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读这个?

佩尔西乌斯《讽刺诗》第一首

我写到上帝;我不指望有多少读者,也不奢望有多少人叫好。如果我的这些思想没有人喜欢,那么无非是它们不正确,但如果它们叫所有人都欢喜,那么我就认为它们简直面目可憎了。

人们不停地攻击感情,把人生痛苦一股脑儿算在感情头上,却忘掉了人生欢乐也样样来源于感情。感情是人机体的一部分,不必说它多么好,却也不必说它多么坏。叫我感到难过的是,人们总是从邪恶的方面看感情。但凡说感情一个好字,就仿佛亵渎了理性。然而唯有感情,唯有伟大的感情,才能提升心灵,完成伟业。不论在社会风俗中,还是在著书立说时,没有感情,便没有崇高。没有感情,艺术就回到孩提时代,道德就变得小气。

审慎的感情造就普通人。如果在祖国危亡之际,我坐等敌人到来,我就是一个普通公民而已。如果朋友遇难,我因此想到自己的死,我对朋友的情谊不过尔尔。如果我把自己的命看得比意中人要紧,那么我跟一般情人就没什么两样。

感情被抑制,再杰出的人也会失去光彩。约束会销蚀天性的高尚和力量。看看这株树,你能够在如盖的树荫下纳凉,多亏它枝繁叶茂;然而冬季来临,落叶纷纷,你的享受也就到头了。当迷信在人的气质上打下苍老的印记时,无论诗、画或音乐,都乏善可陈了。

有人对我说,拥有强烈的感情是福分。此言在理,问题是所有的感情要一致。在各种感情之间建立恰当的和谐关系,却又不害怕它们凌乱失序。倘若以忧虑平衡希望,以热爱生活平衡珍惜荣誉,以珍重健康平衡贪恋享乐,放纵、鲁莽和怯懦就会销声匿迹。

自愿毁灭感情,那简直蠢到极点。有的信徒像苦役犯似的折磨自己,要让自己无欲求、无爱好、无感受,到头来如果他做到了,那他肯定成了怪物!

在这个人身上我所欣赏的,到另一个人身上会变成我所厌恶的吗?当然不会。事实不以我的爱好为转移,它是我进行判断的尺度。在此人身上是德,到那人身上,我能看作罪?我会认为只有个别人能够行为纯正,既然这是自然和宗教对人不分你我的要求,当然更不会了。这些人凭什么如此得天独厚?假如帕克米乌斯(1)离群索居是对的,那么我学他就没有什么障碍。学了他,我就和他一样成为道德之士,我看不出成千上万的人何以不能步我的后尘。不过,要是一个地方的人因为觉得世事艰险,全都躲进森林,那就可观了。那样的话,这地方的人为了成为道德之士,都活得像野人。社会情感崩圮,代之而起的是无数的纪念柱;一群柱头隐士(2),为宗教丢弃自然情感,他们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为当基督徒而成为一尊尊石像。

怎样的声音!怎样的呼号!怎样的呻吟!谁把这些凄怨的行尸走肉锁进地牢?这些可怜虫究竟犯了什么罪?有人抓着石子捶胸顿足,有人用铁指钢爪撕裂自己的身体。个个眼睛里流露出悔恨、痛苦和死亡。谁让他们遭此大难?……是上帝,他们得罪了上帝……上帝是何许人?上帝是仁慈的神……一个仁慈的神怎么会以泪流成河为乐?难道恐惧不是对他慈悲心怀的亵渎?如果罪人需要平息暴君的怒火,此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有人对上帝谈不上畏惧,而是害怕。

若依了人们描绘的最高存在(3)的图影,最高存在的秉性,以及他听任其死亡与纡尊救助的两类人的对比,最正直的心灵也会希望这样的最高存在最好不存在。如若这世上每个人对他人不必存戒心,那么大家都会平平安安:没有上帝,从来不曾叫人害怕;倒是有了上帝,有人们描绘的这个上帝,叫人不寒而栗。

不要把上帝想象得太好,也不要想象得太坏。正义介于极端怀柔与极端残酷之间,有限处罚介于不予处罚与永久处罚之间。

十一

我知道一般情况下,那些最阴沉的迷信思想,人们赞同但并不遵循。有些信徒并不认为爱上帝就得恨自己,当教徒就得生活在痛苦中。他们虔诚,但高高兴兴;他们聪明,但有情有义。大家拜倒在同样的祭坛下,为什么感情有差异?莫非宗教感情也服从可恶的性情规律?唏,非此而何?就在同一信徒身上,性情的作用就表现得再分明不过,由于作用大小不同,信徒眼中的上帝或睚眦必报,或悲悯仁慈;他看到的或是地狱幽暗,或是天门洞开;他忽因恐惧而颤抖,忽因爱而热血沸腾。这就好比冷热病,忽而冷如冰窟,忽而热如炭火。

十二

是的,我支持这样一种观点,对于上帝,迷信比无神论更有害。普鲁塔克说:“我宁可人们以为这世上未曾有过一个叫普鲁塔克的人,也不愿意他们说普鲁塔克邪恶、易怒、言而无信、嫉妒成性、气量窄小,总之是一个听上去很糟糕的人。”

十三

能够和无神论者比试的只有自然神论者,迷信者根本不在话下,他所谓的上帝不过是一个想象物。除了物质问题,这个上帝还面临由各种错误概念引发的难题。对于瓦尼尼,对付柯某、沙某,比对付尼古拉和帕斯卡尔之流难上千百倍(4)。

十四

帕斯卡尔为人正直,但是胆小、轻信。这个典雅的文人,深刻的思想家,他原本肯定有能力阐释世界,可惜天意让他落到了某些人手中,这些人为私仇而耗尽了他的才华(5)。他当时让神学家们去解决他们自己的争端该多好,他可以运用上帝赋予的智慧投身于真理的探寻,既无保留,也不必担心触犯上帝,更希望他不曾把那些连当他的弟子都不配的人尊为师长。我们可以把天才的拉·莫特说拉封丹的话用在帕斯卡尔身上:“他真傻,居然认为阿尔诺、德·萨希和尼古拉比他强(6)。”

十五

“我告诉你,根本就没有上帝,上帝创世是一种妄想,世界的永恒性并不比一个人的永恒性更不合常理(7)。运动有效地维系世界,至于它如何创造了世界,我想象不出,可是因此假设存在一个我更想象不出的东西,用来解决问题,那就太可笑了。倘说物质世界的奇特现象证明有某种智慧存在,那么精神世界的混乱则使任何天意都化为乌有。我告诉你,如果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那么一切都应该尽善尽美,因为如果一切不是尽善尽美,那么上帝不是无能就是不怀好意。因此,对上帝的存在我不甚了了,这是一片好意。既然如此,你的那些道理与我何干?如果多少可以证实,任何一种恶都源自一种善,最好的王子不列塔尼库斯遇难是好事,最坏的人尼禄登上王位也是好事,那又如何才能证明不用同样的方法便不能达到同样的目的?(8)即便说容忍罪恶是为了彰显道德之光,其益处也微不足道,其弊病却是有目共睹。”无神论者说,以上是我对你的反驳,你如何回答?……“我是罪人,如果我没有惧怕上帝的地方,我就不会否认上帝存在。”这话还是留给布道者说去吧。这话与真理相悖,从礼貌说也不合适,还显得不够仁义。难道一个人不信上帝,我们就有理由辱骂他?骂人是因为理屈。两人争辩,一百比一的打赌几率是输理的一方要发脾气。梅尼普斯对朱庇特说:“你不回答却祭起雷电,因此你错了。”(9)

十六

一天,某人被问及是否有真的无神论者,此人答道:“以你之见,有没有真的基督徒呢?”

十七

形而上学的全部空话,抵不上一条有针对性的论据。要说服人,有时候只需唤醒他肉体或精神的感觉。向一个皮浪(10)主义者证明他不应该否定自身的存在,只消一根棍棒。卡尔图什(11)手里掂着枪,就可以给霍布斯(12)类似的教训:“要钱还是要命,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是强者,你我之间无公道可言。”

十八

无神论受到的重击,并非来自形而上学之手。马勒伯朗士与笛卡儿的高论对唯物主义的撼动,还不及马尔皮基的一次考察。如果说唯物主义这个危险学说如今动摇了的话,功劳应该归于实验物理学。存在一个至高无上智慧实体的充足证明,我们是在牛顿、穆申布洛克、哈特索科和纽文蒂特的著作中看到的(13)。有了这些伟人,世界才不再是一个神,而是一架机器,有齿轮、绳索、滑轮、弹簧和悬锤。

十九

本体论的巧思,至多造就了一批怀疑主义者。真正自然神论者的出现,应该归功于对自然的认识。单单病菌的发现,就足以叫无神论最有力的一个异议化为灰烬。运动对物质而言,无论是本质的还是偶然的,我现在都相信其结果最终是进化:种种考察都说明,腐烂本身并不产生任何有机物。最不起眼的昆虫,其机制之奇妙,都不比人逊色,这个说法我很同意。我不怕有人因此推论说,既然分子的内部运动生成了昆虫,那么同样生成了人也未可知。两百年前就有一个无神论者提出,有一天也许能看到人完全成形地从地球深处冒出来,就像我们看到一群虫子从一块腐肉中孵化而出一样。我很想知道形而上学者如何回答他。

二十

我曾经徒劳无益地运用经院哲学的妙论去诘难一位无神论者,他反倒利用这些观点的瑕疵对我进行了有力驳斥。他说:“大量空洞的真理被你说得天花乱坠,但是上帝的存在,善恶的实在,灵魂的不朽,对我说来依旧是问题。怎么,弄清这些问题,难道不如相信三角形三个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和来得重要?”此人巧舌如簧,叫我一点点尝到了他思想的辛辣。正当他为初战告捷而得意之际,我重整旗鼓,提出一个在他看来很古怪的问题……我问他:“你是一个能够思想的生命吗?”“你对此还有什么怀疑?”他回答,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凭什么不怀疑?我看到什么可以说服我的东西了?声音?动作?哲学家从动物身上也发现声音和动作,但是他认为动物没有思想能力。笛卡儿拒绝赋予蚂蚁的东西,我凭什么要赋予你?你的外在行为的确迷惑我,让我倾向于肯定你的思想,但是理智阻止了我的判断。理智对我说:“外在的动作与思想之间不存在本质联系,和你谈话的人可能和他的表一样不会思想。难道你第一个教谁说话,就得把他当作会思想的生命?谁告诉你,那么多人中间没有瞒着你训练出来的鹦鹉?”“你的比喻充其量有一点巧智,”无神论者答道,“判断一个生命是否会思考,不是根据动作和声音,而是看他的观点是否成条理,命题是否前后一致,论证是否连贯。倘若一只鹦鹉能够回答所有的问题,我会毫不迟疑地说它是一个会思想的动物……可是,这和上帝存在与否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证明了我以为最聪明的人不过是一个自动机械,我就会承认自然之中有一种智慧存在?……”我回答说,那是我的事,不过你得承认,否认你的同类有思想能力,那未免荒唐。“那当然。可那说明什么呢?……”那说明,如果世界——说世界干什么,如果蝴蝶翅膀就一种智慧提供的迹象,比起你关于你的同类具备思想能力这一点所掌握的证据要明显千百倍的话,那么否认上帝存在,就比否认你的同类具备思想能力荒唐千百倍。话又说回来,即便果真如此,我依据的还是你的思想,你的意识:你是否注意到,不管什么人,他的言论、行为和举止,与昆虫的机制相比,都更聪慧、更有序、更明智、更合理?神性在小虫的眼睛里清晰可辨,思想能力在牛顿的著作中不也同样清楚?怎么,对一个智慧的存在,现实世界的证明难道还不如理论世界充分?……真是岂有此理!……你答道:“不过,我愿意接受他人的思想能力,主要是因为我自己在思想。”瞧,这便是我完全没有的自负,这一点我同意。不过,我的证据比你的高明,这不是对我的补偿吗?自然界的种种造物证明了最高存在的智慧,难道不比哲学家在书里证明的思想能力更高明?所以,想想吧,我本可以拿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倒你,不过我只拿蝴蝶的翅膀和小虫子的眼睛就已经足矣。要么是我大错特错,要么这个证据就不比学校里教的最精彩的证据逊色。我接受上帝的存在,根据就是这样一个论证和其他一些同样简明的论证,而不是那些枯燥的形而上学观念,这些观念非但揭示不了真理,反而把真理搞得像谎言。

二十一

我打开一位著名教授(14)的笔记本,上面写道:“无神论者,我同意你们说的运动对于物质是本质的,不过你们从这里得出什么结论?……结论是世界来自原子的偶然流动(15)?既然如此,我希望你们还对我说荷马的《伊利亚特》和伏尔泰的《亨利亚特》是来自词汇的偶然流动。”换了我,我不会对无神论者说这样的话,拿两件事这样作比,会授人以柄。无神论者会对我说:“按照命运分析的法则(16),一件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我丝毫不奇怪。事情虽然难,但是流动多了,也就把难度抵消了。拿十万颗骰子投十万个六点,赢的次数应该不在少数。我偶然创作《伊利亚特》,不管人家建议我用多少词,词流动的次数毕竟有限,因此在这件事里我处于优势。如果允许的流动次数是无限的,那么我的优势也是无限的。”他或许会继续说:“你愿意赞同我的意见,物质存在是永恒的,运动对于物质是本质的。作为对你的善意的回报,我可以赞同你,设想世界没有边界,原子无限多,这状況出人意料,却无处不应验。然而,我们彼此赞同,得出的结论就只能是,偶然创造世界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原子流动的次数是无限的,就是说,事情的困难为流动的次数绰绰有余地抵消了。所以,如果有什么与理性背道而驰,那就是这样一种假说,认为物质虽然永恒运动,在无限的可能的组合中虽然可能有无限令人赞叹的安排,但是在物质无限多的组合中,令人赞叹的安排一次也不会出现。所以,人们惊诧的,与其说是世界产生了,不如说是关于混沌要继续下去的假说。”

二十二

我把无神论者分为三类。有人直截了当地说根本没有上帝,而且他们实实在在这么想,这是真正的无神论者;相当多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想,对问题的回答模棱两可,这是怀疑主义无神论者;更多的人是觉得最好没有上帝,表面上却好像确信没有上帝,还以这副样子生活,这是大吹大擂的无神论。我讨厌大吹大擂的人,他们虚伪;我同情真正的无神论者,我觉得他们失去了一切慰藉;我为怀疑主义者祈祷上帝,他们需要光明(17)。

二十三

自然神论肯定上帝存在、灵魂不朽以及灵魂不朽带来的结果。怀疑论者对这些问题不置可否,无神论者则持否定态度。所以,就做一个道德之士而言,怀疑论者比无神论者多一条动机,比自然神论者少几条理由。少了对立法者的畏惧,少了性情特点和对道德现实益处的认识,无神论的公正便失去了基础,而怀疑论者的公正则建立在“或许”之上。

二十四

怀疑论并不适合所有人。怀疑论需要对问题做深入而无私的研究。仅仅怀疑,却不了解他人之所以相信的理由,这不过是无知罢了。真正的怀疑论者重视而且考察这些理由。考察理由并非小事。我们有谁确切了解这些理由的价值?同一个事实,证据可以有上百种,每一种都有人支持。人人都有自己的望远镜。在你眼里微不足道的意见,在我看来有千钧之力:你觉得是泥丸,我觉得是大山。既然我们在其固有价值上各持己见,在其相对重量上又如何能够达成一致?你说说看,为了反对一个思辨结论,需要多少思想材料?究竟是你的眼镜不准还是我的眼镜不准?既然考察那些理由殊非易事,既然没有一个问题没有正反方,而且正反方几乎总是势均力敌,那么我们凭什么迫不及待下结论?我们的口气凭什么这么斩钉截铁?我们难道不曾无数次发现,自以为是的满足叫人厌烦?《随笔集》的作者(18)说:“把那些可能是事实的事情说得确凿无疑,这些事就叫我讨厌。我喜欢那些让鲁莽的断言变得平和、有分寸的词,诸如‘间或’‘一点也不’‘有时’‘听说’‘我想’等等。如果让我来教育孩子,我会让他们以讨论的而不是决断的方式说话:‘怎么说呢?’‘我不明白。’‘可能是。’‘果真如此?’我希望他们年届六十依然如初学,而不要刚满十五岁就俨然满腹经纶。”

二十五

什么是上帝?这个向孩子提的问题,哲学家要回答也费劲。我们都知道孩子应该到什么年龄开始识字、唱歌、跳舞、学拉丁文、学几何,可是在宗教问题上,却从来不考虑孩子的能力。孩子刚懂事就问他:什么是上帝?与此同时,从同一个人嘴里,孩子知道了有精灵,有鬼魂,有狼人,还有一个上帝。我们使劲把一个最重要的事实灌到他脑袋里,结果有一天反倒让这个事实在他的理性法庭前失去价值。待孩子长到二十岁,他的头脑里上帝的存在与大量可笑的迷信观念掺杂在一块,他开始不相信上帝存在,看待上帝的存在就像法官看待一个偶然与二流子为伍的贵族,那么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二十六

别人和我们谈上帝谈得太早。另一个失误是,对上帝的在场却又强调得不够。在人与人之间,上帝被驱逐了,他留在神殿里,殿堂的四壁挡住了他的视线,殿堂之外没有他的影子。你们好糊涂,快把禁锢你们思想的樊篱推倒,把上帝扩展开。要么无处不见上帝,要么认为根本没有上帝。倘使我来教育孩子,我就教他以上帝为真实伴侣,这样对他来说,成为无神论者的代价比离开上帝的代价或许更小。我不会拿另外一个人让他效仿,有时候这个人在他看来还不如他。我会断喝:“你的话上帝听着呢,你撒谎了。”年轻人被打动,易于通过感官,所以我要让上帝在场的印记历历在目。如果他在我家举办聚会,我会给上帝留一个位子,我要让他养成习惯说:“我们有四个,上帝,朋友,师傅,还有我。”

二十七

无知和没有好奇心是两个无比软和的枕头;但是要想真有这样的感觉,那非得有蒙田一般聪明的脑袋瓜不可的。(19)

二十八

思想沸腾、想象力炽热的人,和怀疑论者的无为难以相容。这些人宁可孤注一掷,也不肯放弃选择;宁可失误,也不肯生活在不确定中。他们要么是信不过自己的臂力,要么是害怕水深,总之我们看见他们一直吊在枝杈上,明知枝杈不结实,却情愿悬着,不肯投身激流。尽管他们事事不做周密考察,却凡事都有主见:他们对什么都不怀疑,因为他们既没有耐性,也没有胆量。他们拘于一管之见,即便偶然发现了真理,那也是倏忽所得,仿佛天赐。对独断主义者来说,他们就是信徒中所谓受到点化的人。我就见过一些人是属于这个不安分的族类的,他们想不通怎么能把思想的平和与犹豫不决相结合。“想要生活幸福,却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为什么到了世上!”怀疑主义者冷静地回答:“我很得意不知道这一切,却并没有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幸福。我向我的理智叩问我的生存状态,我的理智一言不发,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一辈子不会知道我不可能知道的事,我不难过,我干吗要把我不可能获得的知识挂在心上?既然我得不到,那就是说这些知识对我来说并非必需。”当代最伟大的天才说:“看来我还得为自己没有两双眼睛、四只脚和一对翅膀而正经愁苦一下了。”(20)

二十九

可以要求我寻找真理,不能要求我找到真理。一种诡辩就不会比一个确凿的证据更让我心动?尽管是假,但如若我认为真,我必须认可;尽管是真,但如若我以为假,我必须丟弃。倘若错得无心,何惧之有?在另一个世界里,既然不会因为我们在此世智力好而得褒奖,那又怎么会因为我们在此世智力差而挨惩罚?因为一个人不善思考而惩罚他,那是忘记了他不过是弱者,而把他当坏人对待了。

三十

什么是怀疑论者?怀疑论者是这样一位哲学家,他现在相信的,当初都曾经怀疑过。凡经自己的理性与感官的合理运用而证明是真实的,他就相信。你还需要什么更确切的说法?叫皮浪主义者实话实说,那就是怀疑论者。

三十一

从来不曾成为问题,等于根本不曾被证实。丝毫不曾得到无成见的研究,等于从来不曾得到认真研究。因此,怀疑主义是走向真理的第一步。它应该具有普遍性,因为它是真理的试金石。如果哲学家为了证实上帝的存在,首先怀疑上帝的存在,那么还有什么命题可以逃脱这样一种检验?

三十二

什么也不信有时候是傻瓜的毛病,轻信则是智者的毛病。智者目光远大,看见广阔的可能性,傻瓜却看不见任何可能性,除非是现实存在。傻瓜之所以怯懦,智者之所以莽撞,道理盖出于此。

三十三

过分相信和过分不信同样危险。成为多神论者和成为无神论者,两边的风险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惟有怀疑论,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规避对立的两个极端。

三十四

半吊子怀疑论是思想软弱的标志,它暴露出一个被结果吓坏的怯懦的推理者,一个以为给自己的理性套上枷锁就是敬奉上帝的迷信者,一个不敢向自己暴露真面目的无信仰者。因为,如果就像半吊子怀疑论者坚信的那样,真理不怕检验,那么对仿佛置于他不敢靠近的神殿一样置于他头脑某个旮旯里,他不敢探究的那些重要概念,他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三十五

对不敬神的斥责不绝于耳。不敬神的,在亚洲是基督徒,在欧洲是穆斯林,在伦敦是罗马天主教徒,在巴黎是加尔文教徒,在圣雅克街的那头是詹森派,在圣梅达尔区的腹地是莫利纳派(21)。不敬神的究竟是谁?普天下的人都不敬神,还是没有人不敬神?

三十六

信徒们对怀疑论群起而攻之,我觉得他们不甚明了自己要什么,除非他们是自相矛盾。假如信奉一个真实的信仰,或者拋弃一个虚假的信仰,所需要的无非是透彻地了解它,那么一种普遍的怀疑精神在这世上传播确实可喜可贺,各国老百姓希望对自己的宗教的真相问个究竟确实可喜可贺:传教士们会发现,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成大半。

三十七

一个人假如未经选择,就保留了由教育而得的信仰,那么他是基督徒或是穆斯林,比先天不瞎不瘸多不了几分自得。不瞎不瘸是幸运,不是荣耀。

三十八

明知一种信仰是虚假的,还要为其献身,那多半是疯了。

为一种虚假但自以为真实的信仰,抑或一种真实但并无证据的信仰献身,是狂热。

真正的殉道者是为一种真实而且其真实性得到证明的信仰献身的人。

三十九

真正的殉道者等待死亡,狂热者奔向死亡。

四十

在麦加,倘若一个人跑去羞辱穆罕默德的遗骸,掀翻穆罕默德的祭坛,把整个清真寺闹得天翻地覆,那么受桩刑(22)是一定的,名垂青史却未见得。这种狂热已经不再时兴,波利厄克特(23)放在今天不过是个丧失理智的人罢了。

四十一

显灵、奇迹、特殊使命的时代已经过去,基督教不再需要东拼西凑。一个人心血来潮,要在我们中间当约拿(24),在大街小巷边跑边喊:“还有三天巴黎就不存在啦,巴黎市民们,赶快忏悔吧,披上麻袋,抹上香灰,否则三天后你们就遭殃啦。”他立刻会被抓起来拖上法庭,法官不把他送进疯人院才怪。他再怎么喊“父老乡亲们,上帝爱你们难道不如爱尼尼微人么?你们的罪过难道比尼尼微人小么?”,那也是白费力气,大家才不高兴回答他呢。大家也不会等到他预言期限到了再认为他是妄想狂。

以利亚(25)只要愿意,尽管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好了。人就是这样,有如以利亚,在另一个世界受到善待,就会做出伟大的神迹。

四十二

当这儿有人向人民宣布与正统宗教相抵触的一种教义,于社会祥和不利的某种事实,即便他以神迹为自己正名,当局也有权严惩不贷,老百姓也有权高呼“钉上十字架”。倘若听任公众的头脑被骗子或者妄想狂的梦幻所愚弄,什么样的事不会发生?如果耶稣基督的血激起反犹太人的呼声,那是因为犹太人在让耶稣基督流血的同时,对摩西和先知的话一律充耳不闻,摩西和先知们都曾宣布耶稣是救世主啊。即便天使自天而降,大显神迹让人们相信他的话,但倘若他的话与耶稣基督背道而驰,那么保罗(26)还是要大家诅咒他。所以评价一个人的使命,不是通过神迹,而是看他的理论与他自称受委派为之效力的人民的理论是否一致,当人民的理论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时候尤其如此。

四十三

关于治国,一切改革均令人担忧。基督教可算最正派、最温和的宗教了,其确立也未能免除混乱。教会最早的子民曾经不止一次把节制和忍耐之规拋诸脑后。我斗胆引用尤利安(27)皇帝敕令中的片言只语,这位哲学家君王的天赋和当时信徒的狂热性格从中可见一斑。

“我曾想,”尤利安说,“加利利人(28)的头领能够感觉到我的方略与前朝的区别有多大,他们会对我感恩戴德。前朝时,他们饱尝放逐和牢狱之苦,在他们中间被称为异端的人很多成了刀下鬼……在我的统治下,召回了流亡者,释放了犯人,归还了遭放逐者的财产。但是这伙人的惶恐和激愤太强烈,所以自从他们失去相互残杀的特权,失去不论是依附他们教义的还是信仰法律允许的宗教的,都妄施刑罚的特权,他们便不惜采取任何手段,不放过任何一个煽动造反的机会。他们并不在乎真正的信仰,也不把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不过我们无意把他们拖往我们的祭坛,也无意以暴力相加……至于一般草民,似乎是头领向他们灌输的反叛思想,这些头领对我们限制其权力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把他们从法庭赶走了,他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遗嘱,剥夺合法继承人的权利,侵占遗产……所以我们禁止这群百姓聚众滋事,或群聚于叛逆祭司的家中……我们的官吏多次遭到了暴民的羞辱和石块的袭击,但愿该敕令能够保障他们的安全……希望百姓安静地去往头领家,在那里祈祷、学习,践行从头领处学到的信仰。我们准许他们这样做,但是他们必须停止犯上作乱……如若他们集会是要伺机作乱,那他们必须承担一切后果,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你们这些不信神的百姓,和平地生活吧……而你们,忠实于国家宗教和父辈的神明的人,不要迫害你们的邻居、同胞,他们的凶恶固然应该遭到诅咒,但是他们的无知更值得同情……把人引向真理,靠的是理智,而不是暴力。忠实的臣民们,我们和你们全体在一起,让加利利人休养生息吧。”

这就是这位君主的心里话。我们可以责备他思想异端,但不能责备他背叛。他早年曾经师从多门,就读于不同的学堂,成年后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不幸地决定信奉祖先的宗教,以及祖国的神明。

四十四

有一件事情我很感诧异,这位博学皇帝的著作居然流传至今。这些书的某些论述,对基督教真理毫发无损,却令当时某些基督徒如芒刺在背,所以他们接受了教父们的影响,对敌人的书必毁之而后快。伟大的圣格里高利(29)显然承继了这些先行者的野蛮热情,对文学和艺术大加挞伐。如果什么都依了这位教皇,那么我们就会像伊斯兰教徒,除了《古兰经》,别无可读。因为,在一个误解宗教原理,以为遵循语法规则就是以多纳图斯(30)来压耶稣,真心以为彻底摧毀古代文化自己责无旁贷的人手里,古代作家会遭到怎样的命运?

四十五

不过,《圣经》中的上帝在书中并不是一个描画得十分清晰的人物,所以圣史学家的权威未能完全脱离世俗作者的记述。倘若非要在《圣经》的形式上寻找上帝的意旨不可,那我们会陷入怎样的境地?《圣经》的拉丁文本是何等蹩脚?即令是原版,也谈不上是好文章。先知、使徒、传道者,他们的书写都依照他们对《圣经》的理解。如果仅仅以人类精神产物来看待希伯来人的历史,那么摩西及其后继者就不见得胜过李维乌斯、萨卢斯特、恺撒、约瑟夫斯(31),对这些人,应该不会有人猜疑他们光凭灵感著书。不是有人喜欢耶稣会士白吕耶(32)胜过喜欢摩西么?我们教堂里的一些藏画,大家断定是天使之笔,甚至是上帝之笔。假设这些画出自勒苏厄或者勒布伦(33)之手,我以什么反对历史悠久的旧观念?也许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品玩这些圣画,每走一步都发现不论构思还是用笔都有违绘画法则,艺术真实抛弃殆尽,我既然肯定不能设想画家无知,那就只能指责旧观念荒诞无稽了。若不是我知道《圣经》的内容讲述得好坏并不重要,我岂会不拿这些圣画来对照《圣经》?先知们引以自傲的不是讲得好听,而是讲了实话。使徒们牺牲不是为了他们所言所记句句属实,还能是其他什么?但是,回到我们讨论的问题,保存世俗作者的书,后果是不是有点严重?至少在耶稣基督的存在和神迹上,在本丢·彼拉多(34)的品质和性格上,在最早基督徒的行为和苦难上,世俗作者是不应该与教会作者不一致的。

四十六

你说:“全民族都是这件事的见证人,你敢否认?”“我敢,只要一个非你同党之人未以他的权威加以证实,而且我也不清楚此人于狂热和蛊惑之道是否在行,我就敢。一位公认秉直的作者对我说,某市城中地裂见沟,求问神明,答曰把人最宝贵的东西投入,深沟自闭。一位勇敢的骑士纵身跳入,预言成了现实。这种话远不如说出现一道深沟,耗时耗力甚多才将沟填平这样的话可信。一件事越是缺少真实性,历史的记述就越是苍白无力。但凡有一位绅士对我说,国王刚刚打败了结盟之敌,大获全胜,我就深信不疑;而即使全巴黎人向我保证帕西有人死而复活,我也完全不信。史学家骗人,举国人受骗,这都算不上什么奇迹。”

四十七

塔奎尼乌斯计划在罗慕洛斯(35)建立的骑兵中增加新军团,占卜官对他说,对军队的任何改变倘无神的授权,都是对神的亵渎。祭司(36)如此直言,塔奎尼乌斯很生气,决意给他一个难堪,拿他开刀,叫他这种妨碍国王权威的本领变为笑谈。他把祭司召至广场,对他说:“占卜官,我现在所想之事有可能么?你的本事倘如你吹嘘的那样,你就应该能够回答我。”占卜官毫不惊慌,他求问于他的鸟,然后答道:“大王,你想的事有可能。”于是塔奎尼乌斯从长袍下掣出一把剃刀,又拣了一块石头放在手心。他对占卜官说:“上前来,用剃刀把石子切开,我刚才想这能做到。”纳维乌斯——这是占卜官的名字,转身望着老百姓,语气坚定地说:“用剃刀切吧,如石子不应声而碎,我宁愿受死。”大家看到,坚硬的石子出乎意料地在刀锋下裂开了,它碎得这么快,剃刀竟割到塔奎尼乌斯的手,渗出血来。惊愕的老百姓发出欢呼。塔奎尼乌斯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宣布自己是所有占卜者的保护人。人们把剃刀和碎石子收藏在一个祭坛下面,还为占卜官立了塑像,到奥古斯丁时代塑像还在。不论世俗古籍还是圣古籍都证实确有其事,在拉克坦提乌斯(37)、哈利卡尔那索斯的狄奥尼西奥斯(38)和圣奥古斯丁的书里都有记载(39)。

你刚才听到的是历史,现在听听迷信之说。迷信的昆图斯对兄弟西塞罗说:“对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要么相信疯狂的皮浪主义,把老百姓和史学家统统看成白痴,把编年史统统付之一炬,要么就承认这是事实。你是不是宁可否认一切,也不承认神会介入人世间之事?”

哲学家回答道:“照我看,以那些只有一星半点的事实,并且是由不怀好意的人篡改或者杜撰的材料为依据,那就算不得哲学家。我们不是靠事实,而是靠理性的论证来证明我们的主张,特别是在事实不甚可靠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所以,不要再跟我谈罗慕洛斯那根依你看不可能被大火烧毁的占卜棒,也别再谈什么阿提乌斯·纳维乌斯的石子,哲学里没有这类无稽之谈的地位。哲学家的作用主要是,首先研究占卜术的性质,然后研究它的构成方式,最后检查它的一致性……的确,伊特鲁里亚人(40)指明其祖先,就是那个被农夫的犁从地里翻出来的孩子。我们呢?难道是阿提乌斯·纳维乌斯不成?那些对人类的本性一无所知的民族,难道对天机反倒了如指掌?……还有什么比愚蠢的无知更加司空见惯?你自己是不是也听信多数人的判断?”(41)谁能给我找出一件不适用于西塞罗回答的奇迹!教父们一定感觉到运用西塞罗的观点有诸多不便,他们宁愿相信塔奎尼乌斯的故事,至于纳维乌斯的本领,他们把它归于魔鬼。魔鬼真是一道好机关。

四十八

各个民族都有这一类的事情,这些事情唯一缺少的是真实,所以才神奇。这些事情可以证明一切,但是本身却从来不曾被证明。谁不相信,就免不了当不信神的人;谁要相信,就免不了当白痴。

四十九

罗慕洛斯不是被雷电击中,就是被元老们杀害,总之他从罗马人中间消失了。老百姓和士兵们窃窃议论,国家机构的这一部分起来反对那一部分,刚刚诞生不久的罗马内部分裂,外遭围困,国家岌岌可危。这时,一个叫普罗库莱伊乌斯的人挺身而出,说道:“罗马人,你们怀念的君主并没有死,他升天了,位列朱庇特之右。他对我说,去吧,叫你的同胞们平静下来,告诉他们罗慕洛斯已经成神。叫他们放心,我会庇护他们的。让他们知道敌人的力量永远不能战胜他们,他们命中注定有朝一日要成为世界的主宰。让这个预言代代相传,直至子孙万代。”(42)某些时机是利于行骗的,考察一下当时罗马的处境就会明白,普罗库莱伊乌斯其实是个很有头脑的人,而且善于把握时机。他往罗马人的头脑里灌输了一种成见,而这个成见对国家日后的昌盛并非无益……“很难估量此人和他的故事有多少人相信,很难估量老百姓对罗慕洛斯的怀念减轻了多少……一旦大家相信罗慕洛斯获得永生……这种说法便借着罗慕洛斯的威望和时局的艰难不胫而走……有数人领头,于是全体便高呼万岁,对位列神明和作为神之子的罗慕洛斯表达敬意。”这就是说,老百姓对罗慕洛斯显灵信以为真,元老们也假装相信,罗慕洛斯于是有了祭坛。但事情并没有结束。不久后,罗慕洛斯显灵不再是附着于某一个人,一天里他在上千人身上附体。他根本没有中雷电,元老们也没有利用暴风雨杀害他,他是在电闪雷鸣之中,在举国上下的注视之下升入天国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传说又载入了无数材料,以至于后世的睿智之士也颇感迷惑。

五十

一次论证比五十桩事实给我的印象更深。我极其信任自己的理智,所以再高明的江湖骗子也拿我的信仰无可奈何。穆罕默德的大祭司,你尽管让跛子直立、哑巴开口、瞎子睁眼、瘫子康复、死人复活、缺胳膊短腿的人生出四肢——前所未有的奇迹,但是不怕你见怪,我的信仰丝毫不为所动。你想让我改宗?那就拋开那些奇迹来说理吧。我更相信我的判断力而不是我的眼睛。

如果你宣扬的宗教是真实的,那么其理义就应该明了,并且能够用颠扑不破的道理加以证明。这些道理,就请你告诉我吧。你只消用一个三段论就可以说服我,却又何苦拿那些奇迹来困扰我呢?怎么,你莫非觉得给我讲道理,还不如让一个瘸子直立容易?

五十一

一人卧地,没有感觉,没有声音,没有体温,没有动作。别人把他翻来覆去,摇晃他,用火烤他,仍然纹丝不动。滚烫的烙铁放在身上也看不出一点生命征兆。大家以为他死了。真死了?没有。他是卡拉谟教士(43)的同行。“当有人模仿呜咽声,此人只要愿意,便会丧失一切感觉,偃卧于地,俨然已死,掐之刺之,均无反应,有时甚至任人以火炙之都无痛感,伤口作疼便也在事后。”(44)如今某些人要是碰到这么一位,可以派上大用场,他们可以让我们目睹一个受天命者用香灰让一具僵尸复活。那位詹森派大人物的书里又可以增添一个死而复生的例子,而立宪派则可能感到很没面子(45)。

五十二

应该同意保尔-罗雅尔修道院(46)的逻辑学之说,圣奥古斯丁和柏拉图一样,认为真理判断和辨析规律不属于感觉,而属于精神,所谓“感觉无真理判断”。即使从感觉中能够获得确切的认识,也难以推而广之。有许多事物,我们以为通过感觉的媒介得以认识,但是我们并没有十分把握。因此,当感觉材料与理性权威相抵触,或者完全不相称,那就无可选择了,依照正确的逻辑,必须坚持理性。

五十三

某郊区响彻欢呼声。一位受天命者一天里用香灰创造的奇迹,数量之多耶稣终其一生不可及。众人奔跑着涌向郊区,我也随着人群往那里去。刚到那里,便听得呼喊:“奇迹!奇迹!”上前一看,只见一个矮小的跛子正由三四个好心人搀扶着走动。人们立刻惊叹地连声道:“奇迹!奇迹!”蠢货,奇迹在哪里?你们看不出这个骗子不过换了拐杖而已?(47)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会有奇迹出现,就像总是有鬼怪出现一样。我敢打赌,大凡看见鬼怪的人,事先都害怕看见鬼怪,而看见奇迹的人,事先都下了决心,非看见奇迹不可。

五十四

不过,对所谓奇迹,虽然有人坚决不信,有一部鸿篇巨制却敢于挑战这种态度。书作者是贵族院议员,为人不苟言笑,宣讲过唯物主义,事实上是一知半解,不过他也不指望从信仰的改变中得到好运。他讲述的事都是亲眼所见,他对这些事的判断既不存偏见,也不存利害关系,而且有上千人为他证明。所有人都说亲眼所见,证言都极尽可能地真实,原始记录都载入了公共档案。对此何言以对?何言以对?只要他的感觉问题没有解决,这些奇迹就什么也不能说明。

五十五

任何一种证明甲乙两方的推理,实则既不能证明甲方,也不能证明乙方。如果宗教狂热和真正的宗教一样有其殉道者,如果在为真正的宗教死去的人中间有狂热分子,那么我们要么统计——倘若可能的话——死亡者的数字,并相信这个数字,要么就得去为信教寻找其他动机了。

五十六

叫人坚决反对宗教的,莫过于皈依宗教的虚伪动机。有人日复一日对不信教的人说:“你是什么人,竟敢攻击保罗、德尔图良、亚他那修、金口圣若望、奥古斯丁、居普良之辈奋勇捍卫的宗教?你或许发现了什么难题,当时被这些一流的天才忽略了,那就让我们看看你确实比他们懂得多。如果你认为自己不如他们懂得多,那就丟掉疑心,听从他们的意见。”这种推理毫无意义。教士们懂得多根本不能算宗教真理的证明。哪种信仰比埃及人的信仰更荒谬?又有哪儿的教士比埃及的教士懂得更多?……不,我能崇拜这根葱,它与其他蔬菜相比有什么特殊?注定要成为我盘中餐的东西,我却对之顶礼膜拜,我岂不是疯了!我浇水灌溉,在菜园里生长又枯萎的一棵植物,说它是神岂不滑稽!……“住口,可怜的东西,你这样亵渎神明叫我不寒而栗。是该跟你讲讲道理了!在这方面你能比红衣主教团懂得还多?你是什么人,竟敢攻击神明,竟敢给主教团的教士上智慧课?你难道比全世界都来求教的神谕懂得还多?不管你怎么回答,我对你的傲慢或者冒失还是深感钦佩……”基督徒们难道永远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力量?为什么不把诡辩术丢给那些靠它吃饭的人?“把那种尽管双方不可能都正确,但是双方都加以引证的证据扔掉。”(圣奥古斯丁)实例、奇迹、权威叫人上当受骗或者口是心非,只有理性叫人有信仰。

五十七

大家都同意,捍卫信仰只能靠扎扎实实的理由,这是极端重要的。偏偏有人专门迫害那些努力破除伪劣理由的人。怎么?当一名基督徒不就行了吗?难道非要凭着伪劣的理由来当基督徒不可?善男信女们,我告诉你们,我不是因为圣奥古斯丁是基督徒才当基督徒的,我是基督徒,因为当基督徒是合理的。

五十八

我熟悉那些善男信女,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警觉起来。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判断这本书包含与他们的观点相反的东西,那么我料定他们会把曾经泼到许多比我优秀的人身上的脏水朝我泼来。假使我仅仅是个自然神论者抑或恶棍,躲过脏水倒也不费什么事。这帮人早就诅咒过笛卡儿、蒙田、洛克、贝尔,我希望他们继续诅咒许多其他人。不过我对他们坦言,我并不自诩比这些哲学家的大多数更有教养,是更优秀的基督徒。我生于罗马教廷的天主教会,我竭尽全力服从教会的决定。我愿意死在父辈宗教的怀抱中。我相信对任何一个与上帝不曾有过直接接触,也不曾目睹任何奇迹的人来说,这个宗教在可能的情况下是最好的。这就是我信仰的告白,我几乎可以断定,善男信女们对我的告白会很不满意,尽管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出更好的告白。

五十九

我读过数遍阿巴迪、于埃(48)和其他人的著作,相当熟悉我的宗教的证据。我同意这些证据很精彩,但是即便再精彩百倍,对我而言基督教还是尚未被证明的。凭什么要我相信上帝三位一体,就像对三角形三角之和等于两直角和一样深信不疑?任何一种证据都应该在我身上产生与其力度相称的信任度,几何的、道德的、物理的,不同的证明应该对我的精神产生不同的作用,否则其间的区别便没有意义。

六十

你向不信神的人推荐一部集子,你想与他讲一讲神。但是,他在考察书中的证据之前,肯定要就这部集子向你提问:“这部集子一直是这样吗?为什么不如几百年前那么丰富了?把某个宗教派别很推崇的这本或那本著作剔除,把这个派别否定的这本或那本著作保留下来,是根据什么权力?你们偏爱这部手稿有什么理由?在浩如烟海的文稿中进行甄选,由谁定夺?这些手稿便是明显的证据,说明这些圣作者初始的面貌并没有原封不动流传下来。既然抄写人出于无知,异教徒出于奸诈,歪曲了圣作者——这一点你们必须同意,那么你们在证明这些作者的神性之前,就必须先恢复他们的自然面貌,因为你们的证据不能以一部残缺的文集为准,我的信仰也不能建立在残缺的文集之上。谁能委派你们进行这项修订工作呢?教会。可是,在向我证明《圣经》的神性之前,我不敢断定教会不会失误。因此,我现在必然持怀疑论态度。

面对这个难题,我们只能承认,信仰的原始基础是完全符合人性的,文稿的甄选,残缺的恢复,乃至文集的整理,都是按照某些批评规则操作的,我绝对不拒绝对圣书的神性多表达一分信仰,不过这分信仰必须与那些批评规则的可靠性成正比。

六十一

我一面寻找证据,一面发现了难题。教给我信仰动机的书同时也告诉我不信的理由。这些书是各方共同的武器库。在这里,自然神论者有了反对无神论者的武器,自然神论者、无神论者向犹太教徒开战,基督徒、犹太教徒、自然神论者、无神论者一同与穆斯林交火,基督教众多异端一起攻打基督徒,惟有怀疑论者是一人对全体。我是这些战斗的仲裁,衡量各方的天平由我掌控,天平两臂哪边翘起,哪边落下,要看各方往天平上搁置的重量。天平摆动许久,最终偏向基督徒一方,不过这一方的分量和另一方相比,仅仅超出一点。我是公正的,我自己可以为证。超出的这一点在我眼里是否显得很客观,这不取决于我。我证明上帝是以我的真诚。

六十二

这种各执一词的局面让自然神论者想出一种推理,说不上严密,却很特别。西塞罗为了证明罗马人是世界上最好战的民族,巧妙地让这个判断从罗马敌人的嘴里说出。“高卢人,如果在勇气方面你们输给什么人的话,那是谁呢?罗马人。帕提亚人(49),不算你们,谁是最勇敢的人?罗马人。非洲人,如果有什么人叫你们畏惧,那能是谁?罗马人。”于是自然神论者对你说:“我们来问一问其他宗教的信徒。中国人,假设你们的宗教不是最好的,那么最好的是哪个?自然的宗教。穆斯林,假设你们不再信奉穆罕默德,你们会崇拜什么?自然教。基督徒,假设最真实的宗教不是基督教,那会是什么?犹太人的教。那你们呢,犹太人,假设犹太教是不真实的,什么宗教最真实?自然教。”而西塞罗又说:“我们一致认为某些人位居第二,而他们又不把第一让给任何人,那么这些人无疑有资格位居第一。”

* * *

(1) Pachomius(286—346),古埃及隐居修行的创始人。

(2) 古代在柱头等高处修行的隐士。

(3) 即上帝。

(4) 瓦尼尼(Lucilio Vanini, 1585—1619)是意大利无神论哲学家。据《哲学思想录》最初版,柯某和沙某系指英国自然神论者柯德华兹(Ralph Cudworth, 1617—1688)和沙夫茨伯里。尼古拉(Pierre Nicole, 1625—1695)是法国神学家,詹森派代表人物。

(5) 帕斯卡尔曾著《外省人书简》为詹森派辩护。此处显然指责詹森派不该撺掇帕斯卡尔打笔战为他们辩护。

(6) 拉·莫特(François de La Motte Le Vayer, 1588—1672)是法国哲学家,思想开放,曾担任路易十四的老师;阿尔诺(Antoine Arnauld, 1612—1694)是神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詹森派的代表之一;德·萨希(de Sacy, 1473—1525)是法国神学家,詹森派的代表之一。

(7) 教会认为只有上帝是永恒与无限的,作为上帝造物的世界不可能永恒,也不可能无限。

(8) 不列塔尼库斯是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的儿子,尼禄是克劳狄乌斯的养子。后来尼禄继承了王位,毒死了不列塔尼库斯。

(9) 事见吕西安《理屈词穷的宙斯》,说这话的是契尼斯科斯,而不是梅尼普斯。契尼斯科斯责备宙斯作恶,宙斯不回答,却用雷电相威胁。

(10) Pyrrho(前365—前275),古希腊怀疑论的代表,认为宇宙中一切有机物都在不断变化更新,人只能认识其表象,不能认识其本质。人的思想充满矛盾和错误,感官所感均为幻觉,永远不能达到真理。

(11) Cartouche(1693—1721),法国著名的强盗。

(12) Thomas Hobbes(1588—1679),英国哲学家,在社会观上主张“自然法”,放弃无限的占有欲,与他人分享权利。

(13) 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 1638—1715)是法国哲学家,马尔皮基(Marcello Malpighi, 1628—1694)是意大利生物学家、解剖学家,穆申布洛克(Pierre van Musschenbroek, 1692—1761)是荷兰数学家,哈特索科(Nicolas Hartzoecker, 1656—1725)是荷兰哲学家、物理学家,纽文蒂特(Bernard Nieuwentyt, 1654—1718)是荷兰数学家。狄德罗的引证并没有多少根据。

(14) 指博韦学院的哲学教授里瓦尔(D.F.Rivard)。

(15) 古希腊的一种学说,由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创立,认为世界由流动的原子构成。

(16) 据狄德罗《哲学著作选》(加尼埃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第二十二页注,狄德罗这里说的“命运分析”是指帕斯卡尔创立的概率论。

(17) 上帝带给人光明,但这里“光明”有双关意义,法语中“光明”又有启蒙的意思,意谓给思想带来光明。

(18) 指蒙田。他是西方散文这种文体的创立者,原文Essais,汉语也译作“杂文”,意为“尝试”“试笔”。狄德罗的引文与蒙田原文略有出入,详见《随笔集》中《论跛子》一文。

(19) 蒙田《随笔集》第三卷第十三章:“啊,无知和没有好奇心好比枕头,多么柔软温柔,而且有益健康,供聪明的脑袋在上面休憩。”据保尔·韦尼埃尔的注本,狄德罗引用的更像帕斯卡尔改写的句子:“无知和没有好奇心是为聪明头脑准备的两个软和的枕头。”(见《与德·萨希的谈话》)

(20) 伏尔泰在《哲学书简》第二十五封里说:“看来应该为没有四只脚和一对翅膀难过呢。”

(21) 据保尔·韦尼埃尔注,狄德罗影射的不是圣雅克街上的索邦大学,而是同在这条街上的路易大帝中学,那里是詹森派的死敌耶稣会的堡垒。圣梅达尔区指圣马塞尔区,那里有圣梅达尔教堂,多詹森派的信徒。

(22) 旧刑法,以削尖之木桩自下而上刺入身体。

(23) Polyeucte,古罗马时代的殉教者,法国十七世纪著名剧作家高乃依以他的事迹创作了悲剧《波利厄克特》。

(24) 《圣经》中的希伯来先知,曾劝尼尼微(现伊拉克摩苏尔一带)人改恶从善,尼尼微人听从了他的劝告,上帝便没有惩罚他们。

(25) 《圣经》中的犹太先知,有许多神迹,后随风升天。十八世纪曾有多人自称以利亚的化身。

(26) 指圣保罗,早年反对耶稣,后受天启,成为耶稣门徒,热情传道,最后被罗马皇帝尼禄所杀。

(27) Flavius Claudius Iulianus(331—363),罗马帝国皇帝,在位仅三年。下文所引文字,实出于尤利安的一封信。

(28) 即耶稣的信徒。

(29) 指教皇格里高利一世(540—604)。

(30) Aelius Donatus,约活跃于公元四世纪的修辞家和语法学家。

(31) 李维乌斯和萨卢斯特均为古罗马史学家。恺撒为古罗马军事家和政治家,但亦著有《高卢战记》等历史著作。约瑟夫斯是古罗马犹太史学家。

(32) Isaac-Joseph Berruyer(1681—1758),法国历史学家,著有《上帝子民的故事》,此书受到教会的抨击,但受到公众欢迎。

(33) 勒苏厄(Eustache Le Sueur, 1617—1655)和勒布伦(Charles Le Brun, 1619—1690)均为法国画家。

(34) Pontius Pilate(?—41),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听任犹太人处死耶稣,同时洗手表示与己无关。

(35) 塔奎尼乌斯是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五任君主。罗慕洛斯传说是罗马城的缔造者。

(36) 在古代罗马,祭司兼司占卜。

(37) Lactantius(240—320),古罗马修辞学家。

(38) Denys d'Halicarnasse(约前60—前8),古罗马帝国时期的希腊历史学家。

(39) 据保尔·韦尼埃尔注,在圣奥古斯丁的著作中没有相关记载。

(40) 伊特鲁里亚人建立的文明是罗马文明之前亚平宁半岛的主要文明。伊特鲁里亚人后被希腊人和罗马人打败,但其文明仍在长时间里产生影响。关于伊特鲁里亚人的发源地有不同的说法,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航海民族。

(41) 西塞罗的这些话见其著作《论占卜术》。狄德罗引文为拉丁文,据保尔·韦尼埃尔注中所引法文译文翻译。

(42) 引自李维乌斯《罗马史》第一章。

(43) 卡拉谟是君士坦丁堡的一个省,据说教士名叫莱斯提图图斯。

(44) 引自圣奥古斯丁《上帝之邦》第十四卷第二十四章。

(45) 詹森派大人物指卡雷·德·蒙日隆,他写了一本关于宗教奇迹的书。立宪派对詹森派的复兴深感忧虑,经常攻击詹森派。

(46) 位于巴黎北郊,詹森派的中心,十八世纪初,路易十四下令将之摧毀。

(47) 指搀扶的人好比拐杖。

(48) 阿巴迪(Jean-Jacques Abadie, 1654—1727)和于埃(Pierre-Daniel Huet, 1630—1721)都是十七世纪著名的护教理论家。前者的《论基督教真理》出版于一六八四年,多次再版。后者的《福音之阐述》出版于一六七九年。

(49) Pathia,发源于伊朗高原东北部的古老民族,活跃于公元前三世纪至公元三世纪,所建帕提亚帝国(也称安息帝国)是罗马帝国的长期竞争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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