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和她妹妹在普朗古埃的生活——我舅舅德•贝德伯爵在蒙舒瓦——我的乳母还愿

我快七岁了,我母亲把我带到普朗古埃,还我乳母许下的愿。我们在外婆家住下来。如果说我见识过幸福的话,那就是在这座房子里。

我外婆住在修道院村一条街上,屋外的花园筑成平台往下延伸,一直到山谷底部,那里有一眼泉水,四周环绕着柳树。德•贝德夫人不能走动了,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老年人的种种不便。她是一位可爱的老太太,白白胖胖,清清爽爽,神情高贵,举止优雅,穿着古式的百褶长裙,戴一顶系在颏下的花边黑帽。她思想充实,说话庄重,态度严肃。她妹妹布瓦太耶小姐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她同她姐姐一样善良,这是她们惟一相同的地方。布瓦太耶小姐是一个矮小瘦削的女子,性格愉快,喜欢说话,喜欢嘲弄人。她曾经爱过德•特雷米贡伯爵,伯爵答应娶她,但是他后来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姨婆歌颂她失去的爱情,并且聊以自慰,因为她是诗人。我记得她常常戴着眼镜,一边给她姐姐绣长筒手套,一边用浓厚的鼻音哼一首寓言性质的歌。歌是这样开头的:

一头老鹰爱上了一只黄莺,

而且,人们说,黄莺也爱老鹰。

我一直认为,对于一头鹰,这是蛮奇怪的。歌是以下面的叠句结束的:

啊!特雷米贡,这寓言难以理解吗?

唉!唉!!

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同我姨婆的爱情一样啊!唉!唉!

我外婆把家中的事都交给她妹妹料理。她早上十一点吃午饭,然后睡午觉;她一点醒来;仆人将她抬到花园平台底下,安置在泉水周围的柳树下;她在那里打毛线,儿子和孙子们围在四周。那个时候,年迈是一种尊严;而今天它成了一个负担。到四点,仆人又把她抬回客厅。仆人彼尔将牌桌整理妥当;布瓦太耶小姐用火钳敲敲壁炉的铁板;过一会,邻居家的三位老姑娘就走出家门,应召而来。这三位小姐姓维德纳,父亲是一位破落贵族。她们没有瓜分父亲留下的微薄遗产,而是共同享有。她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也从未离开过她们出生的村庄。她们从童年时代开始就是外婆的朋友,她们每天听见约定的信号就过来,同她们的朋友玩纸牌。游戏开始了;老太太们争吵着:这是她们生活中的惟一事件,是一天当中她们平静的心绪惟一被打乱的时刻。到八时,晚餐时间一到,平静恢复了。我舅舅贝德和他的儿子、三个女儿常常同外婆一起共进晚餐。餐桌上,外婆讲许多陈年旧事:而舅舅讲他参加过的丰特努瓦战役;他除了吹牛,还加上一些有点露骨的故事,让几位正派小姐笑得前仰后合。九点,晚餐结束,仆人进来收拾;大家跪下,布瓦太耶小姐高声念祈祷。到十点,除了外婆,整栋房子进入梦乡。外婆叫她的贴身女仆给她念书,一直到清晨一点。

这是我一生当中接触的头一个社交圈子,也是头一个在我眼前消逝的社交圈子。我看见死亡走进这个宁静的、上天赐福的家庭,使它逐渐变得冷清,将房间的门一扇接着一扇永远地关上。我看见我外婆因为没有人陪伴,不得不放弃玩纸牌;我看见这些经常聚会的朋友人数越来越少,一直到我外婆自己也最后倒下那天。她和她的妹妹相互许诺,只要她们之中有一个撒手而去,另一个就要随即跟上。她们信守了诺言:德•贝德太太在布瓦太耶小姐死后几个月也过世了。在世界上,我可能是这些人存在过的惟一见证。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无数次观察到同样的事情;无数个社交圈子在我周围形成并且解散。人类关系中不可能的延续和永恒、我们身后的深深的遗忘、这种侵占我们的坟墓而且延伸到我们的家庭的无法战胜的沉默,不断使我正视孤独的不可避免。在死亡的焦躁之中,任何给我们端来一杯我们可能需要的水的手都是受欢迎的。啊!但愿这只手对于我们不是求之不得的!因为怎么能够抛下那只无数次亲吻过、而且我们希望永远贴在我们心口的手呢?

德•贝德公爵的城堡离普朗古埃一法里①路程,处于一个景色秀丽、居高临下的位置。那里一切都显得愉快,我舅舅的欢乐是无边无际的。

①一法里约合四公里。

他有三个女儿:卡罗利娜,玛丽和弗洛尔,和一个儿子——德•拉布埃塔代伯爵。后者是参议员,同他的父亲一样心胸开阔。蒙舒瓦是住在附近的表兄弟们聚会之地:他们在那里演奏乐器,唱歌,跳舞,从早到晚过节一般快乐。我的舅母德•贝德夫人看见我舅舅无忧无虑地挥霍他的财产和收入,当然感到生气;但是舅舅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而且她的坏脾气更增加了全家的欢快气氛;因为她本人就有不少怪癖:她总有一条大恶狗跟随左右,她还养了一头野猪,野猪的嚎叫令城堡终日不得安宁。我从我父亲阴沉但安静得出奇的家庭,来到这座天天过节似的闹哄哄的庄园时,觉得自己进入了真正的天堂。当我们的家搬到乡下之后,这种反差更加明显。从贡堡到蒙舒瓦等于从沙漠走进社会,从中世纪一位男爵的城堡走进一位罗马王子的别墅。一七七五年耶稣升天节那天,我从我外婆家出发,到纳扎雷特圣母院去,陪伴我去圣母院的有我的母亲、瓦太耶舅母、我的舅舅和他的孩子们、我的乳娘和我的奶兄弟。我穿着长礼服,脚蹬皮鞋,戴着手套,头戴一顶白帽子,腰上扎着一条蓝丝腰带。一丛让五世•德•布列塔尼时代种植的榆树组成梅花形,这座建在路边的修道院显得古朴苍老。穿过榆树林,我们走进公墓。基督教徒只能穿过坟地进入教堂:他们只有通过死亡才能接近上帝。

神甫们已经在神职祷告席上就座;祭台被无数蜡烛照耀着,灯从各个拱顶垂下来:在这座哥特式建筑物里面,看得到远景和类似层层叠叠的地平线的东西。持权杖的神甫在门口隆重地迎接我,将我引导到祭坛。人们在那里摆了三张椅子,我坐在中间,我的乳母坐在我左边,我的乳兄坐在我右边。

弥撒开始了。供奉祭品时,主持弥撒的神父转身向我,念祈祷;然后人们脱掉我的白色衣服,将衣服作为还愿物挂在圣母像的上方。人们给我再穿上一件紫色衣服。修院院长发表演说,大谈誓愿的灵验;他讲述同圣路易一起到东方去的德•夏多布里昂男爵的故事。他说,我将来可能也会到巴勒斯坦去朝觐纳扎雷特圣母;通过这位可怜人代替我所作的通达上帝的祈祷,她赐给我生命。修士给我讲述我的家族的历史,就像但丁的祖父给他讲述他祖先的故事一样;他本来还可以像卡却基达①一样,在演说中预言我的流放。

①卡却基达(Cacciaguida):意大利诗人但丁(Dante,一二六—一三二)的祖先。

“你将知道别人的面包是多么咸,别人的梯子上下是多么艰难。你肩上更加沉重的包袱将是邪恶和不理智的伴侣;同他在一起你会摔跤。而他背信弃义,疯疯癫癫,大逆不道,将变成你的仇敌……他的行止将证明他的痴愚;至于你,独立自处最为适宜。”①自从听见这位本笃会修士的劝戒之后,我一直梦想朝觐耶路撒冷,而我最终实现了这个愿望。

①引自但丁《神曲》第十七篇。

我被奉献给宗教了,我的纯洁的衣服放在祭台上:今天要挂在殿堂里的不是我的衣服,而是我的苦难。

人们将我送回圣马洛。圣马洛不是皇上赐封的阿莱特:阿莱特被罗马人建立在圣塞尔旺郊外,在朗斯河出海处名为索利多尔的军港那里,位置比较优越。在阿莱特对面,踢—tinconspectuTenedos②,不是阴险的希腊人的避难所,而是隐士亚伦的隐居之地。亚伦于五○七年在这座岛上修建了他的住所;那是克洛维斯③战胜阿拉里克的时代;一位建立了小修道院,另一位建立了伟大的君主国,但修道院和君主国都倒塌了。

②拉丁语:“人们在对面看见特内多”,引自《埃涅阿斯纪》。

③克洛维(Clovis,四六五—五一一):法兰克人的国王,创立法兰克君主国。

马洛,拉丁文是Maclovius,Macutus,Machutes,在五四一年成为阿莱特主教。由于他对亚伦十分景仰,参观了这块地方。圣人死后,隐士的礼拜堂的小神甫建立了马洛教堂。马洛变成这座岛屿的名称,后来又变成该城市的名称。

从阿莱特的第一个主教圣马洛到绰号为“栅栏”的幸运的让,一共经历了四十五个主教。让是一一四○年授任的,他兴建了大教堂。阿莱特已经几乎完全被放弃了,“栅栏”让将主教府邸从那座罗马城市搬到建在亚伦岩石上的布列塔尼城市,这座城市日益扩大。

在法兰西国王和英国国王之间的战争中,圣马洛经受了许多苦难。

从结束白玫瑰和红玫瑰纠纷的英国亨利七世开始,德•里什蒙伯爵被送至圣马洛。布列塔尼公爵将他交给里查的大使们,大使们要把他送到伦敦去处死。伯爵从看守手里逃脱,躲在大教堂里,Asylumquodineaurbeestinviolatissimum①。这种庇护权可以追溯到德落伊教祭司时代——他们是亚伦岛上最早的教士。

①拉丁语:“那是最不可侵犯的避难所”。

圣马洛主教是葬送不幸的吉尔•德•布列塔尼的三个宠臣(另两位是阿尔蒂尔•德•蒙托邦和让•安勾)之一。在《夏多布里昂和尚托歇的领主、法兰西和布列塔尼王族、一四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在监狱中被宠臣的爪牙们勒死的可悲的吉尔的故事》一书就是这样讲的。

亨利第四和圣马洛之间达成妥协:该城有权进行平等的谈判,保护到城内避难的人,而且根据法兰西炮兵首脑菲利贝尔•德•拉吉什的命令,有权铸造一百门炮。由于该城的宗教、财富和它的海上骑士的声誉,没有什么地方比圣马洛城更像威尼斯了(除了阳光和艺术)。它的旗帜在所有船队上空飘扬,它同穆卡、苏拉特、本地治里②保持联系,一支由圣马洛人组成的队伍在南海探险。

②穆卡(Moka),也门港口;苏拉特(Surate)和本地治里(Pondichéry)都是印度的港口城市。

从亨利第四时代开始,我出生的城市以它对法兰西的忠诚著称。一六九三年英国人炮击该城;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英国人对它狂轰滥炸,我同我的伙伴们常常在轰炸后的废墟中玩耍。一七五八年他们又炮击该城。

在一七○一年的战争中,圣马洛人向路易十四提供了大量贷款。国王为了表示感激,确认他们有自卫的特权。他要求皇家海军的第一艘战船的船员全部由圣马洛及其领地的水手组成。

一七七一年,圣马洛人再次作出牺牲,贷款三千万给路易十五。著名的安宋海军元帅安森①一七五八在堪加尔登陆,焚烧了圣塞尔旺。在圣马洛城堡里,拉夏洛代用牙签蘸着烟炱和水调制的墨水在布上写下他的回忆录。这本书曾经哄动一时,但现在谁也不提了。事件抹去事件,铭刻盖住铭刻,他们不过是隐迹纸本②的几页罢了。

①安森(Anson,一六九七—一七六二):英国海军元帅。

②擦掉旧字写上新字的羊皮纸稿本。

圣马洛向我们的海军提供了最好的水手。在一六八二年出版的名为《圣马洛的军官、士官、水手的作用》的著作中,人们可以了解他们所起的作用。在《普通习惯法汇编》中有《圣马洛习惯法》。该城的档案有关航海史和航海法的文件相当丰富。

圣马洛是法国的哥伦布——雅克•卡蒂埃的故乡,是他发现了加拿大。圣马洛人还提醒人们,在美洲的另一端,有一些岛屿是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叫圣马洛群岛。

圣马洛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航海者之一迪盖的故乡;今天,它向法兰西提供了絮尔古。法兰西岛③总督、著名的马赫•德•拉布多纳以及拉姆特里、莫佩杜伊和伏尔泰嘲弄的特律布莱神甫都出生在圣马洛。对于一个面积比杜伊勒利宫还小的城市,这算是很不错的了。

③当时法国的一个省份。

拉默内神甫将我的祖国的那些小作家远远抛在他的身后。布鲁塞①以及我高贵的友人德•拉费罗纳伯爵②也出生在圣马洛。

①布鲁塞(Broussais):著名医生。

②德•拉费罗纳(delaFerronays,一七七二—一八四二):外交家,一八二八至一八四二年担任法国外交部长。

最后,为了不遗漏什么,我还要讲讲守卫圣马洛的狗。这些赫赫有名的狗是高卢时代的战犬的后裔。根据斯特拉邦的考证,它们同它们的主人一道参加了反对罗马人的对阵战。阿尔贝•勒格朗,多明我会修士,是一位同希腊地理学家同样严肃的作者。他说“晚上守卫这个重镇的责任是由几只忠诚的狗承担的。它们在城内巡逻,恪尽职守,万无一失。”一天晚上,它们冒失地咬了一位贵族的腿,结果被判处死刑。这件事成了今天一首名为《一路平安》的歌曲的题材。一切都成了笑料。人们将狗罪犯监禁起来;其中一只拒绝吃看守送来的食物,而看守眼泪汪汪,无计可施。高贵的动物宁愿饿死。狗同人一样,因为忠诚而受到惩罚。此外,卡皮托利山③同我的德洛斯④一样,是由狗守护的;当非洲人希比翁拂晓来祈祷的时候,它们并不吠叫。

③罗马的卡皮托利山丘是朱庇特神殿所在地。

④希腊爱琴诲中的岛屿。

圣马洛周围的城墙是在不同时期建造的,分为大墙和小墙,上面可以散步。圣马洛的防御设施,除了城墙,还有我讲过的城堡,以及安娜公爵夫人后来增加的塔楼、棱堡和壕沟。从外表看,这座岛城像一座花岗岩堡垒。

城堡和皇家要塞之间是大海拍打的海滩,那是孩子们聚会的地方。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海浪和海风是我的朋友。我最早体会的快乐之一是与风暴搏斗,或者同浪涛嬉戏:在岸边,我追逐它们,或者被它们追逐。另一种消遣是在海滩上用沙建筑房屋,我的伙伴们称之为“弗尔”。从那时起,我常常看见人们建造永恒的宫殿,但这些宫殿比我用沙垒造的宫殿倒塌得更快。

我的命运不可改变地确定了,人们放任我,让童年的我无所事事。对于一个将来要过水手的艰苦生活的男孩来说,学点有关绘画、英语、河海测量和数学的基本知识似乎已经绰绰有余了。

我在家中过着不用读书的日子。我们已经从我出生的房子里搬出:我母亲住在圣樊尚的一座公馆里,几乎就在通往“犁沟”的城门对面。城中的顽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把他们带到家中,在院子里和楼梯上乱跑。在各个方面,我都同他们相像:我讲他们的语言;我有同样的行为举止;我的穿着同他们一样,衣冠不整;我的衬衣破破烂烂;我的每双袜子都有破洞;我脚上是脚跟磨平的烂鞋子,每走一步都要拖一下。我经常丢掉帽子,丢掉衣服。我的脸孔脏兮兮的,鼻青眼肿,伤痕累累。我那副尊容是那么奇特,以致我母亲在勃然大怒的时候,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声叫道:“他多么丑怪呀!”

我的同乡们身上有某种外国情调,让人想起西班牙。有些圣马洛家庭在加的斯①定居;有一些加的斯家庭住在圣马洛。海岛的位置、堤道、建筑形式、房屋、蓄水池、花岗岩的城墙使圣马洛和加的斯外表上很相似;当我看到后者时,想起了前者。

傍晚,圣马洛人被同一把钥匙锁在城内,他们成了一家人。风俗是如此敦厚,以致那些叫人从巴黎带回丝带和纱罗的少妇被视为庸俗风骚,她们的女伴因此感到害怕,赶快同她们分手。女人失足是闻所未闻的事情。阿柏维尔的一位伯爵夫人受到怀疑,结果导致一首哀歌流行,人们唱的时候还划十字。然而诗人情不自禁,仍然忠实于行吟诗人的传统,站在女人方面反对丈夫,称他为“野蛮的魔鬼”。

①加的斯(Cadix):西班牙沿海城市。

一年当中,城乡居民有几天在集市上聚会。集市在圣马洛周围的岛屿上和要塞里举行。退潮时,他们徒步去;涨潮时,他们乘船渡海。无数水手和农民,许多带篷的大车,成群的马、驴、骡,争先恐后的商贩,搭在岸边的帐篷,修士和善会的巡行队伍,举着旗帜和十字架在人群中蜿蜒而行。划桨和鼓着风帆的小艇来来往往;船舶进港或在锚地抛锚;炮声和钟声。这样的集市,真是人声鼎沸,熙来攘往。

我是惟一参加这种节日活动、但又不分享节日欢乐的人。我虽然人在集市,但我没有钱买玩具和点心。为了逃避人们对不幸者的鄙视,我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在那些潮水在岩石凹处留下的水洼附近。那里,我看着海鸥和各种海鸟飞翔,凝望远处的蓝天,掇拾贝壳,听海浪在礁石间轰鸣。傍晚,我并不更幸福些。我讨厌某些菜,但父母强迫我吃掉。我用眼睛哀求弗朗斯,她在我父亲转头的当儿,眼明手快地将我的碟子收掉。关于火烛,也同样严格:不允许我靠近壁炉。在我的严厉的父母和今天的娇惯孩子的父母之间,有天壤之别。

但是,虽然我经历过一些今天的儿童不知道的痛苦,我也曾经体会过一些他们不了解的快乐。

人们今天无法体会那种宗教和家庭节日的隆重。在这样的盛会上,整个家乡和家乡的上帝都显得兴高采烈。圣诞节,元旦,主显节,复活节,圣灵降临节,圣让节对于我是心花怒放的日子。也许我的故乡的钟楼影响了我的感情和我的学业。从一○五○年开始,圣马洛人许愿“用他们的双手和钱财”重建夏特雷大教堂的钟楼。我不是也参加劳动,帮助将倒塌的钟楼尖顶重新竖立起来吗?莫努瓦神父说:“同布列塔尼相比,太阳从来不曾照耀过一个信仰更加持久、更加忠贞不渝的地方。十三个世纪以来,用来传播耶稣—基督的宗教的语言从来不曾被人玷污过,而且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布列塔尼人传播天主教以外的宗教。”

在我刚才讲到的节日里,我的姐姐们带着我,跟随巡礼的行列拜谒城内各处教堂,亚伦小教堂,维多利亚修院。我听见几个看不见的女人的声音,她们的和谐的赞歌同海浪的轰鸣交错在一起。冬天,在举行圣体降福仪式的时候,大教堂里挤满了人。当跪着的老水手、少妇、儿童手擎小蜡烛,念着祈祷的时候,当人群行祝圣礼、齐声念Tantumergo①的时候,当歌声暂时停下,圣诞节的狂风吹动大教堂的彩绘玻璃窗、摇晃曾经回响过雅克•卡蒂埃和迪盖—特罗安的雄壮声音的正殿拱顶的时候,不用拉维纳莆吩咐,我就会合起双手,用母亲教给我的所有名字祈祷上帝。我看见天空开启了,天使们呈献我们的香火和誓愿;我垂下头:它那时还没承受那些如今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的烦恼;这些烦恼是如此深重,以致我们现在在祭台下垂下它的时候,再也不想将它重新抬起来。

①拉丁语:一首著名的圣歌。

有的水手,结束盛典之后立即登船,信心百倍地朝黑暗奔去;另一名水手,刚刚回到港口,马上朝教堂被照亮的圆顶走去:就这样,宗教和危难经常共存,它们的形象一齐出现在我的思想里。我刚出生,就听见别人谈死:傍晚,一位男人摇着铃铛沿街行走,请基督徒们为他们的一位死去的弟兄祈祷。几乎每年都有船只在我眼前沉没,当我在海滩上嬉戏的时候,大海将外乡人的尸体冲到我脚下,他们客死在异国它乡。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常常对我说,就像圣莫尼克对她的儿子所讲的那样:“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远离上帝。”人们把对我的教育托付给上帝:他对我确实充满教益。

由于我被奉献给圣母,我知道并且爱戴我的保护人,我常常将她同我的护守天神混淆。圣母像是善良的拉维纳莆用半个苏买的,她用四个别针将画像钉在我的床头。我本来应该生活在人们对玛丽亚讲这种话的时代:“天上和人世的温和的圣母呀,慈悲的母亲呀,一切善良的泉源呀,你怀中孕育了耶稣—基督,美丽和非常温和的圣母呀,我感谢你,我向你祈祷。”

我首先学会背诵的是一首水手感恩歌:

我把希望,圣母呀,

寄托于您的帮助。

保护我吧,照顾我的生活。

当最后时刻来临,

结束我的生命,

请让我,圣母呀,

以最圣洁的方式死去。

此后,船舶遇难时,我听人唱过这首歌。今天,我还以念荷马的诗篇的乐趣,吟诵这首韵律蹩脚的歌曲。比起拉斐尔①的圣母,戴哥特式皇冠、身穿银色流苏装饰的蓝丝袍的圣母更能激发我的虔诚之心。

①拉斐尔(Raphaiel,一三八三—一五二○):意大利画家,画过许多圣母像。

至少,要是这和平的“海之星”能够平息我生命的动荡多好呀!但是,我注定是动荡不安的,即使我的童年也如此。如同阿拉伯的椰枣树,我的茎一冒出岩石,就遭到风吹雨打。

一八一二年六月

于狼谷

热斯里尔——埃维娜•马贡——跟两个小水手打架

我讲过,我对吕西儿的女教师的过早的反叛使我得了个坏名声,而一个伙伴更使我臭名昭著。

我叔叔夏多布里昂•德•迪普莱西先生同他哥哥一样,也住在圣马洛。他也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我的两个堂兄(皮埃尔和阿尔兰)是我儿时最早的伙伴。后来,皮埃尔变成皇后的侍从,阿尔兰进中学念书,准备将来当神甫。皮埃尔离开宫廷之后进入海军,在非洲海岸附近淹死。阿尔兰在中学关了很长时间,一七九○年离开法国,在贵族流亡期间为保皇党服务。他勇敢地乘坐小船,二十次在布列塔尼海岸登陆。最后,在一八一○年耶稣受难日,他为国王死在格勒那平原,此事我在讲述他的不幸遭遇时已经说过,将来还要讲到。

既然没有堂兄做伴,我就结识新朋友。

在我们所住的公馆的三楼,住着一位姓热斯里尔的贵族,他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个男孩同我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可爱的。他特别喜欢打架,尤其喜欢鼓动别人打架,而他当裁判。他以恶劣的方式作弄带小孩散步的保姆,他的调皮捣蛋是众所周知的,而且人们将他那些劣行当作昭彰的罪过。他父亲听见这一切只是付之一笑,而且热斯里尔因此更加得宠。热斯里尔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而他对我的影响之大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我在这样的导师引导下成长,尽管我的性格同他的性格截然相反。我喜欢独自一人游戏,从来不找碴跟别人吵架;热斯里尔最热衷起哄,孩子们的殴斗令他兴高采烈。如果有顽童同我讲话,热斯里尔就会对我说:“你怎么能够饶他?”听见这话,我觉得我的荣誉受到损害,于是朝那放肆的家伙扑过去,不管对方年纪多大,个子多高。我的朋友在一旁观战,为我的勇气叫好,但从来不动手帮忙。有时,他将大批顽童聚集在一起,把他们分成两拨,然后在海滩上用石头展开激战。

另外一种游戏是热斯里尔发明的,似乎更加危险。涨潮和刮大风的时候,海浪从海滩方面拍打着城堡下部,浪花一直喷溅到塔楼上。离塔基二十尺高处,有一道花岗岩的护墙。狭窄的护墙滑溜溜的,成一道斜坡;通过护墙可以到半月形城堡,而城堡下面是壕沟。玩游戏的人要抓住两个浪头之间的瞬间,在海浪撞击或淹没塔基之前,越过那块危险的地点。当山一样的巨浪咆哮着朝你冲来的时候,如果你有片刻迟疑,它就会卷走你,或者把你朝城墙扔过去。我们之中没有人不愿意冒险,但是我看见有些孩子在尝试之前脸色煞白。

这种挑动别人斗殴、自己作壁上观的癖好,可能让人推断:此人将来不会是一个讲义气的人;然而,就是他,在一座比较小的舞台上,使雷古卢斯①的英雄主义黯然失色。只不过他生不逢时,没有赶上罗马和提图斯—李维乌斯②的时代罢了。他成为海军军官之后,卷进基贝隆事件③。事件结束之后,英国人继续炮轰共和军。热斯里尔跳进大海,游水靠近英国战舰,告诉他们,不幸的流亡分子已经投降,请他们停火。英国人想救他,朝他扔了一条绳索,催他上船。他在浪涛之中大声叫道:“我是讲信用的俘虏,我答应回去的。”随后,他游泳回到岸上。结果,他同松布勒伊及其伙伴一起被枪决。

①雷古卢斯(Regulus,公元前三世纪):古罗马将军和政治家。

②提图斯•李维乌斯(Tite—Live,公元前五九年一公元一十七年):拉丁历史学家,(罗马史)的作者。

③基贝隆(Quibemn)事件:基贝隆是布列塔尼的一座海滨城市,一七九五年,一支由流亡分子组成的军队在英国人帮助下,在那里登陆,结果许多人被俘,七百四十八人被枪决。

热斯里尔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们两人在童年都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我们本能地觉得我们将来会令人刮目相看,这种想法将我们联结在一起。

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以两个事件结束,而这两件事使我所受的教育发生了重大变化。

一个星期天,我们在海滩上,在托马斯门的扇形拱门和“犁沟”一带。一些大木桩钉在沙里,以减少海浪对城墙的冲击。通常,我们爬到这些木桩顶部,观看海潮在我们脚下起伏。跟平常一样,木桩都被占据了;有几个小女孩混杂在小男孩里面。我在离岸最远的地方,我前面只有一个漂亮的小妞——埃维内•马贡。热斯里尔的位置在另一头,在离岸最近的地方。潮水来了,刮着风。保姆和男仆们已经在喊叫:“下来,小姐!下来,先生!”热斯里尔在等候滚滚的巨浪。当浪潮涌进木桩之间时,他推了坐在他旁边的孩子一把;后者倒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结果整排人都倒了,但每个孩子都被后面的孩子挡住,只有最前面的小姑娘例外。我翻倒在她身上,而她没有任何人支持,跌下去了。倒退的潮水将她卷走。我立即听见无数惊叫声,所有女仆都撩起裙子,下到海里,各人抓住自己的小家伙,打一巴掌。埃维内被捞起来了。可是她说,是我把他推倒的。女仆们朝我冲过来,我赶紧跑了。我跑到家中地窖里躲起来。女仆的队伍追来了。幸亏我母亲和我父亲出去了。拉维纳莆勇敢地守住大门,掴敌人的前锋几个耳光。真正的罪魁祸首热斯里尔来援助我:他上楼回家,同他的两个姐姐一道朝进攻者泼水,扔煮过的苹果。天黑时,女仆们才解除包围。这个消息在城里传开了,刚刚九岁的夏多布里昂骑士被视为一个狠毒的人,是被圣亚伦从岛城清除的海盗的余孽。

还有另一个事件。

我同热斯里尔到圣塞尔旺去,那地方在城外,与圣马洛之间隔着商港。退潮的时候,到那里去要越过狭窄的石板桥,涨潮的时候桥被淹没。陪同我们的仆人在我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尾随着。我们看见两个小水手从桥的另一端朝我们走来。热斯里尔对我说:“我们让这两个混蛋过去吗?”随后,他立即对他们嚷道:“鸭子,滚下水去!”两名小水手听不得讥笑,继续朝前走。热斯里尔往后退几步。我们站在桥头,在地上抓起卵石,朝小水手头上扔去。他们冲过来,迫使我们后退。他们也捡起石头,追赶我们,一直到我们的后备队——即我们的仆人——所在的位置。霍拉提乌斯①眼睛受伤,而我耳朵挨了一石头。那一石头非常利害,我的左耳半被撕裂,搭拉在肩上。

①霍拉提乌斯(Horatus):传说中的古罗马英雄,绰号“独眼龙”。

我担心的不是伤痛,而是如何回家。我的那位朋友外出回家时,如果眼睛肿了,衣服撕破了,他会得到同情,爱抚、关怀,会给他换上新衣服。碰到同样情况,我会受到惩罚。虽然我的伤势严重,但弗朗斯无法说服我回家,因为我太害怕了。我到三楼热斯里尔家中躲起来,他用一条毛巾把我的头包起来。这条毛巾使他来劲了:他觉得我好像戴着主教帽。他将我打扮成大主教,让我同他和他的姐姐们一起唱大弥撒,一直闹腾到吃晚饭的时候。主教此时不得不下楼回家了。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我父亲看见我满脸是血,面目全非,感到非常吃惊,但他什么也没有讲;我母亲发出一声惊叫。弗朗斯讲述了我的可怜遭遇,为我辩解。但我仍然被臭骂一顿。人们给我包扎耳朵,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和夫人决定尽快将我同热斯里尔分开。

我不知道德•阿尔图瓦伯爵是不是这一年视察圣马洛的。当时人们为他演习了海战。我在堆满火药的棱堡上面,看见年轻的王子在海边被人群簇拥着。在他的显赫和我的卑微之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遭遇!这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圣马洛接待过两个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和查理十世。

这就是我儿童时代的情况。我不知道我所接受的严格教育是否原则上是好的,但我的亲人采用这种教育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意图,而是他们的性格使然。肯定的是,这种教育使我的思想与众不同。更加肯定的是,它给我的感情打上了忧伤的印记;这种忧伤来自我在软弱、缺乏远见和快乐的年代忍受痛苦的习惯。

有人会问,这种教养方式可能令我憎恨我的双亲吧?一点也不。想起他们的严厉,我几乎感到愉快。我尊重和敬仰他们的伟大品质。当我父亲去世时,我在纳瓦尔团的同事可以证明我的悲伤。我一生的安慰是从我母亲那里得来的,因为我的宗教信仰来自她那里。我从她那里获得基督教的真理,就像皮埃尔•德•朗格勒晚上在圣体前的灯火下钻研。如果他们早一些引导我投人学习,我的智力会得到更好的发展吗?对此我是怀疑的:海浪、风暴、孤独是我最早的导师,它们可能更适合于我的禀性。我的某些品质可能得益于这些大自然的教师。事实是,任何一种教育制度本身并不比其他教育制度优越。今天的孩子以“你”称呼父母,对父母毫不畏惧,他们是否更爱他们呢?热斯里尔在家中备受宠爱,而我在家中经常挨骂,但我们都是正直的人,是温顺和恭敬的孩子。某些你认为坏的东西会发挥你孩子的才能;某些你认为好的东西可能窒息孩子的才能。上帝自有道理:当上帝打算让我们在世界舞台上发挥作用的时候,他会指引我们。

一八一二年九月

于迪耶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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