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公路上的分道白线疾驶着,感到手里握的不是方向盘,而是什么不熟悉的东西。已经是接近黄昏时分,灰白的水泥路面反射出落日火辣辣的余晖,在微微地闪光,犹如在宁静的深夜里,远方的号角送来懒洋洋的音调,不紧不慢地向四处扩散。在反光镜里,我可以看到诺顿先生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田野,嘴巴显得冷峻,被纱门擦伤的前额泛着青灰色。看到他这副神情,梗在心窝的一团冰冷的恐惧,一下子在我身上弥漫开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学校的官员们又会说些什么呢?我心中在想,布莱索博士见到诺顿先生时会有一副什么脸色。我揣测我若被开除,家乡的某些人又会有多高兴。塔特洛克龇牙咧嘴的笑脸在我脑际回旋。那些送我读大学的白人又将作何感想?诺顿先生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在金日酒家,在那老兵胡说八道之前,他一直显得异常好奇。该死的特鲁布拉德。都是他的不是。不在阳光下坐那么久,诺顿先生也不会要喝威士忌,我也就不会上金日酒家。为什么白人在场那帮老兵的举止竟会那副样子呢?

我开着车子,穿过校门的红砖门柱,不由得有点胆战心惊。就连一排排整齐的宿舍也显得虎视眈眈,起伏不平的草坪和划有白色分道线的大路也同样怀有敌意。当我们驶过屋檐倾斜向下的小教堂时,轿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太阳穿过阴凉的林荫道上的大树,在弯曲的车道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一群学生走过树荫,走下了长满茸茸绿草的小丘,到了一片红砖色的网球场上。远处是一幅阳光沐浴下的欢乐景象:身穿白色球衣的运动员在红色网球场及其周围的绿草衬托下,显得分外鲜明。在短暂的间隙中,我听得一阵喝彩。这使我想起了我的困难处境,像是让人扎了一刀。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对车子的控制,急忙在路当中刹了车,在向诺顿先生道歉之后又继续往前开。我置身于这一片静谧翠绿之中,暂时还保留着有生以来所知的唯一身份,然而眼看就要失去了。就在这开车的短暂时间里,我意识到这些草坪和大楼与我的希望和理想原来息息相关。我想停车,向诺顿先生吐露我的心情,请求他原谅,我实在不该让他看到那一切;我要苦苦哀求,就像小孩儿在爹娘面前一样,毫不害臊地痛哭流涕;我要痛斥一天里的所见所闻;向他保证我绝不是他刚见到过的那种人,而且我还深深痛恨他们;我全心全意信奉奠基人的原则,相信他秉性善良、和蔼可亲,是他伸出了慈悲之手,把我们贫穷无知的人们从黑暗的深渊中解救出来。我将按照他的教导办事,教育别人不负他的期望而努力向上,教育他们成为勤俭、体面、正直的公民,为大家谋福利。道路虽多,但我坚持走他和奠基人展示在我们面前的笔直而狭窄的正道。只要他不生我的气!只要他让我将功补过!

我噙着泪水,眼前的车道和大楼浮动了起来,霎时又封上了冰冻,璀璨晶莹,就像隆冬的雨水在青草和树叶上结成了冰霜,把整个校园变成了银色世界,大树上和灌木丛上到处悬挂着水晶般的果实,树枝都被压得低垂了下来。眨眼间,这一切都蓦然消失了。此时此地的炎热和翠绿又重现在眼前。可惜我没法让诺顿先生了解这所学校对我有多大的意义。

“先生,送您回房间吗?”我问。“要么送您去行政大楼?布莱索博士可能会担心的。”

“去我的房间,然后把布莱索博士接到我这儿来。”他简洁明了地回答说。

“是,先生。”

在反光镜里,我看他抬手用一条皱成一团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抚擦前额。“你最好把校医也请到我这儿来,”他又补充说。

我驶近了一座小楼,那一根根白色的柱子使这建筑看来就像旧时庄园的住宅。我在楼前停了车,连忙下车给他开门。

“诺顿先生,对不起,先生……我很抱歉……我——”

他眯起了眼睛,冷冷地睨视着我,一声也没有吭。

“我事先不了解……对不起……”

“把布莱索博士叫到我这儿来,”他说罢转身就走,摇摇晃晃地走上了门前的砂砾路。

我又回到车里,慢吞吞地往行政楼开去。一个姑娘手里拿着一束紫罗兰,当我车子开过时,欢快地向我挥动着。两个身穿黑色西装的教师,站在一个残破的喷泉旁边文质彬彬地交谈。

大楼里寂然无声。我上了楼梯,脑子里出现了布莱索博士的模样。他生就一张球一般的大脸,好像是因为里面的脂肪多而往外胀,而外部的空气,就像顶住气球的薄膜一样,顶住了他的脸,所以他就有了那种长相,并且那么富有弹性。有的学生管他叫“老桶头”。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一开始就对我挺好,这也许是因为中学的督学在我来校就读的时候给他写了信的缘故。不过他还不光是对我好,他集中体现了我所企求的一切:对于全国各地的富翁颇有点影响;事关黑人,必定会向他请教;他成了民族的领袖,拥有两辆,而不是一辆卡迪拉克轿车。此外还有优厚的薪俸,有温柔、漂亮、奶油肤色的妻子。再说,他脸黑乎乎的,头光秃秃的,白人爱取笑的地方他都具备,可是他却获得了权势和地位。虽然他生得漆黑,满脸皱纹,可是在社会上他却比大多数南部白人更有影响。他们尽可以取笑他,却不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在到处找你,”坐在写字台旁的一个姑娘说。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他一见我,就抬起了头,说:“不要紧了,他现在回来啦。”并随手挂上了电话。“诺顿先生在哪儿?”他激动地问道。“他一切都好吧?”

“是的,先生。我已把他送回房间,现在来送您过去。他想见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说着,连忙站起来,走到了写字台前面。我迟疑了。

“哎,是不是出事啦!”

我的心在惊慌之中急速跳动,连我的视线仿佛都模糊了。

“现在没有什么事了,先生。”

“现在,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先生,他昏厥了一会儿。”

“啊,我的天!我就晓得出了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系呢?”他一把抓起了黑礼帽,就往门口走。“快跟我走!”

我跟在他的后面,想说明一下情况。“他现在都好了,先生。我们走得太远了,没有办法给您打电话……”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老远的地方去呢?”他一面问,一面急匆匆地噔噔往外走。

“可是,是他要上那儿去的,所以我就开去了,先生。”

“上哪儿?”

“就是那奴隶居住区的后面,”我满心恐惧地说。

“那个奴隶居住区!孩子,难道你是个笨蛋?你怎么会傻到把一个校董往那儿领呢?”

“他叫我带他去的,先生。”

我们迎着春风,走下楼前的便道。他忽然住了脚,恼怒地瞪着我,好像我一时间把黑白颠倒了。

“他要去,活见鬼,”说着,他钻进了轿车,就坐在前排我的旁边。“你难道连狗的那么一点机灵劲也没有?对这些白人,我们只带他们上我们要他们去的地方,只让他们看我们要他们看的东西。你难道连这都不懂?我还以为你有点脑子呢。”

到了拉布厅,我停下车,这时只觉得心慌意乱,周身发软。

“别坐在这儿,”他对我说。“跟我进去!”

进楼之后我又吃了一惊。我们走到一面镜子前面,布莱索博士站住了,像雕刻家一样,使他愤怒的脸平静了下来,把它变成了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只是眼神还掩饰不住一分钟之前我见到的那种情绪。他对着镜子把自己端详了一阵子;然后我们两个一声不响地在静悄悄的门厅里走了一段,然后拾梯登楼。

在一张雅致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女学生,桌上堆着一沓沓杂志。一扇大窗的前面安放着一只养鱼缸,里面有五颜六色的石子和一座封建城堡的艺术复制品,周围的金鱼,虽然花边状的鱼鳍不时微微扇动,鱼身却一动也不动。这可算作运动中的时间的瞬间停顿。

“诺顿先生在房间里吗?”他问那个女学生。

“在,先生,布莱索博士,先生,”她回答说。“他关照过,您来了就请您进去。”

我站在门口,听他清了清喉咙,用手轻轻地叩门。

“诺顿先生?”他话音未落,双唇就绽出了笑容。一听到应门,我就随他进去了。

那房间宽敞明亮。诺顿先生已经脱掉了上衣,坐在一张特大的安乐椅上。清爽的床罩上面放着一套替换的衣服。宽大的壁炉上方悬挂着一幅奠基人的油画肖像。他居高临下,冷漠地注视着我,慈祥之中夹杂着凄楚,在这多事的时刻,他显得极度失望。随后,他脸上似乎就蒙上了面纱。

“我一直在为您担忧,先生,”布莱索博士说。“我们本指望您下午来开会……”

现在已经开了头,我自忖着。现在——

他突然向前紧走了两步。“诺顿先生,您的头!”他惊叫了起来,话音里包含着那种老奶奶般的特有的关心。“怎么弄的,先生。”

“没有什么关系。”诺顿先生面部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布莱索博士转身朝着我,脸上怒气冲冲。“去把医生叫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诺顿先生受了伤?”

“医生我已经请过了,先生,”我轻声轻气地回答说,可是他已经转过身了。

“诺顿先生,诺顿先生!我感到非常抱歉,”他喃喃地说道。“我本以为给您派了一个办事周到的小伙子,一个有头脑的年轻人!我们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从来没有。七十五年来没有出过一次。先生,我保证,他将受到纪律处分,一定从严惩处!”

“可是并没有出车祸啊!”诺顿先生好心肠地说,“而且这小伙子也没有责任。你可以让他走了。现在我们用不着他了。”

泪水涌进了我的眼帘。听他说这样的话,我不由得感激万分,内心一阵激动。

“不要这样发善心,先生,”布莱索博士说。“对这些人心肠不能软。我们不能姑息。学校的客人在学生接待时发生事故,毫无疑问得由学生负责,这是我们一条极为严格的校规!”然后冲着我说:“回到宿舍去。没有通知不得离开!”

“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先生,”我说,“正像诺顿先生说的那样……”

“年轻人,我会说明的,”诺顿先生似笑非笑地说。“一切都会说清楚的。”

“谢谢您,先生,”我说,只见布莱索博士两眼盯着我,脸板着,表情毫无变化。

“我琢磨了一下,”他说,“今晚你给我到教堂去,懂了吗,先生?”

“是,先生。”

我伸出冰凉的手,打开了房门。一出门,正撞在刚才坐在门口的那个姑娘身上。

“对不起,”她抱歉地说。“看起来你叫老桶头光火了。”

她跟着我向外走,期待我回答,可是我一声不吭。我径直往宿舍走去,一轮落日给校园涂上了一抹红光。

“你肯不肯替我捎个口信给我的男朋友?”她说。

“他是谁?”我问道,竭力想掩饰自己的紧张和恐惧。

“杰克·马斯顿,”她回答说。

“行,他就住在我隔壁。”

“好极了,”她满脸笑容地说。“教务长安排我值班,下午没有见到他。就告诉他,我说草绿了……”

“什么?”

“草绿了。这是我们的暗语,他会懂的。”

“草绿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对。谢谢你,亲爱的,”她说。

我看她急匆匆地跑回了大楼,一双平底鞋踏在砂砾小道上嘎吱嘎吱作响,我真想骂人。在决定我一辈子的命运的时刻,她却在玩弄无聊的暗语。草绿了,他们要会面,而她会挺着个大肚子被送回家的。可是,即便这样,也不会像我这样丢人……我真巴不得知道他们在讲我些什么……忽然我想起个办法,连忙掉头追她,进了门厅,跑上楼。

厅内,她急速走过而扬起的尘土,在一束光柱里飘浮飞动,可是她连影子也没有了。我本打算请她在门口偷听,了解他们讲些什么,好给我一个底。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她被发觉,那我的良心也会为此受到谴责。何况我也不愿意让人了解我的困境,这一天的遭遇实在荒唐得叫人难以置信。宽敞的门厅尽头,虽看不到人,却听到有人轻快地往楼下走,一面还在唱歌。那是一个美妙的女声,充满着希望。我悄悄地离开了,慌忙地往宿舍走去。

我躺在房间里,阖上眼睛,想好好思考一下。紧张的情绪揪住了我的心。不一会儿,听到门廊里有人走了过来,我不由得周身紧张。难道他们这就来叫我了?邻近的一扇门开了又关上了,我依旧忐忑不安。我能向谁求助呢?我谁也想不出。金日酒家里的事我是有口难辩,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乱成一团。布莱索博士对诺顿先生的态度最叫人难以捉摸,他的话我不敢再想,唯恐往深里一想,我继续学习的可能性就显得更小了。情况并非如此,是我误解了。他不可能说那些我以为他说过的话。难道我没有看到他常常把帽子拿在手里,走近白人来宾,低三下四、毕恭毕敬地向他们弯腰鞠躬?难道他没有拒绝同白人来宾在一个餐厅进餐,只是在他们用膳完毕才走进去,而且还不肯落座,始终站在一边,手里拿着帽子,对他们斟词酌句地说这讲那,离开之前照例是谦卑地鞠上一躬?难道他不是这样的吗?他不就是这样的吗?每当我躲在厨房与餐厅之间那扇门的背后偷看,总是亲眼看到他这副模样。他最喜欢的圣歌不就是《为人恭谦赞》吗?星期天晚上他在小教堂里,站在那布道台上,不是用毫不含糊的语言反复告诫我们要安分守己、自知自足吗?他确是这样谆谆教导我们,而我也坚信不移。他用范例说明遵循奠基人指引的道路定会有好的结果,这一点我也确信无疑。这是我的生活信念。他们不会往我身上强加罪责而使我脱离这一信念。他们绝不会如此。可那个老兵!他那股疯狂劲把正常人都搞糊涂了。他想闹个天翻地覆,那个混账东西!他激怒了诺顿先生。他无权那样对白人讲话,无权让接着惩罚……

不知谁推了我一下,我本能地蜷缩了起来,腿上净是汗,在簌簌地颤抖。原来是我的室友。

“喂,怎么啦,小伙子,”他说。“一块儿去吃饭吧。”

我打量他那张信心十足的脸;他将成为农场主。

“没有胃口,”我说着,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又说,“你尽可以哄我,但你可不能说我没有叫醒你。”

“我不会怪你的,”我应道。

“你在等谁啊?是不是一个臀部肥大又会扭摆的姑娘?”

“不是的,”我说。

“这个事儿你还是趁早别干,小伙子,”他咧着嘴笑笑说。“那会毁掉你的健康的,叫你成个意志薄弱的蠢材。你应该找个女朋友,让她看看月亮怎样徐徐升起,爬过了那青草覆盖的奠基人的坟墓,伙计……”

“滚你的蛋,”我对他说。

他哈哈大笑着走了。门一开,从走廊里传来了好多人的脚步声:是开晚饭的时候了。人们离去的说话声。我自身的一部分仿佛随着他们走了,又到了灰蒙蒙的远方,在艰苦跋涉。此刻有人敲门,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心都抽紧了。

一个戴一年级学生帽的小个子把头探了进来,喊道:“布莱索博士叫你到拉布厅去,他要见你。”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个清楚,他拔腿就跑了,他得在打最后一次钟之前赶到餐厅。他跑得飞快,脚步声震得门厅轰轰响。

在诺顿先生的门前,我停住脚步,握住门上的把手,默默地祈祷。

“进来,年轻人,”他听到我在敲门,叫道。他刚换了内衣,灯光之下,一头白发犹如银丝。额上已经敷了一块纱布。室内只有他一个人。

“对不起,先生,”我抱歉地说,“可有人通知我布莱索博士要在这儿见我……”

“没错,”他说,“只是布莱索博士有事先走了,晚祷以后你可以到他办公室找他。”

“谢谢您,先生,”说罢,我转身要走。他站在我背后,清了清喉咙。“年轻人……”

我满怀希望地连忙掉过头来。

“年轻人,我已经跟布莱索博士说明白了,你没有什么过错。我相信他已经清楚了。”

我感到如释重负,以致我直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我的眼睛模糊了,站在我前面的是满头银丝、一身素服的圣尼古拉斯。

“我确实十分感激您,先生,”我终于迸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静静地打量着我,眼睛稍稍眯了起来。

“今晚您用得着我吗,先生?”我问。

“用不着了,我不需要车子了。由于事务繁忙,我得提前离开。今晚我就走了。”

“我可以送您上车站,先生,”我还抱着一线希望。

“谢谢,布莱索博士已经安排好了。”

我失望地“哦”了一声。我本指望替他开车到周末,那样就可能挽回他对我的好感。现在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祝您旅途愉快,先生,”我说。

“谢谢,”他说,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也许您下次来的时候,我能回答您下午提出的某些问题。”

“问题?”他眼睛又眯了起来。

“是的,先生,就是关于您的命运的……”我说。

“啊,对,对,”他说。

“我还准备读爱默生的著作……”

“很好。自食其力是极为可贵的美德。希望你能对我的命运有所贡献,我将拭目以待。”他朝门口指了指。“别忘了去见布莱索博士。”

我走时心里有点坦然了,可是还没有完全放心。我还得去见布莱索博士。我还得到小教堂参加晚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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