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谷

四年前,我从圣地回来①时,在离索克斯和夏特努不远的奥尔内村附近,买了果农的一栋房子,房子藏匿在树木繁茂的山林里。房屋四周高低不平的沙质地是一片荒弃的果园,果园尽头是一条小溪和一排矮栗树。我觉得这狭小的空间适于寄托我长久以来的梦想:spatiobrevispemlongamreseces②。我在那里种下的树正在成长。它们现在还很矮小,我站在它们和太阳之间,可以荫蔽它们。一天,它们将偿还我的荫蔽,像我呵护它们的青春一样,护佑我的迟暮之年。这些树是我尽可能从我浪游过的各个地方挑选而来的:它们让我想起我的历次旅行,而且在我心灵深处孕育其他幻想。

如果有一天波旁家族重新登上宝座,作为对我的忠诚的报偿,我只要求他们让我变得富有,使我有能力买下这座房屋周边一带的树木,使其成为我的遗产的一部分。于是我萌生了野心,想将我的散步场所扩大几亩地:虽然我是一个到处奔走的骑士,但我有修道士的深居简出的爱好。从我搬进这座僻静的居所以来,我出门不过三次。待我的松树、我的杉树、我的落叶松、我的柏树长大,狼谷就会变成一座真正的查尔特勒修道院。当伏尔泰一六九四年二月二十日③在夏特内出生的时候,《基督教真谛》的作者一八○七年选作隐居地的山丘是个什么模样呢?

①指巴勒斯坦。

②贺拉斯的诗句,意思是:“我们的生命是如此短促;你不要抱长久的希望吧。”

③实际上,伏尔泰一六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出生于巴黎。

我喜欢这块地方。对于我,它取代我父亲的田野。我用我的幻想和熬夜的产品支付它;依靠阿达拉的辽阔的蛮荒之地,我才有这小小的奥尔内蛮荒之地;而且为了给自己营造这片隐居地,我没有像美洲殖民者那样掠夺佛罗里达的印第安人。我对我的树木一往情深;我向它们奉献哀歌、十四行诗、颂歌。它们当中的每一棵都接受过我亲手的照料,我在它们根部都除过虫,我在它们叶子上都捉过毛虫。我对待每棵树都像对待我的孩子,给每棵都取了名字:这就是我的家,我惟一的家,我希望死在我的亲人身边。

在这里,我写了《殉道者》、《阿邦塞拉奇末代王孙的奇逊》、《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和《莫伊兹》;今天,在这秋夜里,我要做什么呢?一八一一年十月四日,我的生日和我进入耶路撒冷的周年纪念日①,我要开始撰写我一生的故事。那位今天将世界帝国送给法国的人,目的只是为了践踏法兰西。我钦佩他的天才,但我痛恨他的专制,此人将他的专横当作另一种孤独将我团团围住。但是,如果他压制现在,过去就会同他对抗,关于一切发生在他的飞黄腾达之前的事情,是与我毫无关系的。

①十月四日是圣弗朗索瓦•达西兹(Franmisd'Assise)的节日,而夏多布里昂是一八○六年十月四日进入耶路撒冷的。

我的感情大多埋藏在我心灵深处,或者体现在我的作品中虚构的人物身上。今天,当我仍然留恋我的空想但我不再刻意追求它们的时候,我愿意重新攀登我的美丽年华的山坡:这部《回忆录》是在我的往事照耀下,为死神修建的圣殿。

由于我父亲的出身和他早年处境的艰难,造成他极为阴郁的性格。而他这种性格除了让幼年的我胆战心惊之外,还影响我的思想,使我在青春时代忧郁感伤,而且决定了我接受教育的方式。

我生来是贵族。按照我的说法,我利用了我的摇篮的偶然性。我保留这种属于丧钟已经敲响的贵族的对自由的坚定爱好。贵族经历了三个连续的时期:优越时期,特权时期,虚荣时期。它从第一时期走出之后,堕人第二时期,而毁灭于第三时期。

如果想对我的家族进行调查,可以通过查阅莫雷里编写的词典,阿尔让特雷、堂洛比诺、堂莫里斯撰写的几种布列塔尼史、迪帕兹编的《若干布列塔尼著名家族谱系史》、《图森•圣吕克》、《独眼龙》、以及昂塞尔姆撰写的《王国著名军官史》等书。

我的血统证明是由榭兰出具的;那时我姐姐吕西儿希望成为领教俸的修女,申请加人阿尔让蒂埃尔教士会,需要这个证明;后来,吕西儿又从那个教士会转到勒米尔蒙教土会。为了将我引荐给路易十六,为了让我加人马耳他修会,一直到我哥哥被引荐给同一个不幸的路易十六,我们都复制了这些证明。

我的姓最初写成布里恩,后来由于法语拼写的影响,改成布里昂。纪尧姆•勒布雷东的绰号是卡斯特伦—布里阿尼。在法国,任何姓氏都有不同的拼写方法。盖克兰怎么拼写呀?

大约在十一世纪初,布里恩家族用他们的姓氏给布列塔尼一座巍峨的城堡命名,而这座城堡变成夏多布里昂男爵领地的核心。夏多布里昂家族的纹章开始时是松果,连同下面的题铭:“我播种黄金”。若弗鲁瓦•德•夏多布里昂男爵同圣路易一道去圣地。他在马叟尔战役中当了俘虏;他归来时,他妻子西比伊看到久别重逢的丈夫,惊喜欲绝。圣路易为了奖赏他,授给他和他的继承人一个撒满金百合花的盾形纹章,有贝雷隐修院的文件集为证:Cuietejushaeredibus,sanctusLudovicusturnFrancorumrex,propterejusprobitateminarmis,floresliliiauri,locopomorumpiniauri,contulit.①

①拉丁文:“法国人之王圣路易,为了奖赏他的战功,授给他和他的继承人一个撒满金百合花的盾形纹章,取代金松果。”

从最初开始,夏多布里昂家族就分为三支:第一支称为夏多布里昂男爵,是其他两支的始祖,在一○○○年以名为蒂埃尔讷的人开始;他是布里恩的儿子,阿兰三世的孙子,布列塔尼伯爵或领主;第二支称作“巴里都岩石老爷”或“昂热狮老爷”;第三支的称号是“博福尔老爷”。

当博福尔老爷这一支传到名为达姆勒内的人绝嗣时,这个谱系的旁支克里斯托夫二世取得莫尔比昂省盖朗德地区的部分土地。在十七世纪中叶,贵族的等级情况十分混乱,称号和姓氏被人僭越滥用。路易十四下令进行调查,以便恢复每个贵族应得的权利。根据为整顿布列塔尼贵族而在雷恩成立的法庭的判决,克里斯托夫因为能够提供祖先的贵族身份的证据,得以保持他的称号和纹章的享有权。这个判决是一六六九年九月十六日宣布的,内容如下:

根据国王(路易十四)为整顿布列塔尼省贵族而成立的法庭,一六六九年九月十六日宣布判决如下:王上的总检察长宣布,克里斯托夫•德•夏多布里昂,盖兰德的领主,出身于历史悠久的高贵血统,荣获骑士称号,并保持继续使用撒满无数金百合花的盾形纹章的权利,此判决是在他出示他的祖先的爵位的原始证书之后确定的……判决签署人:马莱斯克。

此判决书证明,盖兰德的克里斯托夫•德•夏多布里昂是博福尔的领主夏多布里昂的直系后裔:根据历史文件,博福尔领主同头—批夏多布里昂男爵有亲缘关系。维尔纳韦、普莱西和贡堡的夏多布里昂,同盖兰德的夏多布里昂是兄弟关系,正如米歇尔的弟弟阿莫里的血统所证实的;而这位米歇尔是一六六九年九月十六日的判决书所讲的克里斯托夫的儿子。

在我被引荐给路易十六之后,我哥哥考虑通过让我获得某些被称为“普通权利”的权利,增加我作为幼子应该得到的财产。由于我是在俗的,又是军人,所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我进人马耳他修会。我哥哥将有关证据寄到马耳他,随后他想以我的名义,在普瓦提埃召开的阿吉太纳大隐修院教士会议上提出申请,目的是让会议任命一个委员会成员,作出紧急决定。那时,蓬图瓦先生是隐修院的档案保管员、马耳他修会的副主事和系谱学家。

教士会议的主席是路易—约瑟夫•德•埃斯克太,大法官,阿吉太纳大隐修院院长,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弗雷斯龙大法官,洛朗西骑士,米拉骑士,朗雅梅骑士,布尔多内—蒙吕克骑士,布埃蒂埃骑士。一七八九年九月九日、十日和十一日,申请被接受。按照会议备忘录关于接受我的申请的用词,我“有不止一个理由”应该获得我恳求得到的恩惠,“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我的要求应该得到满足。

而这一切发生在夺取巴士底狱之后,在一七八九年十月六日事件和王室一家被递解回巴黎的前夜!而且这一年(一七八九年)八月七日召开的国民议会的会议上,已经废除了贵族称号!我只是一名卑微的陆军少尉,默默无闻,毫无影响,没有人庇护,没有财富,可是那些骑士和负责对我的证据进行审查的官员,怎么会觉得我“有不止一个理由”,应该获得我要求的恩惠呢?

我哥哥的长子(我于一八三一年将这一段加进一八一一年的初稿),路易•德•夏多布里昂伯爵,娶奥格朗德小姐为妻,养了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名叫若弗鲁瓦。克里斯蒂昂,路易的弟弟,德•马尔泽布尔先生的曾孙和教子,外貌很像他哥哥,一八二三年他作为卫队龙骑兵上尉在西班牙服役,功勋卓著。后来,他在罗马加入耶稣会。随着人世的孤独渐渐消失,耶稣会会土来填补空缺。不久前,克里斯蒂昂死在都灵附近的基耶里。我又老又病,本来应该先走,但是由于他的德行,他被先召进天国,而我还要留下来为众多的过错哭泣。

在瓜分祖业时,克里斯蒂昂得到马尔泽布尔的土地,而路易得到贡堡的土地。克里斯蒂昂认为对等分配是不合法的,所以在离开人世时,放弃了那些不属于他的产业,并且将它们还给他哥哥。

凭我的贵族头衔,如果我像我父亲和我哥哥那样自命不凡的话,我可以认为自己是阿兰三世的孙子蒂埃纳的后代,布列塔尼公爵的弟弟。

上面这些夏多布里昂家族成员的血液两次同英国君主的血液混杂,若弗鲁瓦五世•德•夏多布里昂再婚时,娶安茹伯爵和亨利一世的女儿、安儒伯爵和马蒂尔德的孙女阿涅斯•德•拉瓦勒为妻;马格丽特•德•吕济尼昂,英国国王的遗孀和胖路易的孙女,嫁给第十二位夏多布里昂男爵若弗鲁瓦五世。在西班牙王族里面,找得到第九位夏多布里昂男爵的弟弟布里昂,他同阿拉贡国王阿尔方斯的女儿结合。至于说法国的大家族,爱德华•德•罗昂娶马格丽特•德•夏多布里昂为妻应该是可信的。据说,三十年之战的胜利者坦特尼克和王室总管盖克兰,同我们家族的三个分支均有联姻。蒂费纳•德•盖克兰,贝特朗修士的孙女,将普莱西—贝特朗的产业让给它的表兄和继承人布里昂•德•夏多布里昂。在一些条约中,夏多布里昂家族常常被指定为和平的保证人,向法国国王、克利松、维特雷男爵提供担保。布列塔尼公爵将他们的会议文件寄给夏多布里昂家族。夏多布里昂家族的成员变成宫廷大臣,在南特法庭成为“要人”。他们受命维护布列塔尼省的安全,防止英国人人侵。布里昂一世参加了黑斯廷斯战役:他是厄东•德•庞蒂埃伯爵的儿子。一三○九年,居伊•德•夏多布里昂,接受阿尔蒂尔•德•布列塔尼指派,随同他儿子出使罗马教廷,他是随行贵族之一。

如果我要把我在上面仅仅简要叙述的东西详细讲完,那就会显得过于冗长。考虑到我的两个侄子,我终于痛下决心作那条注释,取代我在本文中省略的东西;他们对旧时的苦难,大概不会同我一样轻轻带过。可是,今天有些人也太过分了:现在时兴称自己属于那些任人奴役的人,以自己是耕田人的子弟为荣。这些富于哲学意味的声明是否也流露几分洋洋得意之情呢?这不是站在强者一边吗?现在的侯爵、伯爵、男爵既没有特权,也没有土地,其中四分之三的人饿得奄奄待毙,他们互相贬低,互相不承认,互相对对方的出身提出怀疑;这些连姓氏也不为人承认,或者虽然被承认但身份有待核实的贵族,他们还会令人恐惧吗?而且,我希望大家原谅我沦落到背诵这些幼稚的玩意的地步。我的意图是介绍我父亲头脑中占统治地位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是我青年时代悲剧的症结。至于我本人,对于旧社会或新社会,我既不抱怨,也不兴高采烈。在前一种社会里,我是德•夏多布里昂骑士或子爵,在后一种社会里,我是弗朗索瓦•德•夏多布里昂。我更喜欢我的姓名,而不是我的贵族称号。

我的父亲大人像一个中世纪的大地主,也许很乐意称上帝为“天上的贵族”,而称尼科戴姆(《福音书》中的尼科戴姆)①为“圣贵族”。现在,让我们从夏多布里昂男爵们的直系后代、盖兰德的封建老爷克里斯托夫开始,经过我的生父,一直数到弗朗索瓦——狼谷的我这个没有仆从、没有钱财的老爷吧。

①尼科戴姆(Nicodémes):犹太显贵,古犹太法庭成员,暗中是耶稣的弟子。

回溯由三支组成的夏多布里昂谱系,前两支已经绝嗣了,第三支,即博福尔老爷那一支,由于其中一个分支(盖兰德的夏多布里昂)得以延续,但家境败落,那是国家法律的不可避免的后果:依照布列塔尼的风俗习惯,贵族家庭的长子拿走三分之二的遗产,剩下的三分之一再由剩下的弟弟们分配。随着弟弟们成婚,他们继承的微薄遗产很快分光用尽;由于他们的孩子也按照三比一的比例分配遗产,弟弟们的幼子很快只能够分到一间鸽舍,一只兔子,一个养鸭塘,一只猎狗,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是拥有一间鸽舍、一块潮湿的洼地,一片养兔林的“高贵的骑士和权威的老爷”。我们看到,从前的贵族家庭里有大量幼子;在两三代人时间里,还能看到他们的踪迹,后来他们就无影无踪了;他们渐渐沦为以耕耘为生,或者被工人阶级吸收,而外人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大约在十八世纪初,继承我的家族的姓氏和纹章的族长是亚历克西•德•夏多布里昂,盖兰德的领主,米歇尔的儿子;这位米歇尔有一个兄弟,名叫阿莫里。米歇尔是那位克里斯托夫的儿子,由于前面讲过的判决,博福尔老爷和夏多布里昂男爵的贵族出身得以保持。阿莫里•德•盖兰德是鳏夫;他酗酒成性,终日饮酒;他和他的女仆们鬼混,把家中最珍贵的证书拿来盖奶油罐。

除了这位代表家族姓氏和纹章的族长,同时活着的还有他的表兄弗朗索瓦,阿莫里的儿子,米歇尔的弟弟。弗朗索瓦生于一六八三年二月十九日,是图什和维尔纳韦的几座小庄园的主人。他于一七一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娶佩特罗尼耶—克洛德•拉穆尔、德•朗日谷夫人为妻,生了四个儿子:弗朗索瓦—亨利、勒内(我的父亲)、皮埃尔(普莱西的领主)和约瑟夫(帕尔克的领主)。我的祖父弗朗索瓦于一七二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去世;我小时候还见过我祖母,她那时年事已高,但她还有一双微笑的眼睛。她丈夫去世时,她住在迪南附近的维尔纳韦庄园。我祖母的全部遗产不超过五千镑年金,而她的大儿子拿走三分之二,即三千三百三十三镑;剩下一千六百六十六镑由三个弟弟平分,而且长子对这笔钱有先取权。

更糟的是,她的几个儿子都是有个性的人,不听从她的安排:长子弗朗索瓦—亨利,得到维尔纳韦庄园这份丰厚的遗产,但他拒绝结婚,去当了神甫。他本可利用他的姓氏寻求好处,并用这些好处来支持他的弟弟们;他由于骄傲和漫不经心,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躲藏在乡下的教堂里,先后在圣马洛教区担任过圣罗纳克和梅蒂涅克的本堂神甫。他热爱诗歌;我读过他的不少诗。这位贵族具有拉伯雷式的愉快性格,对缪斯女神的崇拜令人惊奇。他把他的一切都送给别人,死的时候一文不名。

我父亲的三弟约瑟夫去了巴黎,将自己关在一间图书馆里:家人每年将他作为幼子应得的四百一十六镑寄给他。他在书堆中度过他的一生;他从事历史研究。在他短暂的一生里,他每年元旦给他母亲写一封信,这是他活着的惟一迹象。奇特的命运呀!这就是我的两位叔叔:一位是学问家,一位是诗人。我哥哥写的诗很有韵味;我的大姐法尔西夫人有写诗的天才;我的另一个姐姐吕西儿伯爵夫人,享有教俸的修女,本来可以凭几篇美妙的文章闻名于世的。而我,涂写了许多纸张。我的哥哥死在断头台上,我的两个姐姐在监狱里捱了一段时间之后,同痛苦的生活告别;我的两位叔叔留下的钱不够买棺材;文学给我带来了欢乐和痛苦,而如果上帝肯帮忙,我有希望死在一间医院里。

为了将她的长子和她最小的儿子培养成人,我的祖母竭尽全力,无暇再照顾另外两个儿子:我父亲勒内和我叔叔皮埃尔。按照它的题铭,这个“播种黄金”的家庭,从它的乡村别墅,遥望着它创建的富丽堂皇的修道院,那里埋葬着他们的祖先。作为九个男爵领地的领主之一,这个家族主持过布列塔尼的三级会议,在君主们的条约上签过字,充当过克里松①的担保人,可是它几乎无法为它的姓氏的继承人取得少尉军衔。

①克里松(Clisson,一三三六—一四○七):法国陆军统帅,曾站在法国国王一边同英国人作战。

对于穷困的布列塔尼贵族,还有一个出路:皇家海军。家人曾经试图让我父亲走这条路。但是,必须首先到布雷斯特去,在那里生活,付给教师报酬,买制服、武器、数学器材,哪里去找这么多钱呢?虽然向海军部提出了申请,但由于没有后台催促,始终收不到证书,维尔纳韦城堡的女主人焦虑得病倒了。

那时,我父亲表现了坚强的性格——这我是了解的。他那时大约十五岁,发现他母亲惴惴不安,于是走到母亲病榻旁边,对她说:“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听见这句话,我祖母哭起来(我无数次听我父亲讲述这个场面),说:“勒内,你想干什么呢?好好耕田吧。”“种田不能够养活我们;让我走吧。”“好吧,”祖母说,“到上帝希望你去的地方吧。”她哭着拥抱孩子。当晚,我父亲就离开母亲住的庄园,到达迪南;那里的一位亲戚给他在圣马洛的朋友写了一封推荐信。这个孤独的冒险者,登上一艘武装的双桅纵帆帆船;几天后,这艘船就扬帆启航了。

那时,小小的圣马洛城独自在海上维护法国国旗的荣誉。双桅纵帆帆船同红衣主教弗洛里派出的舰队汇合,去救援被俄国人围困在但泽的斯坦尼斯瓦夫②。我父亲登岸参加战斗。在那场著名的战斗里,由勇敢的布列塔尼人布雷昂•德•普莱洛伯爵率领的一千五百名法国人,一七三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同由慕尼黑指挥的四万莫斯科人展开激战。德•普莱洛,这位外交家、军人和诗人,被打死,而我父亲两次受伤。他乘船返回法国。他在西班牙海岸附近沉船落水,在加利西亚受到强盗袭击,被劫掠一空。他的勇气和他的纪律性使他小有名声。他到海岛上去,在殖民地发了财,为他的家庭的重新兴旺发达奠定了基础。我祖母将她的小儿子皮埃尔•德•夏多布里昂托付给勒内;而皮埃尔的儿子阿尔芒•德•夏多布里昂,在一八一O年耶稣受难日那天,被波拿巴下令枪毙。他是为君主制度献身的最后的法国贵族之一。我父亲负担起他弟弟的生活,虽然他由于长期受苦受难,养成了严厉的性格,而且终生不变。“Nonignaramali”①并非永远符合事实的:厄运有它的严酷,也有它的温情。

②斯坦尼斯拉斯(Stanislas,一○三○—一○七九):波兰殉道者。

①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诗句:“并非不知道苦难”。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高大而干瘦;他有一个鹰嘴形的鼻子,薄而苍白的嘴唇,蓝绿色或青绿色的深凹的小眼睛,好像狮子或古代蛮人的眼睛。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当他发脾气时候,闪闪发光的眼珠仿佛要蹦出,像子弹—般朝你射过来。

我父亲身上唯有一种感情占统治地位,那就是对他的姓氏的感情。他通常的状态是深刻的忧郁和沉默;他的忧郁随着年岁增加而加深,仅仅在发怒的时候他才会打破沉默。他因为希望恢复家庭从前的辉煌而吝啬,在布列塔尼三级会议上对其他绅士态度倨傲,在贡堡对仆役们态度严厉,在家中他沉默寡言、专横和气势汹汹,人们看见他的时候,心中感到恐惧。假若他能活到革命爆发,而且更年轻一些的话,他也许会扮演一个重要角色,或者在他的城堡里被人杀掉。他肯定是有才能的。我不怀疑,如果他担任政府或军队的首领,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人物。

他从美洲回来之后,考虑结婚。一七四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在他三十五岁时,他同阿波利内—让娜—苏珊•德•贝德结婚;后者出生于一七二六年四月七日,是布埃塔代的领主昂热—阿尼巴尔•德•贝德伯爵老爷的女儿。他们择居圣马洛,而他们各自的出生地离开这座城市都只有七八法里,所以他们可以从他们的住宅遥望他们出生地上方的天空。我的外婆玛丽—安娜•德•拉夫内尔•德•布瓦太耶,德•贝德夫人,一六九八年十月十六日出生在勒恩,在曼特农夫人的最后岁月里,在圣西尔读书:她将她所接受的教育传给她的女儿们。

我母亲是一个很聪明、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她在费奈隆、拉辛、塞维涅夫人的著作中吸取了营养,对路易十四宫廷的轶事很熟悉。她可以背诵整本《居鲁士》。阿波利内•德•贝德脸上棱角突出,矮小而其貌不扬;她优雅的举止,活跃的性格同我父亲的死板和沉默寡言形成反差。她喜欢交际而她丈夫喜欢孤独,她活跃热情而她丈夫呆板冷淡,她没有什么爱好不是与她丈夫的爱好相反的。由于她备感压抑,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姐变成一个伤感的妇人。由于她想讲话的时候被迫沉默,她用叹息在表露在外的忧愁中获得补偿,而唯有她的叹息声打破我父亲的无言的忧愁。至于说宗教的虔诚,我母亲是一位天使。

一八一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于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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