,防止别人伤害他们,结果倒是他自己伤害他们;他就像一个孩子,别人托付他看管一只有许多鸟的鸟笼,并叮嘱他照看好不要让别人折磨它们,而这小孩子为了消遣,把这些鸟的羽毛给拔掉了。

当国王要求外出,罗歇就来到门前,他总是让国王等上好一会儿才打开门,听任国王呆着而他摇晃着一大串钥匙,然后哗啦啦拉开门闩;等门闩打开,门打开后,他仓促地跑下去,站在最后的边门处,嘴上衔着一支烟斗;然后向国王一家出来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妇女们,喷出一股浓烟直冲他们的鼻子。

这些可耻的怯懦行为有国民自卫军可以作证,他们非但不反对这样欺负人,反而常常搬来凳子,坐下来如同观众欣赏演出。

这一切鼓励了罗歇,使他到处宣扬:

“玛丽-安托瓦内特自以为了不起;可我使她卑躬屈膝,我!伊丽莎白和小家伙身不由己地对我行屈膝礼。边门这么低,她们不得不弯下身子!”

跟着,他补充说:

“每天,我为你们对准她们的鼻子,对准这个或对准另一个,喷上一口我烟斗里的烟。他妹妹最后不是问我们的特派员:‘罗歇为什么总是在抽烟?’‘很明显这会使他高兴!’特派员们回答.”

在所有的大赎罪中,除去对受刑的人处以极刑外,总有人让被判刑的人喝下酒滓和胆汁―对于路易十六,这人的名字叫罗歇或西蒙,对于拿破仑,这人的名字叫赫德·洛。此外,当囚犯已经受刑,当受刑者结束了生命时,就是这些人美化了他的极刑,圣化了他的死!没有红衣狱卒,圣赫勒拿岛会是圣赫勒拿岛吗?没有那位宪兵和那位鞋匠,丹普尔堡会是丹普尔堡吗?这就是传说中真正的人物,而且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为漫长的、凄惨的故事中的人物。

然而,犯人们虽是这么不幸,他们还保留一个巨大的安慰:他们团聚在一起。

公社决定要把国王和他一家分开。

九月二十六日,共和国宣布成立后的第五天,克莱里从一名保安警察处了解到,指定给国王使用在大塔楼中的套房不久即将准备定当。

克莱里不胜悲痛地把这个凄惨的消息转告给他的主人,而后者仍然保持他惯常的勇气。

“请尽力事先打听到,”他说,“这个令人难受的离别日子,并把它告诉我。”

遗憾的是克莱里什么也不知道,也就无法再多告诉他一些情况。

在二十九日上午十点,全家正聚在一起时,六名保安警察进到王后房间,他们持着公社的决定前来拿走犯人们的纸张、墨水、钢笔和铅笔。搜查不光是在房间里,而且对犯人进行了搜身。

“你们需要什么东西的话,”他们称他为夏尔博尼埃的人说,“你们的随身男仆可以下楼把你们的要求写在放在会议室里的一本登记薄上。”

无论国王还是王后都未提出抗议,他们在自己口袋里寻找,并把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公主们和仆人都模仿他们的行为。

当时只有克菜里耳边掠过一名保安警察的几句话,了解到国王将在当天晚上被转移到大塔楼去,他告诉了伊丽莎白夫人,后者转告了国王。

一直到晚上也没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每一下响声,每一次叩门都使犯人们心惊胆战,惶惶不安地伸出手来紧紧抓在一块儿。

国王逗留在王后的房间里的时间比往常晚得多,然而他们不得不离开。

终于,门被打开了。早上来过的六名保安警察带着公社的一项新决议回来,他们向国王宣读了这项决定:这是一道正式命令,将他转移到大塔楼中。

这一下子,国王没法保持冷漠了。在可怕而凄凉的道路上这新的一步会把他带到哪儿呢?他所走近的是神秘和未知,而且是带着颤抖与眼泪靠近的。

告别是漫长而痛苦的。国王终于不得不随着保安警察走了。房门在他背后关上,发出了从未有过如此凄凉的一阵响声。别人是那么迫切地要对犯人施加这种新的痛苦,他们带国王去的套间根本还未完工:还只有一张床,两张椅子,油漆和胶水都还未干,房间里散发出一阵难以忍受的气味。

国王并没有抱怨就上床入睡了。克莱里在靠近他的一张椅子上度过了夜晚。

按照他的习惯,克莱里叫起国王,给他穿衣打扮;然后他打算回到小塔楼去为王储穿衣,可是遭到反对,保安警察之中一个名叫韦隆的人对他说:

“你不能再和其他犯人来往。国王再也见不到他的子女啦。”

克莱里这一次可再没有勇气把这个致命的消息转告他的主人了。

到了九点,国王对于决定的严酷性还一无所知,要求带他去和家里人会晤。

“我们没有这方面的命令。”特派员们说。

国王坚持要去,然而他们拒不答复,走开了。

国王单独和克莱里留下来。国王坐着,克莱里把身子靠在墙上,两个人都被压垮了。

一个半小时后,走进两名保安警察,一名咖啡馆侍者跟在后面,带给国王一片面包和一瓶汽水。

“先生们,”国王问道,“这么说,我不能与家里人一块儿用餐了吗?”

“我们将执行公社的命令,”他们之中的一人回答。

“可是,倘若我不能下楼,我的随身男仆,他能不能下去呢?他要照料我的儿子,而我希望他继续服侍他?”

国王这样爽直、这样不怀敌意地提出要求,使这些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这种声调,这种模样,这种强忍的悲痛远远出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都感到一阵发懵。

他们只能回答说这不取决于他们,就走了出去。

克莱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焦急不安地凝视着他的主人,他看到国王拿起别人刚才给他送来的面包,掰成两半然后给了他一半。

“我可怜的克莱里,”他说,“似乎他们忘掉了您的早点,把我这半片面包吃了,我嘛,有另一半就够了。”

克莱里拒绝了,然而国王一再坚持,于是他接受了面包,不过在取面包时,他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了。国王自己也哭了。十点钟的时候,一名保安警察领来了在套房工作的一些工人。那时,这个保安警察带着几分同情的神情靠近国王。“先生,”他对国王说,“我刚才看到你们家里人在吃早饭,我受委托告诉你家里人都健康平安。”

国王感到心里宽慰了一些,这个人的恻隐之心对他有好处。

“我感谢您,”他回答,”并请求您,将我的情况作为回答告诉我家里人,对他们说,我也一样,身体很好。先生,我现在能不能得到几本我留在王后房里的书呢?可以的话,能否请您把它们拿来给我?”

保安警察求之不得,但他感到十分尴尬,因为他目不识丁。最后,他向克莱里承认他的为难之处,要他陪同前去亲自辨认一下国王所要的书籍。

克莱里太高兴了:这不失为一种办法,可以告诉王后有关她丈夫的消息。

路易十六向他使了一个眼色,这个暗示包括了所有的叮咛。

克莱里发现王后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有伊丽莎白夫人和她的孩子们。

女人都眼泪汪汪―小王储开始哭泣,可是孩子们眼中的泪水很快干了。

瞧见克莱里走进来,王后、伊丽莎白夫人和公主都站了起来,不是用嗓子而是靠做手势向他打听。

小王储迎着他奔去,大声欢叫:

“是我的好克莱里呀!”

可惜,克莱里只能讲几句克制的话,因为两名伴着他的保安警察和他一起在房间里。

王后再也克制不住了,直接问他们。

“啊!先生们,”她说,“请发一下慈悲,让我们能和国王一块儿过,就是白天和吃饭一会儿工夫也好!”

其余的女人们什么也不说,而是把手合在一起。

“先生们,”王储说,“请你们,让我父亲回来与我们在一起,我要为你们向天主祈祷!”

保安警察四目对视,不吭一声。这种沉默引起女人们发自内心无限悲痛的呼叫和号陶大哭。

“啊!好吧,就这样了!”与国王讲过话的人说,“他们今天还是在一块儿吃饭吧!”

“不过,明天呢?”王后说。

“夫人,”保安警察回答,“我们的行动取决于公社的决定。明天,我们将按公社的命令办事。公民,这也是您的看法吗?”保安警察问他的同伴。

这人点头表示赞同。

焦急期待着这个示意的王后和公主们发出一阵欢呼。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紧紧地贴在胸口,伊丽莎白夫人双手伸向天空,感谢上帝。这种如此出乎意外的喜悦,使她们发出呼叫和流出泪水,叫人看来近乎悲痛。

保安警察之中的一个抑制不住他的泪水,而西蒙大声说:

“我相信这伙女人要让我哭了!”

接着,他问王后:

“您在八月十日杀害老百姓时,没有这样哭吧!”

“唉!先生,”王后说,“人民曲解了我们的感情!如果他们更好地了解我们,他们会像先生您一样做法,他们将为我们哭泣!”

克莱里取了国王所要的书回上楼去,他赶快向主人报告了这个好消息,而保安警察与他几乎一样着急;谁都乐于做好人!中饭开在国王房间里,全家被带到那儿,可以说是节日的宴会,大家以为赢得一天就是赢得了一切。

果然,他们赢得了一切,因为再也不听见谈起公社的决定了,而国王像往常一样继续在白天见到他家里的人,并和他们一块儿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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