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从上午到傍晚,伊濑都在工作。最近他的稿约越来越多。这是他为《草枕》杂志撰稿后开始的,一想到这点,伊濑就兴奋难耐,因为他原本拿不准《草枕》杂志上的游记会不会得到其他出版社的认可。虽然没有人在读过那篇文章后找他写类似的东西,但他的工作却一点点多了起来。伊濑觉得,《草枕》杂志简直是让自己转运的福星。

妻子也喜形于色,但坂口美真子的死对她震撼极大。不仅是妻子,浜中也深受打击。

“老公,今天浜中先生没有打电话来吧?”妻子给伊濑端茶来时说。

“是啊。他应该很忙吧。”

坂口美真子的遇害让伊濑心有余悸。即使浜中和自己感兴趣的木津温泉案不一定与美真子的遇害有关,可既然坂口美真子对记述那件案子的伊濑的文章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就不能断定彼此绝无关联。尽管如此,她为什么非死不可呢?伊濑百思不得其解。她的死搞不好另有蹊跷。伊濑一天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就一天不得安心。

傍晚七点左右,妻子通报说浜中打电话来了。

“是从杂志社打来的?”

“不是,好像是公用电话。浜中先生果然今天也打电话来了呢。”妻子笑道,“没有浜中先生的电话,你也会很寂寞吧?”

伊濑拿起听筒。

“我是浜中。昨天真不好意思。”

“你现在在哪儿?如果在我家附近的话,就来这儿坐坐吧?”

“我刚从东京站出来。”

“东京站……这么说,你去热海了?”

“嗯,没错。”浜中果然去了。他对此似乎有点羞于启齿。

“有什么收获?”

“没有大发现。我去了坂口小姐遇害的现场。不过也只是看了看,并没有新发现。”

“如果你不忙的话,就上我家来聊聊这事怎么样?”

“抱歉,今天不行……我打电话来是跟老师确认一下,如果明天有时间,是否可以去成田。我随您一道去。”

“成田?”伊濑已经对浜中唐突的说话方式习以为常。去成田,多半是为了与那位叫二宫健一的读者见面吧?

伊濑佯装不知,询问浜中此行的目的。

“我想去拜访老师上次见过的那位叫二宫健一的读者。”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目的,明天电车上再告诉老师。上午十点发车,请老师提前二十分钟到站。我在京成电车的剪票口等您。”

伊濑对浜中的自作主张有点反感,但还是没能抵抗住诱惑。

“去见二宫跟你今天的热海之行有关?”

“这一点明天在电车里再说。”浜中一再强调,伊濑的疑惑要留到明天电车上再解答。这可能是引诱伊濑同行的策略。

挂掉电话,妻子从一旁走来:“老公,你又要同浜中先生外出?”

浜中是向伊濑约稿的责任编辑,妻子对他颇有好感,但这次莫名其妙地把伊濑拉出去,她似乎觉得不妥。

“唔,这次只是去成田逛逛罢了。”

“千万别干危险的事哦。”

“没什么危险的。”

“坂口美真子小姐的案子就交给警察去查好了。”

“当然,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什么也做不了啊。”

“谁让你和浜中先生都是好奇心极重的人呢。”

浜中为什么突然要去拜访二宫健一呢?今天浜中刚从热海回来,看来必定与此事有关。浜中会不会是通过今天的调查掌握了什么情报,非得同二宫见面不可?伊濑作了诸多猜想,还是无法得出定论。

毕竟没听浜中介绍热海之行的经过,自然难以揣度内情。

第二天早上,伊濑在约好的九点四十分来到上野的京成电车车站内。娃娃脸的浜中早站在剪票口旁等着他了。

“老师,您辛苦了。”浜中已经替伊濑买了车票。

“我就不绕弯子了,”伊濑刚在车内落座就说,“我希望你给我讲一下昨晚电话中未能说明的事。”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这样,”浜中一五一十地说开了,“昨天,我刚好工作不忙,就想去热海走一趟。坂口小姐的案子始终令我难以释怀。”

“她的死好像让你相当沮丧。”

“坂口小姐那么年轻,真是太可惜了。而且,她又不是普通人。”

伊濑与浜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嗯,我也这么想……对了,热海那边怎么样?”

“我去热海只看了看现场,没有任何收获。我是白天去的,那里地势开阔,怎么也想象不到那样的地方会发生凶杀案。不过,现场附近有一片树林。”

“如此说来,凶手应该事前就知道那个地方。”

“我也这么想。如果要选偏僻的场所,应该远离热海,去真鹤或者箱根之类的地方,热川也行啊。选择有很多。”

“是啊。凶手之所以不去那些地方,是因为坂口小姐心存戒备,不会乖乖就范。而去犯案现场的路上全是热闹的旅馆街,不容易引起怀疑。”

“没错。所以,如果有人发出邀请,她就会毫不怀疑地前去。”

“等等。我们的话里有问题。”伊濑说。

“哎?”

“我们无意识地假定了一个前提条件——坂口美真子小姐是同某个人一起去那个地方的。但她也可能是一个人去的。凶手也许是后来才赶到那里,或许是早就埋伏在那里,也可能是在路上遇见她,然后尾随她到那里。这都说不准啊。”

“您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应当充分考虑到各种可能性?”

“是的。所以,我想推翻火车上有人骗她在热海下车这一假设。”

“我赞同。这一假设还停留在想象阶段,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持。”

“说到证据,咱们今天去成田,你不是莫名其妙地想见二宫吗?这同昨天的热海之行有关吧?”

“没有关系。”

“真的?”伊濑狐疑地盯着浜中。

“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是在从热海回来的电车里想到的——然后就决定邀老师同行。说实话,没有老师,我一个人是见不到二宫的。”

“为什么?”

“还是因为遇害的坂口美真子小姐。老师的稿子在《草枕》上刊登之后,取得了热烈反响,读者纷纷来信,有的要求继续刊登这样的作品,有的称赞行文妙趣横生,有的表扬形式标新立异。读者的电话也是应接不暇。我自己亲耳听到的也多是这样的反馈。”

伊濑觉得浜中又在恭维自己,所以只是默默地听着。

“可这些来信中,询问这一策划是出自编辑部还是伊濑老师本人的,只有坂口美真子和二宫健一两个人。之前没有其他读者提过这一话题。”

“唔。”伊濑听到的都是读者好评如潮、来信多如雪片之类的话,所以想当然地认为除坂口美真子和二宫健一之外,还有很多类似的来信。他还是第一次得知事实并非如此。

“我当时也大意了。直到坂口小姐惨遭不幸,令我感叹或许是好奇心惹的祸,这时才突然想起二宫也写了封内容相近的信。”

“原来如此。”

“我顿时不安起来。坂口小姐已经遇害,说不定二宫也会惨遭毒手——这样的预感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伊濑低吟一声。听浜中这番话,他也开始担心二宫的安危了。众多来信中只有这二人问到了相同的问题,如此巧合让人不得不认同浜中的怀疑有理。不过,坂口美真子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的悲剧结局可能与此有关。而二宫健一写过信后,再无特别举动。上次伊濑去馆山同二宫会面时,虽曾聊到这一话题,但那毕竟是伊濑偶然路过馆山,顺便叫二宫出来的,而不是二宫主动来与伊濑见面。

总之,坂口美真子主动,二宫健一被动。二宫和坂口的来信内容相同,不一定意味着两人将同样死于非命。坂口美真子的死,或许与别的特殊条件有关。

伊濑如此寻思,但浜中的话还是让他禁不住为二宫健一忧心。

“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那就当做我们是来参拜不动明王吧。”

“好的。二宫如果没事,那就皆大欢喜了。”伊濑嘴上这样说,心头不祥的预感却挥之不去。某种意味上,这句话更像是一份微茫的期望。浜中多半也是这样吧。抱着如此邪念的伊濑和浜中与恶魔无异。

“对了,你今天和我一同去成田,是公司安排的出差任务吗?”伊濑喝着车内贩卖的罐装啤酒,吃着豆子说。

“我说过了。昨天在想到今天要做的事之后,我就向主编报告说,要同老师一道去成田采风。社长也知道。”

“为什么社长也知道?”

“旅费由社长批准下拨,所以必须报告社长。”

“毕竟是小公司啊。虽然有自由的地方,但一遇到金钱方面的问题就免不了斤斤计较。”

两人抵达成田市后,在站前询问伊濑笔记本上记载的二宫健一的住所,发现就在供奉不动明王的新胜寺附近。

他们乘出租车前去,到了新胜寺前,那里人潮如织,拥堵难行。好不容易才过了寺庙,道路状况大为改善,车子也快了起来。驶入的区域越来越偏僻,路旁随处可见古老的农舍。

二宫家就离镇子不远,从镇子前的大路左转驶入小路,往山上开一小截就到。不出所料,二宫家又小又破,古老的屋瓦上,枯草随风摆动。

关不严实的格子门半敞着,浜中朝里喊了两声。

出来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发髻梳在脑后,穿着朴素的条纹和服,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长相虽然挺中看,但因为没有化妆,脸上显得脏兮兮的。伊濑站在浜中身后窥视,暗想,这应该是二宫的姐姐吧。

“我们是东京来的,二宫健一在家吗?”

“健一这会儿不在。”女人坐在门槛边的红色榻榻米上,抬头说。

也许是对东京的客人突然造访寒舍感到害羞吧,女子又埋下了头。

伊濑走到浜中前面。

“我是东京来的伊濑。”他说。

女子好像从健一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立刻正襟危坐。

“这么说,您就是健一在馆山见到的那位来自东京的作家老师吧?我是健一的姐姐。”她毕恭毕敬地说,视线又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健一君好像不在家,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健一说要去朋友家,三天前就带着行李离开了。”

听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伊濑大胆地问道:“健一君是为了工作离家的吗?”

“是的。他被某个运输公司录取了,负责驾驶卡车。”

“卡车?”

“健一以前就是卡车司机。但经常干个一年半载就去做别的事了。我常常批评他不务正业……”她垂着头,叹息起来。

“他在成田市的运输公司上班吗?”浜中插话道。

“不是。本月初,他从京都的运输公司辞职回来,一直赋闲在家。”

“哦,京都啊?”浜中突然两眼放光,“京都的哪家运输公司呢?我也去过京都。”

“京都火车站前的京云运输公司。”

“京云运输公司?”浜中将这条信息记录在笔记本里。

“是的。那家公司有车辆定期在京都和出云的松江之间跑长途。我弟弟就是在那儿开深夜卡车的司机。”

浜中瞟了眼伊濑。

“从京都到松江走的是什么路线?”浜中故意偏着头嘀咕道。

“从绫部出发,经宫津、城崎,沿山阴线,过鸟取、米子,最后抵达松江。”她说的应该是从弟弟那里听来的路线。

浜中兴奋难当,脸颊赤红。伊濑相当清楚浜中的想法。

从宫津到城崎,自然要经过木津温泉。伊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一条国道。

“健一君在京云运输公司驾驶深夜卡车,他大概做了多久?”这次发问的是伊濑。

“很短,只有三个月左右。”

“这样啊。那之前呢?”

“之前在东京品川的东邦运输公司上班,也是开卡车跑长途。从东京一直开到九州的长崎,弟弟觉得吃不消……”

“往返于东京和长崎之间的确很辛苦。这么说,他是因为招架不住劳累,所以跳槽到京云运输公司去的吧?”

“我想是的。我弟弟性格孤僻,不怎么对我说他的情况。”面容憔悴的姐姐又叹息起来。

伊濑回想起在馆山看到的健一的阳光模样,没想到这竟然会和他在家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从东京跳槽到京都还真有点远,是不是有人主动请他过去呢?”

“不清楚。他没向我提过。”

“他为什么又要从京都的京云运输公司辞职呢?”伊濑试着站在作者的立场上询问读者的情况。

“弟弟说他不想在那儿干了。他好像烦透了跟操京都腔和大阪腔的人打交道。”

伊濑沉默了。

浜中插话道:“十一月二十四日,就是健一君和老师在馆山见面那天,健一君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呢?我也同老师一起见到了健一君。”

“那天他没有回家。他说他在从馆山回来的路上转去千叶和朋友打麻将了,第二天才回来。我也是第二天才听说弟弟同老师见过面了。”

浜中又瞟了伊濑一眼。坂口美真子就是二十四日晚上在热海遇害的。伊濑不由得紧张起来。

“您知道健一君在千叶的朋友的名字和住所吗?”浜中继续问。

“山田啊田中啊什么的,都是他的麻友,没听他讲过具体的名字和住所。而且,他压根儿没告诉我他们在千叶的什么地方打麻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过的夜。我弟弟就是这样,不论我和我丈夫怎么问,他都不会开口。所以我们也放弃了,干脆什么都不问。”

伊濑记得,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刑警来访时说,坂口美真子的尸体是当天早上在热海发现的,估计已经死亡五六十个小时了,

所以,凶手很可能是二十四日晚上行凶的。美真子二十四日早上对妹妹说自己要去东京,然后离开大仁,同日傍晚来到伊濑家。美真子左等右等也不见伊濑从千叶回来,只好起身告辞。但刚走不久,伊濑就到家了。

这样问题就严重了。

既然二宫目送伊濑乘坐二十四日下午五点十分出发的电车离开馆山后,当晚没有回家,那他就可能随后也乘上了去东京的电车。

然而,时间上如何解释呢?五点十分之后最近一班开往东京的电车六点左右出发。如果健一是乘那班电车去热海的,到达热海的时间就应该在十点左右。这在时间点上不太吻合。

“他第二天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伊濑问。看来,姐姐对健一背地里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所以才对伊濑毫不避讳的提问没有流露出反感。

“下午三点左右吧。”

“三点左右?”这倒与从热海返回成田所需的时间没有出入。

“他说自己打了个通宵麻将,直到天亮后才收场。”

这次是伊濑瞟了浜中一眼。这是在问他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我们想跟健一君见一面,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浜中不无遗憾地追问道。

“不知道。他出门时没说要去哪儿。说不定又去什么地方的运输公司里打工了。”

浜中回过神来,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如果健一君回家了,请您及时通知我。我们有事找他。如果他没回家,但您知道了他的所在地,也麻烦您告诉我。”

“知道了。”健一的姐姐接过名片,鞠躬道。

两人离开了健一家。在下山的路上,伊濑和浜中面面相觑。

“真了不起,你的直觉太准了。”伊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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