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看着他,真感到说不出的诧异。那人就站在我的眼前,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仿佛是刚从某个滑稽剧团里逃跑出来的,热情,令人难以捉摸。他本身的存在似乎就是不可能和无法解释的,完全令人迷惑不解。他真是一个不解之谜。他是怎么存活下来的,怎么可能一直干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依然活着,他为什么没有立即消失掉,所有这些都让人不可思议。‘我稍稍前进几步,’他说,‘然后又稍稍前进几步,直到后来,我已经走得太远,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回转来了。没有关系。有的是时间。我总能对付的。你得尽快把库尔茨弄走——要赶快——我告诉你。’一股青春的光彩笼罩着他的五光十色的破衣服、他的凄凉而孤独的生活以及他的无意义的流浪所带来的寂寞心情。接连几个月——接连几年——他随时都有失去生命的危险;可是他仍然愉快地、糊里糊涂地活着,简直像是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量,而实际上却只不过是因为他年纪轻,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我止不住对他怀有近于崇拜——近于嫉妒的心情。某种魅力引诱他前进,也保护着他,使他一直安然无恙。他对那个荒野肯定并无任何要求,只不过是希望找到一个可以呼吸、可以让他奋勇前进的空间罢了。他的要求就只是存在下去,冒着最大的危险,忍受着最严峻的艰苦生活的考验前进。如果曾经有人被一种绝对纯洁、毫无算计、完全不切实际的冒险精神所控制,那么,那个人大约就是这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青年了。我真是忍不住羡慕他,竟然具有这样一种谦卑而天真的热情。这热情仿佛完全消融了他心中关于自我的一切念头,使得你,甚至就在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也会忘掉就是他——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经历过他所讲述的那一切。尽管他对库尔茨的崇拜,我是丝毫也不感兴趣的。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他既然遇上了库尔茨,于是就带着一种强烈的命该如此的想法接受了那个现实。我得说,我觉得这恐怕是他所曾遇到的一切事情中最危险的一件。

“他们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了,简直像是两只失去动力的船只在水上漂荡,最后彼此蹭到一起来了。我想库尔茨需要有个人听他讲话,因为有时在树林里宿营的时候,他们常常彻夜谈天,当然更可能是库尔茨一个人整夜讲个没完。‘我们什么都谈到了,’他说,仿佛回想起这件事还感到无比兴奋,‘我忘掉了世界上还有睡眠这件事。一夜的时光好像不过一小时就过去了。我们什么都谈!无所不谈!……也谈到爱情。’‘啊,他还跟你谈到过爱!’我说,感到十分有趣。‘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爱,’他几乎是很激动地大声说,‘他只是一般地谈谈。他让我明白了许多事情——许多事情。’

“他举起了两只胳膊。我们那会儿正在甲板上,我的伐木工的领头人,原来正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闲逛,这时却转过脸去用一双沉重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他。我向四周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我感到我从来,从来也没有发现这片土地、这条河流、这丛林、这光彩夺目的圆形天空,竟会是那样令人绝望,那样一片阴森,那样让人感到不可思议,那样对人的弱点完全失去了同情之心。‘那么,自那以后,你当然一直都和他在一起吧?’我说。

“情况恰恰相反。看样子他们的交往由于各种原因时常中断。他骄傲地告诉我,库尔茨生过两次大病,全都靠他勉强给养好了(他提起这事的时候,仿佛那是个什么重大的冒险活动),可是一般说来,库尔茨总是一个人到处跑,跑进遥远的密林深处去。‘他常常回到这个站上来,我不得不一天又一天地等着他,一直等到他回来,’他说,‘啊,等他几天是完全值得的——有时候是这样。’‘他都干些什么呢?到处去探索,还是怎么?’我问道。‘哦,是的,当然。他发现了许许多多的村庄,还有一个湖——他弄不清那是在哪个方向;打听得太多是非常危险的——可是他外出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找象牙。’‘可是那时候,他已经没有商品去和人交换象牙了。’我表示反对说。‘可那会儿他还有不少子弹呢。’他眼睛望着远处回答说。‘那么,打开窗子说亮话,他是到处去进行抢劫喽。’我说。他点了点头。‘不是一个人干,当然不是。’接着他叨叨了几句关于那个湖四周的村落的情况。‘库尔茨能让那个部落里的人都跟着他跑,是吗?’我试探地问道。他稍稍有点不安。‘他们都非常崇拜他。’他说。他讲这话时声调十分特别,我不禁带着探索的眼光看着他。看到他似乎急于想谈而又怕谈到库尔茨的神情,我感到十分奇怪。这个人实际上塞满了他的生活,占据着他的思想,左右着他的情绪。‘你还能希望怎么样呢?’他脱口而出地说,‘他是带着雷和电到他们那里去的,你知道,这类东西他们可从来没有见到过,而且非常可怕。他能让人感到非常可怕。你不能像评论一个普通人那样来谈论库尔茨先生。不,不能,绝不能!现在——你怎么也想不到——我不怕告诉你,有一天,他还要一枪把我打死呢——但我仍然从不议论他的是和非。’‘用枪打死你!’我叫喊着,‘为什么呢?’‘是这样的,我有很少一点象牙,是住在我附近的那个村子的村长送给我的。你知道因为我常常帮助他们打猎。是啊,他要那点象牙,什么道理也不肯听。他公然说,我要是不肯把那点象牙给他,而且从此离开那一带地方,他就要用枪把我打死;因为他可以那样做,而且很想那样做,而且在整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杀死一个他高兴杀死的人。他说的这也全是真话。我把象牙给了他。我不在乎!可是我并没有离开。没有,没有。我不能离开他。当然我一定得非常小心,直到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才又变得非常友好了。他接着犯了第二场病。在那以后,我只好不再去招惹他了;可是我完全不在乎。他大部分时间住在湖边的村子里。他来到河边的时候,有时对我非常好,可是有时我还是小心为上。这个人吃的苦头实在够多了。他对这一切十分痛恨,可不知怎么就是脱不开身去。我一遇机会总是恳求他,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赶快离开这里;我还提出愿意和他一起回去。他有时说好,可结果却仍然呆在这里不肯走;然后又出门寻找象牙去了,一连好几个星期都不露面;一和那些人搞在一起他就忘记了自己——忘掉了他自己——你知道。’‘嗨!他已经疯了!’我说。他马上愤怒地表示抗议。库尔茨先生绝不可能疯。就在两天之前,如果我听他谈过话,我就决不敢随便说出这种话来。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我已经拿起我的望远镜,正向河岸那边望着,我扫视着树林的两边和那房后的情况,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十分宁静、一点声息也没有——像那山上的破房子一样寂静无声——的丛林里,似乎有人来往,这使我感到十分不安。这个可怕的故事与其说是有人讲给我听的,不如说是通过伴随着耸肩摇头的感叹、断断续续的话语、最后以一声长叹作结束的暗示,是我自己感觉到的,但从周围的自然景象上却看不出发生过这个故事的任何迹象。树木像人工模型似的纹丝不动——像关闭着的牢门一样沉重——它们带着一种蕴藏着无限知识、耐心等待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安详神态向外观望着。那个俄国人向我解释说,就在最近,库尔茨先生还到河边来过一趟,后面跟着他从湖边那个部落邀集来的一帮打手。他已经有几个月不露面了——我想他是去接受别人的崇拜吧——后来完全出人意外地又跑了回来,看那样子,完全像是准备到河对岸或河的下游去进行一次抢劫。很显然,弄到更多象牙的欲望已压倒了他的——我应该叫它什么呢?——不那么追求实利的种种抱负。不管怎样,他的身体忽然变得更糟糕了。‘我听说他病倒在那里没人管,我又去看他——试试再尽我的一点力量。’那个俄国人说,‘哦,他的情况很糟,非常糟。’我把望远镜转向那所房子。那里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可是那里的那些破败的屋顶,用泥垒起来的长排的墙壁,却从深草中伸出头来向外张望,墙壁上还有大小不一的三个方形窗孔:这一切从望远镜里看去仿佛都近在手边。接着我猛地一转望远镜,不料那已不成其为围墙的一根木桩却跳进了我的望远镜的视野。你们记得我刚才对你们讲,我老远看到一些似乎是用来作装饰的东西,对照着那地方的荒凉景象使我感到颇有些奇怪。现在我忽然清楚地看到它了,而我第一眼看到它的反应是,仿佛要躲开一个人的拳头似的把头向后一甩。接着我又用望远镜从一个木桩看到另一个木桩,我现在明白原来我完全弄错了。那些圆球状的东西并不是什么装饰品,而是象征性的标记;它们的含义十分明白却又令人不解,让人吃惊又更使人不安——是引人思索的素材,同时也是一只凌空俯视的老鹰的食物;不过最后必然做了那些肯耐心地往木桩顶上爬去的蚂蚁的食粮。这些悬在木桩顶上的人头,要不是它们的脸全都向着房子那边,一定还会具有更丰富的表情。其中只有一个,我最初看到的那个,脸朝着我这边。我当时并没有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害怕。我刚才说我向后一躲身子,那其实不过是止不住一惊罢了。我本来想,那些圆球一定是木头做的,你们知道。我特意回头再去看那第一个人头——他仍旧挂在那里——深黑、干枯、眼睛紧闭着——仿佛倚在木桩顶上已经睡着了,那已经干缩的嘴唇露出一线白色的牙齿,正在微笑,对着那永恒睡眠中的一些没有尽头的可笑的梦境不停地微笑。

“我这决不是向你们泄露商业秘密。事实上,那经理后来说,库尔茨先生的办法把他在那个区域的生意全给毁了。关于这一点,我说不出什么意见来,可是我希望你们完全明白,挂在那里的那些人头并不曾带来任何真正的利益。那只是表明,库尔茨先生在满足他的各种欲念的时候,缺乏节制,在他身上缺乏一点什么东西——一点极不重要,但在迫切需要的时候,却无法在他的宏伟口才中找到的小东西。他自己是否知道这个缺点,我也说不清。我想对这个问题他最后必然已经明白——只是已经太晚了。可是这个荒野早就发现了他的这个毛病,并对他所进行的荒唐的袭击作出了可怕的报复。我想它曾在他耳边低语,对他说了许多他过去从不知道的关于他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许多直到他和这巨大的荒凉世界打交道以前,他连想也未曾想到过的事情——而那耳语一定对他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它在他的身体内部大声回响着,因为他的身子已是空心的了……我放下望远镜,那个刚才看来近在身边,我几乎可以和他交谈的人头,忽然一下离开我,跳到我似乎永远不可能到达的远方去了。

“那位库尔茨先生的崇拜者现在有点垂头丧气了。他用一种匆忙的、含糊不清的声调明确告诉我,他不敢把那些——我们且叫它象征吧——拿下来。他并不害怕当地的土人;只要库尔茨先生不讲话,他们是谁也不敢动的。他在土人心中的地位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他们的帐篷围绕着他的住处,他们的首领每天都要去给他请安。他们甚至趴在地上……‘我完全不想知道,他们接近库尔茨先生的时候,都采用一些什么样的仪式。’我大叫着说。说来也真奇怪,我当时忽然有一种感觉,仿佛这类细节,会比悬挂在库尔茨先生窗外高竿上的人头更令人难以忍受。不管怎样,那也不过是一种野蛮景象罢了,而我却似乎忽然进入了某一个没有光线、充满微妙的恐惧感的地区,在那里纯粹的、简单形式的野蛮主义是积极的信仰,而且它——很明显——完全有权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那个年轻人惊异地看着我。我想他始终也没有想到,库尔茨先生并非我所崇拜的偶像。他忘记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一段关于,关于什么来着?关于爱、正义、生活之道——或如此等等的问题——的动人心弦的独白。如果说到趴在库尔茨先生的脚下,那他和所有那些最野蛮的人一样也早已趴下了。我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他说:这些人头都是些叛乱分子的头。我突然一阵大笑简直把他给吓呆了。叛乱分子!再往下我还可能听到什么样的新名词呢?有人把他们叫做敌人,叫做罪犯,叫做壮工——现在他们又成了叛乱分子了。这些叛乱分子的头挂在木桩上我看着可都够老实的。‘你不了解,这种生活对于像库尔茨那样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库尔茨的最后一个门徒大声说。‘是啊,还有你,是吗?’我说。‘我!我!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没有什么伟大的思想。我不希望得到别人的任何东西。你怎么可以拿我去和……?’他由于感情激动再也说不下去,而且忽然完全瘫倒了。‘我不明白,’他哼哼唧唧地说,‘我一直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让他活下来,这已经够了。所有这些事情我并没有参与。我没有能力。在这里,好几个月都找不到一滴药水,或者一口可以让病人吃的食物了。他被人可耻地抛弃了。像他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具有崇高理想的人,实在可耻!太可耻了!我——我——已经接连十个夜晚没有睡觉了……’

“他的声音慢慢消失在沉静的黄昏中。那些树林的拖长的影子,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已慢慢滑到山下来,远远越过了那破烂的房屋,越过了那一排象征性的木桩。那一切都已进入一片阴暗之中,而我们在河下的那块地方却还停留在太阳光下;和岸上那块空地平行的这段河道,现在还闪耀着一种明净而耀眼的光彩,只是上游和下游的河湾已经都隐藏在浓密的暮色中了。河岸上看不见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那边的丛林一动也不动。

“忽然之间,从那排房子的角上转出来一群人,他们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他们都紧挨在一起,在齐腰深的野草中走动,在他们中间有人抬着一个临时做成的担架。紧接着,从那空旷的野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像一只直接飞向大地心窝的响箭划破了那宁静的空气;于是,仿佛变魔术似的,许多人——许多光着身子的人——组成的人流从那阴森的、有如陷入沉思的森林中倾注到那片空地上来,他们手里都拿着长矛、弓箭和盾牌,行动野蛮,眼里露着凶光。那边的丛林摇动着,野草也跟着晃动了一阵,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似乎都全神贯注地呆住了。

“‘现在他要是不对他们讲几句应该讲的话,我们就全完了。’站在我胳膊肘边的那个俄国人说。抬着担架的那一簇人在离轮船还有一半路的地方,像忽然化作石头一般也停住了。我看到担架上的那个人坐了起来,他又高又瘦,在那些抬担架的人的肩背上举起了一只胳膊。‘让我们希望,这个一般谈爱谈得很好的人,这回会找到个什么特殊理由,饶了我们的性命吧。’我说。我对当前这种危险处境感到十分厌恶,仿佛现在只能听从那个凶恶的阴魂摆布,乃是一件十分可耻而又无法逃避的事。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可是通过望远镜却看到那只细瘦的胳膊挥动了几下,下巴上下活动了一阵,那个幽灵的眼睛从那骷髅的眼窝深处发出阴森的光,而那骷髅还非常滑稽地在那里连连点头。库尔茨——库尔茨——在德文中这个字的意思是短小——对吧?是的,这个名字和他的生命中——以及他的死亡中的其他的一切一样真实。他看上去至少有七英尺高。他身上盖的东西已经滑掉,仿佛刚从一条裹尸布中暴露出来,显得既可怜又可怕。我可以看到他的两排肋骨都在起伏活动,也看见他在挥动着他那只皮包骨的胳膊。那情景真仿佛是用古老的象牙雕刻成的一具具有生气的死神的偶像,向着一群用晶亮的古铜铸成的寂然不动的群众,在威胁地挥动着他的手。我看见他张大了嘴——显出一副非常奇怪的无比贪婪的神态,仿佛要一口把所有的空气,所有的泥土和他面前所有的人全都吞进肚子里去。一阵低沉的声音模模糊糊向我耳边传来。他一定是在大声喊叫了。他忽然把身子向后一仰。抬担架的人于是又往前走,那担架也跟着摇晃了几下,而差不多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一大群野蛮人,看不见任何明显的后退的迹象却都慢慢消失了,仿佛原先忽然把他们吐出来的那树林,现在又长长地吸一口气把他们全都吸了回去。

“在担架后面跟着的几个外来移民,替他拿着武器:两支长枪、一支重型来复枪和一支带转轮的轻型卡宾枪,这便是那位可怜的朱庇特的雷火和闪电。经理在他的头边走着,这时弯下腰去和他讲了几句话。他们把他安置在一间很小的舱房里——那里仅够放一张床和一两个小凳,你们知道。我们带来了他的已积存很久的书信,因此,撕开的信封和摊开的信纸扔得满床都是。他一只手软弱无力地在那些书信中乱摸着。他那仿佛火光四射的眼睛和他那安详恬静的神态,使我非常吃惊。那根本不像是久病虚弱的样子。他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这个干瘦的人影看来很安静,而且心情愉快,仿佛这时人世的各种情绪,他都已品尝够了。

“他哆哆嗦嗦地拿起一封信,望着我的脸说:‘我很高兴。’有什么人给他写信谈到我了。显然又是那种特殊的推荐。他毫不费劲,简直像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发出的洪亮的声音使我感到十分惊讶。声音!一个声音!它是那样严肃、深沉,能使得屋宇震响,而那个人本身却似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管怎样,他的确还有足够的力量——无疑是勉强支撑着的——差点把我们全给了账了,这情况你们一会儿就会听到了。

“那经理一声不响出现在门洞边;我马上走出去,他也就紧贴在我的身后把门帘拉上。那个被那些外来移民投以好奇眼光的俄国人现在正向河岸上观望,我也随着他的眼神向那边望去。

“远处,衬着一片阴暗的树林,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些黑色的身影在移动,靠近河边有两个深棕色皮肤的人倚在长矛上,站在阳光下,他们头上裹着样子非常奇特的斑斑点点的兽皮,神态英武,但又像两座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在岸边的阳光下,一个神情粗野、衣着花哨的鬼影一般的女人在走动。

“她迈开稳重的步子向前走着,身上穿着带条纹和花边的衣服,她骄傲地踏着岸边的泥土前进,满身佩戴着的野蛮人的装饰品闪闪发光,叮当作响。她把头扬得很高,头上的发式很像一顶钢盔;她小腿上直到膝盖边都缠着铜裹腿,手上直到肘边戴着一副铜丝手套,深褐色的脸上有一个大红点,脖子上戴着无数根玻璃球的项链;她浑身挂满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物件,有符咒,有巫师送的礼物等等。她每走一步那些东西都会闪闪烁烁,不停地摆动。她身上戴的东西恐怕得有好几只象牙的价值。她显得既野蛮又无比高贵,眼神既狂野又威严;在她那不慌不忙的步伐中,既有某种不祥的威胁,又有一种庄严的气概。在忽而降临到整个那片悲伤的土地上的宁静之中,那无边的荒野、那充实而神秘的生命的巨大身躯,似乎正凝望着她,思虑万千,仿佛它所观望的正是它自己的神秘而热情的灵魂。

“她走到轮船前面来,面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长长的影子直拖到河边。她脸上露出一种悲伤而凶猛的神情,狂野的悲伤与无法诉说的痛苦以及某些正在进行挣扎、尚未形成的决心所带来的恐惧交融在一起。她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和那荒野本身一样,似乎正在为某种不可思议的目的进行思索。整整一分钟过去了,她向前走了一步,随着是一阵低沉的叮当声,黄色的金属发出一阵闪光,那身带花边的衣服也摇摆了几下,而她却像忽然失去勇气似的又停了下来。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咕哝了一声。我身后的那些外来移民也低声嘀咕了几句。她呆呆地望着我们,仿佛能使那一眨也不眨的毫不畏缩的眼神关系着她的生死存亡。忽然间她张开光着的双臂,僵直地往头顶上举去,似乎她忽然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想要摸一摸头顶上的青天,而就在这时,迅速围过来的阴影已经遮遍大地,扫过河谷,把那汽船也拉入它的阴森怀抱中去。顷刻间,眼前的一切已被一片坚实的宁静所笼罩。

“她慢慢转过身,向前走去,沿着河岸走进了左边的丛林。在她消失在昏暗的丛林中之前,她只回过头来对我们看过一眼。

“‘她如果提出要上船来,我想我真会一枪打死她的,’那个满身补丁的家伙神经质地说,‘接连两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阻止她进屋里去。有一天她终于进去了,因为我从储藏室里找出这些破布片来补了我的衣服,她因此大吵大闹。我也确有点不怎么样。看来准就是为了这个,她像发疯似的跟库尔茨吵了一个小时,还老是对我指指点点的。我听不懂那个部落的土话。那对我倒是一件幸事,我想那天库尔茨实在病得太重,顾不了那许多了,要不然真不知会发生什么麻烦。我不理解……不——这实在让我受不了啦。啊,行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从窗子后面传来库尔茨低沉的声音:‘快救救我!’——‘你是说,救那象牙。’‘不要跟我说这个。救救我。’‘嗨,我曾经不得不救过你。’‘你现在是在破坏我的一切计划。病!病!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严重。没有关系。我一定还得实现我的理想——我还会回来的。我要让你看看我们能干些什么。你和你那些到处兜售的不值一文钱的馊主意——你们干扰了我的计划。我会回来的。我……’

“经理走出来了。他屈尊地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边去。‘他的情况已经很不好,很糟糕。’他说。他感到有必要叹口气,可是忘了为求得一致也应该摆出一副悲哀的样子来。‘我们已经为他尽了我们的一切努力,不是吗?可是有一件事我也不用隐讳,库尔茨先生给公司带来的好处远不如他所造成的损失。他不明白,要采取强烈手段现在时机还远远没有成熟。小心谨慎些,再小心谨慎些——那是我的原则。我们现在还必须小心谨慎。这个地区在这段时期内肯定将会对我们完全封闭起来。真是不幸!总的讲来,公司的生意将受到损失。我不否认他弄到了相当数量的象牙——大多数都是化石。不管怎样,我们一定得把这批象牙救出去——可是,你看看我们目前的处境多么危险——为什么?因为这个方法是不健康的。’‘你把这个,’我眼睛看着河岸说,‘叫做“不健康的方法”?’‘毫无疑问,’他生气地大叫着,‘你说不是吗?’……

“‘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方法。’停了一会我低声说。‘一点不错。’他显得十分高兴。‘这一点我早就料到了。这表明他丝毫没有判断能力。我有责任把这情况向有关方面汇报。’‘哦,’我说,‘那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负责做砖的,他会替你写一份读来十分动听的报告的。’他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似乎从来也没有在如此龌龊的空气中呼吸过,我于是在思想上转向库尔茨,以求得到一点安慰,完全就为了得到一点安慰。‘不管怎样,我认为库尔茨的确是一个不同一般的人物。’我郑重其事地说。他不禁一惊,冷冷看了我一眼,非常安静地说:‘他曾经是。’然后就转过身去。我得宠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我发现我已经被看作是和库尔茨一伙,也是赞成那种时机还不成熟的方法的:我也很不健康!啊!如果一个人非做噩梦不可,至少自己能有个选择噩梦的机会,那也是好的。

“我实际是转向了那片荒野,并不曾转向库尔茨,库尔茨,我不得不承认,可以算作是已经给埋葬掉了。有一段时间,我感到我也已被埋葬在一个充满离奇的机密的巨大坟墓之中。我感到有一种无法忍受的重压压在我的心头,我嗅到了那潮湿的泥土气息,也感觉到了那看不见的由胜利带来的腐败,以及那无法透过的深夜的黑暗。那个俄国人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我听到他低声咕哝着,吞吞吐吐地说:‘同行哥们儿——我不能对你隐瞒——准会影响库尔茨先生名声的那些情况。’我等待着。很显然,对他来说,库尔茨先生并没有被埋进坟墓;恐怕在他看来,库尔茨先生还应属于那种永远不死的人物之列。‘行哪!’我终于忍不住说,‘快讲出来吧。要说,我也是库尔茨先生的一个朋友——差不多是这样。’

“他在作了一大套庄严的说明之后才对我讲,要不是因为我们‘是同行’,他会不顾一切后果把那些情况全给隐瞒起来的。‘他一直怀疑,这里的这些白人全都对他怀着极大的恶意——’‘你的话一点儿不错,’我说,立即想起了我曾偷听到的某些谈话,‘那经理认为你就应该给绞死。’这消息使他十分不安,一开始还使我感到很有趣。‘那我最好赶快一声不响离开这里吧,’他十分认真地说,‘我现在已经不能再给库尔茨帮什么忙了,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某种借口的。有什么东西能阻拦他们呢?在离这儿不过三百英里的地方就有一个兵站。’‘是啊,听我一句话吧,’我说,‘你要是在近处这些野人中有什么朋友的话,也许你最好去找他们吧。’‘我有好多朋友,’他说,‘他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我也没有什么要求,你知道。’他站在那里咬咬嘴唇,接着又说:‘我也不希望这里的这些白人遭到什么不幸,可当然我心里想的是库尔茨先生的名声,不过你是我的同行哥们儿,所以——’‘没问题,’过了一会儿,我说,‘在我这儿库尔茨先生的名声是绝对安全的。’我不知道我说这话有几分真实性。

“他放低声音对我说,是库尔茨命令他们对汽船发动进攻的。‘他有时痛恨有人想把他弄走——可是过不久……这些事我真弄不明白。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想那样可以把你们吓跑——那你们就会以为他已经死了,不再去找他了。我没有办法阻止他。啊,上个月真让我吃够苦头了。’‘行了,’我说,‘他现在没问题了。’‘是的。’他低声咕哝着,显然并不十分相信。‘谢谢你,’我说,‘我会留神的。’‘可一定别说出去——嗯?’他不安地请求着。‘如果这儿有人……那对他的名声的影响可是太大了……’我十分严肃地向他保证,我一定谨慎。‘离这儿不远有一只小船和三个黑人在等着我。我得走了。你能不能给我几颗马蒂尼·亨利来复枪的子弹?’我说可以,并立即给了他一些,当然是十分机密的。他对我眨眨眼,然后自己动手抓了一大把我的烟丝。‘同行哥们儿——你知道——呱呱叫的英国烟丝。’他走到驾驶室的门口又转过身来——‘我说,你有没有多余的鞋给我一双?’他举起一条腿来,‘你瞧。’光脚上用几根疙疙瘩瘩的绳子拴着一双鞋底,像穿草鞋似的。我找出了一双旧鞋,他赞赏地看了一眼就塞在左胳肢窝里了。他的一个口袋(鲜红色的)装满了子弹,另一个口袋(深蓝色的)插着‘陶森的探索’,等等。他似乎感到自己现在已是装备精良,完全可以再去和那荒野进行一番较量了。‘啊!我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再遇到这样一个人了。你应该听他给你念几首诗——还是他自己的诗,他告诉我是他自己写的。诗!’回想起那些愉快的情景,他止不住两眼滴溜溜直转。‘哦,他大大充实了我的思想!’‘再见。’我说。他和我握握手就消失在夜色中了。有时候我问自己,我到底是否真见到过他呢?——是否真有可能见到过这么一个奇人!……

“当晚午夜刚过,我忽然醒来,马上想起了他的那番警告,在那繁星满天的黑暗之中,那警告所包含的危险似乎显得颇有几分可信之处,使我不得不决定爬起来,到各处去听听风声。那边的小山上燃着一堆篝火,原贸易站房后的一个拐角处被照得暗一阵亮一阵的。一个公司代理人带着我们的几个黑人在放哨,他们因此都拿着武器,守卫在象牙旁边;可是在那边的树林深处,摇曳不定的红光,在四周乱立着的形似巨大廊柱的浓稠黑暗之中,好似一忽儿出现在地面,一忽儿又钻入地下,表明那里正是库尔茨先生的那些崇拜者的营帐所在,他们正带着不安的心情在通夜守望。一面大鼓发出的单调的隆隆声,使夜空中充满了被压抑着的巨响和经久不息的震颤。从那漆黑的、望去平如墙壁的森林那边,传来许多人各自念诵着某种奇怪咒语的嗡嗡声,有如从蜂房中传出来的一直不停的群蜂营营,对我的尚未完全清醒的神志竟产生了一种奇特的麻醉效果。我相信我当时倚在船边的栏杆上已经睡着了,直到最后,一阵突然爆发的叫喊声,一种长期被压抑着的神秘而愤怒的突然爆发,让我在无限惊异中惊醒过来。这声音马上又停止了。而那低沉的嗡嗡声却仍然继续着,使人感到那仿佛是一种安抚人心的、可以听得见的寂静。我随便朝那间小舱房里看了一眼。屋里燃着一盏灯,可是库尔茨先生不在了。

“要不是我当时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想我一定会发出一声惊叫来的。可是一开始我真是完全不相信,这似乎太不可能了。事实上我是被一种毫无内容的恐怖,一种纯抽象的,和任何明显的肉体上的危险毫无关系的恐怖给吓呆了。这种情绪所以能对我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是由于我受到了一种——我应该称它什么呢?——精神上的震惊,仿佛有人把一件无比怪异、人的思想所无法容忍、人的灵魂所万分厌恶的东西,忽然出乎意外地塞到了我的手中。自然这种感觉只不过延续了几分之一秒,紧接着就出现了那种普遍的、有关生死存亡的危险感,我甚至还感到很可能马上要出现一次大搏斗、大屠杀,或其他类似的情况,而这些,相比之下,我反倒十分欢迎,并觉得对我是一种安抚。事实上,正是这种情况使我立即定下心来,因而我没有大声告警。

“有一个代理人穿着一件包得很严实的大衣,在甲板上离我不到三英尺远的一把椅子上睡着了。远处的叫喊声并没有把他惊醒,他轻轻打着呼噜;我让他仍然睡在那里,自己跳上岸去。我没有出卖库尔茨先生——上天让我永远不能出卖他——命中注定我必须忠于我所选择的噩梦。我急切地希望,完全由我一个人单独去对付这个幽灵——直到今天我也还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满心嫉妒,不愿让任何人来分享那次特别阴森可怕的经历。

“一爬上河岸,我就发现了一条可寻的足迹——草丛中的一条宽广的有人走过的痕迹。我还记得我当时十分高兴地对自己说:‘他根本不能走路——他是用两手两脚在爬行——我等于已经抓到他了。’草上满是露水。我紧捏着拳头快速地大步向前走着。我想我当时一定还模糊想到,我已压在他身上,狠狠打了他一顿。现在我也说不清了。我一时间转了许多愚蠢的念头。那个织着毛线、抱着一只猫的老女人也闯进了我的记忆,这等时候,在这么一件事的另一端竟坐着这么一个人。我还看到一大排外来移民,从他们顶在屁股上的温切斯特步枪里,把铅弹倾泻到对面的半空中去。我心想,我可能永远也不能再回到汽艇上去了,并且想象着,我将没有任何防身武器,长时间孤独地生活在那些树林里,直到老死。都是些这类愚蠢的念头,你们知道。我还记得,我把那鼓声和我心跳的声音也给弄混了,每当它有规律地停歇片刻的时候,我还感到十分高兴。

“我一直沿着那条道走去,有时停下来听听。那天夜色非常晴明,深蓝色的天空,闪烁着露滴和星光,到处一动也不动地立着一些黑色的东西。我仿佛觉得前面有点什么动静。那天晚上,我莫名其妙地对什么事都觉得胸有成竹。接着,我离开那条道儿,绕开去跑了大半个圆圈(我完全相信,我当时一定止不住暗笑了),这样我就可以跑到我见到的什么东西的前面去,如果我真见到什么的话。我得赶到前面去拦住库尔茨,好像我们正在做一个什么孩子游戏。

“我和他撞上了,要不是他先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很可能会绊倒在他身上了;可是他及时地站了起来。他又细又长,摇摇晃晃,模模糊糊地站在那里,像是从地下冒起的一股蒸气,一声不响,浑然一团似的在我面前轻轻摇晃着;而在我身后的一些树林之间,一堆堆的篝火在燃烧,从树林深处还传来许多人说话的低沉的声音。我刚才非常机智地把他堵截住了;可当我实际挡在他面前的时候,我似乎忽然清醒了一些,更确切地体会到了我们所面临的危险。现在这危险还完全没有过去。他要是大叫起来呢?尽管他已经站都站不住了,可是在他的声音里却还蕴藏着相当大的力量。‘走开——赶快藏起来。’他用一种深沉的声音说。那声音听来可怕极了。我向后望了一眼。我们离最近的一堆篝火不过三十码。一个黑色的影子站起来,迈开两条黑色的长腿,摆动着他的黑色的长胳膊在一排火光前面走动。他头上有两只角——我想是羚羊角。他是个术士或者巫师,这毫无疑问,可看来却真像魔鬼。‘你知不知道,你这干的是什么事吗?’我低声问道。‘完全知道。’他提高嗓音回答了这么几个字,那声音在我听来,似乎很遥远,但仍很响亮,好像是通过话筒发出的喊叫。我心里暗想,他要是闹起来,我们就全完了。很显然,现在不是动拳头的时候,更不用说,我压根儿也不可能下狠心去打那么个干瘪的骷髅——那么个到处流浪、受尽折磨的幽灵。‘你这一去就从此完了,’我说,‘彻底地完蛋了。’一个人,你们知道,有时就会那么忽然福至心灵。我这句话完全说在点子上了,虽然事实上,那时候他早已无可挽回地彻底完蛋了,但也正在这时,我们亲密关系的基础开始奠定下来,而且将长期存在下去,永远存在下去,直到最后——甚至还要更久。

“‘我有许多庞大的计划,’他吞吞吐吐地喃喃说。‘我知道,’我说,‘可你要是喊叫,我就用这个砸烂你的头——’但在附近既找不到棍子也找不到石头。我于是改正我的话说:‘我就一下把你掐死。’‘我现在正要开始进行许多伟大的事业,’他请求说,那充满怀念之情的声调和迷惘的神情,使我不禁感到一阵透心凉,‘再说,由于那个愚蠢的混蛋——’‘不管怎样,在欧洲你的胜利已经完全肯定了。’我毫不含糊地对他说。我当然并不想真掐死他,你们也了解——再说那样做实际也不会真有什么用处。我极力想打破那符咒——那荒野加之于他的沉重无声的符咒——的魔力,似乎正是它,想要通过唤醒他已被遗忘的兽性的本能,让他重新记起他过去的那种能够得到满足的魔鬼般的热情,把他拉入它无情的怀抱。我完全相信,正是那符咒驱使他走出房间,跑向这森林的边缘,跑向这丛林,这闪闪的火光,这隆隆的鼓声和这念诵着离奇咒语的嗡嗡声;正是那符咒引诱着他的无法无天的灵魂,使它越出了人的灵感所能容许的限度。另外,你们有没有看到,当时我们所面临的危险,还不止是可能吃一闷棍,尽管我当时也随时对这种危险百般警惕,而是这个,是我现在不得不跟这个人打交道,可我又没有办法以任何至高或至下的东西的名义来打动他的心。我甚至不得不跟那些黑人一样,只能求助于他——他自己——他自己那洋洋得意的、不可思议的堕落。天下没有任何东西在他之上或者在他之下,这一点我完全知道。他已经把地球从他的脚下蹬开了。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已经把地球全给踢成碎片了。他完全遗世而独立,站在他面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站立在地上还是飘浮在空中。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们,我们说了些什么——重述了我们所讲过的一些话——可那有什么用呢?那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是大家在日常生活中互相交换的一些熟悉而又模糊的声音。那又怎样呢?在我看来,在这些话的背后,隐藏着我们在梦中听到的一些话语,在噩梦中说出的一些言语的可怕的暗示。灵魂!如果有任何人曾经和自己的灵魂进行过搏斗,那就是我。而我也并不是在和一个疯子争吵。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他的神志肯定是完全清醒的——他的神志无比强烈地完全集中在他自己身上,这一点不假,然而却仍然是清醒的:我惟一的希望也就在这里——当然除了那会儿我当场把他弄死,但那样做也显然不好,因为那将不可避免地要发出一阵声响。可是他的灵魂却是发疯了。由于长时间孤独地呆在荒野中,它曾进行过深刻的反省,哦,天哪!我告诉你们,它确实是疯了。我因此也不得不——我想也由于我自身的罪孽吧——忍受一切折磨窥测了它内心深处的隐秘。天下再没有任何动人的言词,能比他最后一次真正的肺腑之言更能让人失去对人类的信心了。我看得出来,我也听得出来,他也是正在跟他自己进行斗争。我看到了一个不知节制、没有信念、无所畏惧,然而却又盲目地跟自己进行着斗争的灵魂的不可思议的奥秘。我倒始终还能保持冷静的头脑;可是当我最后让他伸直身子躺在那张长榻上的时候,我擦了擦额头,两条腿竟止不住抖个不停,仿佛我刚才下山时背上背着半吨重的重载。而事实上,我只不过是搀扶着他,他的一只干瘦的胳膊搂在我的脖子上,而且他的体重已经和一个小孩子差不多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开始起航,大群大群的土人像流水一样从树林后面拥了出来,其实在那树木的帷幕后面我早已明确感到了他们的存在;于是顷刻间,那空地上,那附近的山坡上,到处都布满了裸着的、呼吸着的、颤动着的、青铜色的身躯。我把船向上游开过一段,然后向下游掉转头来,这时,两千只眼睛都紧盯着那个噼噼啪啪打着水转身的凶猛的水怪,用它的可怕的尾巴拍打着水,一口一口向空中吐出阵阵黑烟。在靠近河边头一排人的前面站着三个人,他们身上从头到脚涂满红色的泥土,不停地来回走动着。当我们的船又来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转身面对河水,使劲顿脚,连连点动他们戴角的头,摇晃着红色的身子;他们向着那凶猛的水怪投来一捆黑色的羽毛、一张拖着尾巴的花纹斑驳的兽皮——那样子很像一个干枯的葫芦;他们一阵接一阵同声喊出一串串不似人语的离奇的话音;而那突然被打断的大片人群的低沉的喃喃声则像是根据某种对魔鬼的祷词作出的回答。

“我们把库尔茨抬进了驾驶间:那里空气更好一些。他躺在长榻上,总是呆呆地朝窗外观望着。岸上是打着旋涡的人流,那个头发像钢盔、面颊呈棕色的女人快步走出,一直来到了河边。她举起手来,大声嚷了几句什么,于是那狂野的人群马上一起跟着她发出一阵语音清晰的迅速而急促的吼叫。

“‘你能听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吗?’我问道。

“他仍然睁着一双炯炯发光、充满怀念之情的眼睛越过我的身体朝远处观望着,脸上露出迷惘和怨恨相互交织的感情。他没有回答,可是我看见一丝微笑,一种含义不明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已经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那嘴唇不要一会儿就会因抽搐而扭动了。‘我听不懂?’他喘着气慢慢说,简直仿佛有一种什么超然的力量,勉强从他的嘴里掏出了那几个字。

“我拉了一下鸣笛的绳子,我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看到甲板上那些外来移民都已经拿出枪来,摆好架势,准备好好取乐一番了。听到那猛然发出的一声尖叫,一种难堪的恐惧马上使得岸上的那个楔形队伍开始骚动了。‘别拉!别把他们吓跑了。’甲板上不知是谁很不高兴地叫着说。我一次再次地拉响汽笛。他们马上散开,开始逃跑,他们跳跃着,弯着身子,东逃西窜,竭力逃避随着那声音飞来的恐怖。身上涂着红泥的那三个人脸朝下趴在河岸边,似乎已经中弹给打死了。只有那个既野蛮而又无比高贵的女人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她隔着那条阴森的、闪光的河流,悲伤地向我们举起裸着的双臂。

“紧接着甲板上的那帮蠢材开始了他们的寻欢作乐的活动,但由于阵阵浓烟,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棕色的河水从黑暗深处匆匆流出,以两倍于上行时的速度,把我们送往海口;库尔茨的生命也在迅速流动,从他的内心深处流出,愈流愈远,愈流愈远,直流进无情的时间的海洋。经理看来十分平静,他现在再没有什么性命交关的忧心事了。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满意的眼神同时偷看了我们两人一眼:这‘事情’的结果没法让他更满意了。我已看出,不要多久我就会成为‘不健康方法’的惟一拥护者了。那些外来移民一直对我冷眼相看。我已经是,咱们姑且这么说吧,和那个死人一伙了。说来也真奇怪,我不知怎么就接受了这个完全不曾料到的伙伴关系,而且在这个遭到这帮下流、贪婪的鬼魅袭击的神秘土地上接受了这个强加于我的噩梦。

“库尔茨发表过不少宏论。声音!一个声音!它直到最后仍是那样的深沉。他曾经能够以宏伟辩才的帷幕掩盖住他心中的空洞无物的黑暗,而现在当他那种能力已完全消失的时候,那声音却依然存在。哦,他斗争过!现在,来往于他疲惫的头脑的废墟之上的仅只是一些阴暗的形象——一些奴颜婢膝围绕着他的辩才——永远不会消失的尊贵而崇高的辩才——旋转的财富和名声的形象。我的未婚妻、我的贸易站、我的前途、我的主意——高尚的情操有时正可以借这些题目作偶然的吐露。那个真正的库尔茨的阴魂,还曾多次跑到这虚假、空洞的皮囊的睡榻边来探望,而这皮囊的命运将是很快被埋进这原始土地上的一个土丘。这个灵魂所曾探索过的种种神秘,既引起一种魔鬼般的热爱,也引起了非尘世所有的仇恨情绪,现在这爱和恨正在进行争夺,两方都企图占有这浸透各种原始情绪,热衷于虚假的名声、不光彩的荣誉,热衷于各种徒有其表的成功和权势的灵魂。

“有时他的孩子气简直让人觉得可厌。他梦想着当他从他打算成就一番伟大事业的某个无名的可怕的地方归来时,将会有许多帝王在车站列队迎候。‘你只要让他们看到,你有个什么办法真能给他们赚钱,那他们就会无止境地承认你的才能,’他有时会说,‘当然,你必须注意你的动机——动机要纯正——永远如此。’彼此毫无差异的一段段河道,一个又一个看来完全相同的单调的河湾,随同它们的已有几世纪之久的大片森林,从我们的船边滑过,耐心地观望着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的这条泥船上的一帮人——变革、征服、贸易、屠杀和福音的先驱。我向前望着,一边驾着船。‘关上那个窗子,’有一天库尔茨忽然说,‘看到外面的情景,让我实在受不了。’我把窗子关上。一阵沉默。‘哦,可我还会要让你心碎的!’他对着看不见的荒野叫喊着说。

“我们的船坏了——这原是我早已料到的事——不得不在一个小岛的一角停下来进行修理。这次耽搁是让库尔茨的信心发生动摇的第一件事。有一天早晨,他给了我一包文件和照片,这些东西全用一根鞋带捆在一起。‘替我把这点东西保存着,’他说,‘那个该死的蠢材(指那个经理),只要我一转脸就能把我的箱子整个翻遍了。’那天下午我又去看他。他闭着眼睛仰身睡着,我就一声不响退了出来,但我却听到他在低声咕哝:‘活得正派,死,死……’我仔细听着。可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是在睡梦中预习一次讲演,还是在念着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个文句呢?他一直在给报纸写文章,并且还打算再写:‘为了向人们宣扬我的思想,这是一种责任。’

“他本身就是一种无法穿透的黑暗。我看着他的时候,简直像是从悬崖上观看着一个躺在那永远不见阳光的悬崖之下的人影。可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照顾他,因为我正帮着机械工人拆开漏气的汽缸,矫直连接杆,或干些其他类似的活儿。我每天都生活在一个乱七八糟的由铁锈、钢锉、螺母、螺栓、扳子、锤子、摇钻组成的地狱般的环境里——这些东西我全都非常厌恶,因为一切全都不顺手。我还常常得跑到那个小翻砂间去,我们很幸运,船上还有这套设备;除非累得两腿发颤,实在站不住了,我一直都在那堆可悲的破烂中拼命地工作。

“有一天晚上,我拿着一根蜡烛走进屋里去,却听到他用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我现在是躺在这一片黑暗中等死。’不免让我大吃一惊。我把蜡烛举到离他眼前大约一英尺的地方,强使自己低声回答说:‘哦,别胡说了!’同时站在他的床边,完全呆住了。

“当时他脸上出现的变化,哪怕与这种变化略有点近似的情况,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并且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了。哦,我并非感到悲伤。我只是完全着魔了。仿佛是一块面纱忽然被人撕开了。我在他那象牙般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混合着阴沉的骄傲、无情的力量和胆怯的恐怖的表情——一种强烈的全然无望的表情。在那恍然大悟的决定性时刻,他曾细致地重温过自己的一生,连同一切欲望、诱惑和屈服吗?他耳语似的对着某一神像,某种幻影发出叫喊——他一共叫了两声,那声音只不过像喘息一样微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吹灭蜡烛,离开了那个小房间。那些外来移民正在食堂里吃饭,我也在经理对面坐了下来,他抬起头向我投来询问的眼光,我机智地给他来了个相应的不理。他安详地向后仰着身子,脸上带着他可以用来封住他那深不可测的下流心胸的特殊微笑。阵阵飞来的小苍蝇聚集在灯上、桌布上、我们的手上和脸上。忽然间经理的听差在门口伸进他那傲慢的黑脑袋,用一种刺耳的轻蔑的声音说:

“‘库尔茨先生——他死了。’

“所有的外来移民都跑出去观看。我一动没动,仍继续吃我的饭。我相信他们一定认为我像畜生一样冷漠无情。但不管怎样,我倒是吃得很少。屋里有一盏灯——你们知道,有那么一点光亮——外边到处是他妈的一团漆黑。我再也没有走近那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他可是对他自己的灵魂在这个地球上所进行的一切冒险活动作出了自己的判断。那声音已经不存在了。此外又还曾有过什么呢?可是我当然知道,第二天,那些外来移民在一个满是泥浆的地洞里,埋进了个什么东西。

“而且他们差点儿连我也给埋掉了。

“可是,你们也看得出来,我没有马上就跟库尔茨去。我没有去。我仍然留下来要做完那个噩梦,再次表现一点我对库尔茨的忠诚。命中注定。我命中注定了的!生活实在是个滑稽可笑的玩意儿——无情的逻辑作出神秘的安排竟然只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目的。你能希望从中得到的最多也不过是对你自己的某些认识——而它又来得太晚,因而只不过是一种难以消解的悔恨。我曾经和死亡进行过搏斗。这是你所能想象到的一种最无趣味的斗争。那是在一片无法感知的灰色的空间进行的,脚下空无一物,四周一片空虚,没有观众,没有欢呼声,没有任何光荣,没有求得胜利的强烈愿望,也没有担心失败的强烈恐惧,在一种不冷不热、充满怀疑的令人作呕的气氛中,你既不十分相信自己的权力,同时也更不相信你对手的权力。如果这就是最高智慧的表现形式,那么生命必定是一个比我们某些人所设想的更为神秘得多的不解之谜。我当时等于已经得到了说出我的一切想法的最后机会,可是我十分羞愧地发现,我恐怕根本没有什么话可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肯定库尔茨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的原因。他有他自己的话要说。而且他说出了他要说的话。因为我自己曾走到那边缘上去向外探望,所以我能更好地理解他那无力看见眼前的烛光、却又宽广得足以包容整个宇宙的呆滞的目光所包含的深意,那目光的锐利完全足以穿透一切在黑暗中跳动着的心。他总结了一切——他作出了判断:‘太可怕了!’他确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不管怎样,这是某种信念的表现;这里面有热情,有信心,在他那耳语般的声音中包含有颤抖着的反抗的呼号,它具有只让人偶一瞥见的真理的可怕的面容——一种欲望和仇恨的离奇的混合。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并不是我当时所处的困境——一种没有明确形式、充满肉体痛苦的一片灰色的幻景,和一种因看到一切事物——甚至那痛苦本身——都正趋于消灭而产生的冷漠的轻蔑。不!我所生活过来的似乎完全是他所处的困境。一点不错,他曾经跨出了他的最后一步,在我被允许收回我的犹豫不决的脚步的时候,他却跨出了那悬崖的边缘。也许整个差别就在这里;也许,一切智慧,一切真理,一切诚意,恰好全都包容在我们迈过那不可见的世界的门槛时那无比短暂的片刻之中。也许是!我常想,我的总结不应该仅是一句表示冷漠的轻蔑的言词。他的叫喊显然更好——好得多。这表明了一种肯定的态度,一种道义上的胜利,这胜利是以无数的失败、可厌的恐惧和可厌的得意心情作为代价的。可它仍然是一个胜利!这就是我直到最后,甚至不止最后,——比如很久以后在我又一次听到一个声音,不是他本人的声音,而是由一个像水晶山崖般半透明的纯洁的灵魂向我投来的宏伟辩才的回声的时候——我始终仍忠于库尔茨的原因。

“不,他们没有把我埋葬掉,尽管我十分惊诧地模糊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仿佛穿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既无希望也无欲望的世界。我终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坟墓城,怀着无比厌恶的心情观看着所有的人匆匆从大街上跑过,目的不过是为了去彼此偷盗几个小钱,去吞下他们那点恶心的饭食,去喝下他们的几杯不卫生的啤酒,去做他们的毫无意义的愚蠢的梦。他们干扰着我的思想。他们是些捣蛋鬼,由于我感到他们肯定不可能知道我所知道的许多事情,他们对生活的知识我认为全不过是些令人恼怒的欺人之谈。他们的神态,虽说实际不过是深信一切平安无事,各干自家营生的普通人的神态,却也让我十分反感,因为那颇像是站在巨大危险面前的一头蠢猪,只由于自己根本不能理解危险的存在,还在那里洋洋自得。我并不想走过去教导他们几句,可是我真有点忍不住,想要对着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蠢材纵声大笑。我敢说,我当时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我在街上到处乱窜——有许多事情要办——常忍不住对一些十分可敬的人物嗤之以鼻。我承认我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可是在那些日子里,我的体温几乎很少有正常的时候。我亲爱的姨母一直想给我养养元气,而事实上似乎全不相干。当时的情况并不是我的元气需要养一养,反倒是我的想象力需要安抚一番。我一直保存着库尔茨给我的那捆信件,不知道到底该拿它怎么办才好。他妈妈不久前已经死去了,我听说她原来一直靠他的未婚妻照顾。一个脸刮得很光、戴一副金边眼镜的男人,有一天摆出一副官员的架势,前来拜访我,对我提出了许多问题,一开头说话老是拐弯抹角,后来更客客气气地逼问我他称之为文件的一些东西的下落。我当时很有些吃惊,因为为这个问题我已经和那个经理发生过两次争吵了。我已明确拒绝交给他那包东西中更小的一捆信件,现在对这个戴眼镜的人我也仍是这个态度。最后他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对我进行威胁,愤怒地争辩说,公司有权获得关于它的‘领地’的一切情报。他还说:‘由于库尔茨先生的伟大的才能,和他置身其中的那种环境的艰苦情况,他对于那个未曾经人探索过的地区的知识必然非常全面,而且具有特殊价值:因此……’我明确告诉他,库尔茨先生的知识,不管多么全面,和商业问题或者公司的管理问题完全没有关系。接着,他又提出科学研究这个大题目来。‘这将是一个无法估量的损失,如果……’等等。我把关于‘肃清野蛮习俗’问题的报告交给他,事先扯掉了最后的补充说明。他急切地接过去,可最后却带着一副轻蔑的神情对着它嗤了几下鼻子。‘我们认为我们有权得到的不是这个。’他说。‘那就不用想得到任何别的东西了,’我说,‘剩下的都是些私人信件。’他威胁着要到法院告我,然后就走了,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可是两天之后,另外一个人自称是库尔茨的表兄,又来找我,他急于想知道他这位亲爱的表弟临死时候的具体情况。无意之间,他让我了解到,库尔茨基本上一直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本来他很快就可以一举成名了。’那个人说,一头灰色的长头发披在一圈油光光的大衣领子上,我相信他准是一位风琴手。我没有理由怀疑他所讲的话;可是直到今天我也仍然说不清库尔茨的职业到底是什么,或者他到底有没有过固定的职业——他最大的才能又是什么。我曾经把他看作是一个有时给报纸写写文章的画家,或者是一位能绘画的记者,可是甚至他这位表兄(他在和我谈话时一直吸着鼻烟)也无法明确地告诉我,他过去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是一位无所不包的天才,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那位老伙计的意见。谈到这里,他在一方很大的棉布手绢上呼噜噜使劲擤了一下鼻子,然后带着老年人的激动心情告别走了,顺便带走一些毫无价值的家人之间的信件和一些笔记。最后,一位急于想知道他的‘亲爱的同事’的命运的记者也来了。这位客人告诉我,库尔茨的正当职业,应该说是‘站在人民一边’进行政治活动。他长着一对毛乎乎笔直的眉毛,支棱着的头发剪得很短,用一副很宽的带子拴着一副眼镜,因一时谈得高兴,竟对我说库尔茨实际上根本不会写什么文章——‘可是天哪,那个人可真能讲话。他曾经让许多庞大的集会完全为他倾倒。他有信心——你瞧见没有?——他有坚强的信心。他可以让自己对什么都相信——不管什么东西都行。他完全可以在一个极端主义的党派里作一位了不得的领导人的。’‘你说什么党派?’我问道。‘任何党派都成,’那人回答说,‘他是一个——一个——极端主义者。’我是否也那样认为?我表示同意。他忽然又十分好奇地问我知道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什么力量的引诱下跑到那边去的?’‘我知道的。’我说,马上递给他那份著名的报告,希望他,如果认为合适,就拿去发表。他匆匆看了几眼,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能行。’于是就拿着这份战利品匆匆走了。

“这样一来,最后我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一捆信和那姑娘的一张照片了。她的样子我看着很漂亮——我是说她的表情很美。我知道人也可以有办法让阳光撒谎,可是现在你感到,不论你如何摆弄光线或摆弄她的姿态,似乎也都不可能在她的面容上装点出那么一副微妙的诚恳淳朴的神态。她似乎已准备好在思想上毫无保留、无所怀疑、彻底放弃对自己的任何考虑来安心倾听。我最后决定,我一定要去找她,亲自把那些信件和她的那张照片交给她。由于好奇吗?是的;可也许是由于别的一些感情。曾经属于库尔茨的一切:他的灵魂,他的肉体,他的贸易站,他的各种计划,他的象牙和他的前途,都经过我的手了结了。现在就剩下对他的记忆和他的未婚妻了,我愿意把这些也全交出去,交给过去,在某种意义上说,由我亲自把他尚留在我身边的一切交给实际上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命运的那最后两个字——遗忘。我无意为自己辩护。我自己究竟真需要什么,我毫无明确概念。也许那只是下意识的忠诚思想的一种冲动,或者是那隐藏在人生现实中的某种具有讽刺意味的必然性的具体体现。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去了。

“我原以为对他的记忆,也一定像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慢慢聚集起来的那些对死者的记忆一样——不过是一些迅速掠过并最终归于消失的影子投在人的头脑中的一些模糊印象罢了;可是当我来到那又高又大的大门前,站在那由两排高大的房子组成的,像精心管理的墓地上的甬道一样宁静而又堂皇的街头的时候,我却看到了一个幻象,看到他躺在担架上,贪婪地张开大嘴,似乎要把整个地球连同地球上的人类一起吞下去。他当时在我眼前又活了起来;完全和他过去活着的时候一样地活着——一个无厌地贪求光辉的外貌、探索着可怕的现实的影子;一个比夜的影子更黑的影子,雍容华贵地披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辩才的外衣。这个幻景似乎和我一起走进屋里去——包括那担架、那抬担架的鬼影一般的人伕、那由一些绝对服从他的崇拜者组成的狂野的人群、那昏暗的森林、那延伸于两个迷茫的河湾之间的闪光的河道,以及那鼓声、那像心脏——被征服的黑暗的心脏——跳动般地压抑着的有规律的鼓声。这正是那荒野获得重大胜利的时刻,这是一种侵略和报复性的冲击,而我仿佛感到,为了挽救另外一个灵魂,我一定得独自把它反击回去。我对他在那边很远的地方说过的一些话的记忆,他曾讲过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言词,现在,随同在我背后、在一片火光中、在容忍一切的森林里活动着的带角的形象,以其不祥的、令人可怕的纯朴又一次在我的身边震响。我记起了他那低声下气的请求,他的荒唐可悲的威胁,他的规模巨大的邪恶欲望,以及他的卑下、狂乱和暴风雨般烦乱的灵魂。过不多久,我似乎又看到了他,有一天强打起精神的愁苦神态,那一天他曾对我说:‘所有这些象牙实际都是我的,公司没有为它付一文钱,是我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去搜罗来的。我恐怕他们将来一定会把这些象牙说成是属他们所有。哼!这是一个打不清的官司。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抵抗?嗯?我只不过是要求公道罢了。’……他只不过是要求公道罢了——只不过要求公道。我在二楼一个红木门前按了按门铃,而当我站在那里等待的时候,他却似乎从窗子里面呆呆地望着我——用他拥抱着、同时又谴责和厌恶整个宇宙的无比广阔的眼神呆呆地望着我。我似乎听到他在低声喊叫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我得在一个高大的会客室里等待着,这会客室有三个从顶棚直通到地面的长窗子,看上去很像三根用布幔遮着的光亮的大柱子。屋里家具的闪着金光的屈腿和椅背,在眼前呈现出一些轮廓不清的曲线。高大的大理石的壁炉,显露出纪念碑似的冷漠的白色,屋子的一角蹲着一架大而不当的钢琴;它平整的表面闪耀着黑色的光亮,那样子简直像一口深黑色的磨光的石棺。一扇高大的门打开——又关上了。我站了起来。

“她向前走来,一身黑色的衣服,淡淡的头发,在黑暗中向我飘了过来。她仍然十分悲伤。现在离他死去的时候,或者说,自从他死的消息传来,已经是一年多了,可是她那样子却似乎将永远记住这件事,永远悲伤下去。她抓住我的双手,低声说:‘我早听说你要来了。’我注意到她已经不很年轻——我是说已经不是一个小姑娘。她在忠诚待人、坚守信仰和忍受痛苦方面,都具有一个很成熟的人的能力。屋里显得越来越暗,仿佛那个阴郁的黄昏的凄凉光线都聚集在她的额头上了。这淡淡的头发,这苍白的脸,这纯真的眉宇,似乎被一个灰色的光环环绕着,而那双黑色的眼睛,则透过那光环在向我观望。她的眼光是那样的朴实,深刻,诚恳,和善。她高昂着悲伤的脸,仿佛正对她自己的悲愁感到自豪,又似乎在说,我——只有我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对他进行悼念。可是,就在我们正握着手的时候,一种可怕的凄凉神态已出现在她的脸上,使我感到,她正是那种决不肯作时间玩物的那一类人物。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昨天才死去。哦,天哪!她给予我的这个印象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我似乎也感觉到,他只不过是昨天才死去——不,就在刚才才死去的。我在同一瞬间看到了她和他——他的死亡和她的悲伤——我看到了他临死时她的悲伤。你们理解吗?我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我听到他们俩在一起。她刚才泣不成声地说:‘我可一直还活着。’而我的注意倾听着的耳朵,却似乎——夹杂在她的充满绝望和悔恨的语调中——清楚地听到了他发出永恒诅咒的那声总结性的叹息。我问我自己究竟到那里干什么去了,因为我心中感到无比恐怖,仿佛我无意中闯进了一个非人所宜见的充满残酷而荒唐的神秘的处所。她挥挥手让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们俩都坐了下来。我把那包东西轻轻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她把她的手放在上面……‘您很了解他。’她伤心地沉默了片刻之后喃喃说。

“‘在那种地方亲密关系发展得很快,’我说,‘我对他的了解,可以说不亚于任何两个男人之间可能有的了解。’

“‘您也非常崇拜他吧,’她说,‘了解他而不崇拜他,是根本不可能的,是不是这样?’

“‘他是一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我并非很坚定地说。随后,由于看到她的祈求的眼神呆望着我,似乎正等待着更多的言词从我嘴里流出,我只得又接着说:‘了解他的人谁也不可能不——’

“‘爱他。’她急切地替我把话说完,使我不禁惊愕地呆住了。‘太对了!太对了!可是您想一想,谁也不能像我一样了解他!我已经完全得到了他高尚的信赖。我比谁都更了解他。’

“‘您比谁都更了解他。’我重复着她的话。也许她真是那样。可是随着我们所讲的每一句话,房间里越来越暗了,只有她的光滑、白皙的额头仍然被永远不会熄灭的信念和爱的光辉所照亮。

“‘您曾经是他的朋友,’她接着说,‘他的朋友,’她声音更大一些地重复说,‘既然他把这东西交给您,并让您来见我,那您就一定是他的朋友。我感到我可以和您谈谈,哦!我一定得畅快地说一说。我要让您——您这个曾听到他临终遗言的人——了解,我是完全对得起他的……这不是骄傲问题……是的!我是很骄傲,因为我知道我比地球上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他自己也对我这样说过。可自从他妈妈死去以后,我就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可以——’

“我静听着。夜色越来越浓了。我甚至不能完全肯定,他给我的那包东西有没有弄错。我十分怀疑,他要我保管的会不会是另一包文件,也就是在他死后我看到经理曾在那盏油灯下仔细检查过的那包。那姑娘不停地谈着,十分肯定我对她的同情,并以此来安抚她自己的痛苦。她如饥似渴地谈着她和库尔茨订婚的事,我听说她家里的人全都不赞成。因为他太穷或别的什么原因。真的,我说不清他是否一生都十分穷苦。他使我有理由相信,主要是由于不能忍耐那比较贫困的生活,他才跑到那边去的。

“‘……凡是听到他谈过一次话的人,谁能不和他交上朋友呢?’她继续谈着,‘他依靠他所具有的最高尚的品德把人吸引到他身边来。’她非常严肃地看着我。‘这是一位伟大人物的天赋。’她接着说,而这时似乎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声音伴随着她那低沉的话语声,也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些充满神秘、凄凉和悲愁的声音——河水的淙淙声,在微风中摇动着的树叶的飒飒声,人群的嗡嗡声,从远处传来的无法理解的叫喊的微弱回声,以及从永恒的黑暗那边飘来的耳语般的话语声。‘可是您听他讲过话!您知道!’她大声叫着说。

“‘是的,我知道。’我说,心里出现了某种绝望的感情,但同时又对她所具有的信念,对那个伟大的、具有实际效用的幻景表示无上崇敬,那幻景正以非尘世所有的光彩照亮那片黑暗,那正为自己的胜利庆幸的黑暗,而在这黑暗面前,我完全没有能力保卫她,甚至也不能自卫。

“‘对我来说——对咱们来说,’她显得十分慷慨地改正自己的话说,‘这是多么大的损失!’但接着她又低声说:‘对整个世界来说,也是如此。’靠着那黄昏仅剩的一点余光,我可以看到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一直不肯滴下的泪水。

“‘我曾经非常幸福——非常幸运——非常骄傲,’她接着说,‘太幸运了。在很短的一段时间中也太幸福了。可我现在却是非常不幸——永生的不幸。’

“她站了起来,她的淡淡的头发似乎把黄昏的余辉全都收集起来,因而显得金光闪闪。

“‘而所有这一切,’她悲伤地继续说,‘所有他的诺言,所有他的伟大,他的博大的思想,他的高贵的心,现在却没有任何东西留下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只除了一点记忆。您和我——’

“‘我们将会永远记得他的。’我有些犹豫地说。

“‘不!’她大叫着说,‘这一切全都归于消失是不可能的,这样一个人的生命在已牺牲之后会什么都不留下,只剩下一点悲哀,这是不可能的。您知道他曾经有过多么宏伟的计划。那些计划我是知道的——我也许不完全理解——可是也有别的人知道。一定会有些什么东西遗留下来的。至少,他所讲的话并没有完全死去。’

“‘他的话将会永远留在人世。’我说。

“‘还有他所树立的榜样,’她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所有的人都非常推崇他,他的每个行动都闪耀着他的善良的光辉。他的榜样——’

“‘一点不错,’我说,‘还有他的榜样。是的,他的榜样。我把那个给忘了。’

“‘可是我没有忘。我不能——我不能相信——现在还不能。我不能相信,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任何人都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永远,永远。’

“她举起她的胳膊,仿佛要拉住一个正从她面前退走的人,两臂因用力前伸而失去颜色,在窗口愈来愈暗的狭窄的光亮中只看到她交抱着的一双苍白的手。永远再见不到他!我当时就非常清楚地看见他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将永远看见这个能言善辩的幽灵,同时我还会看见她,一个悲伤的、我十分熟悉的魂灵,她现在这姿态和另外一个同样也很悲伤的女人的姿态就十分相似,那女人曾浑身佩戴着全然无用的符咒,在那地狱的河流——黑暗之流的闪光中,伸出她的光着的棕色的双臂。这时她突然声音很低地说:‘他像他活着一样光辉地死去了。’

“‘他最后的结束,’我说,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在我心中激荡,‘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无愧于他的一生。’“‘可是我没有在他的身边。’她低声说。一种无限的同情立即压住了我的怒气。

“‘一切我能够做的事情……’我咕哝着说。

“‘啊,可是我对他的信仰超过了世上任何人,超过了他的母亲,超过了——他自己。他需要我!我!他的每一声叹息、每一个字、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我都将无比珍惜。’

“我感到心里一阵冰凉。‘请不要。’我用一种压抑着的声音说。

“‘请原谅我。我——我——多少日子以来,我都默默无声地过着悲痛的生活——默默无声……您是和他在一起的——一直到最后?我常想到他当时的孤独。没有一个像我一样理解他的人在他的身边。也许没有任何人去听着……’

“‘一直到最后。’我回答说,声音有些发抖。‘我听到了他所说的最后一个字……’我忽然恐惧地呆住了。

“‘说给我听听,’她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声音低声请求着,‘我需要——我需要——有点什么——什么东西——让我——让我可以靠它活下去。’

“我几乎忍不住要对她大叫一声:‘您自己听不见吗?’眼前的黑暗正以一种坚定的耳语声在我们的四周重复着他的话,而且完全像刚刚刮起的微风的第一声耳语,似乎正威胁着要越变越大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最后的一句话——依靠它活下去,’她坚持说,‘您难道不明白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我勉强打起精神来,缓慢地说:

“‘他所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您的名字。’

“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紧接着我的心完全停止了跳动;一声无比欢欣而又十分可怕的喊叫,一声表明不可思议的胜利和无法诉说的痛苦的喊叫,使我的心完全停止跳动了。‘我知道——我肯定就是这样的!’……她知道。她可以肯定。我听到她在哭泣,她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我仿佛感到,不等我来得及逃出去,整个这间房子就会完全坍下来,天也会直接塌下来压在我的头上了。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天不会为这点小事塌下来的。我不知道,如果我让库尔茨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那点公正,那天就会塌下来吗?他不是曾说过,他所需要的只是公正吗?可是我不能那样做。我不能告诉她,那未免太阴暗了——整个儿都太阴暗……”

马洛停止了,他形象模糊、沉默地单独坐在一边,那样子完全像入定的菩萨。有好一阵,谁也没有动。“退潮早已开始,我们都快错过时间了。”船长忽然说。我抬起头来。远处的海面横堆着一股无边的黑云,那流向世界尽头的安静的河流,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阴森地流动着——似乎一直要流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

约瑟夫·康拉德生平简历

一八五七年 十二月三日,约瑟夫·康拉德出生在沙俄统治下的波兰一个上流社会的家庭。

一八七四年 十七岁的约瑟夫逃到法国,开始航海生涯。

一八八六年 加入英国国籍并开始担任船长。

一八九〇年 驾船驶往非洲的刚果。

一八九三年 在船上结识高尔斯华绥,两人成为文坛好友。

一八九四年 结束漂流生活,在陆上定居。

一八九七年 完成第一部代表作品《水仙号上的黑水手》。

一九〇〇年 发表《吉姆爷》。

一九〇二年 完成描写在神秘的刚果河上航行经历的《黑暗的心》,这是他最负盛誉的小说。

一九一二年 发表《神秘参与者》。

一九二四年 八月三日约瑟·康拉德在英国肯特郡家中去世,终年六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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