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在提婆达多统治的初期,

竭力求生的每个灵魂在呐喊时,

镰仓薰风一片和煦。

镰仓之佛。

他们身后有个愤怒的农夫舞着扁担。此人是回民菜农,以蔬菜和花供应乌姆巴拉,基姆对这种人深有认识。

“真有这种人,”喇嘛不理会野狗说道,“对生人一点都不客气,说话粗鲁心肠不仁,你可要以他的言行为教训,徒弟。”

“去你的,不要脸的叫化子!”那农夫厉声叫骂,“快滚!快滚开!”

“我们走,”喇嘛凛然回答,“我们会离开这些不受保佑的田地。”

“哼!”基姆倒吸一口气说,“要是下一季的收成不行,那只怪你自己的嘴不积德。”那人心不安地拖着脚步走,“到处都是叫化子。”他半带歉意说。

“你凭什么知道我们会向你求布施,种菜的?”基姆舌不饶人地蜕。菜农最不喜欢人们叫他们种菜的。“我们只不过要看田地那边的那条河。”

“河,真亏你说得出!”那人嗤之以鼻,“你们是从什么城来的,连一条灌溉渠都不识?它其直如矢,我用水得付钱,贵得像流银一样。那边有一条河的支流。如果你们要喝水,我可以给你们,还可以给牛奶。”

“不要,我们到那条河去。”喇嘛大步向前走。

“给牛奶和一顿饭,”那人嗫嚅地说,一面觑望那身材高大,样子古怪的人,“我-我并不想要使自己或他的田地遭受不吉,可是这些日子生活艰苦叫化子实在多。”

“你要注意。”喇嘛转对基姆说,“此人是受嗔赤雾所障,因此说话那么凶横,他眼中的迷雾消了,人就变得有礼貌,心肠也转好了。天保佑他的田地!啊,农夫,千万不要轻率以貌取人。”

“我以前遇见过的圣者会咒你必遭恶报,”基姆对那自觉惭愧的人说,“你瞧他既聪智又圣洁,是不是?我是他的弟子。”

小家伙很神气地把鼻子朝天一仰,昂然迈步越过田地。

“人不可有骄妄之心,”喇嘛沉吟片刻说,“皈依中道的人是没有骄妄之心的。”

“你不是说过他是低贱阶级,没有礼貌吗?”

“我并没有说低贱阶级,既不存在怎么会有?后来他后悔了,不再无礼貌,我就忘掉他的无礼之失。何况他和你我一样,也受轮回束缚,却不求解脱。”他走到田野之间的一条小溪前站住了,思考蹄印纵横的溪岸。

“现在你怎么认出你那条河?”基姆蹲在长甘蔗的阴影里。

“我一旦找到,天就一定让我领悟。这个,我觉得不是。啊,河川之间最小的一泓水,你如能告诉我那条河在什么地方,那多好!可以保佑你能使田地丰收!”

“当心!当心!”基姆一个箭步蹿到喇嘛身旁,把他猛地朝后拉。一条有土黄和褐色斑纹的长虫往紫色芦丛根底处蜿蜒到岸上,头伸向水-是一条大眼镜蛇,两眼没有眼睑,固定不动。

“我手里没有东西-没有东西,”基姆说,“我去找根树枝把它打死。”

“为什么?它和我们人一样,也会有轮回之业-一条生命或升或降,离解脱还远得很呢。那灵魂一定作了,大孽,才变成这个形状。”

“我讨厌蛇,”基姆说,白人对蛇的畏惧僧恶,不是任何土法训练所能消灭的。“让它过完这一生。”那蛇盘成阵,嗤嗤吐芯,蛇颈半胀。“兄弟,祝你早得解脱!”喇嘛继续安详地说,“你可会知道我那条河?”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基姆低声说,极为叹服,“蛇懂得你的话吗?”

“谁知道?”喇嘛走了过去,离开昂起的蛇头不到一尺,蛇头跟着垂下。

“你过来!”他回头喊道。

“我不,”基姆说,“我兜绕过去。”

“过来,它不伤人。”

基姆犹豫片刻。喇嘛默诵了中国经文,基姆以为是护身咒,便遵命,蹿过小溪,那蛇果真没动。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基姆拭去额上的汗说,“现在我们哪里去?”

“那由你说。我老了,又是异乡人-离开自己的地方那么远。可是那火车弄得我一脑门子魔鼓声。我现在要到贝纳尔斯去……可是这样做,我们可能会错过那条河。我们再去找一条河吧。”

他们整天在勒荣的土壤一年可收三四季的田野里走,穿过蔗田,烟草田,种又长又白的萝卜和球茎甘蓝的地,转弯抹角去看每一泓水;在中午惊醒村犬和午睡正浓的村民;喇嘛始终以不变而应万变的一个简单答复回答七嘴八舌的问题。他们是在找一条河-一条具有疗病消罪魔力的河,可有人知道这样的一条河?有时候人们哄笑起来,可是听他从头到尾讲完,并请他们在阴凉处歇一下喝点牛奶吃顿饭的时候更多。女人们心肠总是好,小孩子和世界各地的一样,一下子羞怯一下子又大胆。入暮时,他们在一处泥墙泥顶小村庄里的松树下休息,在牛群吃草后回栏,女人忙于晚炊的时候和村长谈话。他们已经越过乌姆巴拉四周的菜圃地带,这里方圆一里之内都是绿油油的主要农作物。

村长一把大白胡子,人很和善,惯于招待陌生人。他拖出一张绳床给喇嘛憩息,把热食放在喇嘛面前,替喇嘛预备好水烟袋,在村庙里晚祷仪式完毕后还叫人把村僧请来。

基姆向年纪大些的孩子讲拉合尔地方多大多美,乘火车和这一类城市故事。大人们则慢吞吞地谈话,慢得像他们的牛反刍吃草一样。

“我真估量不出,”村长终于对村僧说,“你觉得他的话怎样?”喇嘛本人讲完他的故事,默然掐点珠。

“他是个探索者,”村僧答道,“这种人到处都是。还记得上个月带着乌龟来的那个托钵僧吗?”

“记得,可是那个人有权利和理由,因为明王向他显圣,答应他只要他到耶伽去一道,他就可以不必经过火化而登极乐。这个人所找的不是我所知道的神。”

“算了,他人老,又来自远方,又有点颠狂。”头上毛发剃光的村僧回答:“你听我的。”他转对喇嘛说:“西去三考斯(六里)就是到加尔各答去的大道。”

“可是我要到贝纳尔斯去-到贝纳尔斯去。”

“那条大干道也到贝纳尔斯去。它在印度这边跨过所有河流。现在我劝你圣者,在这里过夜,明天走上大道(他指的是大干道)试试大道跨过的每一条河,因为据我了解,你那条河的德性不在一泓水也不在一个地方,而是在整条河。然后,如果你的神有意的话,你命有得到自由的保证。”

“你说得很好。”喇嘛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我们明天动身,你指点这双老脚走这样捷便的道路,谨此向你祝福。”他说完了便用低沉的声音作一段禅唱。村僧深为惊叹;村长则怕遭受恶咒镇住;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喇嘛那张纯朴热切的脸,对他仍存狐疑。

“你看见我的徒弟吗?”他用手指伸到鼻烟葫芦里去闻一大口。他必须回礼。

“我看见他-还听见他的声音。”村长把眼睛瞟到基姆和在火上加荆棘的一个蓝农姑娘谈天的地方。

“他也有他自己的探索。不是一条河,却是一条公牛。对,绿地上一头红公牛有一天会使他得到荣誉。我想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是突然奉派来帮助我探寻那条河的,他名叫世界之友。”

村僧微笑。“嗨,世界之友,”他隔着刺鼻烟雾喊,“你是什么人?”

“这位圣者的徒弟,”基姆说。

“他说你是个精灵。”

“难道精灵吃东西吗?”基姆眸子闪亮地问,“因为我饿了。”

“我不是开玩笑,”喇嘛急说,“那个名字我:忘了的城叫什么,我忘了-”

“就是那个我们过夜所在的乌姆巴拉城。”基姆悄悄对村僧说。

“对,是乌姆巴拉,对不对?那人推算了一番,说是我这徒弟两天之内应该如愿以偿。可是世界之友,他对星座的意义是怎么说的?”

基姆清清喉咙,对胡子斑白的村老伯环视一眼。

“我的星座意味战争。”他回答时很自负。

有个人对这衣衫褴褛,却在大社树下砖地上大模大样的小家伙吃吃讪笑。要是一个土著,就会臊得躺下,基姆却热血沸腾,挺身而起。

“对,是战争。”他说。

“这的确是个十拿九稳的预言。”一个沉浊的声音说,“因为,据我所知道,边境上总是有战事。”

说话的是干瘪老头子,当年士兵哗变时日,曾在新成立的骑兵团里当军官。政府在村里给他一块很好的地,虽然他那些自己也成为斑白胡子军官的儿子频频要钱,把他弄穷了,他仍是个大人物。政府官员-甚至于副专员都从大道上转向这里来拜访他,在这些场合他必定身穿旧日军服,笔直地站立。

“不过这将是一场大战,要出动八千人的大战。”基姆尖声喊道,他的声音穿过迅速团聚起来的人群,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红农军(英国军)还是我们自己的部队?”老人厉声问,仿佛是在问和他地位一样高的人。他的声调使人对基姆肃然起敬。

“红衣军,”基姆大胆说,“红衣军和炮兵。”

“可是-那卜星学家没讲过这个。”喇嘛说,兴奋得直闻鼻烟,“但是我知道。我这位圣者的徒弟得到了消息。会有战争发生-有八干红衣军作战的一场战争,他们将从品弟和北夏华调来,这个绝不会错。”

“这孩子是听到市井流言。”村僧说。

“可是他一直在我身边,”喇嘛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可不知道。”

“那孩子在老人死后一定会成为高明的骗子。”村僧对村长悄语,“这是什么新把戏?”

“要有个征兆,给我一个征兆。”那个老军人吼道,“要是将有战事,我的儿子会已经告诉我。”

“等到一切都布置好,你儿子一定就知道了。可是从做主的人到你儿子之间有很长的一段路。”基姆现在起劲得很,因为这使他想起从前替人捎信时候,为了赚几个铜板,他假装比他实际上所知道的要多。不过这时候他要这个把戏是为了更大的引诱-那股子刺激和权力感,他再吸一口气,继续讲下去。

“老人家,你给我一个征兆,难道小喽罗能对带着火炬的八千红衣军发号施令吗?”

“那么你知道发号施令的是谁?”

“我见过他。”

“还会认识吗?”

“从他是炮兵尉官的时候就认识了。”

“是一个高个子的人,一头黑发,这样走路,不是吗?”基姆装出瘸腿的样子走了几步。

“不错,可是任何人都可能见过他。”这些话令大家听得入神。

“对,”基姆说,“可是我还可以告诉你,现在看我,首先那位大人是这样走路,后来他这样思量。”(基姆把食指从头滑到颚角。)“他然后手指这样抽动,跟着他把帽子挟在左腋下。”基姆做出那些动作然后像仙鹤一样站着。

老军人呻吟起来,惊讶得口齿不清;众人发抖。

“对-对-对。可是他将要发号施令时动作怎样?”

“他搓揉颈后的皮,像这样,然后一根手指戳在桌上,鼻子发出轻微的嗅声,跟着说:‘调度某某团,出动多少门大炮。’

老军人直僵僵地站住行军礼。

“‘因为’-基姆用土语说出他在乌姆巴拉偷听到的最后几句话-‘因为,’大人物说‘我们早就应该这样做,这不是战争-这是一个惩罚行动。咻!’”

“够了,我相信了。我曾在炮火烟雾弥漫连天时见过他这些动作。看见过听说过,的确是他!”

“我没看见烟雾-”基姆转用街头卜者那种如得神助满口咿哑的声音说,“我是在黑暗中见到这个。先来一个人把景象弄清楚,跟着骑兵来到。然后他来了,站在一圈光当中,其余的人就像我所说的,追随着他。老人家,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就是他!毫无疑问是他。”

众人都深深惊叹,一下子望着仍在立正的老军人,一下子望着人在紫色暮霭中、衣衫褴褛的基姆。

“我不是说过-不是说过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吗?”喇嘛得意地大声说,“他是世界之友。他是星辰之友!”

“至少和我们无关。”有个人说,“啊,你这位小法师,如果你永远有法力,我有一只红斑母牛,它可能和你那只公牛是同胎-”

“我不理这些事。”基姆说,“我的星辰和你的牛无关。”

“可是它病得厉害,”一个女人插嘴说,“我的男人笨得像一只水牛,不然他会说得比较得体些。请你告诉我那只牛还活得了吗?”

要是基姆是个平凡的孩子,他就会继续装腔作势;可是他熟识拉合尔和塔萨利门的那些托钵僧十三年了,当然也深懂人情。

村僧对他睨视,眼带恨意,并且给他一个冷淡的狞笑。

“村子里难道没有僧人吗?我现在就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一位很有法力的一个。”

“有-可是-”那女人开始说。

“可是你和你丈夫本希望说一两声谢便可以使那只母牛的病冶好了。”这句话道破他们的存意:这对夫妇是村中出名的吝啬鬼。“欺骗神明可不是好事。献一只牛犊给你们自己的村僧,除非你们的神已经怒得不肯甘休,那牛在一个月之内便会产牛奶。”

“你真是本领一流的乞丐。”村僧低声赞许,“连四十年的老狐狸都不可能做得更高明。你当然已使老头子发财了?”

“只是一点面粉,一点酥油和一把小豆蔻。”基姆驳斥说。他受称赞甚为得意,可是仍很谨慎,“难道一个人能靠这些发财?而且你看得出,他有点颠痴,不过我一路学习的时候,这一点至少对我很有用。”

他知道塔萨利门的那些托钵僧彼此私下是怎样谈话的,连他们那些下流弟子的声调都学会了。

“那么他的搜寻是真的或还是别有用意?那可能是一笔宝藏。”

“他颠痴-非常非常颠痴,并没有别的用意。”

老军人一跷一跷地走上前来,问基姆肯否赏脸,在他哪里过夜。村僧建议他接受,但是坚持庙里应有款待喇嘛的光荣-喇嘛听了非常率真地微笑。基姆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得到自己的结论。

“钱在那里?”他把老喇嘛叫到黑暗中去,对他耳语。

“在我怀里,除了这里还会有什么别的地方?”

“把钱给我,快点悄悄地给我。”

“可是为什么?这里又没有票要买。”

“我是你的弟子?是不是?难道我没有保护你的老脚当心路面?把钱给我,天亮时我就把它还给你。”他伸手到喇嘛腰袋上面的衣服里把钱包抽出来。

“好吧,就这样吧。”老喇嘛点头,“这是个又大又糟糕的世界,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住在这世界上。”

第二天早上,村僧大发脾气,喇嘛却很高兴。基姆跟老军人过了一个极有趣的夜晚,老人取出他的骑兵马刀,放在他的干瘪的膝上,讲起那次士兵叛变,有些年轻军官在坟中已有三十年之久,直到基姆起身去睡觉。

“这一带空气的确好。”喇嘛说,“我和所有老年人一样,睡得容易醒,可是昨天夜里我一直睡到大天亮才醒,连现在还困。”

“喝点热牛奶,”基姆对于他认识的阿芙蓉瘾君子提供过不少这类妙方,“我们又该上路了。”

“那条穿过印度所有河流的长路,”喇嘛愉快地说,“我们去吧。可是弟子,这些人,尤其是那位村僧,对我们热情款待,应该怎样报答?当然他们是崇拜偶像的,不过以后也许会悟道。给那庙一个卢比好吗?那庙不过一堆石头砌的,染成红色,不过人心肠好的时候和地方我们必须感激。”

“啊,圣者,你可曾只身赶路过?”基姆猛地抬头以锐利的眼光注视着喇嘛,像在回家啄食的乌鸦一样。

“当然啦,孩子,从群鲁到巴丹珂-在我第一个弟子死了以后。人们对我们好的时候,我们有所奉献,山区所有的人都对我们好。”

“在印度可不同。”基姆淡然说,“他们的神是多臂的,很恶毒,别去理会他们。”

“我要送你一程,世界之友,你和那位黄种人。”老军人骑着一匹腿股如柴的赢马于黎明的黑暗中在村街上缓步而来,“我的心干涸已久,昨天晚上记忆有如泉涌,对我真是一大恩赐。现在空气中确有战争味道,我闻得见,所以把我的剑带了来!”

他骑在小马上长腿垂下,身边是一柄长剑-手按在剑柄圆球上-目光炯炯地在平原上朝北眺望:“再讲给我听,你是怎样在幻觉中看到他的。上来,坐在我后面,这匹马能驮两个人。”

“别忘了我是这位圣者的徒弟。”基姆说,一面走出村门。村民似乎简直舍不得让他们走,只是村僧话别时态度冷漠。

“我是不大和圣者米往的,可是尊敬总是好的。这个年头人们都没有什么尊敬了,竟连专员大人来看我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为什么一个命中和战争有关的人要追随一位圣者?”

“就因为他是圣者,”基姆诚恳地说,“不论在真理或是实行方面,他都是圣洁的,他不像别的圣者,我从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我们不是谈休咎的或变戏法的,也不是乞丐。”

“你绝对不是。这我看得出,可是那一位我不知道,不过他的脚步倒很矫健。”

黎明时空气清新,喇嘛从容地迈着大步走,像骆驼一样,他机械地掐念珠,心在沉思。

他们循着辙迹很深的乡间土路走,路在大片深绿色芒果林和白雪皑皑在东面隐现的喜马拉雅山之间的平原上蜿蜒,整个印度都在田野问忙碌,辘轳打井水的轧轧直响声,农人耕田时在牛后面不断呼叱,乌鸦呱呱叫。基姆把手放在马镫皮带上的时候,连那匹马都觉得起劲,几乎要快步跑。

“我后悔没给那庙一个卢比。”喇嘛掐到全串八十一颗念珠的最后一颗说。

老军人咆哮起来,喇嘛初次注意到他。

“你也找河吗?”他掉过头问。

“大清早,”老军人回答,“除了在日落前去海水以外,河还自什么必要?我是来向你指点一条到大道去的近路的。”

“这份厚意将会记在心头。啊,你这位好心眼儿的人,可是你为什么要带剑?”

老军人像孩子玩假装游戏被打断时那样窘。

“这把剑,”他一面说一面抚剑,“哦,那是我的一个喜好-一个老头子的喜好。不错,警方是命令整个印度不得有人携武器,不过,”他精神振奋起来,拍着剑柄-“这一带的警察都认识我。”

“这并不是个好的喜好,”喇嘛说。“杀人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据我所知道。可是要不偶尔杀些坏人,便不会成为手无寸铁的梦想家的美好世界。我是见过从德里以南的地方血流漂杵,所以讲这话的。”

“那么人们为什么如此疯狂?”

“只有神知道,是他使疯狂降临人间进行荼毒的,这种疯狂渗透整个军中,使兵反叛他们的长官,这是第一格罪孽,不过要是他们罢休还可以补赎,可是他们又立意杀戮洋人的妻小,后来大批洋人从海上来,以极严厉的手段处置那些叛徒。”

“我相信很久以前我听到过这种流言,据我记得,人们称之为大凶年。”

“你过的是什么日子,连那个大凶年的事都不知道?哪里是什么流言!全世界都知道并且震栗。”

“我们那地方只震动过一次-就是世尊涅盘那天!”

“哼!我至少见过德里震动,而德里是整个世界的肚脐!”

“原来他们杀戮妇孺?那是恶行,不免要受罚。”

“许多人想这么做,可是得不偿失。我当时是在一个骑兵团里,打垮了六百八十个健儿英勇作战-你想,剩了几个?三个。我是其中之一。”

“那你功德更大。”

“功劳!我们在那时候并不认为是功劳。我的同胞,我的朋友,我的兄弟都离开了我,他们说‘已经替英国人完成了任务。大家各自为自己挣点家当吧。’可是我曾经跟苏勃朗人、齐林瓦拉人、木德基人和费罗塞夏人谈过,我说‘稍微忍耐一些时候,风会变的。干这种人没有好报。’那些日子我曾经骑马七十里把一个英国女人和她的宝宝七十里送往安全地方,她们就坐在我的鞍前穹上。(喔!那匹马才是适合男子汉大丈夫骑的!)然后我回到我长官那里,我们的五个长官里只有他没死。‘给我事做,’我说,‘因为我已经是被自己亲人放逐的人,我堂亲的血在我的马刀上还是湿的。’‘知足吧,’他说,‘有公事在进行中,这阵疯狂过去之后,会有补偿。’”

“啊,疯狂过去之后,确有补偿吗?”喇嘛一半是喃喃自语。

“那时候凑巧听见枪炮声的,他们可不颁给勋章,决不!我身经十九次激战,四十六次马上交锋。至于小规模行动更数不清了。我身上九处挂彩,得到一枚奖章和四枚别针还有一座勋章,因为我的上司们,现在都是将官了,在印度女皇(按即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五十周年,举世欢腾的时候,还记得我,他们说‘给他英属印度勋章吧。’我现在把它挂在赖于上。我也从官府得到产业,是送给我的,属于我的。那些老回族,现在都是专员了,骑马穿过庄稼来看我,他们在马上坐得高高的,好让全村都看到,我们谈沙场旧事,从一个死者讲到另一个。”

“后来呢?”喇嘛问。

“哦,后来他们走了,不过是在全村都看到后才走的。”

“到了最后你做什么?”

“最后我会呜呼哀哉。”

“后来呢?”

“让神处置。我从来没祈祷、麻烦它们过。它们会麻烦我。你知道,我在我这漫长的一生注意到,那些总是向神告状投诉,又吼又哭的人,很快就受到传召,就像我的上校传召那些善于饶舌,不懂规矩的南方人一样,我从没有烦过神,他们会记得这一点,给我一个安静地方让我练习长矛并且等待迎接我的儿子。我有三个儿子,都在骑兵团里当上尉。”

“而他们也受轮回束缚,从一生到另一生,从绝望到另一绝望,”喇嘛低声说,“既然又不安,总是在强索攫取。”

“啊,”老军人噗哧笑,“三个上尉在三个团里,都赌一点钱,可是我也是如此,他们必须有骏马:人对马不能像以前对女人那样随便,还好,还好,我的家财付得起这一切。你觉得我怎样?那是水源充足的地带,可是我的部下骗我。我除了以矛尖相抵以外,不知道怎样发问。哼!我生起气来,痛骂他们,他们假装悔过,可是我知道他们在我背后称我是没牙老人猿。”

“你从不要任何其他的东西?”

“想-想过-有一千次之多!腰杆能挺直,而膝能并拢;腕子快,眼睛尖;精髓饱满重振雄风。啊,以前那些日子,我力大如牛的那些好日子!”

“那种力气其实是弱点。”

“它是变弱了,但是五十年前我可以证明并非如此。”老军人反驳,一面用镫边刺小马的瘦肋,“不过我知道有一条治疗力量是很大的河。”

“我曾经饱饮恒河水,胀得昏昏欲睡,结果徒然泻肚子。”

“不是恒河,我所知道的那条河能洗涤人的罪孽心,如果能登上彼岸,就保证能得到自由身。我不知道你一生怎样,可是你有张诚实庄敬的脸。你曾经恪守你的本分,在那黑暗之年难以自持的时候,表现出忠贞。关于那一年我现在想起了其他的事,你现在不能进入中道,那恢复自由之道,听听无上妙法,不要追随幻梦了。”

“那么老头子,你讲吧。”老军人含笑半敬礼,“到了你我这把年纪,我们都喜欢饶舌。”

喇嘛跌坐在芒果林阴里,影子在他脸上变幻不定;老军人直僵僵地坐在马上;基姆弄清楚确实没有蛇之后,躺在虬结树根的交叉处。

阳光和煦,小虫子发出令人昏吾欲眠的嗡嗡声,鸽子咕咕叫,田野间传来井辘辘那种催眠的咿哑声。喇嘛开始慢慢地、庄严地讲。十分钟后,老军人为求听得真切溜下马来,坐在地上,缰绳围在腰际。喇嘛的声音颤抖,每句话停顿得越来越长,基姆忙着注视一只灰松鼠,那只毛茸茸怒纠纠的小东西紧贴着树枝,后来隐去。说话的和听者都呼呼入睡,老军人那轮廓极分明的头枕在臂上,喇嘛的头倚着树干时,看来像黄象牙。一个光身子的小孩蹒跚地走过来瞪望,一时虔诚心起,在喇嘛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为礼,不过那孩子非常矮,身子向前扑栽倒在地上,基姆看到那对伸在地上的小肥腿不禁哈哈笑,那孩子又怕又气,大叫起来。

“嘿!嘿!”老军人一跃而起,“什么事?什么命令?……原来是个……小孩!我在梦中以为是紧急集合呢。小乖乖-小乖乖-别哭,我是睡着了吗?那真是失礼!”

“我怕!我害怕!”孩子号叫。

“有什么可怕的?两个老头子和一个男孩?小王爷,你将来怎么成得军人?”

喇嘛也醒了,可是没有直接注意那小孩,只是掐念珠。

“那是什么?”小孩嚷到一半的时候停住说,“我从没见过这种东两,给我。”

“好哇。”喇嘛微笑,将念珠放在草地上唱道:

“这是一把小豆蔻,

这是一团酥油:

这是粟、辣椒和米,

一顿晚饭给我和你!”

小孩乐得尖声叫,攫起黑亮亮的念珠。

“哈哈!”老军人说,“你这位鄙视尘世的人,从哪儿学来这首歌?”

“我是在巴塔科特坐在门阶上学的。”喇嘛不好意思地说,“对娃娃和气使你自己也觉得舒服。”

“我记得,在你我睡着以前,你告诉我结婚生孩子令真光黯淡,对修道是障碍。在你们国家,孩子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不是该向他们唱歌?”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喇嘛肃然说,一面把念珠套在手上,“小娃娃,你现在回到你妈妈身边去吧。”

“你听他的!”老军人对基姆说,“他令一个孩子高兴,反而觉得惭愧,老兄,你还有很好的住家人的本性。嗨,孩子!”他扔个铜子给孩子,“糖果总是甜的。”小孩在阳光下走掉。“他们长大成人,圣者,你说法时我睡着了,心里很难过,请原谅我。”

“你我将是两个老头子。”喇嘛说,“是我的过错,我听你讲到这个世界和世间的疯狂,从一个错再犯另一个错。”

“你听他说的!和一个小娃娃说又能使你的神受到什么伤害。你那首歌唱得很好。我们继续前进,到德里以前我一定唱尼珂辛之歌给你听-一首老歌。”

他们从芒果林阴启程,老军人以又高又尖的音调,一声又一声的长吟唱出尼柯辛的事迹-这是旁遮布人所唱的歌,歌声在田野间缭绕,喇嘛听得入神。

“唉嗨!尼柯辛死了-死在德里城前!北部的长矛手,要替尼柯辛报仇。”他抖颤地唱完,按着颤音以剑背在马臀上打拍。

“现在我们到了路上。”他受到基姆恭维后说。喇嘛则默不做声。“我已经好久没骑马走这条路,可是你这孩子讲的话激起我的兴致。你知道,圣者,这条大道是全印度的背脊骨,大部分有树阴,这里就有四行树;中间的路,路面都是硬的,车马可以疾驰。在没有火车以前,洋大人们成为地主,现在只有乡下大车行手车之类行走;左右两边的路,路面比较崎岖,是重载车辆-运粮盘、棉花、木材、草秣、石灰和生皮等的车走的。人在这里走太平无事,因为每隔几考斯(按每考斯是一里半到二哩不等)就有警察派出所,警察本身是贼和敲诈勒索者(要是我做主,就派骑兵巡逻,由一个刚毅骠勇的队长领导新兵执行任务),可是至少不容他人抢他们的生意,各式各样,各种阶级的人来来往往。你瞧,有婆罗门、朱玛的(干皮革业的低贱阶级)、搞钱业的、理发匠、卖玉米和种子的商人、朝圣香客和卖陶器的,熙熙攘攘,我觉得它像一条河,我自己就像一根浮木。”

大干道的确是十分壮观,其直如矢,全长一千五百里,没有印度普通街道一般的拥挤-芸芸众生从来不绝,世界上没有另一条大路敢和它媲美。他们望着两旁树木林叶交叉而成的长长绿色顶盖,广阔白土上行人慢慢腾腾地走,对面是一所只有两间房的派出所。

“是谁犯法携带武器?”一个警察瞥到老军人的剑哈哈笑喊道,“有警察清灭为非作歹的还不够吗?”

“就是因为警察我才随身带剑。”老军人回答,“天下还太平吗?”

“上尉大人,一切平安无事。”

“我像个老王八,从路边伸出头来看,然后又缩回去。啊,这就是印度斯坦大道,所有的人都走这条路。”

“猪崽仔,难道路松软的部分是给你搔背的吗?你女儿统统是婊子,当今老婆统统缺德,你妈被他妈带坏了迷上了魔鬼,你七代从没有鼻子!你姐妹-你的什么傻念头驱使你把车提拉过路面?把一个车轮弄砸的?然后又仰起破头半死不活地拉着破车!”

五十码外一辆车坏了停住的地方,从一道飞尘中传出来这一阵子毒骂和鞭挞声,一辆高大赢瘦的卡西瓦牝马,一面喷着鼻启、,一面退缩,眼睛和鼻孔都在冒火,冲出飞尘。骑在马上的人硬要它穿过路边追逐一个不断呼喊的人,那个骑士身材长大,胡子斑白,骑在马上和那近乎疯狂成为一体,马一不向前冲了便加以鞭挞。

老军人的脸发出得意的神色:“我的儿子!”他简明地说,一面竭力把马颈勒到恰当的弓形。

“难道我要在警察面前挨打吗?”赶车的怒喊,“要讲公道!一定要讲公道-”

“难道我让一个哇哇叫的猴子挡住我的道吗?他在一匹水马眼前已把一万只袋弄翻了?这样就毁掉一匹牝马。”

“他说的是真话,他说的是真话,可是那匹马很听主人的话。”老军人说,赶车的跑到车轮下,做出种种报仇的恫吓。

“你的儿子都是硬汉。”警察一面剔牙一面说。

骑士又狠狠地给马一鞭,驰骋过来。

“爸爸!”他在十码外勒起缰绳下马。

老军人也立刻下马,父子按照东方的习俗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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