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热了。”杰勒德说道。

“可是我们怎样把它送进嘴里去呢?”老人苦着脸问道。

“爹,小伙子给我们拿来了裸麦秸。”玛格丽特淘气地笑道。

“好,好!”老人说道,“但我这把老骨头硬了,火又太烤人,不好拿着这短麦秸跪在地上吸。施洗者圣约翰哪,这小伙子可真灵!”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道出困难的同时,杰勒德就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一下子解开了他胸前的结扣,取下帽子,在每个帽角里放上一块石头,用坎肩的衣角包住手,很快把铁壶从火上挪开,夹在石头中间,尔后带着快活的笑容把帽子移到老人鼻子底下。老人颤抖着把裸麦秸插进汤里吸了起来。噍,他那憔悴而伸长的面孔看上去越来越焕发,最后简直泛出了红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马上呼喊道:“希波克拉底和盖伦啊!这是‘酒汤’,补品中的补品。上帝保佑发明它的国家、制作它的妇女以及把它带给饿得发晕的老汉的年轻人!闺女,你也吸一口吧。待我给我们年轻的东道主讲讲他这特效配剂的历史和性能。年轻的先生,这种强壮剂古人是不知道的。无论是在医学论文中,还是在从外科和内科方面揭示过古人许多配方和疗法的民间传说中,我们都没有看到过。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捉弄我的话,我记得《伊利昂纪》中的赫克托耳——”

玛格丽特:“唉呀,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受诗中一位贵妇人的邀请去喝口酒。但他谢绝了,说他马上要上战场,绝不能喝任何东西而削弱他的战斗力。嘿,要是‘酒汤’早在特洛伊的时代就发明了,很显然,在以即将上阵为借口而谢绝喝纯酒的时候,他定会在下一段六步韵诗中添一句:‘但是,夫人,如果是酒汤我将品尝,而且十分感激。’因为这不仅仅牵涉到一般的礼貌问题——礼貌是任何优秀的统帅都不会缺少的品德,而且不这样做,就会证明他是个浅薄而无远见的人,不宜委以指挥战争的重任,因为即将上阵的人需要饱食,并得到一切可能的支持。这已被那些个愚蠢的将军所证实,他们曾率领饥饿的士兵去和吃得饱饱的士兵搏斗,结果都被人数少的对方击败了,无论哪一个时代都不例外。罗马人在意大利北部输给迦太基的汉尼拔大将一仗,就正因为疏忽了这一点。瞧,这灵丹妙药转瞬之间就给四肢带来力量,给神志带来元气。要是它在节骨眼上进入赫克托耳的身躯,那么在太阳神、维纳斯神和得福的圣徒的帮助下,他就很可能叫希腊人吃败仗。片刻以前,我还是那么虚弱、疲乏、闷闷不乐,而吸了这仙界的补汁以后,瞧我勇敢得像阿基里斯,强健得像一只雄鹰。”

“爹,得了。像个雄鹰,真亏你说的!”

“闺女,我可以向你和全世界挑战。我要说,我像一匹喷着唾沫的战马,准备好一口吞没到鹿特丹的这段行程,并且强壮到可以战胜生命的忧患,以至哲学家称为‘不幸之顶峰’的贫穷和老年。不行才怪呢,除非人一辈子过得很糟糕——不过,一般说来,人一辈子也的确过得很糟糕。好,现在再来谈近代的吧!”

“爹!亲爱的爹!”

“别怕,闺女,我会说得很简短,极短极短。现代科学并没有发明酒汤。如果需要证明的话,这倒是又一次证明:近几百年来,医生都是些白痴,他们只知道他们的鸡汤和金汤,从而硬给所有肉类中肉汁最少的鸡肉以及化学性能比其他任何金属都更少的黄金以最高的评价。全是些江湖骗子!傻瓜!误人性命的家伙!既然从这些人那儿得不到任何启发,我们就去请教编年史家吧。首先,我们发现那个叫杜古爱司克兰的法国骑士,在即将跟英国人——当时是半个法国的主人,并且是海、陆两路的强有力的进犯者——交锋之前喝了三碗酒汤,而不是一碗酒汤,来荣耀神圣的三位一体。喝完之后,他就向来自岛国的进犯者冲去。并且,正如可以预料的那样,杀了一大群英国人,把其余的都赶进了大海。但他只是一长列圣洁而勇猛的人们当中的第一个而已。这些人全都通过这一灵丹妙药获得了支持、加强、巩固和安慰。”

“亲爱的爹,求您趁着汤还热加入到那个古人的行列中去,把汤喝掉。”玛格丽特恳求地双手托着帽子,直到他再一次把棵麦秸插进汤里去。

这下算是免了他们再听那些没完没的“现代例子”,并给了杰勒德一个机会告诉玛格丽特,要是他母亲听到他的汤使一个有学问的人得到了好处,她会感到多么骄傲。

“对!不过,”玛格丽特说道,“要是她看到他的儿子全给了别人,自己却一点不喝,她会不高兴的。你干吗只拿两根麦秸来呢?”

“美丽的小姐,既然只有两根,我希望你让我吸你的麦秸。”

玛格丽特莞尔一笑,脸红了起来。“切不要讨你有权拥有的东西。”她说道,“这根麦秸不是我的,是你的。是你从那边地里割来的。”

“我割的,使它成了我的。可是之后,你的嘴唇碰了它,那就使得它归你所有了。”

“是吗?那我就把它借给你。好了,现在又归你了——你的嘴唇碰着它了。”

“不,现在它归我们两个了,让我们分了它吧。”

“请便吧。你有小刀。”

“不,不用刀割——那会不吉利的,我要把它咬断了。好了!我保留我这一半。你一到家,我恐怕你就会把你那一半烧掉的。”

“你不了解我。我什么也不浪费。说不定我会用它做个发夹或者别的什么。”

这一回答不但没有促使作为情场新手的杰勒德作出新的尝试,反而使他感到泄气。他默不作声。现在,既然面包和汤已打发掉,老学者便准备继续往前赶路。这时产生了一个小小的困难。灵巧的杰勒德却没本事像原先凯特做的那样系好他的缎带。玛格丽特调皮地看着他系了一会总是系不好,才主动走过来帮忙,因为和她同年龄的少女,都好羞怯一阵,温存一阵,调皮一阵,文静一阵。再说,她看到她已经使他有些发窘了。于是,她把自己那漂亮的、透过银片闪闪发亮的褐发盘成的云鬟逗人喜爱地向他低了下来。他的目光被紧紧地拉了过去,只见两只白皙柔嫩的手灵巧地在搬弄着结实的缎带,以一种柔软轻盈的动作打上结。此刻,这位纯真的青年感到一种置身于天堂般的喜悦浸透了他的全身,一种新的感情世界的景象模模糊糊地展现在他的眼前。玛格丽特在不知不觉地使他长长地体味着这些新鲜细腻的感觉,因为对于女性说来,匆忙地处理与神圣的梳妆打扮有关的事都是不自然的。非但如此,当纤细的指头终于制伏了结子的两端时,她仍然不很放心,于是通过女性的手所特有的灵巧的动作翘起手掌轻轻地压在结扣的中央——算是给结子一个哄它放乖的亲切的手吻吧,仿佛在说:“结儿乖,乖下去。”手心吻是给缎带的,但是系缎带人的心也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迎接它。

“好了,原先就是这个样子。”玛格丽特说道,同时退后几步,对她的精心之作进行仔细的最后审视。然后她抬起头来,想得到对她的技巧的简单的赞扬,却不料直冲着她两眼而来的是充满着倾慕之情的希冀的目光,使得她赶快垂下双眼,双颊绯红。她突然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颤栗,于是带着低垂的眼睫毛和败露了心思的双颊后退下来,避到一边,抓住她父亲的胳膊。看到自己的眼神把她吓走而面红耳赤的杰勒德牵着老人的另一只胳膊。于是两个年轻人垂着头心照不宣地在沉默中扶着“苍鹰”向前走去。

他们从斯坦姆茨门进入鹿特丹。杰勒德不熟悉这个城市,彼得便指点给他去市政厅所在的胡其大街的路。彼得自己和玛格丽特将前往住在奥尔斯特一瓦根大街的表弟家去,因此差不多刚进城门他们就分手了。他们彼此友好地道别之后,杰勒德便隐人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尽管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他仍不免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感到后悔不及的是,由于怕难为情,竟没有问一问他刚才那两个旅伴的姓名和住址。

“该死的害羞!”他说道,“不过,他们的谈吐和教养超过了他们的经济状况。当时我的确有一种感觉:他们不愿意和别人结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哎!令人厌烦的尘世啊,我恨你,恨你的习俗。想想看,我命当遇见美丽、善良和博学这三颗无价的珠宝,却失之交臂,再也看不见了!”

他沉浸在这悲戚的冥思中,漫无目的地瞎走,终于迷了路。但他很快碰到一群人全都往一个方向移动,便索性混在人群当中,因为他推测他们一定是往市政厅去。夹带着情绪苦闷的杰勒德的闹喳喳的人群并没有涌向市政厅,而是来到马斯河旁的一个大草坪。吸引人群的原因这时已得到充分的说明。原来人们正在进行各种各样的体育和杂技表演:摔交、手戏、投矛游戏、魔术、射箭、翻筋斗。我不能不脸红地说,在翻筋斗这个杂技当中,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参加表演,博得观众大为喝彩。还有一只受过训练的熊,直挺挺地倒立着,挺着身子走,然后一本正经地向它的主人鞠一躬。此外还有一只兔子敲着鼓。一只公鸡高傲地踩着小高跷。这些表演逗得杰勒德不时地哈哈大笑。然而,这欢乐的场面并不能真正使他活跃起来,因为他的心情与这场面不合拍。所以,当他听见一个年轻人对他的同伴说公爵曾来到草坪,但已去市政厅宴请市长、市政官。比赛获奖者以及他们的友人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饿了,很想和一位亲王共进晚餐。他离开河边,这下子他可找到了胡其大街,并很快来到了市政厅。但到了市政厅后,他先在一道门前,继而又在另一道门前两次吃了闭门羹。最后,他来到院子的大门。大门由卫兵把着,并由一个架子十足的总管进行监督。总管穿着绣花衣领,佩带着表示官职的金链,握着具有金圆头的白色权杖。大门前有一群人竭力想软化这块官场的顽石。他们轮番地像波浪一样涌上来,又像波浪一样退回去。杰勒德挤了好一会才算挨到他跟前。当离大门只隔四个人头的时候,他目堵的情景使他的心跳了起来:彼得正在苦苦地央求放行,玛格丽特则扶着他的胳膊站在旁边。

“我那当市政官的表弟不在家,他们说他在这儿。”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老头儿?”

“如果您不愿让我们进去见我的表弟,求您至少把我从小本子上撕下来的这页纸递给他。瞧,我写了他的名字,他会出来见我们的。”

“你把我当做什么人?我又不是送信的。我是守大门的。”

于是,他声如洪钟、铁面无情地吼道:

“除开参加比赛的人和他们的客人,闲人一律不许进!”

“得了,老头儿,”人群中一个声音叫道,“你已经得到答复了,让开路吧。”

玛格丽特转过半个身子,哀求道:

“好心人呀,我们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我爸爸上了年纪。而我表叔雇了一个新佣人,她不认识我们,不让我们在表叔家里坐。”

听了这话,人群粗野地哄笑起来。玛格丽特像被他们打了一拳似的缩了一下。这时,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这具有魔力的一握,叫人感到像是心碰到了心,磁碰到了铁。她急转过身来一看,果然是杰勒德。她心中顿时迸发出惊喜和求助的轻轻的叫声,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一则是他们冲撞了她,吓坏了她;一则是她表叔太轻率了,甚至连他们要来这事都没有告诉他的仆人,简直是冷酷得违反常情。他对仆人的审慎,不管是多么聪明,对主人是多么忠诚负责,而对她父亲和她来说却太气人了。正当她忍辱受气、着急并遭到推推攘攘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亲切的手和面孔,怎能不淌下眼泪?!

“现在一切都好办了,”一个粗鲁而诙谐的家伙说道,“她碰到她的情人啦。”

“哈!哈!哈!”人群笑了起来。

她立刻丢开杰勒德的手,转过身去,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愤怒地说道:

“你们这些粗人!我没有情人。我在你们这粗鄙的城市里无亲无友。这是偶然碰到的一个朋友,是个知道怎样对待老人和弱者的人,而这点你们是一无所知的。”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他们本来只是轻率无聊,现在却感到这个谴责虽然严厉,但很有道理。这一阵沉默使得杰勒德有机会跟守门的打交道。

“先生,我是参加比赛的。”

“叫什么名字?”守门的那人怀疑地瞅着他。

“杰勒德,伊莱亚斯之子。”

守门人看了看他手上握着的一小张羊皮纸:

“杰勒德伊莱亚斯可以进。”

“和我这两个客人一道吗?”

“不行,这不是你的客人,他们比你先来。”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我的朋友,没有他们一道,我就不进去。”

“那你就呆在外边吧。”

“我才不哩。

“等着瞧吧,而且快得很。”说完,杰勒德提起大得惊人的嗓门喊了起来,响彻了整条街:“嘿!菲利普,荷兰的伯爵!”

“你疯了吗?”守门人叫道。

“您有一个奴才在这儿违抗您的命令!”

“别喊了,别喊了!”

“他不愿让您的客人进去。”

“别喊了!你这要命的。公爵在那儿。这下我完了。”守门人哆嗦着说道。

忽然,他想要压过杰勒德雷鸣般的吼声,也使劲提高嗓门喊道:

“打开大门,你们这些坏蛋!杰勒德·伊莱亚斯和他的客人,请!请!(魔鬼带着他进地狱去吧!)”

大门魔术般墓地打开。八个卫兵半低下他们的长矛,形成一个拱门。三个胜利者从底下凯旋而入。一当他们走过去,长矛又水平地横着撞在一起,拦住大门,差点戳着一个企图和他们一道挤进去的大腹便便的公民。

过了卫兵把守的大门,走了不几步,三人便看到一个饶有东方富丽豪华之感的场面。院子里摆设着一张张宴席桌,上面堆满了丰富的糖果点心以及华美的餐具。客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华丽服装,坐在新砍的树枝编成的绿叶棚下,树枝是用金色、银色和蓝色的丝线考究地扎起来的,从这头扎到那头。五颜六色的水果,包括金。银、蜡做成的人造水果,垂挂着,或者说像美丽的眸子在梧桐树和菩提树的绿叶中间窥视着。公爵的那些行吟诗人每隔一阵子就弹奏一下诗琴。一个喷泉喷射出六股红色的勃艮第葡萄酒,在空中会合戏斗。夕阳通过这些亮晶晶的紫色酒柱投射它那火一般的霞光,把酒柱变成溶化了的红宝石喷泉和小瀑布,然后继续往前射去,染上葡萄的血红色,四处洒泻绦色的光辉。光辉落在美丽的面庞上,雪白的胡须上,天鹅绒上,锦缎上,镶有宝石的刀柄上,耀眼的黄金、闪亮的白银以及晶莹的玻璃杯上。杰勒德和他朋友头晕目眩,着了魔似的站着。忽然他们周围响起了一阵低语声:“向公爵致敬!向公爵致敬!”他们抬起头来,见那高处的台子下面站着他们的君主,正亲切地挥手向他们表示欢迎。男人们深深地鞠着躬,而玛格丽特则带着很得体的深深敬意行了一下屈膝礼。公爵把他抬着的手转动了一下,将新来的客人指点给一伙仆役,立刻就有七个人遵命往前一跳,径奔我们的朋友而来,将他们安排在一张桌旁坐下,把十五份装在小银碗里的五光十色的汤以及装在水晶瓶中的酒分别端到他们面前。

“爹,让我们先感谢我们善良的朋友再吃吧。”刚从闹哄哄的气氛中镇定下来的玛格丽特说道。

“闺女,他是我们的护佑天使。”

杰勒德用双手捧着脸。

“你们说完了,告诉我一声,”他说道,“我好开始用晚餐,因为肚子实在饿了。我知道在此重逢之际,我们三人谁最快乐。”

“我吗?”玛格丽特问道。

“不,再猜吧。”

“我爹吗?”

“不是。”

“那我就猜不着了。”说着,她轻轻地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大家开始品尝鲜汤。汤盆在十四只手中转上一圈就干了。接着上鱼,有十一二种花样,一道上的还有龙虾掺杏仁和奶油杏仁馅做的馅饼,以及多种我们称之为“里梭”的鱼丸子。下一道菜是香味扑鼻的野猪肉。那么,为什么玛格丽特要惊叫两声,避开它,并掐一下杰勒德这样一个善良的朋友呢?那是因为公爵的厨师太聪明,把这道佳肴做得看上去、吃起来都异常诱人。他用焦糖和其他食用染料精心仿制,给野猪恢复了用水和火去掉了的毛和刺。为了使这道菜更具有诱惑力,巨大的獠牙也小心地保留在野猪的牙床里,让它的嘴露出一种人或野兽的暴牙所产生出的有趣的笑容。还有两个用染色糖做成的眼睛在头上闪闪发亮。圣阿尔古斯!这是双什么样的眼睛!这样明亮、血丝丝的,又这样吓人——它们像是在盯着客人和他手中刀、匙的每一个动作。的确,我需要有格兰维尔或但尼尔的画笔,才能使你看清餐桌那一边两个纨绔的仆役怎样带着一种洋洋自得的、善意的、含笑的殷勤把这怪物,这名菜之花的可怕怪物,摆在我们的朋友面前。年老的彼得合起双手,对此表示真诚的赞赏。但玛格丽特却带着恐怖的眼睛,手按着杰勒德的肩头,猛地转过身去,又是尖叫,又是掐杰勒德。杰勒德被她掐着,脸上却不明智地流露出喜悦。那可怕的野兽愠怒地盯着这一切,客人们则一个个咧着嘴暗自发笑。

“出了什么事?”听到妇女痛苦的叫声,公爵喊了起来。七个侍者迫不及待地跑去告诉他。他笑着说道:“这么说,就给她‘填牛烤肉’,给我拿回野猪爵士吧。”好心的君主!填牛烤肉是他自己的专用菜。在这种盛大的宴会上,本来是全牛整烘,留给穷人享用。但这英明慈善的亲王却发现,不管是鹿肉、兔肉、羔羊肉还是家禽肉,填进牛肚子里,都会烤得十分鲜美,既保留它们原有的精华,又吸收烤牛的液汁精华。这种肉他就取名为填牛烤肉,并且很是欣赏。同样,我们这三位客人现在也吃得津津有味。原来,一听到公爵吩咐,就有七个仆役径直朝他们走来,将银色的三叉朝随意地往那冒气的洞穴里一戳,便戳住了一只小公羊、一只公鹅,以及好些只野鸡野鸭。片刻工夫,这些野味便热气腾腾地摆到了杰勒德及其客人面前。彼得的脸孔由于失去了野猪而显得不悦,并稍有点生气,此时也笑逐颜开。这以后是二十种不同的水果和香草馅饼,最后则是一道规模宏大的甜食。有全部镶金的糖做的大教堂,浅浮雕的小孔穴中还涂着彩色。有仿制逼真的带有堑壕的城堡。有象,有骆驼,有蟾蜍。此外还有骑士比武,国王和公主们在一旁观看,号兵吹着号。所有这些人物都美味可口,血管里充满了香甜的液汁。它们都是特意做出来让人们用嘴巴销毁的艺术作品。客人们敲断一个堡垒,啃碎一个十字军骑士以及他的马和长矛;或者嚼牌一个主教,连同他的斗篷、十字架和权杖,就像我们吃掉一个香味糖果那样毫不惋惜,毫无悔恨。他们一边吃,一边啜饮着加香料的葡萄酒和别的名酒,以及希腊酒和科西嘉酒。土耳其小侍者包着头巾,穿着镶金的制服,浑身挂满亮晶晶的金银圆片和珠宝,不时走过来,跪着捧上装在金盆中的玫瑰水和橘柑水,好让客人们双手保持凉爽和清香。

但是,在我们的宴会还远没有到达最后高潮之前,食欲就已经认输了。杰勒德突然想起他带有一封给玛丽公主的信,于是低声问一个仆役是否能负责代为递送这封信。这仆人毕恭毕敬地把信接了过去。他不能亲自送这封信,但马上把它交给了公主的一位扈从。有几个扈从就在附近。

该提醒读者的是,彼得和玛格丽特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赴宴,而是为了找他们的表亲。但这老年的绅士吃得很开心,同时感觉疲倦,于是渐入睡乡,全然忘记了他的表亲。玛格丽特并没有提醒他。下面我们将听明这事的原由。

其实那位表亲就坐在他们后面几英尺的地方。当玛格丽特对着野猪叫起来的时候,他也认出了他们。但出于市政原因的考虑,他没有和他们讲话。玛格丽特衣着简朴,而彼得的衣服已近乎破烂。那市政官暗自思忖:“等太阳落山,客人散去时,向他们献殷勤也不迟。到那时,我再把穷亲戚带回家去,谁也不会知道。”

有半数的菜肴杰勒德和玛格丽特都放过没吃,因为他们食量不大。此时此刻,两人正以甜蜜的思想佐餐,而甜蜜的思想则从来不利于食欲。然而,这里存在着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许,盛会的在座者中,没有一对男女比他们两人对它的影响更为敏感——这感觉就是色彩、音乐和香气如此迷人地交融在一起所带来的喜悦。

玛格丽特向后靠着,眯缝着眼睛,对杰勒德喃喃地说道:“多么可爱的场面!温暖的太阳、绿色的树阴、富丽的服装、诗琴明快的音乐、喷泉那令人凉爽的响声,以及那一张张欢乐的面庞!而这都是你给我们带来的。”

杰勒德沉默不语,只有他的眼睛例外。“你不跟我讲话,”玛格丽特懒懒地说道,“好让我倾听喷泉的声音。你参加的是哪项比赛?”

他告诉了她。

“太好了!你至少会获得一项奖。”

“哪一项?哪一项?你看到过我的作品吗?”

“我吗?没有。但你肯定会获得一项奖。”

“但愿如此。是什么使得你这么想的呢?”

“因为你对我父亲那么好。”

杰勒德对这种女性的逻辑不禁微笑起来,但听到这悦耳的赞扬也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不讲话。”玛格丽特喃喃地说道,“人们说这是个充满了罪恶性和苦难的世界。是这样吗?你的看法呢?”

“不!这都是些愚蠢的老调,”杰勒德解释说,“是我们的长辈出于习惯不断重复的老生常谈。这不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呢?你才不过是一个孩子。”玛格丽特以一种沉思、庄重的神情说道。

“为什么不是呢?只需看看周围吧!再说,我原以为我永远再见不到你了,而你现在却坐在我的身边。瞧!行吟诗人又准备弹奏了。罪恶和苦难?真是胡言乱语!”

诗琴奏了起来,庭院里又响起了美妙而和谐的旋律。

“在所有这些美丽的东西当中你最欣赏什么,杰勒德?”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巫术。我是一个巫婆。”

“天使永远不会是巫婆。但我想不出你怎么——”

“傻孩子!你的名字先前不是在大门口被叫得震天响吗?”

“原来是这样。我的脑袋瓜子长到哪儿去了!你问我最欣赏什么吗?如果你这样子再稍坐久一点,我就会告诉你。”

“这样子吗?”

“是的。这样子就会使光线落在你身上。好了!我在这儿看见许多美妙的东西,超过了我原来的想象。但在我眼里,最美妙的要算你那嵌在银框里。夕阳吻着的可爱的头发。这使我想起了拉丁文《圣经》中歌颂美丽的一句话——‘银网中的金苹果’。啊!多可惜,在交上我可怜的饰字画作品去参加比赛之前我不认识你。现在我可以做得好得多,什么都可能做得更好。瞧,太阳现在正照着你的头发。它看起来就像个光晕。我们的圣母就是这个样子,自她以后直到今天还没有谁看起来像这个样子。”

“嘘!去你的!这样说是有罪过的。把一个长相粗俗的贫穷女孩子跟夭上的女皇相比?啊,杰勒德,我原以为你是个善良的年轻人。”玛格丽特显然为之感到震惊。

杰勒德竭力想解释。“我并不比别人坏。但是我有我的眼睛和心灵,那有什么办法呢——玛格丽特!”

“杰勒德!”

“别生气了!”

“这可能吗?”

“我爱你。”

“嘘!真亏你不害羞!你不应当对我说这个。”碰到这突如其来的进攻,玛格丽特满脸绯红。

“我没有办法。我爱你,我爱你。”

“得了,别说了!看在老天分上!我不能听一个陌生人讲这种话。叫你陌生人我也不太近人情了。哎,一个人多可能看错人!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大胆——”玛格丽特激动得胸脯不停地起仗,双颊红到耳根。她向睡着了的父亲望望,活像一个胆怯的小动物在认真地考虑逃跑。

对于自己造成的这种惊恐,杰勒德也慌了起来。“原谅我吧,”他哀求地说道,“一个人怎能不情不自禁地爱你呢?”

“好吧,先生,我试试能否原谅你——你在其他方面都那么不错,但你必须答应我决不要再说那句话。”

“那么请你把手伸给我,否则你就是不原谅我。”

她犹豫了。但最后还是很慢很慢地,仿佛十分勉强地把手伸出一小点。他接过她的手,牢牢地握着。她感到手被握得够久了,想轻轻地抽开。但他握得很紧,那只手只是尽量忍耐着,屈从于武力。拒绝武力有什么用呢?她转过头去,温存地垂着她那长长的眼睫毛。杰勒德先前的承诺并没有使他失去任何东西。在这里,言语是不足道的,沉默更有表达力。天性在那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固然一样,但习俗却略微自然些。那时也和现在一样,纯真的少女在最初听到表白爱情的话时会惊慌地缩回去的。但是,假装正经和人为的撒娇却很少见。年轻人很快就懂得了彼此的心思。一切都有利于杰勒德一边:他那俊美的容貌、她对他的善良的信赖、她的感激之情,再加上缘分——因为在这美妙的夏日黄昏的公爵宴会上,一切都使女子的性情倾向于温柔。通向心灵的路径是敞开着的;明媚的色彩、柔和的声音、淡淡的清香、缓缓西沉的夕阳、温暖的空气、绿阴阴的华盖以及此刻已变成紫色的喷泉发出的令人凉爽的音乐,都使得感官受到极大的抚慰而变得温顺、服帖。

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沉默中手握手地坐着。杰勒德的目光深情地追索着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也不时羞怯地、恳求似的转向他。忽然,两滴甜滋滋的、无法理喻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了下来。眼泪还没干,她已经幸福地微笑了。不一会,眼泪就干了。

这时,太阳西沉,空气凉意袭人,喷泉更柔和地喷溅着紫红色的酒。两人的心在沉默中一齐跳动着。这令人厌倦的世界在他们看来像是座天堂。

啊,我们年轻时的快乐时光!

啊,我们年轻时的快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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