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她从不是淑女,

而是最挨人骂的女王,

爱恶作剧,令人皱眉,又如关玉,

难以引导或驱使。

迎接她-她向陌生人招呼!

遇见她-她却准备溜!当她是悍妇不去睬她。

这骚货反会扯你的袖!

慷慨赏赐!慷慨赏赐!啊财运!

给不给听由你便,

如果我不在乎财运。

财运一定仍会跟我来!

the wishing-caps。

后来父子俩放低声音一起开口,基姆在一棵树下憩息,可是喇嘛不耐烦地猛拉他的肘,“我们走吧,那条河不在这里。”

“哎呀!我们一时不是走得够多了吗?我们那条河不会溜掉,而寸心点,他会向我们布施。”

“他是,”老军人突然说,“星辰之友。他昨天带来消息给我,他在梦幻中见到那位大人下令开战。”

“婷!”他儿子说声音从他宽阔胸膛深处发出,“他带来的是市井流言,借此取利。”

他父亲哈哈大笑,“至少他不是骑马来求我给钱给一匹新的军马,在军中的确需要一匹好马,行军也需要一个马弁一匹好马。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轻扣剑柄。

“这里不是算账的地方,爸,还是到家里去吧。”

“那么至少要给孩子点钱,我身上没有铜板了,他曾经带给我好消息,嗨!全世界之友,的确像你说的,快有一场战事了。”

“不,据我所知道是一场大战。”基姆从容地说。

“什么?”喇嘛捂着点珠,急想上路。

“我师父并不借重星辰以出售天机。我们带来了消息-有人可以证明,我们带来了消息,现在我们要走了。”

那儿子在日光中投下一枚银币,嘴里嘟囔着些关于乞丐和变戏法的话。那是一枚四安那银币,足够他们好好吃几天的。喇嘛看见银光一闪,马上念念有词祝福。

“走吧,世界之友。”老军人掉过赢马的头说,“我这辈子总算在军队之外遇到了一位真正的先知。”

父子俩一齐转了方向,那老的在马上和少的腰杆同样挺直。

一名身穿黄麻布裤的旁遮布警察低头弯腰地穿过大道,他曾经看到那枚银币转手。

“站住!”他用晓人的英语说,“你们知不知道从这边走上大道,每人要缴两个安那的税,是政府规定的,税钱用来植树以美化道路。”

“还喂饱警察的肚子。”基姆说,一面闪开,不让警察抓住。“你这泥头家伙先想一想,你以为我们是像你那癞蛤蟆丈人一样,从最近的池塘里跳出来的吗?你听见过你哥哥的名字没有?”

“他是何许人也?别骚扰那孩子。”蹲在走廊上抽水烟的警佐听得非常起劲地说。

“那家伙把汽水瓶的招牌纸撕下,贴在桥上,对过桥的人抽了一个月的税,说是政府的命令。后来被一个英国人打破了头,他说道,啊,弟弟,我是城鸦不是村鸦!”

那警察羞愧得朝后退,基姆连嘘带轰地把他逐得很远。

“自古以来可曾有过像我这样一个徒弟?”他高兴得对喇嘛喊叫,“要不是有我领导,你在拉合尔之内就变成一堆白骨了。”

“我心里有时候想你究竟是不是个仙童,有时候又想你可是个小妖精,”喇嘛慢慢微笑说。

“我是你的徒弟。”基姆在喇嘛身边慢下脚步-全世界长途流浪者的那种形容不出的脚步。

“现在我们走吧!”喇嘛喃喃说。师徒二人便随着念珠咔答声默然向前走,一里复一里,喇嘛照常是静心默想。基姆那对机灵的眼睛则张得好大,他认为这条川流不息、充满微笑的人生大道比拉合尔那些既窄又挤的道路好得多了,每走一大步都看到新人新景象-有些人的阶级是他知道,有些是他从没见过的。他们遇见一大队身有臭味的长发桑西贱民,背着一筐筐的蜥蜴和其他不卫生的食物,他们的狗在后面跟着,不断东闻西嗅。这些人只在路的一边走,脚步鬼祟迅速,连跑带走,其他阶级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因为桑西人是莫大的污染。一个新出狱的人在他们后面走,以硬僵宽度的大脚步跨过浓萨,他对脱镣记忆犹新,可是肚子鼓鼓的,皮肤光润,证明政府给犯人吃的伙食比大部分奉公守法的良民吃的还要好。基姆对那种脚步很熟悉,那些人走过去的时候他曾大加嘲笑,后来又遇到一个阿卡里人,是个目露凶光,满头白发的锡克侯德,身穿锡克教徒那种蓝格子布衣服,蓝缠头巾顶上钢圈雪亮,他刚访问一个独立的锡克邦归来:在那里曾对身穿皮靴白马裤,受过大学教育的王子歌唱卡尔萨旧日的光辉,现在大踏步地走着。基姆小心翼翼,不敢冒犯此人,因为阿卡里人脾气暴躁,身手很了得。路上也不时有全村出动参加赛会的盛装村民迎面而来或从后面赶上,村妇们身边跟着小宝,在男人后面走,较火的孩子则在甘蔗高跷上耍个金鸡独立,或则拖着粗制的黄铜火车头模型,卖半便士一具?再或则用廉价玩具镜子把阳光照耀比他们身分高的人的眼睛,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每个人买了些什么。如有疑问,只消注视那些妇人伸出棕色肥臂比较新买的、从西北来的暗玻璃镯子。这些寻欢作乐的人走得很慢,叫这喊那,又停下跟卖糖食的讨价还价。经过路边神龛时则祷告一番-有时是印度教的,有时是摩萨尔曼的,信这两种教的低下阶级都一律膜拜,不分彼此。一队密密麻麻的蓝衣人会在杭育声中像疾行的蠕虫那样一弓一弓地在飞匿中齐步前进。这是一帮长格尔女人,所有铁路堤都由她们包办,她们个个都是扁脚大胸脯,四肢强壮,身穿蓝裙的挑土工人,听说有工作赶紧北上,在路卜决不耽搁。在她们那个阶级里,男人没有地位,她们走路的时候,挺胸伸臂,臀部摆动,头昂得很高,是惯于搬运重物女人的姿态。再过一会,大干道上来了个迎亲队伍带着音乐声和呼叫声,金盏草和茉莉花的香味,居然盖过了尘土气息。新娘的轿子在烟雾中成为一团红色和金属片,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新郎骑的那匹马披着花束,不时朝掠过的草秣车咬一口,基姆会夹在人群中祝贺开开粗鄙的玩笑,按照俗话祝新婚夫妇有一百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当一个要戏法的带着半受训练的猴子或是一只喘气薄弱的狗熊走过,或是一个脚上绑着羊角的在软索上跳舞的女人走过的时候,更有意思也更令人叫得起劲。马会惊嘶,孩子们会惊奇地尖叫个不停。

喇嘛从不抬起眼睛,他没注意那骑着鹅臀小马急急去收印子钱的放债者;也没注意那些休假的士兵。这些人走在一起仍然保持队形,以低沉的嗓子大声叫嚣,一方面高兴不必再穿马裤扎绑腿,一方面看见女人就说脏话,对最端庄的女人说话更不堪入耳。喇嘛连卖恒河水的小贩也没看一眼,基姆满以为他会至少买一瓶那宝贝的水呢,喇嘛两眼盯着地上,脚步稳健地大步走,一小时又一小时,他的灵魂则在他处忙。可是基姆却欢乐得仿佛登了天,大干道这时候正在筑护堤以防冬季山洪泛滥,因此行人是在稍微高超的地方走,仿佛是在一条俯瞰四周乡野的壮伟走廊上走,整个印度都从左到右呈现在眼前。看见一辆辆由几头牛拉着的运粮车和运泻车在乡间土路上慢慢地走,景象真是动人:几乎可以听到一哩的车轮轧轧声,跟着越来越近,等到爬上陡坡,上了硬路面的主路之后,更可以听到起车的呼叱声和恶器声,眼瞧一小族一小簇,身穿红色、蓝色、粉红色、白色及橘黄色的人散开走回自己的村庄,剩下三三两两地越过平原,也同样好看。基姆对这些景象有很深的感受,可是表达不出,只好买削了皮的甘蔗吃,一路吐得到处都是渣子。喇嘛不时间一下鼻烟,最后基姆忍不住了,开口打破沉默。

“南方真是好地方!”他说,“空气好,水也好,是不是?”

“可是他们都被困在轮回上,”喇嘛说,“从一生转到另一生。没有一个得闻真道。”他抖擞一下回到现实世界。

“我们现在已经走累了,”基姆说,“不久当然会应该有个歇脚地方。我们要不要歇下?你瞧,太阳在下山了。”

“今天晚上谁将接待我们?”

“谁都行,这地方有的是好人,此外,”他把声音放得比耳语还低,“我们有钱。”

他们走近歇脚处时,人多起来,到了那里就是一天行程终止。一排铺子卖简单食物和烟草,一堆柴薪,一个警察派出所,一口井,一个马槽,几棵树,树下有一片经人践踏的地方,温布篝火遗下的黑灰,这些都是大道上一个歇脚处的特色,当然除了饥饿的乞丐和乌鸦以外。

这时候,太阳一道道的金光射过芒果树的低枝;长尾小鹦鹉和鸽子成百地回巢;灰背七姐妹鸟,三三两两地,几乎在行客的脚跟前走来走去,吱吱喳喳地交淡一天的经过。枝叶问的扰动表示蝙蝠准备开始它们的夜间放哨行动。残晖迅速聚在一起,在人脸上、车轮上和牛角上照了一刹那,其红如血。接着夜幕低垂,连空气拂人的感觉也变了,它吸引了一阵低垂的暮霭,像极细的蓝纱笼罩着乡野,使炊烟、牛只气味和灰上烘的麦饼香特别分明。晚间的巡逻队快步跑出派出所,带着重要的咳嗽和反复重回的命令;路旁一个赶车的在抽水烟,烟袋里烧透的灰球冒着红光,基姆的眼睛则机械地看着太阳残晖在铜镊上闪烁。

歇脚处的生活和喀什米尔招待所的极相似,只不过具体而微罢了。基姆投身于亚洲人乐陶陶的混乱中,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得到一个简朴的人所需要的一切。

基姆所要的东西不多,因为喇嘛没有阶级忌讳,只要从最近的小吃摊子买点就行了;可是为了奢侈一下,基姆买了一把牛粪块点个篝火。人们在一堆一堆的小火苗之间走来走去,买油、谷子、粮食或烟草,在井口等待打水时你推我挤;在男人的声音之下,你可以听到静止密闭的火车上传来女人的长声尖叫和咯咯笑声,她们的脸是不能让外人看见的。

如今受过良好教育的印度人认为,他们的女眷旅行时,最好乘火车,车厢严密遮蔽,这种风气渐渐传开。不过总有那些恪守祖宗遗规的老派人士,尤其是总有比男人还要保守的老妇人在风烛残年时会去朝圣,她们因为人老珠黄,不再有姿色,在某种情形之下并不反对摘除面纱,她们多年幽居深闰,不过和外界仍有多种往来,喜欢公然露面见到道路上熙攘热闹的情况、神龛庙宇前的人群以及和观念相同的其他老妇闲谈。往往一个久受折磨的家庭乐于见到嘴儿意志坚强的老太太这样公开露面地旅行印度各地,因为朝圣之行当然旨在谢神,因此在整个印度,不但是最公开的场合,连最偏远的地方,总可看到一批毛发斑白的家仆照拂一位躲在牛车上帘子里的老太太,这些人既稳重又谨慎,每当一个欧洲人或阶级高的印度人走近,他们便为老太太采取极周到的预防行动。可是在普通朝圣之行的时候并不采取这种预防。话说起来老太太也是极有人性的,有意观察人生。

基姆看到一辆装饰华丽的家庭用牛车驶入歇脚处,上面有两座刺绣的圆顶篷盖,看起来像个双峰骆驼。有个侍从,其中二人持着生绣的马刀-这显然表示主人是有地位的人,因为普通人是不携带武器的,车帘里传出越来越多的呵责、命令、俏皮话以及欧洲人所认为的骂人话,车中那位妇人显然惯于发号施令。

基姆仔细审视那些侍从。其中一半是南方来的俄尔雅人,细腿,花白胡子。另一半是身穿粗呢衣服,头戴毡帽的北方山民,即使基姆没听见这两组仆从不停地拌嘴,从南方和北方人各占一半这一点也可以知道大概的情形,车上那位老太太是到南方去,大概是去采访一位阔亲戚,极可能是她的女婿,而这位亲戚或女婿派了人来迎接护卫以示尊敬。那些山民是她自己的人,不是库鲁人就是康格拉人,她显然不足亲送女儿出嫁,那样车帘会深向里,侍从将不准任何人挨近车。基姆一手托着牛粪块一手托着食物,挤肩膀以引导喇嘛,心里在想车上那位太太必定性情愉快很有冲劲,跟她见面也许有好处。喇嘛是不会帮手的,不过他基姆身为认真的弟子,极愿意为他们师徒二人求布施。

他尽其量在牛车旁点起篝火,一名侍从叱令他走开。喇嘛倦累地朝地下…坐,就像一只大果蝙那样瑟缩,恢复掐念珠。

“要饭的,走开!”一个山民用生硬的印度话说。

“哼,你不过是个山民,”基姆偏过头去说,“你们山驴子从什么时候起占领了印度的?”

反驳来得迅速厉害,把基姆的祖宗三代骂得狗血喷头。

“啊!”基姆声音更加温和,一面弄碎牛粪块,“在我出生的地方,大家会称这是开始谈情说爱呢。”

一声微弱的冷笑使山民准备鼓勇开骂。

“不坏-不坏,”基姆镇静地说,“可是你小心点,老兄,不然我说会使我们,我们回敬你们一个诅咒,而我们的诅咒可厉害得很。”

那些俄尔雅人哄笑起来;那山民凶狠狠地一个箭步跨了过来,喇嘛忽然把头一抬,基姆新生的火把他那顶大偏圆帽映照得非常清楚。

“什么事?”他说。

那山民仿佛变成了石头人,“我-我-幸亏得救,不至于犯下大罪。”他嗫嚅地说。

“那外国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和尚。”一个俄尔雅人低声说。

“嗨!为什么不把那小要饭的痛打一顿?”老妇人疾声喝道。

山民退到牛旁去,向车帘里悄悄说了些话。车帘里先是一片沉寂,后来一阵低声细语。

“这是好兆头。”基姆心想,不过假装不看不闻。

“他什么-什么时候吃的饭?”山民向基姆讨好地说-“请圣者赏脸和我主人谈话。”

“他吃过东西之后将睡觉,”基姆大模大样地说。他还不大清楚情形的改变意味什么,可是决心要从中得到好处。“现在我去替他拿吃的。”这句话是大声说的,说完时叹了口气,仿佛发晕。

“如果可以的话,我自己和我的族人将照料这件事。”

“可以,”基姆态度比以前还要神气,“圣者,这些人将拿吃食来给我们。”

“这地方真好,南面的地方都好-一个又大又了不起的世界。”喇嘛喃喃说。

“让他睡,”基姆说,“不过他醒了之后,要好好地让我们吃一顿,他是很圣洁的人。”

一个俄尔雅人又鄙然说了些话。

“他不是个术士,他也不是乞丐。”基姆严厉地对星辰说话,“他是最圣洁的圣者,他是在一切阶级之上,我是他的徒弟。”

“过来!”车帘后那微弱的声音说。基姆走上前去,意识到他看不到的眼睛正在注视他。一只戴满戒指,又干又瘦的棕色手指搭在车边上,双方这样谈起来。

“那个是什么人?”

“极圣洁的人,来自远方,是从西藏来的。”

“西藏什么地方?”

“从积雪后面:十分远的一个地方。他懂得星辰,他会画算命的天宫图。他能替人算命,可是他不是为钱,他是做好事发大慈悲。我是他的徒弟,人们叫我世界之友。”

“你不是山民。”

“你可以问他。他会告诉你是星辰派我来指示他的朝圣之行在什么地方终止。”

“哼!小鬼,你想想看我是个老太婆,却并不是傻子。喇嘛我认识,对他们很尊敬。不过你却不是个合法的弟子,就像我的手指不是车轴那样的明显,你是个没有阶级的印度小鬼-一个大胆无耻的小叫化,跟从圣者沾光取利。”

“我们人人不都是沾光取利吗?”基姆迅速的顺着车中人转变的语气而改变自己的口气,“我曾经听说,”他这句话是试探-“我曾经听说-”

“你听说过什么?”她敲着手指打断他的话。

“我不大记得清楚了,可是街市上传说,这当然是假话,连土王-一些山地小藩邦的土王-”

“然而是优良的拉杰普血统。”

“当然是优良血统,可是连他们也把长得较为美丽的女子卖钱,在南方他们把这些女的卖给奥达的地主那一流的人。”

要是世界上有一件事山地藩邦土王会竭力否认的,那就是这项指责;不过街市上的人谈论印度神秘的贩卖人口情事时都相信这件事,老太太用紧张愤慨的低语,向基姆说他是恶毒到什么程度的恶骗人精,要是在她小的时候,基姆暗示有这种情事,他当晚就会被象踩死,这件事完全正确。

“啊哈!我只是个小要饭的,像美目盼兮的好太太所说的。”他害怕到极点地哀诉。

“别说什么美目盼兮的好太太了!我是什么人,你敢用乞丐下流的呕语来冒充我?”可是人们早已忘掉的赞美语也使她咯咯笑起来。“四十年前你说过这句话,也许不无是处,啊,三十年前,也还可以。都是不该在印度上上下下地旅行,使得国王的遗孀和各地人渣混在一起,受到乞丐讥嘲。”

“王后娘娘,”基姆马上说,因为他听到她气得发抖,“您说的完全对,我确实是像您所说的,不过我的师父倒是真正圣洁,他还没有听到王后娘娘的命令-”

“命令?我命令一位圣者-一位法师过来对一个女人说话?我决不会这样的!”

“请饶恕我的愚蠢。我还以为那是一道命令-”

“那不是,那只是吁请,你弄清楚了吗?”

一枚银币在车边上发出叮当响声,基姆把它拾起,恭恭敬敬地行个额手礼。老夫人知道这小家伙是喇嘛的耳目,应该博得他的好感。

“我只是圣者的徒弟。他吃过东西以后或许会过来。”

“啊!你这小流氓,不要脸的小无赖!”那根珠光宝气的食指对他责备地摇晃着;可是他也听到老夫人噗哧的笑声。

“现在,可有什么事?”基姆用他最亲热最推心置腹的语调说-他知道这种语调没有几个人能抗拒。“府上有什么人需要一个儿子?不妨坦白说,因为我们和尚-”最后那几个字是从塔萨里门那些骗人的托钵僧那里学来的。“我们和尚!你的年纪还不够-”她把说出一半的玩笑话打住,又咯咯笑起来,“现在请再度相信我,啊,小和尚,我们女人除了儿子以外还想别的事。而且我女儿已经生了儿子。”

“箭袋里有两支箭比一支好;三支还要好。”基姆引用谚言说,还若有所思地咳了一声,眼睛望着地。

“说得对-嗯,很好,不过那大概会来的。那些南方的婆罗门僧人真的一点用都没有。我曾经一再送礼钱给他们,他们也作出预言。”

“啊,”基姆以极度鄙视的口吻拖长语气说,“他们作出了预言!”连一个走江湖的说得也不会比他还要高明。

“后来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神祗,我所祈祷的才应验。我选择了一个吉利的时辰,而且-也许圣者听说过笼珠寺那位住持。我是把事情讲了给他,后来一切果如我愿。我女婿家的婆罗门僧说是他祈祷的功劳-我到那里的时候,会向他解释那是一个小小的错误,然后我会到菩提阁去,替我亡夫超度。”

“我们也到那里去。”

“那更是加倍吉祥的好兆,”老夫人说,“至少会再添一个儿子。”

“哦,世界之友!”喇嘛已经醒来,像小孩子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床上那样地迷惑,大声叫基姆。

“我来了,我来了,圣者!”基姆急忙跑到篝火旁,发现喇嘛周围都是一碟一碟的吃食,那些山民显然不膜拜他,南方人则愠然望着。

“回去!走开!”基姆吆喝道,“难道我们会像狗那样当众吃东西吗?”他们默不做声地吃饭,彼此都把脸掉开些,基姆在饭后还抽一根土制香烟。

“我不是说过一百次南方是好地方吗?这里有一位年高德劭,出身高贵的山地藩王遗孀在作朝圣之行,她说她要到菩提闍,是她叫人送吃食过来的,你休息好了之后,她想跟你说话。”

“这也是你搞的花样吗?”喇嘛手指深掏到鼻烟葫芦里。

“自从我们开始这美妙的旅行,还有什么别人在照顾你?”基姆四肢舒展躺在地上,鼻孔里喷出烟,两眼滴溜溜地转,“我可曾有一次没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圣者?”

“菩萨保佑你。”喇嘛点了一点他那庄严的头,“我活了这么久,认识过很多人,也有过不少徒弟,可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得我喜爱的,如果你是凡人的话-体贴周到,懂事而且有礼貌,可是有点像个小精灵。”

“而我也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一位高僧,”基姆望着那张仁慈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我们上路以来还不到三天,可是仿佛已经是一百年。”

“也许在前生里,准许我对你有所帮助,也许,”他微笑了,“我曾把你救出陷阱;或是在我还没有悟道的时候,把你钓上鱼竿,后来又把你放回河去。”

“也许如此。”基姆平心静气地说。他曾经一再从英国人认为缺乏想像力的许多人嘴里听到过这样揣测,“现在那位牛车上的女人,我想她是想替她女儿再求一个儿子。”

“这与道无关,”喇嘛叹息,“不过她至少是从山地来的,啊,那些雪山,和山上的雪!”他站起来向牛车大步走去。基姆情愿牺牲掉两耳而跟着过去,可是喇嘛没有叫他跟去。他听到的几句话都是用一种他没听见过的语言讲的,因为他们讲的是一种山区通用的语言。那老夫人似乎提出一些问题,喇嘛经过一番思索才回答,他也不时听到喇嘛背诵中国经文时那种虽然单调却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基姆在下垂的眼睑缝间所看到的是一个奇怪的情景:喇嘛那身上黄色僧衣的重重折层在歇脚处篝火的火光中构成阴影,就像多节瘤树身在斜阳残照中显得阴黑一样,身子站得笔直笔挺,对着缀饰金属片的红漆牛车讲话。那牛车在闪烁的火光中映得五颜六色,如同灿烂的宝石,金织车帘上的花纹上上下下,随着夜风飘动,金光时而凝聚时而流散。双方谈得恳切时,那根珠光宝气的食指在帘帷之间迸发出光芒,车里面黑黑的,火苗微明,人脸模糊身影憧憧,入暮时的喧嚣已经静下来,成为舒适的嗡嗡声,比较沉重的是牛只的嚼草声,最清越的是舞女铿锵的席塔琴声。大多数人已吃过饭,在呼拉呼拉地抽水烟,最响的时候像牛蛙怒鸣。

喇嘛终于回来,一个山民抱着棉被卷跟在后面,在火旁把它小心铺开。

“她值得有一万个子孙,”基姆心想,“话说回来,要不是我,这些礼物就不会送来。”

“一位有德行的女人-而且很有才智。”喇嘛一个关节又一个关节地,像慢腾腾的骆驼那样松弛下了,“世间对循道修行的人一片好心肠。”他把棉被的一半盖到基姆身上。

“她说些什么?”基姆身子在棉被里问。

“她问我许多问题,也对很多问题发表意见-大部分都是她从那些假装做修行却为妖魔效劳的那些和尚处听来的。有些我回答了,有些我说是傻话。披袈裟的人很多,真正修道的可寥寥无几。”

“对,确实如此。”基姆用意欲引出心腹话的人讲的那种圆滑抚慰的口吻。

“可是按照她的见解来看,她是个极正直的人。她极想我们和她一起去菩提阁;据我所了解,南下很多她的路线都和我们的相同。”

“所以呢?”

“别急,要稍微有点耐性,我回答说我的搜寻比什么都重要,她听说过许多无稽的传说,可是从没听说过关于我那条河的伟大真理。较低山地的僧人孤陋寡闻由此可知!她认识龙珠寺住持,却没听说过我的河-也没听说过佛陀射箭的故事。”

“然后呢?”

“我于是讲起我的搜寻、道以及有益的事。她只要我陪她一起走并且祈祷替她女儿再添个儿子。”

“哈哈!‘我们女人’除了孩子以外其实不想别的事。”基姆睡意甚浓地说。

“现在我们的道路既然有一阵子是相同的,我认为和她同行,并没有放弃搜寻的必要-至少到-我忘了那个城的名字。”

“哎哟!”基姆说,然后转身厉声诘问几码外一个俄尔雅人,“你主人的房子在哪里?”

“在萨哈伦城再过去一些,四周围都是果园。”他说出村庄的名称。

“就是那地方,”喇嘛说,“我们至少可以跟她到那里。”

“真是苍蝇遇到腐肉。”那俄尔雅人漫不经心地说。

“或者是乌鸦碰见病牛;因为病者是婆罗门。”基姆也对着头顶上黑魆魆的树梢冷然讲了这句谚语。

那俄尔雅人嘟囔了一声便不开口了。

“所以我们跟她同行,圣者,是吗?”

“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没有?我仍可以避开,去试大路所经过的所有河流,她要我跟她去,她十分希望如此。”

基姆在棉被里忍住笑。那位专横跋扈的老夫人对喇嘛天生的敬畏之心一旦消除,喇嘛也许认为她值得听他弘法了。

他差不多快睡着了,听到喇嘛引述一句谚语:“长舌妇之夫来世会有大好报。”基姆接着听到他闻了三次鼻烟,然后基姆一面暗笑一面进入梦乡。

钻石般璀璨的黎明把人、鸦和牛只一起弄醒,基姆坐起来打了个呵欠,振作起来,高兴得很。这宁是亲眼看到真实的世界;这才是他愿意见到的人生-熙攘喧嚣,绑上皮带,鞭打拉车的牛,车轮轧轧响,生火烧饭,赞许的眼睛一转便另是一番新景象。晨露卷起有如银色漩涡,绿鹦鹉成群在夹叫中疾飞往河岸。井上的辘轳声不绝于耳,印度醒了,基姆更比任何人都来得清醒,来得兴奋,嘴里嚼着一根将要当做牙刷用的小枝,因为他接受他所熟悉所要爱的国家的各种风俗习惯。食物不必担心,不必向拥挤的小食店花一个铜子,他是被一位意志坚决的老夫人强留下的圣者的徒弟。一切都会替他们预备好,侍从恭恭敬敬地请他们用饭时,他们就坐下来吃,至于其他的一切-基姆一面咯咯笑一面刷牙,那他女主人一定会使行程更热闹有趣,她的那些拉车的牛在轭下一面咕哝一面呼气地走过来,基姆对它们仔细观察,要是它们走得太快,看样子不会-他可以愉快地坐在车辕上;喇嘛将坐在赶车的旁边,那些仆从当然步行。老夫人当然也会讲很多话,据所听到的;谈话将妙趣横生。她已经在发号施令,训斥叱责,而且必须实说,还有痛骂仆人耽搁误事。

“快把她的睡袋给她,看神的面子,快给她烟袋堵住她那不高兴的嘴。”一个俄尔雅人一面喊,一面捆起包得不乱的寝具。“她跟鹦鹉一样,天一亮就吱吱喳喳叫个不休。”

“领头的牛!嘿!当心领头的牛!”粮车的轴卡上它们的角,牛一面倒退一面转身。“他妈的,你是往哪里走?”最后那句是对赶粮车的说的,那人咧着嘴笑。

“哎呀呀!车上有德里女王去替儿子上香祷告的。”那人回头,两眼掠过从堆得好高的粮食望去,“让道给德里女王和她那灰猴子首相爬上自己的刀山!”紧后面又是一辆运树皮给南方一家制革公司的大车,那些牛又一再向后退。

摇动的车帘里传出一阵痛骂,历时不久,可是用的字眼和声调厉害得很,入骨三分却又恰到好处,连基姆都从没听见过这种话。他看到赶粮车的惊愕得连赤裸的胸膛都瘪了下去,那人毕恭毕敬地朝声音来处额手为礼,然后跳下车来帮助护从把他们那座火山弄到大道上。那声音老实不客气地对那人说他老婆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在的时候她干些什么。

“嘿哟,说得好!”基姆不禁喃喃低语。

“说得好,真的吗?一个可怜的女人要不被全印度的人渣挤逼侮辱-而她必须安之若泰,不然就可能向神祈祷,这太不像话,我口头还有一两句精彩有效的话没说出来,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有烟抽!是那个一辈子没好运的独眼龟儿子还没有替我弄好烟袋?”

一个山民赶紧将烟袋递进去,车帘每个角落顿时冒出一缕浓烟表示天下恢复太平。

要说基姆昨天是以圣者的徒弟身份神气地走的话,那他今天身在一个半贵族行列,在一位极有风度极有办法的老夫人翼护下有一定的地位,岂不比昨天更神气十倍?那些侍从按照习俗缠头,分列牛车左右,他们的脚步令尘土大片飞扬。

喇嘛和基姆走得稍微偏向一边:基姆啃着甘蔗,自忖是俗人身份,对谁也不让路。师徒二人听见那老夫人叽哩哇啦讲个不停,犹如打米的村妇,他让侍从把路上的一切情形讲给她听;…离开了歇脚处,她便掀开车帘向外窥望,面纱掩住她脸的三分之一,她手下的人对她说话眼睛都不直对着她,因此多少还是守礼。

一个黑发、面色微黄的英籍警察骑着小马掠过,服装非常整齐,他一经护从看出他们的主人是什么身份的人,便向她打趣。

“啊,妈妈,”他大声说,“太太小姐们在内宅就是这样吗?要是一个英国人来了,看见你没有鼻子,那怎么办?”

“什么?”她尖声反唇相讥,“你妈没有鼻子?既然如此,何必在大路上把家丑宣扬出来?”

双方势均力敌,那英国人装出在比剑中受伤的姿态,她哈哈笑并且点头。

“难道这张脸能诱人败坏德性?”她把面纱完全掀开,逼视着他。

脸并不美,不过警察一面勒马一面赞之为乐园之月,令人动心的娇容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名称,乐得老夫人腰都直不起来。“真是个油头滑脑的无赖。”她说,“所有的警察都是无赖;而督察大老爷最要不得。嗨,我的儿子,你不是从欧洲来,之后才学会这一套的吧?是谁把你用奶喂大的?”

“一个达尔霍西山地女人,我的妈妈,把您的倾国之姿稍微盖住点吧-啊,施舍愉快的女神。”他说罢便策骑驰去。

“这些就是那种-”她十分审惧地说,同时把槟榔叶子朝嘴里塞,“这些就是那种监督司法的人。他们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其余都是新从欧洲来的吃自人的奶长大的,从书本上学我们的语言,再坏也没有了。他们谮害君主。”她对大家讲一件说来很长的事,有个愚昧无知的年轻警察为了一件芝麻大的土地案件,惊扰了身为她九重远亲的一个山地小土王,说完之后又引证了书里的一句话,不过那并不是一本祈祷书。

她后来心情变了,叫一个侍从问喇嘛是否肯过去和她谈宗教问题。于是基姆在尘土飞扬中落后了,又啃起甘蔗来。喇嘛的大扁圆帽在前面尘气中显得像个月亮,谈了一个多钟头之久,基姆从他所听到的话里知道老夫人哭了。一个俄尔雅人为自己头一天晚上粗鲁失礼道歉,同时说他从没看见老夫人的脾气如此和蔼过,这实在是因为有那位异僧在的关系。她自己是相信婆罗门教士,不过跟所有印度人一样,对婆罗门僧人的狡猾贪婪深有认识。婆罗门僧人要这要那,把他主人的岳母弄火了,把他们打发走,他们气得向这一行人诅下恶咒(这是左边第二只牛腿跛了和前一晚杆子折断的真正原闪),不过即使如此,他不论在印度或别的地方,还是准备认可任何宗派的僧人。基姆很懂事地点头赞同。他也叫那俄尔雅人注意这位喇嘛不要钱,为他和基姆的饮食所花的钱,他们主仆一行今后会得到百倍好运作为报应。他讲拉合尔城的故事,还唱一两首歌逗得那些侍从们直笑。

基姆是个城里的机灵鬼,对最红的作曲家-大都是女性-的最新作品十分熟悉,那些来自萨哈伦坡尔后种果子小村的人当然瞠乎莫及,可是基姆并没有炫耀,只让那些人推敲出这一点。

中午时他们折向路旁吃饭,饭菜既丰盛又精美,而且都是在灰吹不到的地方放在干净的叶子上。吃剩下的给了某些乞丐以便按照规矩行好事积功德,然后坐下舒舒服服地吸一口烟。老夫人已经躲到车帘后去,可是极随便地和大家谈话,她的仆人像整个东方的仆人那样,和她争辩顶嘴,她把坎格拉和库鲁山区的阴凉和松树与南方的灰尘和芒果相比照;她讲起她丈夫领土边疆上一些地方老神的故事;她痛责烟草这东西,可是自己同时却在吸烟。她辱骂所有的婆罗门僧人,而且心直口快,毫无顾忌地揣测自己将有多少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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