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伊濑和浜中坐上东海道新干线,九点从东京站出发,刚过十点时去餐车站着喝咖啡。

“像你们这么小的公司,竟然也允许你经常出差啊。”伊濑说。

浜中冷笑道:“跟您讲实话吧,我这次出来,名义上是陪老师您去寝觉床采风。”

就连编辑每次出差的费用也需要通过主编向社长申请,由此可见,虽然山羊胡社长出版杂志纯属个人爱好,说到底还是爱钱如命,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尽管他当着伊濑的面信誓旦旦地表示不在乎采风费用,飞机也坐得,一流酒店也住得,但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上次奈良林社长请我吃饭的时候,主编自己不是也说下次要拿补陀洛国做文章吗?”伊濑回忆道。

“不过,我建议至少再写一期浦岛、羽衣传说。如果突然把主题转换到补陀洛国上,不好向读者交代。主编表示同意。”

窗外流动的风景显示,列车已经到清水附近。

清水的背面就是羽衣传说所在地之一三保松原;寝觉床则是浦岛传说所在地。羽衣和浦岛传说是典型的日本民间传说。

“又是浦岛传说啊?”伊濑兴味索然地说。

“这只是借口罢了,用不着真的去木曾川。”

“可你申请了旅费啊。”

“就说去实地考察过了,但没有找到合适的素材。”

“你真会耍手段。那咱们从京都回来后,再去锯山作真正的采风?”

“没错。”浜中愉快地大笑道。

两人去成田见过二宫健一的姐姐,从她那里了解到相关情况,然后在返回东京的路上冒出了去京都的想法。目前二宫健一下落不明,但据他姐姐说,二宫直到本月月初都在京都的一家运输公司里开卡车。他跑的往返路线是从京都经绫部、宫津、城崎、鸟取、米子到松江。木津温泉就在这条路线之上。伊濑还记得,当初从温泉去匿名信中的埋尸地点的路上,曾横穿这条宽阔的大道。

细细回想,询问过伊濑的连载策划出自编辑部之手还是伊濑本人之手的,除了坂口美真子就是二宫健一了。两人中,坂口美真子已经遇害,浜中怀疑二宫与这个案子有关。他的猜想听起来不无道理。但究竟对不对,还有待到京都后向运输公司核实。

“坂口美真子是个古怪的女人。”列车刚过清水,浜中评论道,“从三保松原到京都,这条路线是350公里;从京都经城崎、姬路、明石到淡路,这条路线也是350公里。这太令人惊奇了。”

“她莫名其妙地执著于350这个数,让我们也跟着神经兮兮起来。我后来发现,从东京站到九重竟然是135公里。”

“等等。”浜中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时刻表。伊濑好奇地凑上前去看他要干什么,原来浜中在计算从东京站到热海的距离。

“非常遗憾。这次的里程数跟‘35’毫不沾边。”

“这样啊。那从东京到她住的大仁呢?”

“啊,稍等。”浜中找到附图的索引数字,然后翻到相应的页数。

“哎呀!”他大叫起来。伊濑从一旁观看。

“太可惜了。”

“嗯?”

“从东京到三岛是120公里,在三岛换车到大仁是16公里,总共136公里……136跟135只差1公里。”

伊濑哼了两声:“给我看看。”

他一把夺过时刻表,自己计算起来,发现浜中所言不差。

“就差1公里啊?”浜中苦笑道,对结果未能是135颇为不甘。

“唔,但也没关系……”伊濑含含糊糊地说,“受坂口美真子的影响,我们也被‘35’迷住了。‘35’这个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浜中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查看医书,试图将坂口美真子的表现同某种医学症状对应起来。对数字着迷的患者一般被称作‘计算狂’,但准确的表述是这样——”

他接着念出了摘抄在笔记本上的文字:

在表现出超常记忆能力的人群众,有一类“学者综合征”的患者,虽然他们的智商通常在70以下,某方面的记忆力却非常强。但他们的思维不具备创造力,只是一种亢奋的机械式记忆。这类病症会导致异常的计算能力,尽管其他方面的智力指数非常低,对数字的记忆力却出类拔萃。这一现象还体现在日常生活中,比如某位住院的精神病患者,他对该医院的患者数、数十名护士和医生的生日倒背如流,并清晰地记得四五年前住过的医院的电话号码、许多医生的名字和入院的年月日,甚至没忘记十年前上小学时是几月几日外出郊游的。这样的患者,记忆力远在常人之上,但其他方面的智力指数却又远低于常人。他们就是所谓的“白痴天才”。

浜中歇了口气:“下面是从另一本书摘抄下来的一例强迫症病例。”

某位患者洗脸必洗4次;登10级楼梯时,他先登4级,剩下的6级分4步走完;走在路上,他有时会突然计算电线杆之间要走的步数,以保证那是4的倍数。放在桌子上的东西也要弄成4的倍数,比如会把2根铅笔掰成4根。除了数字4本身,还有4的平方16,4的4次方256。学习时,书如果掉在了地上,他就会连说4遍乃至16遍“对不起”,再用手擦拭书16遍。一旦数字不对,他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立刻加以纠正。这种怪病是从中学三四年级开始的,原因不得而知。“死亡”是2个字,他不喜欢;“死掉了”是3个字,他也不中意;非要改成“死光光了”4个字才舒服。向神祈祷时,他也会将祷词重复4遍。直到现在,他都对4情有独钟。称米的时候,非要称4次。如果是2升米,那每次5斗,分4次称完。他喜欢把东西分为4份……

浜中一边念,一边接连不断地喝杯子里的啤酒。

“原来如此,计算狂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下我明白了。”浜中竟然查到了这些书,伊濑不由得感佩起来。

“照这样说,坂口美真子情有独钟的数字就是35或者135,但她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计算狂,因为她没有进行35加35或者35乘35的计算。也许她只是单纯地对特殊的数字有极强的记忆吧?”伊濑提出疑问。

“是啊,的确没有计算。美真子的情况更接近于第一名患者——对出生年月日、日期、住院患者数等数字具有极强的记忆力的那位。”

“那她为什么对35情有独钟呢?这个数字定然有什么特别之处,才会在她的大脑中烙下如此鲜明的印象。”

“从强迫症的角度分析,”浜中说,“她很有可能是受过某种强烈刺激,所以对那个数字记忆深刻,并试图从所有接触到的事物中寻找35或135的踪迹。这个数字束缚了她的思想。老师,如果把坂口小姐的年龄35岁算上的话,我们就又得到了一个新的例子。”

“她看上去比35岁年轻很多。”

“那她为什么对35如此钟情呢?真想弄清其中的缘由啊。”

“唔。”伊濑此时已转而思考其他的问题,没怎么听浜中抒发感慨。他紧接着说,“你刚才读过的病例,在数字方面能力超强,其他的智力指数却极低,对不对?”

“没错,同一本书里列举的例子还显示,有的患者极具艺术才华,但智力却只相当于七八岁的孩子。”

“虽然不清楚坂口美真子的智商到底如何,但说不定,她之所以被带到热海偏僻的犯罪现场,正是智力低下的缘故。她的情况与正常人被绑架的案例不大一样。”

“是的。关键就是坂口小姐的智商水平……”

“假设她的智商很低,并且对35这个数字情有独钟,那么,引诱者只需要告诉她热海现场有跟35相关的东西,她的好奇心就可能会驱使她放弃预定的行动,前往现场。偏执狂思想异常,不能用常识来衡量。”

“您的想法很有趣。如果您的假设成立,那咱们必须在现场找出同35相关的东西,还要调查那些可能知道坂口小姐对数字极度敏感的人。”

“确实。”伊濑又含糊地应道。

两人一路喝着啤酒聊天,直到列车缓缓驶入京都站。

像二宫的姐姐说的那样,京云运输公司就在火车站附近,位于货物站前。公司办公室的房檐下挂着一张大告示牌,上面标绘了运输路线。抬头查看,不出所料,这条路线是从京都出发,经丹后路过宫津、城崎及日本海岸的鸟取、米子、松江,延伸至下关、北九州。“京云”的“云”多半指的是云州。

浜中率先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的旁边是卡车车库,司机们正在打扫各自的车辆。

女办事员向办公室深处桌旁一名三十岁左右、戴眼镜的男子通报:“有人来问我们公司司机的事。”

“我们想请教您一点事。”浜中恭敬地行了个礼,“贵公司应该有一名千叶县出身、名叫二宫健一的司机吧?我们想了解这个人的情况。”

说着,他递上了名片。这种场合,虽然出版社分量不够,但杂志记者的头衔还是足以唬住人。对方未加怀疑便直说开去。

“二宫的确曾经在这儿上过班,不过已经辞职了。”戴眼镜的办事员说道。

浜中装出刚知道这一情况的模样:“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好像是本月月初。”

“是因为犯了什么错,所以辞职的吗?”

“没什么大错,但他就是融不进公司,自己也不想干了……难道二宫犯了什么案子?”

“没这回事。我跟二宫的姐姐有点私交。二宫健一最近突然离家出走,行踪不明,我们怀疑他可能回这儿来了,不知是否如此?”

“没有。他辞职之后,就再没见到过他。”

“之前他也是瞒着姐姐跑来上班的。当时是有人介绍他到这儿来的吗?”

“没人介绍。他自己在报纸上看到我们招聘司机的广告就来了,让我们雇他当司机,于是开始试用。本打算三个月试用期满后正式雇用他,结果不到三个月他就走了。”

“我看到了外面的告示板,你们跑的是长距离深夜运输吧?”

“是的。”

“这条路线要经过丹后的木津温泉吧?”

“木津温泉……啊,是网野镇那个吧?运输路线当然会经过那里。”

伊濑一边旁听浜中和办事员的谈话,一边观察办事员的表情。他想在浜中提到木津温泉时,看到办事员的表情变化,但那人始终神情自若。

“大概几点经过那个地方?”

“唔……行程都是定好的,下午六点从这里出发,经过那里是晚上十点左右。第二天下午两点抵达松江。”

晚上十点左右开卡车经过木津温泉。那几点回来呢?

“返程是第三天下午一点从松江出发,经过木津温泉的时间是第三天凌晨五点左右。”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那一带又是乡下,人们还没有起床。往返两次,二宫健一都是在黑暗中经过木津温泉的。

伊濑听出,办事员口气中对二宫并无好意。尽管雇主对辞职的雇员普遍冷淡,可这个办事员不知为何像是很讨厌二宫的样子。于是伊濑上前道:“我冒昧地问一句,二宫辞职虽然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他的业绩是不是不太好?”

办事员盯着突然冒出来的伊濑,伊濑自顾自地讲下去:“二宫是个性格散漫的人。刚才这位先生也说过,他从姐姐家出走后就不知所踪。他姐姐非常担心。光是任性也就罢了,毕竟还是光棍一条,但他干起活儿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这样子,不知道有没有给贵公司添麻烦?”

“这个嘛……”办事员开口道,“既然是您主动问到的,我就不妨告诉您。说实话,二宫工作并不认真,让我们相当恼火,决定试用期一到就辞退他。”原来,刚才说二宫自愿辞职,是这位办事员在给二宫留面子。真相是,二宫是被辞退的。

“您是说他怠工?”

“差不多。为了赢得客户的信任,我们公司必须像火车一样准时将货物运到目的地。但司机也是人,需要休息,所以公司就在时间表中为司机安排了休息时间。每辆卡车都配有两名司机,一人开车,另一人就能打瞌睡,在城崎和鸟取还能分别休息三十分钟。此外就不能再耽搁了。”

“这么说,二宫经常晚于预定时间到松江?”

“没错。三个月里他迟到了两次,每次都晚一两个小时。而且,途中还断了联系,松江的办公室还以为他遇到什么事故了呢,担心得不得了。一问本人,要么说途中爆胎了,货物散了架,快要掉下来,只好重新堆放;要么说路上遇到别的车发生事故,两个小时禁止通行……总之借口很多。后来查实全都是谎言,只是用来掩饰迟到的事实罢了。试用期间就违反公司规定,公司当然不会正式雇用他们。事情就是这样。”

伊濑不禁同浜中对视了一眼。二宫在三个月里无理由地迟到了两次,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其与木津温泉山中的案子联系起来。

“这两次迟到是紧接着发生的,还是隔了一段时间?”伊濑问。

办事员似乎察觉到浜中、伊濑二人也不怎么喜欢这个被辞退的司机。

“请稍等。我现在去查查事故记录。”说着,他回到办公桌背后。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摞本子回来:“十月十八日,从京都到松江,二宫迟到了一个小时,这次据说是因为爆胎了。十一月三日,从松江返回京都,他迟到了两个小时,这次据说是因为途中遇到了交通事故,等了很久才放行。但经过查证,这些理由都是他们编出来的。我们公司最珍视客户的信任,司机在试用期竟迟到这么久,真的令人无法容忍。”

伊濑和浜中将办事员告知的情况记录在笔记本里。浜中发现办事员用的是复数的“他们”,于是询问与二宫搭档的司机的名字。

“那个人叫藤村进,鸟取县出身。二宫说藤村熟悉路上的地理情况,推荐我们一道雇用他。我们刚好是要招聘大量的司机,才在报纸上打广告的,所以也把藤村招了进来。”

“那这个男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前一阵子听司机们聊天,说他在夜店里当男招待。他倒是挺适合这份工作的。那家店好像在木屋町,叫‘缪斯堂’。有人在那里见过他,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还在。”

“藤村是京都人吗?”

“不是。他的简历还在我们这儿,查查就知道了。”

“不好意思,有劳了。”

办事员查到后告诉他们:“藤村进,原籍鸟取县东伯郡竹田村。凭借这一出身,应该很熟悉山阴的地理,我们才会雇他。”办事员闷闷不乐地解释道。

两人走进车站内的咖啡店。

“我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现。”伊濑刚坐下来就对浜中说。

“是啊。老师也认为,二宫健一和藤村进毫无理由的迟到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浜中异常兴奋。

“当然。那太奇怪了。”

“办事员告知的迟到时间是十月十八日和十一月三日,十月十八日是从京都到松江,十一月三日是从松江回京都。”浜中翻开笔记本说。

“我同老师是十月二日去木津温泉的。匿名信当天傍晚寄到警察署,于是有了连夜的搜山行动。二宫他们的第一次迟到是在十月十八日,写有‘第二海龙丸’字样的木板也在同一天被发现。两人第二次迟到是在十一月三日早晨,同一天,在木津的搜查现场发现了白骨化的尸体……”浜中的声音渐渐亢奋起来。

“唔。”伊濑点头道,“我虽然没有做准确的记录,但我觉得这两件事肯定与他们的两次迟到有关。你的准确记录则证实了我的猜想。他们的迟到究竟与木津温泉附近山上的案件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请稍等。”浜中双臂抱胸,低着头思考了片刻,“空想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找到藤村进,那样才能掌握确切的线索。”

接着,浜中提出去找找刚才运输公司办事员说的那家夜店。

伊濑和浜中乘市营电车,在三条下车,并肩进入高濑川沿岸的木屋町。这里在战前曾经妓院林立,常有舞伎、艺人进进出出;如今,各式各样的夜店、酒吧、饭馆都拥挤在这片狭小的区域内。而白天,这里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夜店“缪斯堂”与别的酒吧一样门面不大。绕到旁边的小巷,瞧瞧后门,里面走出一个脸色极差、身穿夹克的中年人。

“请问藤村先生在不在?”浜中边鞠躬边问。

“藤村是谁?是女孩子?”男人面容疲倦,目光却相当锐利。

“不,他是做男招待的,名叫藤村进。”

“啊,你是说那个藤村啊。”男人立刻流露出轻蔑的表情,“那家伙已经不在这儿,早就辞退了。”

“啊?”浜中满脸沮丧,身后听到这消息的伊濑也很失望,尽管他们本就没有期待立马就见到藤村,“请问,他是不是到别的夜店去做了?”

“这就不知道了。那家伙是个不安心工作的骗子。”

“骗子?”

“你们是不是借钱给了藤村进,来找他要钱的?”

浜中觉得与其说自己是藤村的熟人,不如将错就错,顺着对方的意思讲下去。

“嗯……没错。”他点头道。

“那你死了这条心吧。钱肯定要不回来了。”

“是吗?”

“关键是,藤村跑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你问他是不是去别的店了,他那种人,有哪个店会要?听他自称有当夜店招待的经验,我们才雇他的,结果他根本就是个新手。他还特别爱吹牛,说自己带着女朋友去九州泡过温泉,但后来听说,他在来我们店里之前,是在火车站前的京云运输公司开卡车的。”这个男人似乎是店经理,“他这个蠢货。深夜卡车司机怎么可能有钱带女朋友去九州泡温泉?分明就是讲大话。就跟那些第一次来店里工作的女人一样,爱慕虚荣,尽往自己脸上贴金。很快就被辞退了。”

等等,藤村说不定真的去过九州的温泉。被京云运输公司辞掉之后,他可能到手了一笔钱。伊濑寻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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