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抱臂而坐于枕旁时,仰面躺着的女人以平静的语气说,她这就要死了。女人把长而又长的头发铺于枕头上,从中露出轮廓柔和的瓜子脸。那雪白脸颊的底层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温润的血色,嘴唇的颜色当然是红的。根本看不出快要死的迹象。但是,女人确实小声说了她即将死去的话。我自己也的的确确想过,你可别死。于是我就像从上面俯瞰一般地问她道:是么?真的快要死么?她一边说当然就要死啦,一边睁开眼睛。她那大而莹润的眼睛里,长长睫毛包围之中的完全是一片墨黑,那墨黑墨黑的瞳仁深处,鲜亮地映出我的形象。

我望着这双足以极透彻地看清一切的黑眼睛的光泽,心想这样的人会即将死去么?于是我亲切地把嘴凑到枕旁对她说,不会死的吧?大概根本没事吧?这样一问,女人睁开那睡意颇浓的黑眼睛,仍然小声说:可是,一定死呀,没办法的事呀。

我认真地问她:那么,你看得见我的脸么?她菀尔一笑地说,还问我呢?你看,我眼睛里不是照出你来了吗?我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脸离开了枕头,抱起双臂想,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死的么?

过了一阵,女人又说:

“我一死就把我埋掉吧。用巨大的珍珠贝壳挖个坑。然后用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碎片做个墓标立在墓前。然后请您在墓旁等着,因为我还回来和您相会。”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和我相会。

“太阳要出来的吧?太阳也要落的吧?就在红太阳从东往西,从东往西地走下去的过程中,我就一定来,你呀,能等得下去吗?”

我默默地点头应允。女人把平静的语调略微提高一些,用果断的语气说:

“请等我百年吧!对,百年,就坐在我的墓旁等着吧!我一定来同你相会。”

我只好回答说等着她。于是,她那墨黑瞳仁中我的鲜明形象立刻黯然无踪了。

就像静止的水上映出的影像被搅乱一般,刚以为那水流走了,女人那双眼睛就立刻闭上了。从长长的睫毛之间流出的眼泪垂于两颊。她已经死了。

我随后去了院子,用珍珠贝壳挖坑。珍珠贝壳有一个很大而光滑的边,这个边相当锋利,贝壳内面映着月亮而闪闪发光。每用它掏一次土,我就闻到湿土的气味。工夫不大就把坑挖好了。我把女人放进坑里,用松软的土把她轻轻盖上。每盖一次土,那贝壳内面就映着月亮而放着光芒。

然后我捡来殒星的碎片轻轻地放在土上。星星的碎片是圆的。我想,它从太空落下来的时候,一定经过漫长的时间,已经把棱角磨掉而成了通体光滑的东西。在把它抱起往土上放的过程中,我的胸部和手感到些微的温暖。

我坐在青苔上,一边想着此后百年就这么等下去了,一边抱臂望着溜圆的墓石。就在这时候,果如女人所言,太阳从东边出来了。那是一个很大的红色太阳。它也如女人所说,没过多久就朝西边坠落下去。一轮红日就那么倏忽之间坠落下去了。我数过了,这是第一个太阳。

过了一阵,通红的太阳又从东方升起。结果还是不声不响地沉于西方。我也数过,这是第二个太阳。

我就在这样一个两个数下去的过程中,已经记不得曾经见过几多红日。即使数过,而且数了无数次,红日依然难以计算次数地从头上一走而过。尽管如此,百年之期也没到来。最后,我望着业已苔藓斑斑的圆石头,不由得想起自己是否受了女人的骗。

后来,从石头下面生出一根朝我这边生长的茎,眨眼之间长大了,正好长到我的胸前便停下来。刚要定睛细看,那颤悠悠的茎端就长出一个仿佛颇有心思的歪着脑袋一般的细长花蕾,鼓胀之中张开花瓣。雪白的百合在我的鼻子下面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就在这时候,露珠从很高很高处落下,花朵因此加大了自重以致摇摇晃晃。我探着头吻着寒露欲滴的白花瓣。就在我的脸离开百合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遥远的天空,但见唯一的一颗晨星正在眨眼。

我这时候才发觉:“百年已经到了!”

第二夜

做了这样一个梦。

从和尚的房间退出来,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那纸罩座灯已经点上而发出幽暗的光芒。单腿跪在坐垫上,往上挑灯芯的时候,像花一样的灯花啪嗒一下掉在朱漆的台上。与此同时,房间也刷地一下亮起来了。

隔扇上的画出自芜村(1)的手笔。画家把黑色的柳树处理得浓淡适度,远近分明,仿佛身感天寒的渔夫斜戴着斗笠走在堤上。壁龛处挂“海中文殊”(2)画。快要烧完的香正在幽暗的角落散发着香气。因为是一座很大的庙宇,所以万籁无声,连个人影也没有。映在黑黝黝天棚上的纸罩座灯那圆孔形的白光,猛然仰头一看,仿佛是件活物。

半蹲半坐地用左手卷起棉坐垫往右边放的时候,原来想放的那地方早就没有了。既然有了那就放了心,所以把坐垫恢复原来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和尚说,你是武士,既然是武士,就不可能始终不开悟。他还说,如果从永远没有开悟的情况来看,你不可能是武士,是个人渣。他说,啊,你生气了。说完纵声大笑。他说,如果觉得冤枉,你就把开悟的证据拿来,说完,一下子扭过身去。实在是蛮不讲理。

放在隔壁大房间壁龛处的座钟打响下一个钟点之前,一定开悟给你看看。开悟之后,今晚再入室独自参禅。然后用开悟换和尚的头。如果不开悟,就无法要和尚的命。所以,无论如何非开悟不可。因为我是武士。

如果不开悟,我就自刎。身为武士而受侮辱,当然不能苟活于世,应该漂漂亮亮地一死了之。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手又不由自主地伸到褥子下面,把朱鞘的短刀抽了出来。如果把短刀的柄握紧,把红鞘子甩向对方,那寒气逼人的刀刃就会在黑暗的屋子里寒光一闪,可以想象,可怕的东西就会从我手头刷地一下滚了开去。然后全力集中在刀锋,杀气集中于一点。自己看着这锋利的刀刃,恨不得让它缩小到针尖那么大,能刺进对方九寸五分,为此不得不把它磨得尖而又尖。看到它,真想立刻运足力气一刀刺去。此刻身上的血流向右手的腕部,以致紧握的刀柄有些发黏。嘴唇有些颤抖。

把短刀收进鞘里,挂在右肋之下。然后以结跏(3)趺坐的姿势打坐。——赵州曰无(4),无是什么呢?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臭和尚”。

因为是咬紧牙关,从鼻子出来的热气就很急促。太阳穴往上吊得疼,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一倍。

看得见墙上挂的画。看得见纸罩座灯。看得见草席。和尚的茶壶脑袋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于他张着大嘴嘲笑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是个混帐透顶的和尚。无论如何得让他那个茶壶脑袋搬家,得让他开悟。用舌头根念叨无啊,无啊的,尽管总说无,可是烧的香照旧有香味儿。是因为有烧的香才有香味儿嘛!

我突然紧握拳头,狠狠地打自己的脑袋,一直打到受不住了才罢手。我把槽牙咬得紧紧的。两腋直冒汗。脊梁骨像根棍子一般。膝盖缝忽然疼起来了。我想,腿从膝盖处断了还是别的什么病?反正疼得厉害,总也感觉不到无。想到无总会立刻就感觉疼了。惹我生气,引起悔恨,非常后悔。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真想横下一条心,把身子朝巨大岩石撞去,撞个粉身碎骨才好。

尽管如此,还是耐着性子坐着。满怀着难以忍受的无奈忍受下去。这种无奈燥热得把身上的肌肉从下面抬起来,简直就要从毛孔喷了出去一般,但是无论哪里一概堵塞不通,身处在仿佛根本就没有可供排放之处那样残酷的状态。

就在这个过程中,脑袋发了神经。看那些纸罩座灯,与谢芜村的画、草席、多宝格式的厨子等等,总是似有似无或者似无似有。总而言之,“无”是根本就没有“现前”(5)过。似乎只是很随便地坐着。相邻的大客厅的座钟忽然开始响了。

我吃了一惊。右手立刻抓住短刀。座钟打响了第二下。

第三夜

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背着一个六岁的孩子。确实是自己的孩子。不可思议的只是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瞎了,当了小和尚。我问他,你的眼睛什么时候瞎的?他回答说:什么呀,很早以前就瞎了。那声音的确是孩子的语声,但是说话的口气跟大人没有两样。而且没有尊卑长幼之别,完全对等。

左右两侧是一片青翠的稻田,道路很窄。鹭的影子常常投下暗影,一掠而过。

“该薅秧了!”他在我的脊梁背上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我扭过头问他。

他回答说:“这不明摆着么,鹭不是叫了么?”

这时,鹭果然叫了两声。

虽然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却有些害怕了,背着这么一个家伙,将来会怎样,实难预料。我想找个地方把他扔掉,想到这里朝对面一望,只见前面幽幽黑暗之中,有一片大树林,心想,这个地方嘛……刚这么一想,脊梁上就“哼”地一声笑了。

“笑什么?”

这孩子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问道:

“爸爸,沉么?”

“不沉!”我这么回答了一句。他接着说:

“现在就开始沉了!”

我把那片树林当作目标朝它走去。农田里的路没个章法,弯弯曲曲,很难信步前行。过了一阵之后,我就动摇了。我叉开腿站着,暂时歇一歇脚。

“这里应该是有块石头的嘛。”小家伙这么说。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有一块八寸方角高可达腰部的石头矗在那里。正面写着:向左去日下洼(6),向右去崛田原(7)。虽然天暗下来了,但是那上面的红字却看得很清楚。那红字是蝾螈肚皮那种红色。

“往左走好吧!”小家伙这样命令我。我往左一看,只见原处的那片树林把它黑黑的影子从高高的天空抛到我们头上来了。我稍有踌躇。

“用不着操心!”小家伙又说话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朝树林走去。我心里想,本来是个瞎子嘛,偏偏什么都知道。与此同时,我顺着一条路来到树林跟前时,脊梁上的孩子说:“瞎子实在不方便,这可不行啊!”

“所以我才背着你嘛,这不挺好么?”

“让你背着我,实在对不起,可是净挨别人骗也真够受的。甚至还挨老爹的骗可就更吃不消了。”

我算烦透了,我心里想赶快进那树林好把他扔掉,于是加快了脚步。

“再走一会儿就能明白。恰好是这样的晚上。”我脊梁上的家伙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什么?”我用听来紧张的声音问他。

“是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么?”孩子以嘲笑的口气这样回答。于是他摆出了究竟是什么业已了然于胸的气势,但是还不能说一清二楚。可以想象,他只是知道这样的晚上发生的事,这样,再稍微往前走一会儿他就能明白现在发生的事了。因为他一旦明白就不得了,所以还是必须在他没有明白过来时赶快扔掉求得放心才好。这么一想,我脚下就越来越快了。

雨早就下起来了。路也渐渐暗下来。差不多处在梦境之中。只是脊梁上的小孩子把我缠住,这孩子对于我的过去、现在、将来一概了如指掌,像个分毫不差照出本人面貌的镜子一般发着光,而且他还是我自己的孩子,而且是个瞎子。我真受不了啦。

“这里!这里!正好在那杉树根那里。”

小孩子的语声在雨中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树林。我看见,前面一寻(8)之遥,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是小家伙所说的杉树。

“爸爸,就是杉树根那里吧。”

“嗯,对!”我不由得这样回答他。

“是文化五年(9)龙年吧?”

我想起,似乎的确是文化五年龙年。

“从你把我杀掉以来正好百年啦。”

不管我是否听到这句话,此时的我确实忽然想起,一百年前的文化五年的辰年,一个这么黑黑的夜里,在这杉树之下杀了一个瞎子。当我发觉自己是个杀人者的时候,脊梁上的孩子突然沉得像个石雕地藏菩萨一样了。

第四夜

在宽敞的堂屋正中摆上类似夏夜乘凉用的长凳,在它的周围放上小折凳。乘凉用的长凳闪烁着黑光。角落里放一张方形餐桌,老爷子独自一人在喝酒。下酒菜好像是酱肉。

老爷子几杯下肚之后,那张脸通红通红了,而且满面红光,再也看不到脸上什么地方有皱纹。只是满头白发才看得出这是一个老人。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可是我私下里想:这老爷子多大年纪了?这时,提着水桶从后院接水回来的老板娘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问:

“老爷子多大年纪了?”老爷子把满口大嚼的酱肉咽下去之后说:

“究竟多大年纪,忘啦!”一句话就把问的主儿打发了。老板娘把擦过的手插进细腰带之间,站在一旁看着老爷子的面孔。老爷子把饭碗那么大的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干,然后从那白胡须中间“呼”地一下喷出一口悠悠长气。这时老板娘问道:“老爷子家在哪里?”

老爷子那口长气吁到这时戛然打住,他说:“肚脐的里边。”

老板娘仍然把手插在细腰带中间问道:“上哪去呀?”

于是老爷子又拿起饭碗一般大的大杯“咕咚”一下喝光了热酒,还像上一次那样“嘘”地一下呼出一口长气,然后说:

“到那边去!”

“照直走么?”老板娘这么问的时候,老爷子呼出的那口气,透过纸窗,穿过柳树下边,直奔河滩去了。

老爷子来到门口,我也跟在他后面出来了。老人腰上吊着一个小葫芦。一个四方箱子斜吊在肩头挎在腋下。下身穿一条浅黄色细筒裤,上身是一件浅黄色半截袖上衣。只有水鞋是纯黄色的。那双水鞋看起来好像是皮革做的。

老爷子直奔柳树而来。柳树下面有三四个孩子。老爷子微笑着从腰上拿下浅黄色的布手巾,把它精心地拧成细条,然后把它放在地面的正中间,而且在布手巾的周围画了一个大圆圈。最后从挎在肩上的箱子里拿出黄铜做的卖麦芽糖小贩吹的笛子。

“现在就让那布手巾变成蛇,看仔细了吧,看仔细了吧。”他重复了两遍。

孩子们拼命地看着那手巾。我也看着它。

“记住,看仔细了,看仔细了。”老爷子边说边吹笛子,而且在那圆圈上转着圈跑。我只注意那布手巾,但那布手巾依旧纹丝不动。

老爷子的笛子吹个不停,而且在那圆圈上转了许多圈。好像穿着草鞋用脚尖走路一般,好像蹑足而行一般,也好像对那手巾打怵似的,围着那布手巾转。他最后叨咕的是:

“现在就变,一变成蛇,

一定能变,笛子吹响。”

他这样唱着,终于来到河岸。我想,因为既没有桥,也没有船,他大概在这儿歇歇脚,让大家看看箱子里的蛇吧。可是没料到老爷子下河趟水了。开始的时候水深只到膝盖,渐渐到了腰,然后到了胸部,最后竟然看不见人了。

而老爷子一直唱着:

“到了深处,到了夜里,成了直线。”

他边唱边走,照直走下去。而且连胡子、面孔、脑袋、头巾,一切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我想,老爷子上了对岸的时候,就会让我们看到蛇吧,于是就站在风吹芦苇刷刷作响的地方,独自一人等了很久很久,但是他始终没有上岸。

第五夜

做了这样的梦。

不论什么都是古老的,可以认为古老到近乎神代的事了。因为自己带兵出战,时运不济以致败北,并被对方活捉,被带到敌方的大将跟前。

那时候的人,个子都不高,而且每个人都留着长胡子。扎着皮带,挎着棍子一般的刀。弓好像是没有加工过的粗藤做的。既没有上过漆也没有打磨过,朴素至极。

敌方的大将,右手握住弓的正中,把那张弓插在草地上,坐在好像放倒了的酒瓮上。再看他那张脸,鼻子上边的眼眉很粗,左右连在一起了。是那时候当然还没有剃刀的缘故吧。

因为自己是俘虏,当然不可能有座位,只能是在草地上盘腿而坐。脚上穿着稻草编的大草靴。那年代的稻草靴都很深,矗起来那靴子统要到膝盖那么高。那长筒的端部总要留出一些多余的稻草,像穗子那样下垂着,一走起来就刷拉刷拉地晃动,成了一种装饰。

大将用篝火照我的脸,问要死还是要活。这是那个时代的风习,对于任何俘虏都要这么问一问。回答要活,那就意味着投降,回答说要死,那就是宁死不屈。我只回答了要死这一句话。大将把插在草地的弓扔向前方,刷地一下拔出棍子一般的刀。风把已被吹倒的篝火横着刮来,我把右手叉开五指,成枫叶形,手掌对着大将,举得高过眼睛。这是个“请等一下”的手势。大将“咣啷”一声就把刀子收进鞘子。

那个时代也有恋爱。我说,死之前我希望看到我的女人。大将说,只能等你到天亮鸡叫之前,所以,必须让女人在天亮之前赶到这里才行。鸡叫以后如果女人不来,我就被处死,再也见不到女人了。

大将坐下,望着篝火,我把穿着一双大草靴的两脚放得规规矩矩地等待女人到来。夜渐渐深了。

架起的篝火常常传来垮塌的声音。每垮塌一次,那火焰就扑向大将一次。他那墨黑的眉毛之下,两眼闪闪放光。过了一阵有人抱来许多新的树枝扔进火堆。工夫不大,火就噼噼啪啪旺起来了,那声音非常雄壮,仿佛要把暗夜轰走一般。

这时,女人把拴在后院桴树上的白马牵了出来。把它的鬃毛抚摸三次之后,飘然跃上它那高高的脊背。那是一匹既没有鞍也没有蹬的光背马。女人用长长的白腿,踢一下它的大肚子,马就一溜烟似地跑开了。大概有人给篝火又添了木柴,看起来远处的天空现出微明。那马在黑暗之中朝着这亮的地方飞驰而来。它好像从鼻孔喷着两支火柱一般的高声鼻息飞奔而来的。尽管如此,女人的细腿依旧不停地踢那马肚子。马的蹄声仿佛使大地震响似地传了过来。女人的头发好像风幡一样,在暗夜中拖着长长的尾巴。即使这么快也不能到达篝火之处。

这工夫,黑幽幽的道旁忽然之间响起鸡啼。女人的身体腾空而起,但她两手仍紧紧控制着缰绳。马的前蹄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了蹄痕。

雄鸡又叫了一声。

女人“啊”地一声就把勒紧的缰绳放松了,以致马失前蹄,和骑马的人一起向正前方栽下去,掉进巨岩之下的深渊。

马蹄的痕迹至今依然留在岩石上,那鸡声是天邪鬼(10)模仿的,不是真正的鸡啼。这马蹄痕迹留在岩石上的期间,天邪鬼就是我的敌人。

第六夜

传说运庆正在护国寺(11)的山门那里刻金刚力士(12),纯粹为了散步便去了那里看看,只见比自己早到的很多人在那里,不停地即兴发表评论。

山门前三四丈远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红松,那树干斜着长,树头已经把山门顶脊的瓦遮住了,甚至一直伸到高高的天空。松树之绿和朱漆山门之红两相映照,看起来很美。而且,松树的位置也很好。好像不妨碍观看山门的左侧,它斜着一直长上去,越是往上树冠的幅度越宽阔,甚至盖过了整个屋顶,不论怎么说,确实显得古朴典雅,使人想起镰仓时代。(13)

但是,看它的人都和我相同,全是明治时代(14)的人。其中最多的是人力车夫。他们把车放在十字路口等着客人光顾,一定是因为闲得无聊,才站在那看。

他们都说:“真够大的呀。”

有的说:“这比刻一个人要费事多啦。”

我觉得这话不假,这时却有一个汉子说:“嘿,刻哼哈二将?现在还刻哼哈二将么?我把哼哈二将只当是古代的啦。”

有的汉子搭话说:“看着实在强壮,人们都这么说。从前说谁强壮也没有金刚力士那么壮。的确比日本武尊还壮。”这汉子的话没头没尾,帽子也没戴,看起来是个很少教养的家伙。运庆对于看热闹者的评头品足概不介意,照旧挥锤运凿,毫不理睬。他爬到高处,细雕哼哈二将的脸部。

运庆脑袋上顶着一个小小的类似古代黑礼帽一般的东西。把素袍还是别的什么简直令人分辨不清的衣服又肥又大的袖子掖在背后。那身打扮实在够古老的了。和那些喧嚣不已的看热闹的人们对比,的确很不协调。我不由得想,运庆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边想着这简直不可思议的事,边凑上前去观看。

别人认为运庆其人不可思议,怪模怪样,然而运庆却似乎一概不予理会,只是拼命地雕刻。一个年轻汉子扭头对我说:

“名不虚传,毕竟是运庆。眼里没有我们,以为天下的英雄只有自己和金刚力士。值得佩服。”如此这般地夸奖一番。

我觉得这些话很有趣,便朝那年轻汉子看了一眼,于是他以为机不可失地说:

“看那凿子和锤子的用法,达到了大自在的妙境。”

运庆现在把塑像的粗眉毛稍加抬高,以及横向雕透,凿子刃不是竖着而是斜着,用锤子从上面打。把很硬的木头削去一层,厚厚的木屑随锤声立即迸飞,鼻翅一挣大,愤怒的鼻子侧面形象立刻显现出来。那刀法实在大胆,毫无顾虑,而且看起来好像没有一点点疑念。

“实在了不起,随便用凿子就随心所欲地刻出眼眉和鼻子来。”我自言自语地说。听了我的话,方才那个年轻汉子就说:

“哪里哪里,他不是用凿子凿出眼眉和鼻子。像那样的眼眉和鼻子本来是埋在木头里的,是他用凿子、锤子和他的力量,把它从木头里挖出来的。好像从土里挖石头,所以准确无误。”

我这时候才想起,雕刻本来就是这样的。如果确实如此,那就是无论谁都能办到的事了。于是,忽然之间自己也想雕刻金刚力士像试试看了,便不再看热闹而赶快回了家。

从工具箱里拿出凿子锤子,到后院一看,前些日子被暴风刮倒的橡树本来打算作木柴用的,让锯木工人锯成尺寸合适的木块,堆积很多很多。

我选了最大的一块,干劲十足地雕刻起来。很不幸,连金刚力士的影子也没有。下一个同样运气不佳,没有雕出个像样的东西。第三个也没雕成金刚力士。我把木柴垛的木柴从一端开始雕起,但结果没有一个像一样的。我终于醒悟,明治年代的木头里根本没有藏着金刚力士,因此我也大致明白了运庆之所以活到今天的理由。

第七夜

不论怎么说,我坐的是条大船。这条船每日每夜不停地喷着黑烟破浪前进。那声音是雄壮的。但是,不知道它去哪里。从波涛的后面升起光芒四射的火红太阳,刚刚升到帆樯顶上来,不知不觉之中,它就把一条大船赶过去了。然后又是通红通红地一下子沉到海底去。每一次都是在苍浪起伏的地方呈现翻滚不已的苏枋(15)之色。

有一次我拦住一位船上的人问他:

“这船是朝西走的么?”

船上的这条汉子面露惊奇神色,注视了我一阵,然后反问我:

“为什么?”

“因为它好像追踪落日嘛!”

船上的人哈哈大笑。然后朝前边去了。

传来唱古老民谣的声音,歌中唱到:“西去的太阳,它的终点是东方?果然是这样?东边出来的太阳,它的老家是西方?果然是这样?身在波涛上,枕着橹,梦黄粱。流向远方!”到了船头一看,只见许多水手聚在一起,正在拉又粗又长的帆缆。

我很发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陆,而且也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船冒着黑烟破浪前进。那波浪很辽阔,无边无际,一片苍茫。有时呈紫色。只是航行中的船四周总是一片雪白的泡沫。我心里没一点儿底,更加想到,与其在这样的船上,不如投海而死倒干脆利索。

同船的人很多,大抵类似异人。然而面孔都截然不同。天阴了起来,船摇晃不已之时,一个女人凭栏而立,不停地抽泣。我看见她那擦眼泪的手帕是白色的,身上穿着好像用印花布做的西装。我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才注意到,悲伤的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有一天晚上我到甲板上,自己一个人眺望繁星,这时来了一个异人,他问我懂不懂天文学。我自己觉得活得挺窝囊甚至于想一死了之,没有必要知道天文学等等,所以沉默不语。结果,那位异人跟我谈了在金牛宫顶最上边的七星的故事。而且还说:星星也好,大海也好,都是神创造的。最后,他问我信不信仰神。我望着星空沉默不语。

有一次我去了大厅,身着豪华服饰的年轻女郎对我不加理睬,一心弹她的钢琴。她旁边站着一位高个子相貌出众的男人在唱歌。我看到,他的嘴特别大。但是,两个人除了他们俩之外的事别的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于他们忘了自己身在船上。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窝囊。终于下了决心去死。于是,一天晚上,看看周围没人的时候,狠了狠心准备跳海一死。但是,当我的脚离开甲板,和船脱离关系的一刹那,我突然惜命了。但是已经晚了。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必然到大海里去了。只是,看起来非常高大的船,身体虽然离开了它,但双脚却难以着水。不过,因为没有抓得住的东西,终于难免渐渐地离水越来越近。不论把腿怎么蜷起来也难免接近水了。水的颜色是黑的。

在这段时间里,船照例喷着黑烟开过去。我这才醒悟到:即使自己不知道开往何处的船,还是坐上它为好,同时也悟到,我没能利用这醒悟,只能是心存无限的后悔与恐怖,缓缓地落进黑色的波涛中去。

第八夜

跨进理发店的门槛,三四个穿白衫的人齐声说了一句“欢迎”。

站在理发店当中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屋子。窗户开在两个方向,其余两个方向挂着镜子,数了数镜子,一共六块。

我来到其中的一块镜子前坐下。臀部感到很舒服。坐这椅子感到心情非常舒畅。镜子里很好地照出自己。我头的背后是窗户,然后斜着能看到账桌和它的小围栏。小围栏里边没有人。窗外的行人,从腰部往上看得非常清楚。

庄太郎带着女人从此路过。不知道庄太郎什么时候居然买了巴拿马草帽戴上了,更无从得知庄太郎什么时候把女人搞到手的。这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一男一女似乎处在十分得意之中。正想仔细看看女人的模样如何,两个人就走过去了。

卖豆腐的吹着小喇叭走过去了。因为他鼓足了劲吹喇叭,所以腮帮子鼓鼓的,就像给黄蜂蛰肿了的一样。因为他是鼓着腮帮子走过去的,所以我一直放心不下。给我留下了他那腮帮子被黄蜂蛰肿一辈子也没消肿的印象。

艺妓进了镜子,她还没有化妆呢。头上梳的岛田髻的根部已经松了,所以看起来头部不成样子。脸也像没有睡醒。脸上的气色糟糕到令人惋惜的程度。她在行礼,口中念到实在如何如何,然而同她打招呼的对方却始终没有进到镜子里来。

这时,一个穿白衣服的大汉到了我的身后,他拿着剪刀和梳子端详我的头。我捻着薄薄的胡子问他:怎么样?我这头发会不会长得密点儿呢?他什么也没有说,用手里拿的那把琥珀色梳子轻轻地敲敲我的头。

我又问他:“我这头发能长得密点儿吗?”他仍然不回答,开始咔嚓咔嚓地剪起来。

我打算把镜子里的影子一个不剩地看个全,所以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剪子一响,剪下来的头发就乱飞,我怕它飞进眼睛,过了一阵,就闭上了眼睛。于是,他说:

“老主顾,你看门口卖金鱼的么?”我说我不看。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剪头发了。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危险”。我吃了一惊,睁眼一看,只能看见穿白衫的汉子衣袖下面自行车的轱辘,还有人力车的车把,可是那穿白衫的汉子却用两只手按住我的头,使劲往旁边一扭。自行车和人力车就看不见了。只听到剪子剪头发的刷刷声。

过了一小会儿,穿白衫的汉子就转到我身旁来了。开始剪耳朵左近的头发。因为剪下来的头发不往前跑,我就放心地睁开眼睛。卖黄米粘糕、糯米粘糕的叫卖声就在跟前。一根不大的杵在石臼里有节奏地捣粘糕。卖黄米粘糕的,我小时候见过,所以想看看现在如何捣法。但是卖黄米粘糕的硬是不进到镜子里来,只能听到捣粘糕的声音。

我把所有的视力都用在搜寻镜子里的一切。结果是账桌的围栏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人坐在其中了。那是一位肤色微黑,眉毛浓密的大块头女人,头发梳成倒银杏式的,黑绸子带衬领的贴身夹袄,半蹲半坐的姿势在点钞票,那钞票似乎是十元一张的。那女人低垂着眼睫毛,紧闭着薄薄的嘴唇,一心一意地数钞票,那数钞票的速度的确够快的了。而且那钞票不论数多久总也数不完。放在膝头上的多达一百张。这一百张不论数到什么时候也是一百张。我茫然地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和十元钞票。这时,穿白衫的汉子在我耳根处大声说:“洗洗吧!”正是一个好机会,我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扭头去看账桌围栏。可是那围栏里面的女人和钞票都不见了。

我付了钱后走出来,只见门口左侧摆着五个椭圆形的桶,那些桶里装着很多红金鱼、带斑点的金鱼、瘦金鱼、肥金鱼。卖金鱼的站在那些桶的后面。他双手支着下巴,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那些金鱼,纹丝不动。他对于喧嚣的大街上的一切活动几乎无动于衷。我站了一阵看着这个卖金鱼的。而他在我注视他的时候仍一动不动。

第九夜

人世间势所必然地开始喧嚣了。看起来似乎说话之间战争就要起来。被火赶出马厩的无鞍马,不管昼夜,在宅邸的周围乱跑乱闹,就会想到步兵们不分昼夜随时追赶那些马的情况。尽管如此,家里还是非常安静。

家里有母亲和一个三岁的孩子。父亲去了别处。父亲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半夜离家的。他坐在铺盖上穿草鞋,然后戴上头巾,从后门出去。那时母亲手里拿着纸罩蜡灯,在黑暗中画出一条细长的有光亮的空间,照出了树篱前边那棵古老的桧柏。

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三岁孩子每天总要问母亲:“爸爸呢?”过了一会儿母亲回答:“那边儿。”再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照例回答“那边儿”,随后就笑笑,或者就重复地说:“现在就回来!”而孩子只记得“现在”。孩子常常问到“爸爸在哪里?”母亲有时也回答“现在”。

到了夜里,四邻安静之后,母亲就把带子重新束好,把鲨鱼皮鞘子的短刀插在带子里用细带子把孩子捆在背上,悄悄从小门溜出去。母亲任何时候都穿草屐(16)。孩子有时听着这草屐声在母亲的背上安然入睡。

顺着长墙围绕着的宅邸构成的街道朝西走去,走完了漫长的坡道,就会看到一棵很大的银杏树。以这棵银杏为标准,向右拐,朝里走大约百米处有个石华表。一边是稻田,另一边全是山白竹,那石华表就在这山白竹的包围之中。来到这里,从它下面穿过去,眼前就是光线幽暗的杉树林。从树林往前走十几丈,尽头处就是铺着石头的路,也就到了古老的神社前殿台阶之下。已经被洗成了灰色的香资箱上,有大铃铛的大束流苏,白天就会看到那大铃铛旁边挂着“八幡宫”的匾额。那个“八”字的字体仿佛两只鸽子相向,很有趣。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匾额。大多数是在诸侯臣下们射穿了的金靶(17)上,写上中靶者的名字。偶尔也会看到献纳的大刀。

从华表下穿过,不论何时总能听到猫头鹰在杉树梢头鸣叫。而且也能听到噗咚噗咚的冷饭草鞋(18)声。母亲一到前殿就停下脚步,先摇响铃铛,然后立刻蹲下身拍手企求神佑。一般说来此时此刻猫头鹰突然不叫了。然后母亲专心致志地求神保佑丈夫平安无事。母亲一心想的是,丈夫是武士,如果万不得已而向弓矢之神的八幡许下愿,那就未必存在不听的道理。

孩子因为铃声而醒了,他看看四周,觉得十分黑,突然在母亲背上哭起来。那时,母亲还口中念念有词祈祷什么。只好摇晃脊背哄他安静下来。结果是他一时停止哭泣一时又大放悲声反倒哭得更厉害。不论属于哪种情况,母亲都不容易站立起来。

祈祷神灵保佑丈夫之后,她解开细带,让背上的孩子滑到前面来,两臂抱着孩子走上前殿,念念有词地说:“好孩子,你在这儿等一小会儿,我去一下就来。”说完,把自己的脸往孩子的脸上蹭了又蹭。然后把细带子放长,把孩子捆好,把带子的一端拴在前殿的栏杆上。再从高台阶上一阶一阶地下来,在那长度为十二丈的铺地石上,来来去去地还她的“百次参拜”(19)之愿。

拴在前殿的孩子,在幽暗之中,细带的长度允许的范围之内,于宽阔的廊下到处爬。此时此刻,对于母亲来说堪称一个非常舒畅的夜晚。如果被拴着的孩子哭哭啼啼,母亲就十分焦急。参拜百次的脚步就要加快了,累得气喘吁吁。无可奈何的时候,只好停下来,上到前殿,把孩子安顿好之后再作参拜。

这样一连几个晚上,母亲总是那么紧张。母亲夜不能寐由衷担心吉凶安危的父亲,实际上父亲早已被流浪武士杀了。

这种可悲的事,是梦中听母亲说的。

第十夜

庄太郎被女人拐走的第七天傍晚飘然归来,忽然发烧一下子躺倒的事,是他家打发人前来告诉阿健的。

庄太郎是本街头一条好汉,为人非常厚道,性格直爽。他只有一个癖好,那就是戴上巴拿马帽子,一到傍晚就坐在水果店前,欣赏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们那副面孔,而且不断地为之激动不已。除此之外就没有称得上癖好的了。

如果从此路过的女人不多的时候,他就不看大街,而是看水果。水果多种多样,有水蜜桃、苹果、枇杷、香蕉等,漂漂亮亮地装在筐里,以便拿它去看望病人的买主提上就走,所以把这种水果筐排成两行。庄太郎看了这种水果筐说它很漂亮,赞不绝口。说如果做买卖的话,只有水果店才能装点出这么高的水平。因此,他才戴着巴拿马帽子东游西逛。

他曾经品评过柚子,原因是他认为这种水果的颜色好。但是,他从来没有掏钱买过水果。当然一般情况下他也不吃。他欣赏的只是水果的颜色。

有一天傍晚,一个女人无意地站在店前。看起来似乎是位有身份的人,因为衣服十分讲究。那女人衣服颜色使庄太郎特别中意,而且那女人的相貌更使庄太郎非常感动。于是脱下他那十分珍爱的巴拿马帽,恭恭敬敬地行礼致意,结果那女人指着最大的一筐水果说,请把这筐给我。庄太郎立刻把那筐递给她。她提起那筐掂了掂分量,说太沉。

庄太郎本来是个闲人,而且是个很直爽的汉子,就说,我就给你送家里去吧,便和她一起走出水果店。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大家都知道庄太郎的为人,也不能不觉得他过于散漫了。亲属和朋友都以为这事非同小可,可就在大家被这件事弄得寝食不安的第七天晚上,他竟然飘然归来。于是许许多多的人都来慰问,问庄兄究竟去了何处。庄太郎回答说坐上电气火车去了一趟山里。

按他这个说法,那电气火车的路程肯定是不短的。据庄太郎说,下了火车就到了原野,是一片非常辽阔的原野,随便往任何地方望去,全是青草。和那女人一起走在草上,忽然到了绝壁的顶上。这时那女人对庄太郎说,从这里跳下去看看如何。他窥了窥底,刀削般的绝壁看得见,然而却深不见底。庄太郎又一次脱下巴拿马帽子,再三推辞。于是她问他:“如果你不下个决心跳下去,就要被猪舔了,那样好么?”庄太郎最讨厌的就是猪和云右卫门(20)。但是他想到,命是无可替代的,所以还是决心不往下跳。这时,一头猪打着响鼻跑上来。庄太郎无奈,只好用手里拿的那根细细的、槟榔木的洋式手杖猛打猪鼻子,那猪哼了一声便被打翻在地,掉下绝壁。庄太郎喘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有一头猪用它那大鼻子来撞庄太郎。他万不得已又举起手杖打去。那猪也是哼了一声跌个仰面朝天,掉进洞底去了。随后又出现一头猪。庄太郎忽然注意到远处,只见成千上万难以计数的猪,从遥远的草原尽头,成群结队地朝着站在绝壁上的庄太郎打着响鼻奔袭而来。庄太郎非常害怕。然而毫无办法,只好用他手里的手杖朝着奔涌而来的猪鼻头狠很打去。不可思议的是,只要手杖碰到猪鼻子,那猪就跌个仰面朝天滚进涧底。看看那深不见底的绝壁,猪竟然是头朝下仿佛排好队似地往下掉。庄太郎想到,自己居然把这么多的猪打下涧底,不由得害了怕。但是猪仍旧不断地攻上来。它们仿佛以黑云生于足下,踏遍草原青草之势,后继绵绵,永无休止,打着响鼻攻上前来。

庄太郎振作起视死如归的勇气,用了七昼六夜的时间痛打猪鼻子,终于用尽力气而倒了下去,累得两手像魔芋豆腐一样绵绵的,终于被猪舔了,然后倒在了绝壁上。

关于庄太郎的事,阿健就谈到这里。他说,由此可见,看女人看多了可不妙。我也以为这是至理名言。不过阿健说他想要下庄太郎的巴拿马帽子。

庄太郎未必得救。巴拿马成了阿健的东西了吧?

明治四十一年(21)七月二十五日——八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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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与谢芜村(1716—1783)。江户中期的画家、徘句家,别号宰鸟、夜半亭。集文人画之大成。在徘诗上与松尾芭蕉齐名。著有《新花摘》、《玉藻集》等。

(2) 佛教画,也称“渡海文殊”。画文殊菩萨骑着狮子,侍者在侧,驾云渡海。

(3) 即“全跏”,略称“结跏”。

(4) 赵州即“赵州和尚”,唐代高僧从谂。南泉普愿禅师弟子。因他住持于赵州(今河北省赵县),故称赵州和尚。

(5) 禅语。即出现于眼前的意思。

(6) 现在的东京都港区。

(7) 贵族崛田邸宅附近。

(8) 六尺。

(9) 即江户中期的1808年。

(10) 佛教故事中专门拂逆人意,给别人制造麻烦,找人别扭的小鬼。哼哈二将塑像脚下踏着的小鬼就是它。

(11) 即东京文京区大冢坂下町的真言新义派之寺。延〇八年(1680年)创建。

(12) 寺庙的保护神。塑像立于山门门内两侧,俗称哼哈二将。

(13) 自公元1192年(建久3年)源赖赖朝设立幕府起,至公元1333年北条高时灭亡,大约150年的历史时期。

(14) 1868—1912年。

(15) 也称“苏方”、“苏木”,豆科,长绿小乔木。心材坚重,赭褐色,浸液赤红色,可做染料。可入药,中医用于行血祛瘀。

(16) 原文为“草履”,但并不是用草做的,只是用上等菅草作垫,其余鞋底等用皮革及栓皮栎等制作。

(17) 在一方形的金色板的中央画一个直径三分的圆箭靶。

(18) 用粗稻草打的草鞋,特别结实。

(19) 日本风俗中有所谓百次参拜,即许下心愿,希望实现之后,以参拜佛寺百次为还愿。有些寺庙前殿有用精心打磨的石块铺的路,在这路上往返百次,等于拜佛百次。

(20) 云右卫门是当时著名的浪花曲的艺人。浪花曲也称浪花小调,是一种说唱曲,用三弦伴奏。

(21) 即公元19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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