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傍晚,我摊开身子躺在汽艇的甲板上,却听到了一阵越来越近的说话声。这是他们叔侄俩在河岸边散步。我仍把头枕在胳膊上,可正当我迷迷糊糊眼看要入睡的时候,我却听到有人仿佛就在我的耳朵边说:‘我跟一个三岁孩子一样从来不会伤害别人,可我也决不能听人对我发号施令。我是经理——不是吗?我是奉命把他送到那边去的。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我现在才明白,他们俩正站在河岸上我的汽艇的船头边,就在我的脑袋底下。我没有动,我没有想到要动:我困极了。‘是让人特别讨厌。’叔父生气地说。‘他自己要求公司把他送到那边去,’另外那个人说,‘意思是要想显显他多有能耐;我因此才得到了把他送去的命令。你瞧瞧,这个人看来来头不小。这不是太可怕了吗?’他们俩都同意,这实在很可怕,接着又讲了一些听来十分奇怪的话:‘随便呼风唤雨——就一个人——董事会——牵着别人的鼻子’——一些荒唐句子的片断勉强冲进了我的昏昏欲睡的头脑,所以等到那叔父再说话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完全清醒了。他说:‘这里的气候条件也许能为你排除这一困难的。就他一个人在那边吗?’‘是的,’经理回答说,‘他派他的助手沿河而下,给我送来一张条子,上面竟写着这样的话:让这个可怜的家伙离开这里吧,以后千万别再往我这儿派人了。我宁可一个人呆着,也不愿意要你派来的人跟我在一起。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他竟敢如此无理,你能想象吗?’‘那以后还有过什么新情况吗?’另一个人哑着嗓子问道。‘象牙。’侄子一晃脑袋说,‘大批的象牙——刚采下的——大批的——从他那里送来的,实在让人气恼。’‘同象牙一起送来的还有什么?’那个粗嗓子问道。‘清单,’是那侄子的,好比说吧,有如炮弹一样的回答。然后是一阵沉默。他们说的是库尔茨。

“这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可因为躺在那里十分舒服,我仍然一动也没动,也不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我的姿势。‘那象牙是怎么从老远送来的呢?’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咕哝着说,他看来正感到十分气恼。另外那个解释说,象牙是由原来跟着库尔茨的一个办事员,一个英国籍的混血儿领着一队小划子送来的;看来最初库尔茨曾打算自己回来,因为那会儿站上已经完全空了,既没有任何商品,也没有储存的食物了,可是在走出来三百英里之后,他忽然又决定自己仍然回去,于是他就坐上一个由四个人划着的独木舟往回走,让那个混血儿继续沿河而下,送回了象牙。有人竟然会有这般行径,这似乎使那两个家伙十分诧异。他们不能理解,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至于我,却仿佛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库尔茨。那一瞥的形象是非常鲜明的——独木舟,四个划船的野蛮人,和那个忽然转身逃开公司总部,逃开安逸生活,逃开——也许是——思家之念的孤独的白人;他把他的脸转向荒野深处,朝着他的空无所有的荒凉的站上走去了。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也许他只不过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他热心工作就只因为他喜欢工作。你们知道,他们一次也没提过他的名字。他只是‘那个人’。至于那个按我想一定曾以高度的细心和巨大的勇气指挥了那次艰苦航行的混血儿,他们在提到他的时候永远称他是‘那个混蛋’。那个‘混蛋’曾报告说‘那个人’害过一次重病——到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在我下边谈话的那两人接着向远处走了几步,然后便在不远的一段距离中来回走着。我听到‘军火站——大夫——二百英里——现在只剩一个人——不可避免的耽搁——九个月——没消息——只是一些奇怪的谣传’等片断的语句。后来正在那经理讲话的时候,他们又向我靠近过来,他说:‘据我知道,除了有那么一个到处奔跑的商贩——一个命都不要的家伙,还没有任何人从土人手里弄到过象牙。’他们现在说的又是谁呢?根据我所听到的一些片段来判断,我猜想这人大概就在库尔茨的那个区活动,而且经理对他是极不喜欢的。‘除非把这些家伙绞死一两个作个榜样,我们就不可能完全避免不公正的竞争。’他说。‘当然,’另外那个人咕哝着说,‘把他给绞死!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什么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干得。我就这样说;在这里,你知道,我说是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危害你的地位。为什么?你能经受住这里的气候——你比他们当中哪一个都更能熬。危险是在欧洲;可是在我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已经尽量想办法——’他们朝远处走去,声音听不清了,接着他们的声音又高了起来:‘这一连串出乎意外的耽搁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那个大胖子叹了一口气。‘太可悲了。’‘还有他那些该死的荒唐的谈话,’另外那个人接着说,‘他在这儿的时候简直差点儿把我给烦死了。他说,这里的每一个站都应该像是设在大路边指向美好前景的灯塔,它们当然是贸易中心,但同时还应该负起增进人道主义、改善生活和施行教化的责任来。你听听——这个蠢材!而他还想当经理哩!不成,这是——’这时他由于过分激动,嗓子眼给卡住说不出话来了。我不禁微微抬起头来。没想到他们离我竟是那么近——就在我的身子下边。我可以把唾沫吐在他们的帽子上。他们都两眼朝地,正低头沉思。那经理用一根细树枝在掸着自己的腿,他的足智多谋的亲戚抬起头来:‘你这次出来一直都很好?’另外那个人忽然一惊:‘谁?我?哦!简直像是有鬼神保护——鬼神保护。可是别的那些人——哦,我的天哪!全都生病了。他们还都死得特别快,我简直来不及把他们从这儿运出去。——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嗯哼。就是这样,’他叔父咕哝着说,‘啊,我的孩子,你就信赖这一切吧——我说,坚信这一切。’我看到他伸开他的一只短粗的像鱼鳍一样的胳膊作了个要把那里的森林、溪流、泥土和江河全都包括进去的姿势——他似乎要在这夕阳辉映的大地面前,假借一个欺骗性的挥手的姿态,向潜伏在那里的死亡,隐藏在那里的邪恶,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发出罪恶的呼吁。这情况是如此令人惊异,我止不住一跳站起身来,扬头向着森林后边眺望,仿佛我相信,对他这种阴森可怖的信赖的表示,那边一定会作出某种回答。你们知道,一个人有时总不免会有些非常愚蠢的想法的。和这两个人默然相向的那高度的宁静,正以预示不祥的耐心等待着这次疯狂袭击的结束。

“他们俩忽然一起破口大骂——我相信,完全是出于恐惧——然后假装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转身朝站上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很低;他们两人尽量凑近,肩并肩往前走,仿佛劳累之极地拖着两个长短不同的可笑的影子往山上爬去,可在那影子慢慢从他们身后的深草上压过的时候,连一片草叶也没有被它压弯。

“过了几天,埃尔多拉多探险队走进了那片颇有耐心的荒野,它很快也就像海浪吞没潜水员一样把他们吞没了。很久之后,有消息传来,说所有的驴全都死掉了。至于那些比驴更下贱的动物下场如何,我就不知道了。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也和我们别的人一样,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没工夫去打听。由于我可能很快就能见到库尔茨,心情颇有些激动。我说很快,只是相对而言。从我们离开那条小溪,正好又过了两个月,我们才来到库尔茨贸易站下面的河边。

“沿河而上的航程简直有点儿像重新回到了最古老的原始世界,那时大地上到处是无边无际的植物,巨大的树木便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一条空荡荡的河流,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默,一片无法穿越的森林。空气是那样的温暖、浓密、沉重和呆滞。在那鲜明的阳光下,你并没有任何欢乐的感觉。一段段漫长的水道,沿途荒无人烟,不停地向前流去,流进远方的一片阴森的黑暗之中。在银灰色的沙滩上,河马和鳄鱼紧挨着一同躺在阳光之下。越来越宽广的河水,越过一群群草木茂密的小岛,在这条河道上,你会像在沙漠中一样迷失去路,而因为急于想找到中心水道,你却只是整天在大大小小的沙洲上冲撞,直到最后,你禁不住想到你已经被鬼迷住,从此将和你所熟悉的一切永远隔绝——来到了这某一个地方——非常遥远——也许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了。有时,在你绝没工夫思索自己的问题的时候,忽然间,往事却回到了你的心头;但它是以一种纷扰喧闹的梦境出现的,衬托着这个由植物、水和宁静组成的离奇世界的压倒一切的现实,你感到它完全不可思议。这种生命的宁静和平静并无丝毫相似之处。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正酝酿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意图时的宁静。它用一种急于要报复的神态观望着你。后来我慢慢对它完全习惯了;我也就再看不见它了;我没有时间。我必须不停地试探着河道的位置;我必须设法,主要是靠灵感,寻找已被淹没的河岸的标记;我得注意没在水中的岩石;暗藏在水中的一个该死的老树桩就非常可能把我那个罐头盒似的汽艇破腹开膛,把船上的移民全给淹死,我多次完全凭运气危险地躲过了它们,慢慢也就学会了在我的心还没有彻底泄气之前紧紧咬住牙关;我还得注意哪里有枯死的树,当晚可以去砍来供第二天烧蒸气之用。当你必须注意这类事情,这类只是在表面发生的一些事件的时候,现实——我说的是现实——自然就会暗淡无光了。内在的真实始终是隐藏着的——这倒是很幸运,很幸运。可是我却照样能感觉到它;我常感到它的神秘的宁静正注视着我,看我表演我那套猴把戏,正像它也观望着你们这些家伙,看着你们——为了,你们叫它什么来着?两分半钱一跟头——在你们各自的钢丝上表演一样。”

“说话尽量客气点,马洛。”一个很粗的声音抱怨说,我因而知道除我之外,听故事的人中至少还有一个是醒着的。

“我请你原谅。我忘记了那点钱所买到的东西里还包括一阵心痛。说实在的,只要咱们的把戏耍得好,价钱有什么关系?你们的表演就很好。我这套把戏耍得也不坏,因为我在那第一次的航行中总算保住了我那条船,没让它沉下去。直到今天我还觉得,那真是一个奇迹。你简直可以想象,这等于是让一个蒙住眼睛的人,开着一辆大汽车闯过一段十分危险的道路。实话对你们说吧,那一趟航行真让我不知多少次满头冷汗,浑身发抖。归根到底,对一个海员来说,要让那个本该老漂着的玩意儿,在他的驾驭下把底儿给蹭穿了,那可是一件不可饶恕的罪行。也许谁也不会发觉你的罪行,可是你自己却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噌的一声——嗯?那等于是在你自己的心上挨了一拳。你将永远记得它,梦见它,夜里醒来也想着它——直到多少年后——一想起来还止不住浑身冷一阵热一阵地冒汗。我不打算跟你们吹牛,说那条汽船一直都是漂着的。有好几回,它不得不贴着河底慢慢蹭去,还有二十个吃人的生番围着它噼噼啪啪溅着水推着。我们在路上招收了那么几个人给我们当水手。真是好样的——那些吃人的生番——只要你不招惹他,他们能跟你合作得很好,我对他们非常感激。再说,当着我的面,我从来也没见他们谁吃过谁:他们带着好些已腐烂的河马肉,弄得那荒野的神秘气氛都让我闻着发臭了。呸!我现在都还能闻到那股味道。我船上载着经理,还有三四个拿着棍子的外来移民——全都完好无缺。有时,我们来到河岸边一个贸易站,靠近未开发地区的边缘,于是就有些白人从他们歪歪斜斜的棚屋中跑出来,兴奋而惊异地手舞足蹈,对我们表示欢迎,那样子看起来都非常奇怪——仿佛他们是被什么符咒给禁锢在那里了。于是,象牙这个词儿又会在空气中震荡一阵——接着我们又驶入静寂中去,沿着空荡荡的河道,绕过无声的河湾,穿过蜿蜒的河道高耸的岸壁,汽船螺旋桨沉重的拍打引起空洞的回声。树木,成千成万的树木,高大,粗壮,一直向高处伸去;在它们的脚下,这只满身泥浆的小汽艇紧贴着河岸逆流而上,像一只小爬虫,懒懒地爬行在高大门廊的台阶上。这情景让你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空虚而迷惘,可是这种感觉也并非完全是一种压抑感。不管怎样,即使你很渺小,你那只满身泥污的爬虫却仍然在向前爬着——这正是你对它的要求。那些外来移民设想它将爬到什么地方去,这我不知道。不过我敢打赌,他们准设想它将爬到他们能指望捞到点什么的地方去!至于对我来说,它正爬向库尔茨——别无其他目的;可是当船上的蒸气管开始漏气的时候,我们可是爬得真够慢的了。一段段河道在我们的面前展开,然后又在我们的身后消失,那情景真仿佛是岸上的森林都缓缓走过来,跨过河水,挡住了我们的退路。我们一步一步更深入到黑暗的腹地去。那里非常宁静。夜里,有时会从树林的屏障后面响起一阵阵隆隆鼓声,一直传向河的上游,微弱的余音经久不息,仿佛在我们头顶上的高空中回荡,一直延续到天明。这鼓声所表示的究竟是战争,是和平,还是祈祷,我们无从知道。黎明,以一阵自天而降的凄凉的清寒作为先导,来临了;伐木工人仍然睡着,他们的篝火已临近熄灭;这时一根小树枝折断的声音也能让你一惊。我们是史前大地的游荡者,我们所在的这个地球,外貌完全像一个未知的天体。我们简直可以假想,我们是前来接收一份可诅咒的遗产的第一批人,必须以极深的苦痛和极大的辛劳作为代价,才有可能消除掉它将带来的灾祸。可是,正当我们十分艰难地绕过一个河湾的时候,眼前却可能突然出现一大片芦苇墙,茅草尖屋顶,一阵突然爆发的狂喊,在一片浓密、低垂、一动不动的枝条下,许多只黑色的手臂在挥动,许多双手在鼓掌,许多只脚在跺地,你可以看到无数摇晃着的身躯和转动着的眼睛。汽艇沿着这一片黑色的不可理解的狂乱情景慢慢前进。这些史前人是在诅咒我们,是在向我们祈祷,还是在欢迎我们——谁知道呢?我们已被切断了对我们所在环境进行理解的通路;我们好似幽灵一般地滑过去,很像是一些面对着疯人院暴乱的头脑清醒的人,百思不解,又暗自感到惊恐。我们所以不能理解,是因为我们已经离得太远,无法记起了,因为我们是在地球开始时期的黑夜中旅行,那段时间早已过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这片土地似乎完全没有泥土气息。我们全都习惯于观看被征服的戴上镣铐的怪物,可是在那里——在那里,你却可以看到一个完全自由的怪东西。它不属于尘世所有,这些人也一样——不,绝不能说他们是无人性的。是啊,你们知道,最糟的就是这个——怀疑他们并非没有人性。你会慢慢染上这种怀疑的。他们嚎叫着、转着圈作出种种可怕的鬼脸;可是真正让你激动的,正是这种认为他们也——和你我一样——具有人性的想法,他们这种狂野和热情的吼叫使你想到了你自己的远祖。丑陋。是的,的确是很丑陋;可是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人,你自己就会承认,那可怕的无所顾忌的吵闹声,在你心中也能引起极端微弱的共鸣,你也隐约感到,那声音似乎包含着某种你——你这个离开地球开始时期的黑夜已经那么遥远的人——也能够理解的意义。为什么不能呢?人的思想能够想象一切——因为一切都包容在人的思想之中,过去的一切以及将来的一切。但那里究竟有些什么?欢乐、恐惧、悲愁、虔诚、勇气、愤怒——谁知道呢?——但是真实——剥去了时间外衣的真实。让傻子张大着嘴去惊慌失措吧,人是能够理解的,可以面对着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他至少必须和岸上的那些人一样尚不失其为人。他必须凭他自己的真实感情——自己天生的力量——去面对那个真实。凭原则是不行的。身外之物,衣服,漂亮的遮体布片——受到一次强烈的震动便会飞掉的布片。凭这些可不成;你需要的是一种经过慎重考虑的信念。那鬼叫一般的咆哮是对我发出的呼吁——对吗?那很好;我听见了;我承认,可是我也有我的声音,好也罢坏也罢,我讲的话是谁也不能压制下去的。当然啰,一个傻子,一味害怕,情操高尚,他永远是安全的。谁在咕哝着什么来着?你们奇怪,我为什么没有跑上岸去,跟他们一起去喊叫和跳舞吗?是呀,没有——我没去。你们会说,是情操高尚吗?情操高尚,去他娘的吧!我没有时间。我不能不忙着用白灰泥和一条条撕开的毛毯子,帮着把那漏气的蒸气管道包住——情况就是这样。我必须随时留意行驶的情况,躲开水里的树桩,不管使什么招好赖让这个罐头盒能够向前开去。在这些事情里面,有足够明显的真相,不是非要比我更聪明的人才能看得明白的。每隔一阵,我就得注意看看担任司炉的那个野人。他是一个经过改良的标本,能看好一个立式锅炉的炉火。他就在我的下面,说句真话,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条穿着漂亮短裤、戴着插有羽毛的帽子、用两条后腿走路的狗一样让你获得教益。几个月的训练对这个确实不错的家伙是有效的。他显然鼓足了勇气斜着眼去看那蒸气压力表和水位表——他的牙齿也是用锉子锉过的,这个可怜的家伙,羊毛似的头发剪成非常奇怪的式样,两边的脸颊上还各有三个作为装饰的伤疤。他原本应该到岸上和他们一起去鼓掌、跺脚的,而现在他却在这里劳苦地工作,成了一种奇怪的巫术的奴隶,学到了起教化作用的知识。他有用,是因为他受到了教导;而他所知道的却是——如果那个透明的管子里的水没有了,锅炉里的魔鬼就会渴得受不了,因此大发脾气,马上进行可怕的报复。所以他始终不辞劳苦,一面添火,一面随时恐惧地观望着那个玻璃管(他有一个临时性的护身符,用破布做的,拴在胳膊上,还有一根磨光的骨头,和手表一样大小,平贴着穿在他的下嘴唇上),就这样,那长满树木的河岸慢慢从我们身边滑过去,那一阵短促的吵闹声也就被留在我们身后了,于是又是无数英里的寂静——我们就这样爬行着,爬向库尔茨。可是河水中的树桩越来越密了,极浅的河水危机四伏,那锅炉里仿佛真装有一个正发脾气的魔鬼,弄得不论是我,还是那个司炉工都没有片刻的时间去理会自己烦乱的思绪了。

“距内陆站大约五十英里的地方,我们来到一间芦苇棚屋前面,那里还有一根歪斜的忧郁的旗杆,上面悬挂着几缕破布,当年那玩意儿必定是一面随风飘扬的旗子,现在已不复辨认了。此外还有一堆堆得很整齐的木材。这是我们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我们爬上岸去,在那堆木头上,还发现了一块木板,上面写有已变得很模糊的铅笔字迹。经过反复辨认才能认出那写的是:‘给你们预备的木头。赶紧上行。靠近时要十分小心。’下面有个签名,可完全认不出来——不是库尔茨——这个名字要长得多。赶紧上行。往哪儿?沿河往上?‘靠近时要十分小心。’我们方才可并没有这样做。这警告指的决不是这儿,因为我们必须先靠近了才能找到这牌子的。上面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是什么事呢——有多严重?那可是个问题。我们对这个愚蠢的电码式的留言发了一通牢骚。围绕着我们的丛林一声不响,也不容我们看得更远。房子的门洞上悬挂着一块已撕碎的红斜纹布帘子,老是噼里啪啦打在我们的脸上。屋里的东西已经完全搬走,可是我们可以看得出来,不久前这里曾住过一个白人。屋里还留有一张粗糙的桌子——也就是用两根木桩支起的一块木板,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还堆着一些垃圾。我在门口拾到了一本书。书的封面已被扯掉,书页也已被翻得又脏又烂,可是书脊却用白棉线很仔细地重新装订过,那白线看上去还非常干净。这可是个不同寻常的发现。书名是《驾船技术探索》,是一个名叫陶尔或陶森——反正差不多是那么个名字——的人写的。他是皇家海军的一位船长。书的内容看来非常枯燥,附有好些说明性的图表和令人讨厌的数字表格,是六十多年前出版的。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这件令人惊异的老古董,惟恐它会在我手里溶化掉了。在书里,那个陶尔或者陶森十分认真地探索了船上的锚链等等的最大拉力,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问题。这不是那种让人一拿起便不忍释手的书,不过你一眼就能看出,它有一个非常单一的目的:对正确的操作方法表示诚挚的关心。这就使得这本几十年前印成的平凡的书,从一个非专业性知识的角度给人以极大的教益。那位朴实的老水手和他关于锚链和绞盘的谈论,让我完全忘记了四周的丛林和那些外来移民,沉入一种因终于接触到无可怀疑的真实而唤起的甜蜜感觉之中。这里竟会有这样一本书,这已经够让人感到惊奇了;可是更让人惊异的,是书页上边还有用铅笔写下的显然和正文有关的笔记。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笔记还全是密码!是的,看来非常像密码。想一想,怎么可能会有人把那么一本书弄到这样一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来,研究它——写下笔记——而用的却是密码!这可真是太神了。

“我一直模模糊糊仿佛听到一阵令人厌烦的嘈杂声,我抬起头来,看到那堆木头已经全部搬走,经理在全体外来移民的帮助下,正在河边朝我大声叫喊。我把那本书塞进口袋里。告诉你们,当时让我放开那本书,可真有点像是有人强拉着我离开一个真正知心的老朋友的家。

“我开动那条跛脚船再往前驶去。‘准是那个可怜的商人——那个捣蛋鬼。’经理叫喊着说,回头恶狠狠地看着我们刚离开的那个地方。‘他一定也是个英国人。’我说。‘他要是不小心,单凭是英国人并不能保证他不遇到麻烦。’经理脸色阴沉地说。我于是装作很天真地回答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保证不遇到麻烦。

“河水流得更急了,我们的汽船似乎随时都可能咽气,船尾的螺旋桨有气无力地慢慢拍打着,我发现我自己正踮起脚、屏住气十分关切地在静听着下一次的拍打声。因为说句清醒的真心话,我随时都在等待着那可怜的玩意儿了账。这简直有点像观看一条生命的回光返照。可是我们仍然向前爬行着。有时候我选定前面不远的一棵树作为标尺,来测量我们朝库尔茨前进的速度,可总是不等我们靠近,我就已经找不见它了。把一双眼睛长时间老盯着一样东西,任何一个最有耐心的人也难以办到。经理表现出了一种美妙无比的听天由命的神态。我当时非常气恼,并且在心里暗暗跟自己辩论,我到底要不要去公开和库尔茨谈谈;可是,在我还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之前,我已完全明白,我的谈话或者我的沉默,说实在的,不管我采取任何行动,都不过是白费劲。一个人知道点儿什么,或者不知道点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有时总会有这种一闪而过的明智想法的。这件事的本质问题深深地隐藏在表面现象之下,非我所能理解,也非我的力量所能干预。

“第二天临近黄昏的时候,我们估计离开库尔茨的贸易站大约还有八英里。我希望赶快前进——可是经理摆出一副显得极其严肃的神态对我说,再往上航行非常危险,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现在,只有就地停泊下来,等第二天早晨再起航,才是最明智的办法。他还指出,如果我们接受靠近时要十分小心的警告,那我们就只能在白天往那边靠近——而不能在黄昏时候或者天黑以后。这番话当然很有道理。八英里路对我们来说,就是将近三个小时的航程,再说在那段河道的上游,我也真看到一些令人起疑的波纹。不管怎样,再次的耽搁简直使我烦恼已极,但这也实在毫无道理,因为既然几个月都过去了,又何必在乎这一个晚上呢?我们现在已有了充足的木材,的确应该小心为上,我于是就把船开到河心停了下来。那里的河道狭窄、笔直,两边是像铁路路基一样的高岸。早在太阳完全落下去以前,浓密的暮色便已流入了这一带的河谷。河水平稳而急速地流动着,但沿河两岸却只见到毫无声息的静止。那应该带着它的藤蔓不停摇动的葱郁的树木,那乱草丛中的每一丛生长着的灌木,直到它的最细小的枝条,甚至最柔软的叶片似乎都已经化作石头了。这不是睡眠状态——这情况似乎极不真实,仿佛因一时出神,全呆住了。四周听不见任何最微弱的声音。你惊愕地四面观望,止不住怀疑你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完全聋了——接着黑夜突然来临,让你的两眼跟着也完全失明了。在清晨大约三点的时候,有些大鱼在河水中跳跃,那巨大的噼啪声能让你惊跳起来,仿佛听到了一声炮响。太阳升起以后,你只见到处是一片暖和的发黏的白雾,比黑夜更为彻底地让你什么也看不见。那雾始终一动也不动,就停留在那里,像一种固体的物质包围着你。也许到八九点钟,这雾会像打开一扇百叶窗一样忽然散开。那时我们就可以看到大片高大的树林,连成一片的无边的丛林,还看到太阳像一个发光的小球悬挂在它们的上空——一切都是全然静止的——然后那白色的百叶窗,仿佛在抹过油的槽道中滑行一样,又一次平稳地滑落下来。我下令把往回收的锚链再放出去一些。那锚链发出的一阵低沉的嘎嘎声还没有完全停止,突然一阵叫喊,仿佛从那无限凄凉中发出的一阵巨大的叫喊声,慢慢升到了半透明的空中。叫声停止了。一阵混乱的哭喊声,夹杂着野人的不谐调的吼叫,震荡着我们的耳鼓。仅是这事态发生的突然已经使得我帽子里的头发全直立起来了。我不知道别人当时有什么反应:在我听来,那混乱而凄怆的吼叫声来得那么突然,而且似乎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发作,我真以为是周围的浓雾突然一齐尖叫起来了。最后,紧接着是一声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突然爆发的尖叫,一发即止,使得我们全都以各种各样愚蠢的姿态呆住了,拼命竖起耳朵,向着那几乎同样可怕、同样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倾听。‘我的上帝!这是什么意思呀——’在我身边有一个外来移民咕哝着说——他又矮又胖,长着土红色的头发和红色的胡须,穿着一双弹力靴,一身红色的睡衣,裤管塞在袜子里面。另外还有两个人张大嘴呆了足有一分钟,然后突然冲进一间小仓房里去,马上又发疯似的冲出来,站在那里两眼发直,恐惧地到处张望,手里拿着已经‘上膛’的温切斯特式步枪。我们当时能看见的,只是我们乘坐的汽船,它轮廓模糊,仿佛马上就要融化了,还有就是围绕在它四周的一圈雾蒙蒙的大约两英尺宽的水面——此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就我们的听觉和视觉所及,整个世界已无处找寻,就那么荡然无存了。它不见了,消失了;就那么忽然飞走,没有留下半点儿声息,半点儿痕迹。

“我往船头跑去,下令赶快收紧锚链,做好准备,在必要时立即起锚前行。‘他们会对我们发动攻击吗?’一个充满恐惧的声音低声问道。‘在这一片大雾中,我们全会让他们给杀死的。’另外一个声音喃喃说。一张张脸紧张地扭动着,手在微微发抖,眼睛已经忘记眨动了。把这些白人的表情和我们船上黑人水手的表情对比一下,实在非常有趣,黑人对这一带地方同我们一样生疏,尽管他们的家离这里只不过八百英里。那些白人,自然心情十分不安,还露出一副滑稽的神态,显然让狂乱的吵闹声给吓坏了。那些黑人则是一副警惕的,很自然的关注的表情;他们的脸色基本上是平静的,他们中有一两个在往回收锚链的时候甚至还咧着嘴笑了。他们咕咕哝哝彼此讲了一两句话,仿佛这就使他们对眼前的事得到了满意的解释。那领头的,一个膀大腰圆的年轻黑人,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带流苏的衣服,长着两个大得可怕的鼻孔,头发非常巧妙地往上梳成一个个油亮的发环,这时正站在我的身边。‘啊哈!’我说,只为表示一点友善的意思。‘抓住他们,’他大声说,眼里的血丝在扩张,尖齿闪闪发光,‘抓住他们,把他们交给我们。’‘交给你们,干吗?’我问道,‘你们要拿他们怎么办?’‘把他们吃掉!’他非常简单地说,把一只胳膊倚在栏杆上,带着庄严的沉思的神态向远处的浓雾观望着。毫无疑问,要不是我忽然想到他和他的伙伴们一定都饿得要死了,我当时肯定会给吓坏的:至少在最近一个月中,他们一定愈来愈感到饥饿难忍了。原来跟他们说好,雇用期是六个月(我不相信他们中有任何人会有任何明确的时间概念,正像我们在无数世纪以前一样。他们仍然属于时间的初始阶段,可以说,我们还没有继承下足够的经验来教会他们这一点),不过,当然啰,现在既然有了根据海口那边某种可笑的法律写下的文书作为依据,至于他们依靠什么活着,谁耐烦去过问呢。是的,他们来的时候曾带来一些腐烂的河马肉,但不管怎样,那也不可能维持很长时间,即使那些外来移民不曾在一阵讨厌的吵嚷声中把相当数量的肉扔到河里去的话。这看来好像是一种不讲理的压迫行为;可这实际上是一种合法的自卫。不论在醒着、睡着,还是吃饭的时候,你没法不随时都闻着死河马肉的味道,同时还要维持住你那随时都可能丧失的生命。除此之外,他们每星期还能得到三段铜丝,每段大约有九英寸长,作为报酬;从理论上讲,他们可以拿这种现金到河边的村子里去买他们的食物。你们可以想到结果会怎样。要么找不到村子,要么只能找到一些抱敌对态度的村民,要么就是那位经理,他跟我们一样靠罐头过活,有时还能额外吃上一只公羊,但他出于某种往往令人难以理解的理由,不肯让轮船停泊。所以,除非他们能把铜丝吞下去,或者用铜丝作成圈套到河里去抓鱼,否则我就看不出他们的这极高的工资对他们会有什么实际用处。我必须说,工资倒是付得十分及时的,不愧是一个守信誉的大贸易公司的派头。此外,我看见他们仅有的食物——尽管看起来完全不像可以吃的东西——是几小块肮脏的深紫色的东西,好像半熟的面团,他们把那东西用树叶包着,有时拿出来吞一小块,可是吞下的量是那样的少,让人不能不感到他们那样做完全只是为了做做样子,并不真是为了那个十分严肃的目的:维持生命。他们为什么没有以撕裂心肝的饥饿的魔鬼的名义,抓住我们——他们和我们的比例是三十个对五个——痛痛快快饱餐一顿,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简直无法理解。他们都是些身材高大的强壮的男人,不大会去考虑什么后果问题,尽管当时他们的皮肤已经不再是那么光亮,肌肉不再是那么板结了,他们还是具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的。我看这里是某种起抑制作用的东西,某种能阻止某些可能行为的人性的奥秘在发生作用。我带着迅速增长的强烈兴趣观望着他们——不是因为我想到,也许不要多久,我就会被他们吃掉。尽管我向你们承认,就在那时我已经发现——仿佛忽然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到——那些外来移民看上去是多么不卫生,而我希望,是的,我真希望我的外表绝不会是那样——应该怎么说呢?——那样——让人一看就倒胃口:这一点荒唐的虚荣心,和当时弥漫在我生活中的如梦如痴的感觉,是完全相适应的。也许我那时正有点儿发烧。一个人总不可能一天到晚老把手指头按在自己的脉搏上。我常常有‘一点低烧’,或者有点别的什么毛病——被荒野开玩笑地挠了一爪,或者说是一次必将来临的严重攻击前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前奏罢了。是的,我用你们看待任何一个人的态度看待他们,急于想知道他们的冲动、动机、能力和弱点,以及他们在遭到不可抗拒的肉体上的考验时可能作出的反应。忍耐!什么样的忍耐?那是出于迷信、厌恶、耐心或者恐惧——还是出于某种原始的正义感?任何恐惧也经不住饥饿的冲击,多么强大的耐心也不可能抵消饥饿的痛苦,在饥饿的面前根本就不存在厌恶的心情;至于什么迷信、信念,或者你们所说的什么原则,它们比微风中的草灰更加分文不值。你们知不知道,长时间饥饿的可怕折磨、它所带来的使人发疯的痛苦、它所引起的阴森的思想,和它那冷酷的、时刻存在的凶残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我可知道。它能让一个人把他的一切力量全使出来去和饥饿进行斗争。和这种长时间存在的饥饿相比,家里死人,或灵魂遭到毁灭,也都比这个好受多了。实在可悲得很,但这是实情。他们那些家伙也同样没有任何人世间的理由应该有所犹豫。忍耐!我还不如指望一条在战死者的尸体中奔跑的鬣狗表现出这种忍耐呢。然而,这却是摆在我面前的一个事实——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事实,像深海面上的泡沫,像深不可测的奥秘外表的一点微波一样清晰可见,而且比——我现在回想起来——从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后边传来,在那河岸边由我们身边扫过的野人的嚎叫声中所包含的那种无比凄婉、十分离奇和难以理解的情调,更加神秘得多。

“有两个移民正用急促的耳语在争吵着,应该向哪边的河岸靠近。‘左边。’‘不能,不能;那怎么行呢?向右,向右,当然!’‘情况看来非常严重,’我身后传来经理的声音,‘如果在我们到达以前,库尔茨先生出了问题,那可真要让我伤心死了!’我对看了他一眼,丝毫也不怀疑他是十分认真的。他那种人,不论对什么事都希望大面上能过得去。这就是他的忍耐。但听到他咕哝着说,要赶快开船前进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答理他。我知道,他也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只要一离开河底,那我们就会完完全全飘在空中,飘到太空中去。我们就无法弄清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无法弄清我们是在向上游还是下游,或者是在横着行驶——一直到我们再靠近这边或那边的河岸的时候——即使那样,一开头我们也还会弄不清那是哪一边。当然,我根本没有开动。我不打算把我们的船给撞毁。你无法想象出,还有什么地方比在这里遇上船祸更为可怕的了。不管你会不会马上淹死,我们反正会不是这样就是那样迅速地送掉性命。‘我命令你冒一切危险前进。’他在片刻沉默之后接着说。‘我拒绝冒任何危险。’我简单地回答。这正是他所期待的回答,尽管我说话的声调可能让他颇为吃惊。‘那好吧,我必须尊重你的判断,你是船长。’他装出十分客气的样子说。我为了对他的话表示赞赏,立刻侧过身去,看着远处的大雾。这雾会延续多久呢?前景看来十分不妙。我们现在要朝着在凄凉的乱树丛中搜刮象牙的库尔茨靠近,不料竟遭到了这么多的艰难险阻,简直仿佛他已变成被符咒迷住、沉睡在神奇的古堡之中的公主了。‘他们会进行攻击吗,照你看。’经理用一种表示信赖的声音问道。

“我不相信他们会进行攻击。这有几个很明显的理由。雾太浓是其中之一。如果他们坐上他们的独木舟离开河岸,那他们也会和我们现在如果随便轻举妄动一样完全迷失方向。此外,按我判断,我还认为两岸的密林显然无法穿过——可是里面却有许多双眼睛,它们能看见我们。河岸边的丛林无疑非常浓密,可它后面的乱草丛看来是可以穿过的。无论如何,在浓雾暂时消失的那一刻,在整个河道上我没有看到任何独木舟——至少肯定没有一条和我们的船在平行的位置上。但是,真正使我感到不能设想他们会进行攻击的,是那声音——就是我们刚才听到的那阵喊叫声的性质。其中并没有预示即将采取敌对行动的凶猛气味。尽管那声音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粗野和凶恶,它给我的印象只是一种难以抗拒的悲伤情调。由于某种原因,我们的汽船的出现使那些野人心中充满了无限悲伤。我当时解释说,如果真有危险,那只可能是由于我们触动了一种巨大的突然迸发的人的激情。甚至极端的悲哀最后也可能以暴力形式表现出来——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总表现为一种冷漠……

“真可惜你们没有看到那些外来移民两眼发直的神情!他们没有勇气微笑,甚至也没有勇气来责骂我;可是我相信,他们——也许由于恐惧——一定以为我发疯了。我发表了一篇郑重其事的演说。我的可爱的伙计们,光烦恼是没有用的。要注意观察?是呀,你们也许可以想到,我正像猫儿注视着耗子似的密切注意着,寻找浓雾消失的迹象;可是当时我们真像是埋在了几英里深的羊毛里,我们的眼睛对任何别的东西都已经不起作用了。那雾和棉花真是十分相似——让人憋气、发热,简直要闷死人。此外,我讲的那些话,尽管听来仿佛有些离奇,却绝对符合事实。我们后来称作进攻的那次行动,实际不过是企图把我们轰走。那行动远不是进攻性的——甚至也不是一般所说的防御性的:那只是在完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采取的行动,本质上纯粹是为了自卫。

“我必须说,在浓雾消失了大约两小时之后,事态进一步发展了,发端的地方粗略地说,离开库尔茨的贸易站大约还有一英里半的路程。我们刚刚蹭着河底勉强绕过一个河湾,我却看到在河中心有一个很小的小岛,或者说只不过是一个绿草覆盖的土丘。一眼望去,河中只有这么个小岛;可是在我们更深地进入那段河道以后,我发现那岛实际只是一条长形沙洲的一端,或者也可说是河中心一直向前伸去的一连串小沙丘中的第一个。沙丘颜色很暗;这隐没在水面下刚刚接近水面的一串小岛,看上去恰似隐伏在人的皮肤下面的脊梁骨。我当时认为,我同样可以在沙洲的左边或右边行驶。我当然对两边河道的情况都一无所知。所有的河岸看来都完全一样,深度似乎也差不多;但因为有人告诉过我,那个站是在河的西岸,我自然把船向西边的那条道驶去。

“船几乎还没有完全开进去,我就发现那条道比我原来想象的要狭窄得多。这时,在我们的左边是那条很长的连绵不断的沙洲,右边则是一排长满乱七八糟刺丛的又高又陡的河岸。刺丛上面耸立着一排排密集的大树。河水上空到处垂挂着大树的浓密的枝叶,一根大树枝从远处伸过来横在河水上。那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树林的外表看上去十分阴沉,把一片宽广的影子投在河水之上。我们就在这阴影中向前航行着——你们可以想象,速度非常缓慢。我把船贴近岸边驶去——从测水杆的情况看,靠近河岸边的水最深。

“我的一个饥饿的、耐着性子的朋友就在我下边的船舷边一次次测量着水的深度。我们那条船完全像一只带甲板的驳船。甲板上面有两间柚木房子,门窗俱全。锅炉在船的前端,机器却都在船尾。在这一切之上是一个轻巧的顶棚,由几根柱子支撑着。通风筒直伸到顶棚外面。通风筒前面有一间用薄木板搭起的小房子,那就是驾驶室。驾驶室里有一张矮榻,两个小凳子,一支已经装好子弹的马蒂尼·亨利来复枪倚在一个角落里,一张很小的桌子和驾船的舵轮。这房子前面是一个宽大的门,左右各有一面宽阔的窗子,所有的门窗当然一般都是敞开着的。我白天就蹲在门前面那顶棚的前沿上。晚上,我便躺在那矮榻上睡觉,或者说试图睡觉。从海岸那边某个部落来的一个身体强壮的黑人,曾受过我的前任的训练,他现在是船上的舵手,他耳垂上戴着一对铜耳环,从腰到小腿都用一块蓝布包裹着,自己总以为很了不起。他是我所见过的那种最缺乏定见的傻瓜。他驾船的时候,你要是在他身边,他总摆出一副自己不知有多大能耐的架势;可他只要一看不见你,便立刻处处缩手缩脚,心慌意乱,不到一分钟就拿那条跛脚汽船毫无办法了。

“我低头看着测水杆,看到它每往水里扎一次露出水面的部分便更多几分,心里感到非常苦恼,而这时,我却看到我那测水员忽然丢下工作,直着身子躺在甲板上了,而且他甚至连那个测水杆都懒得拿上船来,只是用一只手抓住它,任它在水上漂动。与此同时,就在我下面,我站在那里也能清楚看到的那个司炉,现在也在炉子前面坐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我感到非常吃惊。这时我还得迅速地转眼注视着河面,因为就在船行进的航道上又出现了一个大树桩。许多棍子,细小的棍子到处乱飞——密密麻麻的:它们从我的鼻子前面嗖嗖飞过,落在我的脚前,还有些扎在我身后的驾驶室的墙上。而整个这段时间,河面上、河岸上和树林里却一直很安静——十分安静。我只能听到螺旋桨沉重的拍水声和那些玩意儿的啪啪声。我勉勉强强躲过了那个树桩。箭,我的天哪!我们受到攻击了!我赶快跑进去把对着河岸那边的窗子关上。那个笨蛋舵手,两手抓在舵轮把柄上,高高抬起膝盖,使劲往地上顿脚,还不停地龇牙咧嘴,活像一头被勒紧缰绳的马。该死的东西!我们的船摇摇晃晃地溜过去离河岸已不到十英尺了。我必须探出身子去把那沉重的百叶窗给拉上,这时我却看到,在和我同样高度的一片树林中,有一张脸正凶猛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接着忽然间,仿佛挡在我眼前的一块面纱被突然揭去,我看到那阴暗的刺丛中到处是光着的胸脯、胳膊、腿和闪光的眼睛,——那一片丛林里挤满了棕色的、闪着光的、活动着的人体。那里的树枝摇晃着,摆动着,沙沙发响,一支支的箭也就从那里飞了出来;紧接着我把百叶窗关上了。‘向正前方航行。’我对那个舵手说。他呆呆地昂着头,脸向前伸;但他的眼睛转动了几下,仍然不停地抬起脚来又轻轻放下,嘴里还直吐白沫。‘别乱动了。’我愤怒地嚷嚷着。我简直还不如去告诉一棵风中的树,叫它不要摇动。我冲了出去。在我下面,铁皮甲板上有许多双脚在来回奔跑;许多人的叫喊声乱成一片;有一个声音尖叫着说:‘你不能把船往回开吗?’我看到前面水面上有一个V字形的水纹。什么?又一个树桩?一大排箭落在我的脚边。那些外来移民已经用他们的温切斯特式步枪开火了,可他们只不过是把铅弹胡乱扔在那边的树丛中而已。顿时间,一大片烟雾升起来,向后慢慢飘去。我望着那烟雾咒骂了几声。现在我已经看不见那水纹或者木桩了。我站在门口,从门缝里偷望,箭如飞蝗一般飞来。这箭头可能上过毒药,可是它们看上去倒像是连一只猫也伤害不了的样子。那片丛林开始嚎叫起来。我们的伐木工人发出一声冲杀的喊叫;就在我身后响起的来复枪声把我的耳朵都震聋了。我扭转头看了一眼,当我一纵身向舵轮冲去的时候,我的驾驶室里还充满着乱七八糟的声音和一片烟雾。那个愚蠢的黑人,为要推开窗子向外发射马蒂尼·亨利来复枪,把什么都给打翻了。他站在那个宽阔的窗口,瞪眼向外望着,我大声叫着,要他退回来,同时匆匆一扭舵盘,矫正了航道,没让船朝一边歪去。我现在即使想回头也毫无回旋余地了。那树桩就在前面不远那团该死的烟雾下面,片刻也不能再耽搁,我只得把船向河岸边挤,直接对着河岸冲去,我知道那里的水比较深。

“我们缓缓向高悬在头顶上的一大片枝头冲过去,弄得被折断的树枝和撞落的树叶四处乱飞。岸上射来的成排的箭已经停止,我原就想到,他们在把一批箭使完之后总要停一阵的。我向后一扬脑袋,躲过了闪着光嗖地一声穿过驾驶室的一支箭,它从这边窗口进来又从那边窗口飞了出去。那舵手正乱晃着他那支已经没子弹的来复枪,向着岸上大喊大叫,我越过他的身体向前望去,隐约看到一些人弯着腰奔跑着,跳跃着,向前滑行着,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模模糊糊,接着又忽然完全消失了。在那扇窗子前面有一件什么很大的东西飞过来,那支来复枪立即掉到了水里,那人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难以理解但又十分熟悉的神态扭头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就倒在我的脚边了。他的头的一边在驾驶轮上磕了两下,一根看来像藤条的长棍噼里啪啦甩过去打翻了一个小凳子。他那神情很像是从岸上什么人手里夺过了这根棍子,因而失去重心倒下了。眼前的薄雾已被风吹开,我们也完全躲过了那个树桩,朝前望去,我现在可以看到再往前大约一百码我就可以让船外行,离开河岸了。可是我这时感到脚里又热又湿,忍不住低头看一眼。只见那人已滚过来仰身躺着,两眼直盯着我,两手紧抓着那根藤杖。那是一根长矛的木杆,不知是从窗口扔进来的还是扎进来的,直接扎进了他肋下的腰边,矛刃可怕地扎出一股热血,随即埋在肉里看不见了;我的鞋里灌满了血;在舵轮下面的甲板上,有一小摊血积在那里,发出紫红色的闪光;他的眼睛里射出一股可怕的光。大批箭的攻击又开始了。他不安地看着我,两手抓住那长矛,仿佛那是一件什么宝贵东西,惟恐我会从他手里夺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从他身上移开我的视线,集中注意去驾驶。我用一只手在头顶上摸到了拉汽笛的绳子,接连急速地拉响了汽笛。一片混乱的愤怒的喊杀声立刻被打断,接着一阵充满恐惧和高度绝望的喊叫声——战栗着的拖得很长的哭泣声,从树林深处传了出来,你简直会认为,他们大约是看到整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希望也彻底消失了。那丛林中也立刻是一片混乱;雨点般的箭已完全停止,几支散射的箭发出几声尖厉的嗖嗖声——然后便是一片沉寂,于是我又清楚地听到了螺旋桨懒洋洋地打水的声音。在我使劲把舵向右打去的时候,那个穿着红睡衣的外来移民,神情十分激动地出现在门边。‘经理让我来告诉你——,他打着官腔正要说下去,却突然停住了。我的上帝。’他说,呆呆地看着那个受伤的人。

“我们两个白人站在他的身边,仿佛让他那闪着光的有所探索的眼神给纠缠住了。我现在要说,瞧他那眼神,你感到他像是马上要用某种我们所不能理解的语言,向我们提出一个什么问题;可是结果他一个字没讲就死去了,没有动一下手指头,任何地方的肌肉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在他临死的最后时刻,好像是要对某种我们所看不见的信号或我们所听不到的耳语作回答,他重重皱了一下眉头,使他那黑色的已死去的脸露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阴暗、沉思和威胁的神态。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所显露的光泽很快变成了一点空虚、无神的闪光。‘你会驾船吗?’我问那个公司代理人。看样子他毫无把握,我立即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他马上明白,我的意思是不管他会不会也要让他去干。跟你们实说吧,我早已受不了,非去把我的鞋袜换掉不可了。‘他已经死了。’那家伙仿佛十分感动地低声说。‘那毫无问题。’我说,发疯似的扯开我的鞋带。‘另外还有,我想库尔茨先生这会儿恐怕也已经死了。’

“在那时这是一个压倒一切的思想。我当时感到无比失望,好像忽然发现,我一直努力追求的一件东西原来是虚无缥缈的。要是我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的主要目的原来就只是为了和库尔茨先生谈几句话,我的烦恼心情大约也不过如此了。和他谈谈——我把一只鞋扔到河里去,这时我突然发现这的确正是我一直期待着的一件事——和库尔茨进行一次谈话。我奇怪地发现,我从来也没有想象过他在干些什么,你知道,而只是想他正在说些什么。我从来也没有对自己说过‘啊,现在我已经不可能见到他了’,或者‘现在我已不可能跟他握手了’,而只是说‘现在我已不可能听到他的谈话了’。这个人让人感到他只不过是一个声音。这当然不是说,我从来不曾把他同某些行动联系在一起。不是早有人以各种不同的嫉妒或赞赏的声腔告诉我,他搜集、用货品交换、骗取或者偷窃来的象牙,比所有其他代理人弄来的加在一起还要多吗?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问题的实质是:他是一个具有特殊才能的人,而他的许多才能中最最突出的,同时还能让人感到它的真实存在的才能,是他讲话的口才,他的那些言语——那种表现的才能,那种令人迷惑、给人教益的最高尚也最下流的才能,那搏动着的智慧之光,或者说,那来自无法穿透的黑暗深处的欺骗性的自然流露。

“另外那只鞋也向河神或河鬼那里飞去了。我想,天哪!一切全完了。我们来得太晚;一根长矛、一副弓箭或者一根木棍,已使他完全消失——使他的才能也消失了。我将永远也听不到那家伙的谈话声了——我的悲哀带有惊人的强烈感情,简直不次于我注意到丛林中那些野人悲声嚎叫时所表现的情绪。即使我的某种信念破灭了,或者我忽然失去了生活目标,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感到孤单和凄凉……是谁那么厌烦地大声叹息,是谁?觉得荒谬吗?是啊,荒谬。我的上帝呀!一个人就应该老是——来,给我一点烟丝……”

在深不可测的寂静中他停了下来,接着一根火柴被划着了,火光照出了马洛的脸,干瘦、疲惫、空虚,满是向下垂的皱纹,眼皮也往下耷拉着,但同时却显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当他使劲嘬着他的烟斗的时候,随着那点小小火光的闪动,那脸似乎忽而从黑夜中走了出来,忽而又退了回去。火柴熄灭了。

“荒唐!”他叫着说。“给人讲点儿什么,最怕的就是这个……你们现在都坐在这儿,你们每个人都像装有两个锚的船一样,各有两个很好的地址可供你们停泊,这边街口有一家肉铺,那边街口住着一个警察,呱呱叫的胃口,体温正常——你们听见了吗?从年初到年底体温都一直正常。可你们说,荒唐!让荒唐——见鬼去吧!荒唐!我亲爱的伙计们,对一个纯粹出于一时激动刚把一双新鞋扔到河里去的人,你们能指望他怎么样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没有痛哭一场真是一件怪事。一般说来,我对自己的坚强毅力是很为自豪的。当时一想到我已失去了倾听天才库尔茨讲话的百年难遇的机会,我真感到说不出的难过。当然,我完全弄错了。那个机会还正等着我。哦,是的。我早已听够了,我倒也是对的。一个声音。他的确就只是一个声音罢了。我听到——他——它——那个声音——别的一些声音在说话——它们全都只不过是一些声音罢了——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本身也一直在我身边萦绕,不可触摸,像一阵漫无边际的闲扯的即将消失的余响,愚蠢、残暴、肮脏、野蛮,或者就是简简单单的下流,没有任何意义。声音,声音——甚至那年轻女人自己——呐——”

他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我终于用一句谎言埋葬了他死去的才能的鬼魂,”他忽然又开始讲起来。“年轻女人!什么?我刚才说到女人吗?哦,她和这个没有关系——完全没关系。她们——我说女人们——都和这事无关——也不应该参与其事,我们必须帮助她们,让她们始终停留在她们自己的那个美好的天地中,免得让我们这个世界变得更糟糕了。哦,她一定得排除在外。你们应该听到从土里挖出来的库尔茨还在说着:‘我的未婚妻。’这你们就该明白,她是完全被排除在外的。还有库尔茨先生的宽大的额头!他们说有时候,人的头发还会继续生长下去,可是这个——啊——这个额头,却光得十分出奇。荒野曾拍打过他的头,你们瞧,它完全像个球一样——一个象牙球;它曾抚摩过他,——瞧!——他已经枯萎了;荒野曾经占有他,钟爱他,拥抱他,钻进他的血液里去,消融了他的肌肉,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入伙仪式已让他明确属它所有了。他是它的被惯坏的经常撒娇的宠儿。象牙!我想是的,大堆的象牙,像山一样堆着的象牙。那个破旧的泥巴房子都快让象牙给撑破了。你们准会想到,在整个那一带地方,不管地上还是地下,已经再没有一只象牙了。‘大多数都是化石。’那位经理曾经带着轻蔑的神气这样说过。那象牙并不比我更像化石;看来那些黑人有时是把象牙往地下埋,可是很显然,他们不幸没能把这些象牙埋得更深一些,从而可以挽救库尔茨先生的厄运。我们把整个汽船都装满了象牙,甲板上也堆了许多。这样只要他眼睛还能看见,他就可以满心欢喜地看着它们,因为直到他的最后时刻,他仍然异常喜爱这种宝贝玩意儿。你们可惜没听到他说:‘我的象牙。’哦,是的,我听他说过。‘我的未婚妻,我的象牙,我的贸易站,我的河流——我的——’,一切都属他所有。这让我不禁屏住气,总觉得马上会听到那荒野发出一阵将使天上的恒星都为之摇晃的惊天动地的大笑声了。一切都属他所有——这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得知道,他自己是属于谁的,有多少种黑暗的势力在争夺对他的所有权。只是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才止不住周身打起寒颤来。不必再想这个问题了——这是不可能的,对任何人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他已经在那个地区的魔鬼之中坐上了头几把交椅——我说的是实际情况。你们是无法理解的。你们怎么能理解呢?你们脚下有坚实的整齐的道路,四周有好心的邻居,他们随时准备鼓起你们的勇气,或者对你们发动进攻,你们小心翼翼地来往于那肉铺和警察的家门之间,随时对流言蜚语、绞刑架和疯人院怀着神圣的恐惧。你们怎么能够想象,一双不受约束的脚会把一个人带到多么奇特的原始时代的地区去呢?通过凄凉的道路,绝对的凄凉,那里没有一个警察;通过寂静的道路,绝对的寂静,在那里你听不到任何一个好心的邻居低声警告你注意社会上的舆论。这些很细小的事情实际关系至大。在那些外力全都不存在的时候,你就只能一切都依靠你自己原有的力量,依靠你自己可能树立起来的信仰。当然你也可能由于过于愚蠢而不致犯下错误——由于过于迟钝,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受到了黑暗势力的攻击。按我想,从来就没有一个傻瓜拿他的灵魂和魔鬼做过交易:不是傻瓜太傻,就是那魔鬼太鬼——我不知道是哪一种情况。再不然,你也可能是一个了不得的无比高尚的人物,除了来自天上的光辉和声音,你对其他一切都完全如聋似瞎。这样,地球对你来说只不过就是一个立足点,但是这情况对你究竟有利还是有害,我也说不清了。可是我们大多数人,既不是前一种人,也不是后一种人。地球对我们来说是一块生活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对各种景象、声音,还有气味,我的上帝!都必须忍耐——比方说,吸进死河马肉的臭味而不受到感染。在这儿,你们瞧见了没有,你自己的力量发生作用了,还有你的信念,相信自己有能力挖出一些不显眼的洞把那玩意儿埋进去——这是你勇于献身所产生的力量,不是对自己献身,而是献身于一种意义模糊的、累断脊梁骨的事业。那实在是够困难的了。请注意,我不是在向大家道歉,甚至也不是在作什么解释——我只是为了——为了——库尔茨先生——为了库尔茨先生的鬼魂,在对自己说明这个问题。这个来自乌有乡黑暗深处的已归化的鬼魂,在他完全消失以前,对我所表示的惊人的信赖,使我感到莫大的荣幸。这是因为他能够对我讲英语。原来库尔茨本受过部分英国教育,而且——他自己就非常直爽地说过——他是从来不会乱用他的同情的。他母亲是半个英国人,他父亲又是半个法国人。可以说全欧洲曾致力于库尔茨的成长;后来,我还听说,肃清野蛮习俗国际社还曾委托他写一份报告,以作为该社未来工作的指南,这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那个报告他也已经写了出来。我见到过。我读过一遍。文笔优美,到处洋溢着动人的才华,我想只是调子太高一些。他居然有时间密密麻麻地写了十七页!但那一定是在他——咱们就这么说吧——在他精神失常以前写的,他还因此常常去主持一些最后以十分荒谬的仪式作为结束的夜半舞会,这仪式——根据我在不同时间听到的情况而不得不得出的结论——是奉献给他的——你们明白吗?——奉献给库尔茨先生本人的。但那篇报告可写得非常漂亮。不过,开头的一段,由于我已经知道了后来发生的许多情况,现在回想起来,却是一种不祥之兆。他一开始就提出一种理论,说我们白人,从我们现在已经达到的发展水平来看,‘在他们(野人)的眼中必然显得像是一些超自然的生物——我们是带着神的力量前去接近他们的’,等等。‘我们只要简简单单运用一下我们的意志力,就可以发挥出一种实际上没有止境的有益的力量’,等等。从这一点出发,他接着更大加发挥,我也完全被他的理论给弄得神魂颠倒了。报告的结论可谓无比宏伟,只不过,你们知道,很难记住。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种充满无比庄严的慈悲心的、非同一般的博大胸怀。这使得我立即感到热情激荡。那正是能言善辩——或者说辞藻——激动人心的高尚的辞藻所能产生的无穷力量。其中没有一个字涉及实际问题,从而打乱他流水般的词句的迷人魅力,除了出现在最后一页上的一段说明也许可以看作是对某一方法所作的解释,显然是很久以后草草补上的,笔画显得非常零乱。这段说明很简单,但在这篇向一切利他主义精神发出动人呼吁的最后部分,它却像晴空中忽然出现的一阵闪电,照亮了一切而又十分可怕:‘消灭所有这些畜生!’最奇怪的是,后来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个极有价值的补充说明,因为后来,当他可说是有些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一再请求我一定要保存好‘我的小册子’(他是这样称它的),因为可以肯定,这小册子对他将来的前途一定会大有用处的。他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了我,此外,按照后来发生的情况,我还得尽力保卫他身后的名声。这一点我已经做得很够了,因而我具有不容争辩的权利,可以把它,如果我愿意的话,随同人类进化的垃圾,这里且用一个比喻的说法,和在进化的车轮下被压死的死狗一起,扔进永远再也无人去翻动的进步的垃圾箱里去。可是在当时,你们瞧,我不能那样做。他让人总也忘不掉他。不管你说他是个什么,他反正是非同一般。他有力量迷惑住或者恐吓住一些初民社会的人,使他们举行更为荒谬的巫术舞蹈,以表示对他的崇敬。他还能够让那些外来移民的渺小灵魂充满痛苦和不安:他至少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他在这个世界上已征服了一个既不属于初民社会,也非一心为自己谋私利的人物。不,我没法忘掉他,虽然我也不准备肯定说,这家伙完全值得我们为找回他而付出的那许多生命的代价。我一直对我那死去的舵手非常怀念,甚至在他的尸体还躺在驾驶间里的时候,我已感到了失去他的痛苦。也许你们会认为我这样怀念一个野人未免荒唐,他的价值顶多抵得上撒哈拉沙漠中的一粒沙子罢了。是啊,你们有没有看到,他是干过不少工作的,他驾驶过那条船;接连几个月他一直和我在一起——一个助手——一件工具。这是一种伙伴关系。他为我驾过船,我不能不多方面照顾他,我曾为他能力不足而感到忧虑,这样就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根微妙的纽带,可我只是在这纽带忽然断裂的时候才感觉到它的存在。他在受伤时投向我的饱含深情的信赖的眼神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仿佛是在一个无比崇高的时刻,忽然肯定了我们之间的遥远的血缘关系。

“那个可怜的傻瓜!他要是不去管那个窗子不是很好吗!他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控制住自己,像库尔茨先生一样,只是一棵在风中摇晃的树木。我一换上一双干拖鞋,就把他往外拖,当然我先使劲拔出了扎在他身上的那根长矛,这一行动,我承认我是紧闭着双眼干的。他的两只脚后跟一同在门口低矮的台阶上跳动了一下;他的肩膀整个压在我的胸前;我从背后死命把他搂住。哦!他真沉,沉极了;按我想,全世界再没有谁像他那么沉的了。接着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推下船去。流水马上吞没了他,仿佛他只不过是一束干草,我看见他的身体在河水上滚了两滚,随后就永远无踪迹可寻了。所有的外来移民和经理当时都在驾驶室旁边棚子下面的甲板上,像一群激动的喜鹊彼此叫个没完,并且还惊愕地低声咕哝着,认为我不该那样无情,立刻就那样把他处理掉。他们愿意让那尸体在船上多留一会儿到底是为什么,我说不清楚。也许是打算给他涂上香膏。可是,我还听到在甲板的那一头另外一个人低声讲了几句听来非常不祥的话。我的那些伐木工人朋友也同样对这件事感到不满,而他们倒似乎还更有理由一些——尽管我承认那理由本身是令人不能接受的。哦,绝对不能!我拿定主意,如果我那死去的助手必须被吃掉,那也只能让他去喂鱼。他活着的时候是一个次等的助手,现在他死了,却很可能变成了上等的诱惑,说不定还会惹出一场乱子来。再说,我当时还急于要自己去驾船,那个穿红睡衣的家伙,看样子对干这一行是个毫无希望的笨蛋。

“那简单的葬礼一结束,我马上就抓住了舵轮。船靠近河心偏右的航道半速前进着,我一面驾船,一面倾听着我身边的谈话。他们已经放弃了库尔茨,他们已经放弃了那个贸易站;库尔茨已经死了,那个贸易站已经被烧掉——等等。那个红头发的移民,因想到我们至少已为可怜的库尔茨报了仇,显得十分激动。‘我说!在那边那个丛林里,我们肯定已对他们进行了一次无比光荣的大屠杀。嗯?你们说是不是?你们说说?’这个身材矮小、神经质的嗜血的乞丐,说着说着真的跳起舞来了。可方才他一看到那个受伤的人却几乎昏了过去。我止不住脱口而出地说:‘不管怎样,你们倒是扬起了一片无比光荣的烟雾。’从那丛林梢顶被轰击和摇动的情况判断,我早看出他们射出去的子弹全都太高了。你必须用肩头抵住枪托,用眼睛瞄准,才有可能击中任何目标;而这些家伙却是把枪托杵在屁股上闭着眼睛乱放一气。至于他们的撤退,我认为——我肯定是对的——完全是因为被汽笛声给吓坏了。而他们一听到我的这番话,马上忘掉了库尔茨,全冲我嚎叫着,提出愤怒的抗议。

“站在舵轮边的经理,热情地低声对我说,不管怎样,在黑夜来临以前,我们一定要让船远远离开河岸,停到河心去,可正在这时我却看到在远处的河边有一块白地,还看到了一些房子的轮廓。‘那是什么?’我问道。他惊异地一拍手。‘那个站到了!’他叫喊着。我马上把船往河边驶去,仍然半速前进。

“我从望远镜里看到,在一个小山坡上点缀着不多几棵树木,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乱草。小山顶上一溜破烂的房屋已经一半埋在深草中;尖屋顶上的许多大窟窿像张着的黑嘴;背景处是一片乱树丛和树林。四周没有任何围墙和篱笆;可是看来过去显然有过,因为在房子附近还有十来根细木桩并排立着,木桩很粗糙,每根桩子顶上还装饰着一个雕刻的圆球。桩子之间的栏杆,或者是别的什么作围墙的东西,现在已经不见了。当然这一切的四周完全被森林包围着。河岸上一片空旷,只是在水边上,我看到有一个白人,戴着一顶像车轮一样的帽子,不停地晃动着一条胳膊在向我们打招呼。仔细上上下下朝森林的边缘望去,我几乎肯定看到那里有人在活动——这里那里都有许多人影在走动。我小心地把船开过去,然后停住机器让它自动向下游滑去。岸上的那个人开始喊叫,催我们赶快靠岸。‘我们刚才受到了攻击!’经理大声叫着。‘我知道——我知道。没事儿!’那个人大声回答,那样子似乎要多高兴有多高兴,‘快开过来,没有问题。我非常高兴。’

“他那样子让我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的一个滑稽形象。在把船向岸边靠拢的时候,我心里一直琢磨着:‘这家伙到底像个什么呢?忽然间我想起来了。他像古典戏剧中的丑角。他穿的衣服原来也许是用棕色的荷兰棉布做成的,可是现在打满了补丁,色彩鲜明的蓝色、红色和黄色的补丁——背上是补丁,前胸是补丁,胳膊肘上是补丁,膝盖头上也是补丁;上衣上有一圈带色的条纹,裤脚上镶着红色的花边;在阳光的照耀下他显得非常轻快,也无比干净,因为你可以看到所有那些补丁补得多么漂亮。一张没有胡子的孩子气的脸,皮肤很白,说不出有任何特点,鼻子正在脱皮,上面是一双较小的蓝色的眼睛,在他那开朗的脸上欢笑和愁容交替出现,仿佛是大风吹过平原时的日光和阴影。‘请注意,船长!’他大叫着,‘昨天夜里在这儿打进过一个树桩。’什么!又是一个树桩?我承认当时我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我差点儿把我那只跛脚船给捅上个窟窿,从而结束掉我那趟迷人的航行。那丑角站在河岸上向我举起了他那翻鼻孔的小鼻子,‘你是英国人?’他满脸含笑问道。‘你呢?’我站在舵轮边大声叫喊着。笑容马上消失了,他摇摇头,仿佛对我的失望感到很抱歉。接着,他又露出了笑容。‘没关系!’他打起精神说。‘我们来得不晚吗?’我问道。‘他就在那边。’他回答说,把头向着小山那边一扬,接着脸色忽然又阴沉下来。他的脸完全像秋日的天空,一时一片阴霾,一时又无比晴朗。

“经理在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外来移民的陪同下,步行到那所房子边去,这时,那家伙上船来了。‘我说,这情况我可不高兴。那些土人全都躲在乱树丛里。’我说。他热情地向我保证说,那绝没问题。‘他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他补充说,‘是啊,我很高兴你们来了。我一直尽一切力量让他们不要到这里来。’‘可你刚才说没有问题呀。’我叫着说。‘噢,他们没有什么恶意。’他说;他看到我瞪眼看着他,于是又自己改正说:‘也不能完全那么说。’接着他又非常轻快地说:‘我的天哪,你这驾驶室真该好好清洗一番了。’紧接着他又奉劝我,一定要让锅炉里保持足够的蒸气,万一出现了麻烦,可以拉汽笛。‘一声汽笛的尖叫,要比你们所有的来复枪还管用得多。他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他重复说。他就这么连珠炮似的嘚啵着,我简直完全插不进嘴去。他似乎因为过去沉默的时间太多,现在要着实弥补一下,而且他真的还大笑着自己表示,实际情况真是这样。‘你难道不跟库尔茨先生讲话吗?’我问。‘你永远也不能跟那个人讲话,你只是听他讲话。’他既严肃又兴奋地大声说。‘可是现在……’他摇晃了一下胳膊,转眼之间又变得无比消沉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一跳向我冲过来,紧抓着我的两只手不停地摇动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水手,同行兄弟……荣誉……高兴……真快乐……自我介绍一下……俄国人……一个主教的儿子……坦波夫政府……什么?烟草!英国烟草,呱呱叫的英国烟草!呐,真是哥们儿。抽烟?天下哪有不抽烟的水手。’

“一袋烟带给他极大的安慰,慢慢我了解到,他很小时就曾从学校跑出去,跟着一条俄国船出过海;后来又跑掉了;在英国船上干过一阵子;现在已经和他的主教爸爸和解了。这一点他谈得很详细。‘可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应该出去见见世面,获得更多的经历,增长一些见识,扩大你的眼界嘛。’‘在这儿?’我打断他的话说。‘这个你却也没法说!在这儿我遇上了库尔茨先生。’他说,表现出孩子气的严肃和责怪的神情。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开口了。听他的口气,他曾说服在海岸边开设贸易点的一个荷兰人,供给他一些食品和货物,他于是完全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走向荒野深处,根本没有想到他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他沿河上下,游荡了差不多两年多时间,和外界的一切人和事都断绝了联系。‘我实际并不像我看着那么年轻,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他说,‘一开头好多次老范·休吞总让我见鬼去,’他显得十分高兴地叙述着,‘可是我老盯着他不放,今天谈,明天谈,直到最后他真担心我会把他那条心爱的狗的后腿给谈掉了。他只好决定给了我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和几支枪,并且对我说,他希望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了。他真是个好心肠的老荷兰人,那个范·休吞。一年以前我曾托人带给他少量的象牙,这样等我将来再回去的时候,他就不能说我是个贼。我希望他已收到了。至于别的事情我全都不在乎。我在这里给你们预备了一堆木头。那边那个就是我从前住的房子。你看见了吗?’

“我把陶森的那本书给他。他当时那样子真像要跑过来吻我一下,可是又自己忍住了。‘这是我还留下的惟一一本书了,我以为这本书也丢掉了呢。’他高兴之极地看着那本书说,‘你知道一个人单独到处流浪,常常会遇到许许多多意外的事。有时候你的小船可能会翻了,有时候由于看到当地人十分愤怒,你得想法赶快逃开。’他翻开那本书来看着。‘你那笔记是用俄文写的?’我问道。他点点头。‘我还以为那是密码呢。’我说。他大笑了,接着又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为了不让那些人到这边来,我可真费了不少力气。’‘他们想弄死你吗?’我问道。‘哦,不!’他大声说,但马上又忍住没有说下去。‘他们为什么要进攻我们呢?’我进一步问道。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他们不愿意让他离开这里。’‘他们不愿意?’我十分好奇地说。他点了点头,仿佛其中充满了神秘感和智慧。‘我对你说吧,’他大声说,‘这个人大大扩大了我的眼界。’他摊开双臂,直盯着我,那双蓝色的小眼睛已经完全睁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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