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追随着提灯里星星的脚步

纸牌在火光中落下,形成了十字图案。斯坦牌发得很慢,盯着它们落下。

沟把风挡在了外面,沟里烧着火,最近的道路也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周围的原野上满是已经发脆的、高高的野草。野草一直长到沟边,火光照出它们的黄色,天空中繁星点点,遥远而没有温度。

皇后。头戴星辰后冠的她在朝他冷笑,手持顶端是金球的权杖。长袍上绣着的石榴看上去跟草莓似的。她身后的树笔直挺立,就像破败小镇的剧院布景里的树一样。她脚边是丰收的麦穗。丰收的味道。坐着的躺椅上有爱神维纳斯的符号。丰收的味道。

他们都是怎么想的?这些混蛋。急匆匆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老是有这些混蛋在旁边。混蛋。汽车装潢。丝绸抽屉。攒起来的手绢……两亿一发……

火对面坐着个胖子,正用夹子从灰烬里举起一个冒着热气的罐子。“兄弟,来一罐?咖啡好了。”

斯坦把烟灰弹到另一个罐子里,用毯子把罐子裹上。“好呀,伙计。”

咖啡喝下去后,肚子里又开始翻江倒海。老天啊,我需要酒。但是,怎么才能独吞呢?他可不想让那个混蛋喝。

他把瓶口从大衣里悄悄拿出来,假装研究牌面。月光洒在冒着热气的罐子上。

聒噪的流浪汉扬起了头。“天哪,天哪!哪里来的,这么香?”他的声音跟砂纸似的。“是麦酒吗?还是几滴——啊,耳朵后面最不露声色的暗示——那最珍贵的精油,‘烂酒香精——你从来不知道她抹上了它,直到……太晚了?’来吧,金发小子,快把酒给我!”

斯坦微笑着说道:“行,行,伙计。我本来准备晚点跟你说的。我正在等另一个伙伴。他正在外面扎钱呢。”

胖子把那瓶烂酒拿过来,用眼打量一番,然后正好喝掉一半,递给斯坦,他又回到了咖啡旁。“谢谢你,伙计。现在你就一个伙计,我。趁着没有别人来,咱俩赶紧都解决了吧。”他抬起胖身子,盘上腿,喝了一大口咖啡,喝得都从冻得发蓝、闪着光的面颊下流淌下来。胡子两天没刮就跟海盗颇为神似了。

胖子把罐子放在膝盖上,擦了擦下巴,舌头绕着嘴转了一圈,接着说道:“对了,伙计——把那瓶都干了吧。要是真有不速之客怎么办?”他口齿已经不太清楚了,脑袋靠在一边,扬起乱蓬蓬的眉毛。“他会发现两个醉醺醺的人——就跟女仆放假似的。陈年老尿,要就拿去吧,哈哈。”他嘲讽似的摇起了头,脸颊上的肉也随之摆动。然后,黯淡的脸亮了起来。“他也没准是个无价珍宝呢,我是说客人,就是那种会做菜的(宝贝就得给这种人留着),一叫就能过来,跟你进厨房,随手就能做几样美味小菜。”

斯坦又把酒瓶拿到嘴边,往上一斜,粗劣的威士忌就顺着齿缝流进嘴里。他感到痛苦不已,但还是喝完了,把酒瓶子塞到杂草里面。

胖子又往火里添了根柴,然后蹭到斯坦身边。“你这是什么牌啊,兄弟?”

男人的衬衫很干净,裤腿也没磨破。大概也阔过吧。翻领上有个小小的船舵标识,是一家帆船俱乐部的。

斯坦直视着他的脸。“朋友,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我能感应到你当初是坐办公室的,地上铺着豪华地毯那种。我看见了写字楼的窗户,里面有植物。是小雪松吗,在窗框里?”

胖乎乎的流浪汉站起来,往自己的罐子里倒咖啡。“雪松每个人都有。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一个灵感。草丘——就是普通的草坪。不过,我要跟你说的可是天才,天才。你猜我要往里面放什么?蚂蚱!深夜里,我把客户带过去,下面的城市漆黑一片。他从窗口退开,认真听。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城市里。”他低下头看,表情紧绷。“等一等,兄弟。你怎么知道草坪的?”

斯坦顿大师浅浅一笑,指着面前的纸牌。“这是吉普赛通灵师用的塔罗牌,是古代传下来的一套符号,神秘的形象下面掩藏着上百年的古老智慧。”

“你拿它们做什么?算命?”粗粝的声音里敌意消失了。

“接收感应。你有两个孩子。对吗?”

胖子点了点头。“老天在上,我以前是有过。那个婊子成天在外面鬼混,希望他俩还好好的。”

“你的第三任妻子?”

“嗯,是的。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娶过三个老婆的卢瑟?”

“我读了你的心,朋友。塔罗牌有凝聚心神的作用。好了,你要是希望我继续,那我就接着讲,只要二十五美分,等值物品亦可。”

流浪汉挠着头皮说:“好,兄弟。你继续吧。”他把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扔在纸牌旁,斯坦捡了起来。五张牌。收好然后洗牌,胖子左手自己切牌。

“你看,第一张是隐者。老人倚在手杖上,跟随着提灯里燃烧的星星。这就是你的使命,你一生的使命,总在追索近在咫尺的东西。一开始是财富,接着是爱情,然后是安全感,你自己还有其他人。但是,厄运降临在你的身上。你的身体里有东西在朝相反的方向拉扯。你晚上坐火车回家前总要喝上五六杯。我说的对吗?”

黑脸瞪着眼睛,点了点头。

“隐者牌代表寻找。寻找答案。”

“再来,兄弟。”从语调里听,胖子已经服了,而且感到绝望。“我当年脑子真是被驴踢了。”

斯坦闭上眼睛。“人来到世上,不过是盲目摸索的虫蚁。他知道饥渴的滋味,他害怕噪声,害怕坠落。他的一生都在逃离——逃离饥渴,逃离命运的雷霆。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呼啸的时间中坠落,坠落,落向黑暗的深渊……”

流浪汉站起身,警惕地绕着火堆转圈,审视这位通灵师。说错话很容易招来报应——这个人手里可是还端着热咖啡呢。

斯坦顿大师大声地自言自语。威士忌下肚,后劲已经上来了。醉酒后的人是快乐的,也是愚蠢的,舌头不再受大脑控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本来可以坐下休息,让舌头尽情地跑火车。干吗要动脑子去读一个白痴的心?就算在做广告的骗子里面,这人大概也是最狡诈、最虚伪的那一类吧?舌头跑火车。舌头啊,老朋友,男人排行第一的朋友——女人排行第二的朋友。我到底都在说什么?

“……我们来到世上,就像原野的晨风。我们就像一盏灯,走的时候,黑窗里涌出一股气就灭了。活着的时候,我们从一张桌子到一张桌子,从一瓶酒到另一瓶酒,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吮吸,咀嚼,吞咽,舔舐,把生活弄成一个变——变——变形虫,可恶!我们就像困在火柴盒里的癞蛤蟆,别人把我们放出来,我们就蹦啊蹦,跳啊跳,那个人总是在我们身后。他追累了,扑上来,我们就死了,五脏六腑喷得到处都是,都喷在慈悲天意的脚背上。哈哈,狗娘养的!”

世界开始旋转,他睁开眼睛,努力保持平衡。胖子早就不听了。他背对火堆站着,朝火光照不见的地方扔着小石子。

转过身后,他说道:“一条倒了大霉、浑身跳蚤的癞皮狗想来蹭咱们的火堆哩。臭气熏天的讨厌鬼。我恨它们!它们走过来,鼻子四处嗅着,趴倒在地,老爷行行好!我恨它们!奴性!总在你周围晃悠,你挠挠它们耳朵后面,它们就千恩万谢地往你脸上扑。”

斯坦顿·卡尔里斯说:“我的朋友,狗曾经给你带来过伤害。我觉得那条狗不是你的,而是另一个人的——一个女人的。”

流浪汉身形敏捷,恍似发福的运动员。现在,他正站在斯坦身旁,双拳紧握,说话的时候指节跟爆豆一样。“当然是狗——低三下四,奉承恭维,吃屎丧天良的混账狗!它当然是一个女人的,你个混蛋,疯子!这条狗就是我!”

两人一动不动,姿势就像画册里的雕塑似的。唯一动态的元素就是火光,照在杂草和两人脸上,跳动,闪烁。胖脸黝黑痛苦,金发瘦脸一片白板。

头顶沟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都转过头去看。一只瘦骨嶙峋的狗正往沟里走,颤抖着朝热的地方凑,尾巴低垂,夹在两腿之间,双眼翻个不停。

斯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来,狗狗。来我旁边。”

狗听到友好的声音,喜悦地叫了几声,撒着欢地往斯坦那里跑。就在它就要到斯坦身边时,那个矮胖的流浪汉飞起一脚,把它踢到天上。它扭动着,尖叫着,四脚着地掉在火堆中央,然后就窜进黑暗的夜幕中,撒下一路着了火的狗毛。

斯坦把咖啡泼了出去。火光照耀下,咖啡闪闪发亮,溅到了胖子的眼睛里。胖子踉跄退了几步,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接着,他低下头,脸颊搁在左肩上,脚下游走,左拳向前,右拳半握,做出保护头部的样子。胖子用轻柔、有教养的声音说道:“兄弟,把手拿起来。接下来的三分钟你可要不好过了。我就跟你打三分钟,然后送你去梦想王国。”

卡尔里斯牧师俯下身子,好像得了腹绞痛似的。他呻吟着把身子向前探,胖子把双拳往下移了一英寸。这已经够低了。

斯坦迅速从火堆里捡了根柴火,然后冲刺过去,用着火的一头扎向对面胸骨下方的位置。胖子摇晃着重重倒下,就像装满沙子的假人。

斯坦看着他喘息的样子,接着把火炬捅到他张开着的嘴里,体味着牙齿破碎的感觉。

酒精让他头脑空空。在无垠的天空下,他孤独而又寒冷,如同鼻涕虫、蝌蚪一样赤裸。脚步的阴影似乎正在接近。斯坦跑了。

远处,他听到了笛声,于是他跑得更快了。他跑得歪歪扭扭,腿侧吃疼。老天啊——塔罗牌。我把它落在火堆边上了。又是一个指向卡尔里斯牧师的线索。

一列货车慢了下来。他跑得喉咙像火烧一般,看着前方的黑暗,寻找铁路线上哪里能有遮蔽的地方。铁梯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他想去抓,却从没抓住。车要提速了。

棚车车厢的门朝着他打开了,于是他奋力想跳上去。

接着,一阵恐慌向他袭来。他知道自己没上去,正挂在车厢上悠荡。这时,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半开半闭的门边儿上拉了进去,泥土在他脚下飞扬。

现在,货车正全速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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