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场可怕的风暴过去之后的第二天。胡格大街的小屋子坟墓般寂静。像凯瑟琳这样一个生来爱管事爱活动的人,今天却比谁都更沮丧,更没精打采。吃完饭以后,她带着哭红的眼睛来到寺院,想软化一下杰勒德,打算为他们兄弟之间的和解至少打点基础。磨蹭了一些时候,她才让看门的人搞清楚她要找的是谁。最后,她了解到他昨天晚上就走了,走的时候天已很晚,估计不会回来了。她叹着气把这消息带给了玛格丽特。她看见她正懒洋洋地坐着。对她说来,生命似乎已丧失了任何乐趣。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他是她剩下来的惟一亲人。她害怕会有人也把他夺走。凯瑟琳恳求她到胡格大街去走走。

“去干什么呢?”玛格丽特叹息道,“你们肯定会认为我是这一切的祸根。”

“不,不,”凯瑟琳说道,“我们良心没有这么坏,而伊莱又是那么喜欢你。也许你可以使他软化软化。”

“啊,要是你认为我能有什么好处,我会去的。”玛格丽特倦怠地叹了口气说道。

她们看到伊莱和一个木匠正在挂一块写有别人名字的招牌来代替原来写有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名字的招牌。没料到那名字恰恰是玛格丽特·布兰特。

尽管凯瑟琳对玛格丽特很有好感,这事却像把刀子似的刺穿了凯瑟琳的心。“对张三有利的事情对李四就不见得有利。”她说道。

“他能叫我不公正地使用这笔钱财吗?”玛格丽特冷冷地回答道。

“你是一个好人,”凯瑟琳说道,“哎,既然他这个人最刚强不过,那就最好这样吧。”

第二天,贾尔斯跑了回来,凯瑟琳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她的情况介绍完全偏袒了那两个黑心狼。她还要他同情他们,因为他们受到杰勒德的诅咒,又被父亲赶出了大门。但贾尔斯的看法却和她大不相同。听她说完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对她说,这样做算是便宜了这两个坏蛋,本应当把他们吊死在玛格丽特的门口才叫人解恨。他轻蔑地表示不屑于再谈到他们,而对他心爱的哥哥杰勒德的归来则乐得笑哈哈。“我将向他证明,”他说道,“朝中有个兄弟有心为亲人帮忙,为亲人指路,该有多大的好处。”

“上帝祝福你,贾尔斯。”玛格丽特轻声说道。

“亲爱的贾尔斯,你一直是他的忠实朋友,”小凯特说道,“不过,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能为他做点什么好。”

贾尔斯离开以后,大伙又忧愁沉默起来。这时,有个衣服穿得挺讲究的男人轻轻推门进来,问玛格丽特在不在。

“你听见了吗,姑娘?有人找你啦。”凯瑟琳兴冲冲地说道。在她身上,爱管闲事的毛病总改不了。

“请他过来吧,”玛格丽特没精打采地说道,“我在哩。”

门口传来了脚拖着地走路的声音。一个面无人色的衰弱老人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这人正是盖斯布雷特克特·范·斯威顿。凯瑟琳一看到他就尖叫起来,赶紧把围裙蒙在头上。玛格丽特剧烈地颤抖,马上转过头去避开他。

不速之客的嘴里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善良的人们,一个快死的人走来请求你们的宽恕。”

“你是想来看看你干的好事吧。”凯瑟琳拿开围裙抽泣着说道。

“瞧她昏过去了!伊莱快扶扶她。”

“不要紧,”凯瑟琳声音微弱地说道,“只不过是看见他这样子吓了我一大跳。求你们先让他把要说的都说出来,再让他走得了。他害了我,也害了我的杰勒德。”

“哎呀,”盖斯布雷克特说道,“我身体太虚弱,不能站着说,也没有谁叫我坐下。”

跟他走进屋里来的伊莱半生气半抱歉地说道:“说实在的,叫客人站着而我们坐着也不是我们的规矩。不过你这个人呀,你给我们造成的灾难可是太大了。”诚实的伊莱气得发抖,竭力抑制他的愤怒,因为这是在他自己家里。

这时,盖斯布雷克特总算找到了在这一家人当中说话很少不算数的一个人为他说情。

这人就是小凯特。“爸爸,妈妈,”她说道,“我应当向你们表示孝敬。不过,这样做不好。人一死,账全消。你们看不见他是一副要死的脸色吗?善良的双亲,我活不久了,而他能活的时间就更短。”

伊莱赶紧把一张椅子拿过来,好让这位行将就木的仇人有个坐的地方。盖斯布雷克特的仆人扶他坐到椅子上。“快去拿盒子来。”他说道。仆人端了两个盒子进来,然后退了出去,让主人在他狠心地损害过的这一家人当中独自坐着。

现在,每只眼睛都在注视着他,只有玛格丽特例外。他手指抖活活地把几个盒子一个个打开,然后从其中一个盒子里取出一份特尔哥的财产契据。“这块地和这些房屋是属于弗洛里斯·布兰特的,也理当属于你这当孙女的。我以一笔早就连本带利归还了的债款为借口侵吞了这一财产。现在,我带着悔罪的眼泪来将它们物归原主。另一个盒子里装有三百四十块金安琪儿,是刨开弗洛里斯·布兰特欠的债以外,我从那块田产多收得的租金和罚金。我一直记着账,打算有一天能公道地处理这件事。然而,贪婪拖了我的后腿。善良的人们,求上帝保佑,别受诱惑之害吧!我并不是生来就昧良心的。然而,你们瞧。”

“你真行呀!”凯瑟琳叫道,“你还是市长哩!你当年还鞭打过无数的窃贼哩!不过嘛,”她想想又改口说道,“为时太晚总比永不改悔要好。怎么,玛格丽特,你聋了吗?这好人把你应得的财产给你送回来了。你现在是个有钱的女人了。天哪,这简直是个金山!”

“叫他把田产和钱财留下,把他用阴谋诡计从我手上盗走的杰勒德归还给我。”玛格丽特仍然头朝一边地说道。

“哎呀,”盖斯布雷克特说道,“但愿我能办到。我能办到的我‘已经办了。难道这算不得什么吗?要知道,我很费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使我将要断气的时候从病床上爬起来亲自处理这个事,惟恐会发生别的差错,使她得不到她的财产。”

“老人,”玛格丽特说道,“既然你一直崇拜的是几个臭钱,而如今能有这个表现,那么我希望上帝和圣徒们会饶恕你。至于说我,既不是圣徒,也不是天使,只是个可怜的女人,一个被你伤害得心灵破碎的女人。凯特,你给他说说吧。我难受得要死。”

凯特思索了一下。接着,她那轻柔、银铃般的声音像一种抚慰人心的音乐响了起来:“我可怜的姐姐的悲伤是金钱医治不了的,盖斯布雷克特,你得多给她一些时间。希望她完全宽恕你是不近情理的。她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她自己也搞得既非处女、妻子,又非寡妇。她受的这个打击才是两天前的事,她心灵的创伤还没有愈合。”

玛格丽特沉痛地抽泣了一下,作为对这些话的反应。

“你要多等她一些时间!在你死之前,她会完全宽恕你的;哪怕是为了使我高兴,她也会的,因为我可能也不会比你盖斯布雷克特活得更久。我们这种人创伤固然也不轻,但毕竟不像她的那样深。我们可以原谅你这样一个悔罪的人,而且又是个快死的人。就我来说,我可以从此以后为你祷告,你就安心地走吧!”

小圣人表过态了。只要她表了态,就能解决问题。伊莱甚至邀他跟自己开一瓶酒,喝上一杯,好让他有精神上路。

盖斯布雷克特谢绝了他的酒。他说他办的这个事对他说来是一针强心剂。“好街坊,人总是鼠目寸光的,我抱得这么死的田产对我说来一直像个铺满尊麻的床铺。一旦摆脱掉,反而觉得比没有它更快活一些。”

他叫仆人进来,把他抬上轿子。

他走了以后,凯瑟琳对这么多金钱感到乐不可支。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摆在一处。看到玛格丽特像个神像似的坐在那儿,她差点生起气来。接着,她便对有钱的好处大发了一通议论。

她逗得玛格丽特哭笑不得,最后总算说服了她,叫她过来瞧一眼。

“妈,最好别打扰她了。”凯特说道,“她的心像铅一般沉重,怎能欣赏起黄金来呢?”但凯瑟琳坚决不让步。

玛格丽特用惊奇的目光望着她的财富。突然,她搓着双手,带着钻心的痛楚叫道:“太晚了!太晚了!”尽管她摆脱了那铅块般沉重的绝望心情,取而代之的却是强烈的歇斯底里,对这一大堆财富产生的歇斯底里,因为这财富来得太晚,她已经无福和她所爱的人分享。

要是这堆黄金的一小部分,这块田产的一小部分早在一两年前就像现在这样归她所有,杰勒德就决不会离开她身边去意大利或别的地方了。

太晚了!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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