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来到多罗戈米洛城门,在郊外第一座房子里小憩,又沿着莫斯科河走了一趟,没有碰到一个人。他回到住处,任命莫蒂埃元帅为莫斯科总督,杜罗斯纳尔将军为要塞司令,德?勒塞普先生以总管的身份负责行政。帝国近卫军和各路大军都穿上盛装,在人迹稀疏的市井中穿梭。不久,波拿巴便得到确切消息,城市里有可能发生某种事件。凌晨两点有人来向他报告,城里起火了。胜利者离开多罗戈米洛郊区,搬到克里姆林宫避火。时值十五日上午。住进彼得大帝的皇宫时,他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便借着开始着火的市场反射的火光,给亚历山大写了几句话,正如亚历山大那次打了败仗,从奥斯特利茨战场给他写了一封便函一样。

市场里一长溜店铺都关了板子。火势先被遏制住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夜里,大火又从四面八方爆发开来。烟火射上去的火球炸裂开来,变成一束束火把落到宫殿和教堂里。强风刮带着火星,把它们吹进克里姆林宫。宫里有一个火药库。甚至波拿巴的窗下也留下了一堆炮兵的弹药。我们的士兵被大火从一个又一个街区赶出来。一些戈尔高娜和默杜萨①举着火把,跑遍了这座地狱苍白的十字路口。另一些妖魔则用涂了柏油的木矛拨火。波拿巴待在新佩尔加蒙②的宫殿大厅里,几个箭步冲到窗前,叫道:“多不寻常的决定!多么狠的人呐!真不愧是西徐亚人③!”

①古罗马神话中的蛇发女魔和蛇发女怪。

②古希腊城市。在公元前二三世纪曾是希腊王国的京城。

③公元前九世纪居住在阿尔泰山以东的游牧民族,后西迁,盛时曾控制俄罗斯南部,活动范围达至埃及边境、匈牙利和东普鲁士。

传言说克里姆林宫里埋了炸药:一些仆人惶惶不安,一些军人强压住恐慌。外头许多地方的火势在扩大,相互靠近,烧成了一片。军火库的塔楼像一支巨大的蜡烛,在一片着火的教堂圣殿中间燃烧。克里姆林宫成了一座黑暗的孤岛。波涛滚滚的火海碰到这个孤岛便碎成了细小的浪花。天上反射出地上的火光,就像被闪忽不定的北极光照亮一样。

第三个夜降临了。在令人窒息的烟雾中,人们勉强有点呼吸。火舌有两次舔着了拿破仑住的宫楼。怎样逃出去?火势汇成一片,封住了城堡的各个大门。在四面八方寻找之后,有人终于发现了一道朝莫斯科河而开的暗门。征服者带着卫兵,从这个救命的出口逃了出去。城里,在他周围,拱顶吱嘎叫着,爆裂开来,钟楼倾塌下来,里面的钟早已烧熔,就像熔岩流淌下来。框架、梁柱和屋顶劈劈啪啪炸响着,摇晃着,最后倒在一片可燃物上,腾起万丈烈焰,进发出千万颗闪闪发亮的金星。波拿巴逃到一个已化为灰烬的街区,踩着冷却的焦炭,才算逃出了火海:他来到沙皇的别墅彼得罗夫斯基。

古尔戈将军在批评德?塞古尔先生的著作时,指责皇帝的副官弄错了:的确,他的话由德?博杜先生的叙述予以证实。德?博杜先生是贝西埃元帅的副官,也给拿破仑任过向导。他说拿破仑并不是从一道暗门,而是从克里姆林宫的大门出来的。从圣赫勒拿岛海岸,拿破仑又见到了西徐亚人的城市燃烧的情景。他说:“一切想象的特洛伊大火的描写尽管富有诗意,却根本不能与现实的莫斯科大火相提并论。”

回忆了这场灾难之后,波拿巴接着又写道:“我的灾星出现在我面前,通知我结局已到。我在厄尔巴岛看出了这个结局。”库图佐夫先是往东撤退,后来又折向南方。遥远的莫斯科大火微微地给他的夜行军照明。从莫斯科同时还传来凄凉的嗡嗡之声,就好像有一只巨钟,因为太重一直无法挂上钟楼,现在却高悬在燃烧的钟楼之上,敲响了丧钟。库图佐夫到达沃罗诺弗。这是罗斯托普钦伯爵的领地。他刚刚见到庄园里那座壮丽的建筑,它就忽地一下为新燃起的烈火所吞没。在一座教堂的铁门上有这样一个告示,是业主写的“绝笔信”:“八年来,我把这一片乡野建设得十分美丽。我在这里,在家人中间,过着幸福的生活。这块土地上有一千七百二十个居民,在你们逼近时都弃家出走了。我把自家的房屋点火烧掉,免得遭受你们的玷污。法国人,我在莫斯科有两幢房子,还有五十万卢布的家具,都让给你们了。在这儿,你们只会得到一片灰烬。罗斯托普钦启。”

一开始,波拿巴欣赏这场大火,钦佩西徐亚人,好像这一幕与他的想象相似。可是不久,这场灾难造成的痛苦就使他寒了心,又恢复了那不公正的谩骂。在把罗斯托普钦的信寄往法国时,他加上一句:“看来罗斯托普钦是疯了。俄国人把他看作马拉一样的人。”在别人的壮举中看不出崇高伟大的人,在牺牲的时刻来临之际,也不能为自己弄清伟大的意义。

亚历山大毫不沮丧地弄清了他所处的劣势。他在传谕中写道:“在欧洲用目光鼓励我们的时候,我们还要往后退?我们给欧洲做个榜样吧。对于选择我们来充当捍卫自由与道德的第一民族之手,我们向它致敬。”接下来的是向上帝做的祈祷。

一种把上帝、道德、自由的话语揉合在一起的文体是强有力的,为人所喜欢,能使人放心,得到安慰。比起下面这种矫揉造作的,可悲地搬用异教短语,并像土耳其人那样打上宿命色彩的话来,这种文体不知高明多少:“他曾存在,伽1曾经存在,天数把他们带走了。”这种措辞枯燥无味,意义始终空洞,甚至用在伟大的行动时也是如此。

拿破仑是九月十五夜里从莫斯科出来的,十八日又进了城。回城的路上,他见到污泥中砌起了炉灶,燃起了炊烟,烧的都是桃花心木的家具和漆得金碧辉煌的壁板。在这些露天炉灶周围,有一些焦头黑脸,一身泥巴,衣衫褴褛的军人。他们躺在丝质长沙发上,或者坐在天鹅绒的扶手椅上;脚下当作地毯铺在烂泥中的,是开司米披巾,西伯利亚毛皮,波斯的绣金织物;手中捧着银盆,吃的却是黑面条或者带血的烤马肉。

由于先前开始的抢劫混乱无序,人们便进行了安排整顿,使每个团都能轮上。被赶出屋的农民,哥萨克,敌方的逃兵都在法国人周围转悠,以我们的小队啃过的东西为食。人们抓到什么就带走,可是抢的东西太多,想到离家有六千里路,又马上把它们扔掉。

士兵们为弄到吃的四处奔走,引出一些感人的场面。有一班法军赶回了一头奶牛;一位妇女跟着赶过来,旁边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的婴儿,两人用手指着士兵们抢走的奶牛。那位母亲撕开破旧的外衣,露出干瘪的Rx房,示意她没有奶水了;那父亲做了个动作,好像要往一块石头上砸婴儿的脑袋。军官让士兵们把奶牛还给他们,他补上一句,说:“这一幕给士兵们的感受是那样深,以致好长一段时间,队伍里都没人做声。”

波拿巴改变了愿望,宣布他打算向圣彼得堡进军。他甚至在地图上标出了行军路线。他说明这个新方案是如何出色,攻进帝国陪都的行动是如何可靠:“现在这里一片焦土,还有什么可干?登上了克里姆林宫,这一份光荣难道还不够?”这就是拿破仑新的幻想。人已经接近疯狂状态,做的却仍是一个雄图大略、经天纬地的人的梦想。

“我们离圣彼得堡只有十五天行程。”凡先生说,“拿破仑想转道去那座京城。”其实在那个时期,处于那种情况,十五天根本走不到,应该把这个数字念成两个月。古尔戈将军补充说,从圣彼得堡传来的消息无不表明那里人惧怕拿破仑的行动。如果皇上进攻圣彼得堡,那里人肯定相信他会得手,但是人们准备留给他第二座空城,并且标出了撤往阿尔汉格尔的路线。一个民族把北极当作最后的堡垒,那么这个民族是不会屈服的。另外,英国舰队也于春季驶入了波罗的海,很可能使法军夺取圣彼得堡的胜利变成一场毁灭。

不过,当波拿巴没有节制的想象力动了去圣彼得堡走一走的念头后,他反倒认真琢磨起相反的念头来。他虽然怀有希望,却还没到昏头昏脑的地步。他的主要计划,是把一份在莫斯科签署的和约带回巴黎。这样,他就可以免除撤退的危险,就可以完成一项震古烁今的征服,就可以举着橄榄枝回到杜伊勒利宫。在到达克里姆林宫给亚历山大写了第一封信以后,他没有忽视任何机会主动与对方接触。在与俄国一位普通官员,莫斯科弃婴收养院(该院奇迹般地逃脱了火灾)副院长德?杜泰米纳先生友好交谈时,他插进了几句有助于和解的话。通过雅科列夫先生,从前俄国驻斯图加特公使的弟弟,他直接写信给亚历山大。雅科列夫先生保证把此信面交沙皇,不经第三者之手。最后罗里斯顿将军被派到库图佐夫那里。库图佐夫答应说服沙皇进行和平谈判,但拒绝给罗里斯顿将军发一张去圣彼得堡的安全通行证。

拿破仑总认为他对亚历山大是在行使他在蒂尔西特和爱尔福特行使过的支配权。然而亚历山大十月二十一日写信给米歇尔?拉卡诺维齐亲王时却说:“我极为不满地获悉,本尼格森将军与那不勒斯王有过一次会晤……我派人传给您的命令,其中所含的决定应该使您相信,我决心已定,不可动摇,此时此刻,敌人不管发来什么提议,都不会促使我结束战争,从而减少我为祖国报仇的神圣义务。”

俄国将军们愚弄了法国前卫部队指挥官米拉的自尊心和简单的头脑。那些哥萨克对他殷勤有礼,他总是觉得十分受用,便从手下的军官那里借来首饰,作为礼物送给那些恭维他有才华的家伙。但是俄国将军们不但不希望和平,而且怕实现和平。尽管亚历山大下了决心,他们却了解他们皇上的弱点,担心他经不起我们皇上的引诱。为了实施报复,只须赢得一个月时间,等到第一场霜冻下来。俄国的基督徒祈求上苍快点刮风下雨。

作为英国驻俄军的特派员,威尔逊将军到职履任。波拿巴在埃及的时候,威尔逊就跟随过他的足迹。炮兵将军法布维尔也从我们的南方军团来到了北方军团。英国人鼓励库图佐夫发起进攻。因为大家知道法布维尔带来的决不是好?肖息。两个惟一为自由而战的民族从欧洲两端,越过莫斯科征服者的头顶握起手来。亚历山大的批复迟迟不来。法国的信使也在路上耽搁了。拿破仑的不安与日俱增。一些农民警告我们的士兵说:“你们不清楚我们这里的气候。再过一个月,寒冷会把你们的指甲冻脱。”英国诗人弥尔顿的大名使他的一切都变得伟大。他在《俄国》一书中如实地写道:“这个国家的气候是如此寒冷,树枝架在火上烧,汁液从尾端一流出来就结了冰。”

波拿巴虽然觉得后退一步会有损他的威望,使人不再畏惧他的威名,却下不了决心南下。尽管即将来临的危险一再发出警告,他还是留在莫斯科,一分又一分钟地等着圣彼得堡的回复。他,在指挥大军战斗时干了那么多侮辱对方的事情,现在竟然要求战败者说几句同情的话了。他在克里姆林宫忙于安排法兰西喜剧院演出事宜。他花了三个晚上完成了这个雄伟壮丽的工作。他和副官们一起讨论新近从巴黎传来的一些诗句的妙处。他周围的人都钦佩伟人的冷静,而这时在最后几场战斗中负伤的人正在剧痛中死去,并且,由于拖延了几天时间,他把剩下的几十万人马都送上了死路。可是当代奴性的愚蠢却硬要叫人认为这种卑鄙的装模作样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头脑的计策。

波拿巴参观了克里姆林宫的建筑。他在楼梯上走上走下。彼得大帝曾命人在这里屠杀叛乱的近卫军。他去了宴会厅。彼得大帝曾让人把囚犯带来这里,每喝一杯酒就砍掉一个人的脑袋,并建议出席宴会的宾客,那些亲王和大使以同样的方式消遣。当时男人被处以车轮刑,女人遭活埋,有两千近卫军士兵被绞死,尸体挂在宫墙四周示众。

波拿巴如果不安排演戏,而是给保守的参议院写一封信,就像彼得大帝从普鲁特河船上写给莫斯科元老院的信一样,那也许会好一些。彼得大帝那封信是这样写的:“我谨通知你们,由于误信假情报,我虽然未出差错,还是被一支四倍于我军的军队包围。我如果被俘,你们就不要再把我看作沙皇和主宰,也不要执行任何以我的名义发给你们的命令,即使你们认出是我的手迹。如果我该死,你们就推选你们中间最优秀的来接替我的位置。”

拿破仑写给康巴塞雷斯的一封信,含有一些不可理解的命令:收信人经过仔细辨认,认出确实是波拿巴的笔迹,尽管信末署的名字加上了一个古代的姓氏,于是收信人宣布,那些命令虽不好理解,也得执行。

克里姆林宫里藏有一对宝座,是给两兄弟坐的:拿破仑没有坐他那一个。在宫内大厅里,还可以看到被一发炮火炸断的担架。当年查理十二受了伤,就是让人用这副担架把他抬去指挥波尔塔瓦战斗的。在高尚天性这方面,波拿巴永远是败者,他在参观历代沙皇陵墓时,曾想到每逢节日,人们总是给沙皇的棺木罩上华丽的棺罩吗?曾想到俄国臣民要祈求恩典,会把请求书放在一座陵墓上,惟有在位沙皇有权把它取走吗?

不幸者的请求书,由亡灵转交给当权者,这种做法是不合拿破仑的胃口的。他操心的是别的事儿。他像当年离开埃及时—样,打算把巴黎的戏班子调到莫斯科来演出,并保证一个意大利歌唱家会赶来。这样做半是想迷惑敌人,半是出于本性。他把克里姆林宫的大小教堂洗劫一空;那些神圣的装饰品和圣人的画像,还有从伊斯兰教徒那里抢来的新月纹章和马尾堆满了他的辎重马车队。他抢走了伊凡大帝塔的巨大十字架,打算把它立在巴黎残老军人院的圆顶上。这个十字架和梵蒂冈那些杰作相似,拿破仑用那些杰作装饰了卢浮宫。当人们拆卸这个十字架时,一些小嘴乌鸦哇哇叫着,在十字架周围飞来飞去。“这些鸟儿想叫我干什么?”波拿巴问道。

不幸的时刻临近了。对于波拿巴提出的种种计划,达吕提出了反对意见。“那么,该作出什么决定呢?”皇上叫起来。——“留在此地;让莫斯科成为一个有堡垒保护的兵营;在这里过冬。把养不活的马匹宰了腌起来;等待春天到来;我们的援军和立陶宛军队会来解救我们,并结束此次征服。”——“这是个了不起的主意。”拿破仑回答说,“可是巴黎会怎么说呢?法国还不习惯我的缺席。”——“在雅典人们说我什么呢?”亚历山大这样问过。

拿破仑又陷入犹豫之中:走还是不走?他不知道。接连进行了多次讨论。最后,十月十八日发生在温科沃的一场战事,突然使他决定率军撤出莫斯科的断壁残垣。就在这一天,他不事先张扬,不声不响,不昏头昏脑,想避开直接去斯摩棱斯克的大路,就取道通往卡卢加的两条道路中的一条撤出莫斯科。

在三十五天之中,他就像非洲那些吃饱了就睡的巨龙,已经为世人所遗忘。看来改变他这样一个人的命运需要好多日子。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命运之星倾落了。等到他终于清醒过来,已经是处在寒冬与一个焚毁的京城两面夹击之下。他撤出了那堆残砖断瓦,可是为时太晚,十万兵马已被引上绝路。后卫统领莫蒂埃元帅接到命令,在撤退时炸毁了克里姆林宫。

撤退

波拿巴要么是自己弄错了,要么是想欺骗别人,于十月十八日给德?巴萨诺公爵写了一封信。伊凡先生转述这封信说:“波拿巴通知公爵:大约十一月头两个星期,我将率部队到达斯摩棱斯克、莫依洛、明斯克和维泰普斯克之间的四方地带。我决定采取这次转移,因为莫斯科不再是一个军事重镇;我将另找一个,找一个更有利于打响下一场战争的地方。下场战争要打的将是彼得堡或者基辅。”倘若这不是权宜之计,靠谎话帮忙,那就是拙劣的吹牛。不过在波拿巴看来,征服的想法尽管明显违背了理智,但仍然是一种真诚。

大军朝马洛雅罗斯拉维奇行进。可是行李辎重车同炮兵套得松松垮垮的大车拥塞在一起,步履缓慢,走了三天离开莫斯科还不到一百里。人们本来打算赶在库图佐夫前面。欧仁纳亲王指挥的前锋部队确实把这个意图通知了福明斯科依。撤退之初,还有十万步兵。骑兵除了近卫军还有三千五百匹马,已经名存实亡。我们的军队二十一日到达通往卡卢加的新路之后,于二十二日进了波卢斯克,二十三日德尔宗师占领了马洛雅罗斯拉维奇。拿破仑很是欢喜,以为自己逃脱了厄运。

十月二十三日凌晨一点半,大地震动了:堆在克里姆林宫穹顶之下的十八万三千磅炸药,撕开了历代沙皇的宫殿。派人炸毁克里姆林宫的莫蒂埃,一直活到费尔斯基①谋杀案发生。从时间和制造爆炸的人来看,两次爆炸,是如此不同,其间又经历了多少人事沧桑!

①费尔斯基(Fieschi,一七九○—一八三六),科西嘉人,于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庆祝七月革命的活动中制造爆炸事件,企图炸死国王及其家人未果。

在这声沉闷的爆炸之后,一阵猛烈的炮火打破沉寂,射向马洛雅罗斯拉维奇。拿破仑闯进俄国时多么希望听到这种声音,在撤出俄国时就多么惧怕听到这种声音。总督的一位副官报告说俄军开始了全面进攻。夜里,孔邦和热拉尔两位将军赶来援助欧仁纳亲王。两边都有不少人阵亡。敌军最后控制了通往卡卢加的大路两边,并且堵住了法军希望继续走的尚未被破坏的道路人口。除了重返通往莫贾依斯克的大路,以及从一些给我们造成不幸的老路回斯摩棱斯克,再无别的办法。回斯摩棱斯克是可行的。因为我们来时为了便于认路,一路上扔了一些吃的,天上的鸟儿尚未把这些东西吃完。

这一夜拿破仑宿在格罗德尼亚一幢破旧房子里。各位将军的随从在那里都无处安身。他们聚集在波拿巴的窗子外面。那窗户既无百叶窗板,又无窗帘,看得见从里面透出的亮光,而外边的军官们则为黑暗所淹没。拿破仑坐在寒伧的房间里,把头埋在两只手上。米拉、贝尔蒂埃、贝西埃尔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他没有下什么命令,二十五日一大早就骑上马,去观察俄军阵地。

他刚刚出门,一支哥萨克骑兵就一直奔到了他脚下。这支人流滚过了卢加,沿着林中边缘行进,躲过了人们的耳目。大家都握剑在手,皇上本人也是如此。要是这些偷袭者胆子更大一些,波拿巴就成了俘虏。在被大火焚毁的马洛雅罗斯拉维奇,街道上堆满了烤得半焦的尸体。炮兵的车轮从它们身上碾过,把它们有的切断,有的留下轮印,反正搞得肢体残缺不全,面目全非。为了继续向卡卢加行进,也许应该进行第二场战斗,可是皇上却认为不适宜。在这个问题上,拥护皇上的人与元帅们的朋友展开了一场辩论。是谁提出重走来路的?显然是拿破仑。他阴沉着脸发表一大通训斥,在他来说并非难事,他习惯于此。

二十六日回到博卢斯克。次日,在维尔西亚附近,有人把维辛热罗德将军及其副官纳里斯金伯爵带来见我军长官。这两人是因为进莫斯科太早而被捉去的。波拿巴大发脾气,咆哮道:“把那将军毙了!那是符腾堡王国的叛徒。那王国属于莱茵联盟。”他大骂俄国贵族,最后说了这些话:“我要去圣彼得堡。我要把那座城市扔进涅瓦河。”他见到一座山丘上耸立着一座城堡,就突然命人去把它烧掉。受伤的狮子气得发狂,在周围见到什么就朝什么扑去。

不过,当他命令莫蒂埃炸毁克里姆林宫时,狂怒之中,也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双重本性。他写给德?特莱维兹公爵(即莫蒂埃元帅)的信很有温情。当他想到自己的书信有可能为外人所获悉时,又带着充满父爱的关心叮嘱他保全医院。“因为在圣让—达克尔我就做出了这种举动。”他补上一句。可是在巴勒斯坦他让人枪杀了土耳其战俘,如果不是德日奈特反对,他会毒死手下的病号!贝尔蒂埃和米拉救了维辛热罗德亲王的命。

然而库图佐夫仍然不慌不忙地跟着我们。

威尔逊催促俄国将军动手,那将军回答说:“让雪下起来再说吧。”九月①二十九日,大军接近了莫斯科河畔那惨烈的山丘。军中有人发出痛苦而惊恐的叫声。眼前是几个巨大的屠宰场,排列着被动物以不同方式吃掉的四万具尸骨。一排排骨架似乎还保留着军队的纪律。前面几个削平的土丘上,单独躺着几具尸骨,表明这是指挥官,它们统治着混杂的尸骨堆。折断的武器、穿底的战鼓,破烂的盔甲军服、撕裂的军旗到处都是,散落在几尺高的树桩之间。树身都被炮弹削去了。这就是莫斯科河战场的惨景。

①原文如此。应为十月。

在这一片静止的毁灭之中,人们发现一件活动的东西:一个失去两条腿的法国士兵在这些似乎把五脏六腑都扔到外面的尸骨中开辟了一条通道。一匹被炮弹击穿躯体的马成了这名士兵的岗亭。他就住在里面,靠啃他的肉屋为生。伸手可及的尸体和腐肉就成了他包扎伤口的烂布,和裹扎骨头的火绒。对光荣的强烈悔恨,他缓缓地朝拿破仑爬来:拿破仑不曾料到这点。

士兵们因为寒冷,饥饿,也因为后有敌人,一个个加快了步子。队伍中一片沉默。战友的遗骨士兵们都见到了。他们想到自己很快也会和那些战友一样。在这个尸骨场上,只听见撤退的军队发出的不安的叹息和不由自主的颤抖之声。

再走远一点,是已被改成医院的柯特洛斯柯依修道院。这里什么救护都没有:只剩足以感受死亡的生命力。波拿巴来到这里,把散了架的马车劈成柴烧火取暖。当部队重新上路的时候,奄奄一息的伤病员们都爬起来,挪到最后的安身之所门口,让人把自己一直扶到路上,向离别的战友们伸出虚弱的手,似乎在祈求他们,又似乎在谴责他们。

一路上不时地传来弹药车爆炸的声音,人们不得不扔下它们。卖酒食的随军商贩把病人扔在路边壕沟里。一些俄国囚犯,由替法国人出力的外国人押送,被他们的看守结果了性命:他们的死法都一样,脑髓从头顶上流了出来。波拿巴把全欧洲的人都带来参战,他的军队里听得到各种语言,也看得见各种帽徽,各国军旗。意大利人被迫参战,像法国人一样被打败了;西班牙人维持了其勇敢的名声:对他们来说那不勒斯和安达卢西亚只是一场美梦中的遗憾。人们说波拿巴是被全欧洲打败的,此话一点不错,只是人们忘记了,波拿巴也是在欧洲,在他那些盟友被迫或者主动的帮助下打败别人的。

俄罗斯独自抵抗由拿破仑率领的欧洲;成了孤家寡人,由拿破仑卫护的法国,也成了反戈一击的欧洲攻击的对象。不过必须指出,俄罗斯得到了气候的保护,而且欧洲是在满不情愿地主子指挥下行动的。而法国的情况则相反,既得不到气候的保护,也没有靠大量牺牲人口来防卫,它靠的只是自己的勇敢和对光荣的回忆。

波拿巴对士兵的凄惨无动于衷,他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当他安营扎寨住下来后,谈论的通常是一些大臣。他说那些大臣卖身投靠了英国人,是挑起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他不肯承认这场战争就是他自己一人挑起的。德?维桑斯公爵执意要用高尚的行为来弥补一场不幸,在军营一片阿谀声中大发脾气,叫道:“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难道我们带到俄罗斯的就是这种文明!”听到波拿巴那番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谈,他做了个气愤和怀疑的手势,退了出去。波拿巴平时受了半点冲撞都要发怒,却忍受着科兰古(即德?维桑斯公爵)的粗鲁。从前他曾托科兰古给艾登海姆①捎过一封信,现在就只当做是对那件事的补偿。每当人犯下一桩应该指控的罪过时,老天作为惩罚,总是安排了见证人。过去那些暴君除掉见证人,可是枉费心机;那些见证人下到地狱后,附上复仇女神的躯体,又回到人间。

①原文为Ettenheim,查了许多工具书,不知是指何人抑或何地。

拿破仑经过吉亚茨克,一直推进到维亚斯马;他原来担心会遇上敌人,可是过了维亚斯马还没有发现敌人的影子。十一月三日他到达斯拉夫斯科沃,在那里才获悉他走后在维亚斯马发生了战斗。这场对抗米洛拉多维奇军队的战斗对我们是不幸的:我们受伤的士兵和军官,手臂用三角巾吊着,脑袋用衬衣包扎着,奋不顾身地朝敌人的大炮扑过去,表现出惊天动地的勇敢。

如果遗忘之河不曾这么迅速地流过我们的尸骨,这一连串在同一地点发生的战事,这一层压一层的死尸,这一场接一场的战斗,本会使一些不幸的战场变得双倍地不朽。可是今天谁还想得起留在俄罗斯的那些农民?那些乡下人会不会为参加过莫斯科城下大战而自豪?也许只有我在秋天的黄昏,看着北方的鸟儿在高空飞过,想起它们曾见过我们同胞在那边的坟墓。一些工业公司搬迁到了荒原,建起了窑炉,烧起了锅炉。尸骨已经变成了骨炭:不管是用狗骨还是入骨做的,釉瓷的价格都是一样的;不管是采自黑暗还是采自光荣,它都不会更有光泽。这就是今天我们对待死者的办法!这就是新宗教的神圣仪式!奉献给亡灵的保护神。查理十二的幸运战友呵,你们不曾被这些亵渎神圣的鬣狗打扰!冬天白鼬来往于洁白的雪地;夏日波尔塔瓦长满了苔藓。

(一八一二年)十一月六日,温度降到了零下十八度。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把什么都盖住了。士兵们没有靴子,脚下失去了知觉,手指冻得发紫,僵硬,握不住枪。那些枪摸一下刺得人发痛。他们的头发因为结霜而根根直立,他们的胡须因为呼出来的气而冻结在一起。他们的破衣烂衫上覆盖了一层薄冰。他们一倒下,就被雪盖住了,在地上形成了一溜一溜的坟丘。他们不知道江水朝哪边流,不得不砸破冰层,查看水流的方向,—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们在原野上迷了路,各支部队只好燃起营火,以便互相呼应,互相识别,就像遇险的舰船发炮求救一样。原野上到处耸立着一棵棵枞树,它们浑身晶莹透亮,成了这场盛大葬礼上的水晶大烛台。一些乌鸦和一群群无主的白狗远远跟着这群撤退的尸体。

每天行军下来,到了荒凉的宿营地,不得不在营地周围采取保险措施,防备一支完好无损,装备精良,补给充足的军队袭击,不仅要派出哨兵,还要占据要害位置,安排前哨,这种事情委实艰难。在长达十六个钟头的黑夜,被凛冽的北风吹着,真不知道该坐在哪儿或者睡在哪儿。树木带着浑身的冰雪被大风刮倒在地,拿它们来烧火怎么也烧不起来,好不容易才烧化一点儿雪,冲调一两勺黑麦面粉。士兵们刚刚在没有铺垫的地上躺下来,哥萨克的吼叫声就在树林间响起来;敌人的炮弹就呼啸着飞过来,发出沉闷的轰响。我们的士兵们吃的是没有半点油水的伙食,可是他们一上桌,却像上了国王们的筵席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在饥饿不堪的宾客中间,敌人射来的圆炮弹就像一只只铁面包在滚动。天刚微微亮,就听见盖了一层白霜的鼓敲响了,或者呜咽的号角吹响了:任什么声音都不像这种起床号起床鼓凄凉:它们是在呼唤那些醒不过来的战士拿起武器。日光渐强,照射着熄灭的柴堆边一圈圈死去的冻僵的步兵。

有一些士兵幸免于死,便再度出发。他们朝那陌生的地平线走去。那地平线永远在后退,一步一步消失在雾霭之中。在沉闷得透不过气的,仿佛被先天的风暴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天空下,我们稀稀落落的队伍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原,穿过一座又一座森林。大洋似乎把它们的浪沫挂在林中桦树乱蓬蓬的枝干上。在这些树林中,甚至没有遇到那种忧郁地唱歌的小冬鸟,一如我在掉光叶子的灌木丛中那样。要是我因为这种接近而突然发现自己面临老境,啁,同志们!(士兵皆兄弟),你们的苦难让我也想起了年轻时,在你们面前撤退,贫病交加,孤立无援地穿过阿登高原的欧石南丛生地。

俄罗斯的几路大军紧紧咬着我们不放。我们的军队分成好几个师,师下面又分成纵队。欧仁纳亲王指挥先头部队,拿破仑坐镇中军,内伊元帅率军殿后。由于受到种种障碍阻挡,又被战斗拖延了时间,这些部队并未严格保持距离。有时后面的部队超过了前面的部队,有时各路纵队齐头并进,更经常的是这些队伍互相看不见,因为缺乏骑兵,断了联系。我们的士兵被那些雪虻搞得精疲力尽,可是那些陶里人①骑着马尾扫地的矮马,不分日夜进行骚扰,不让他们休息。景色完全变了。本来人们见到那儿有一条小溪,可是现在却只见到一串挂在陡峭的溪岸上的冰链。波拿巴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中说:“单是一天夜里就损失了三万匹马。当时我们的炮兵拥有五百门火炮,可是没有办法,只好把它们差不多全部扔下。那些弹药给养都没法运了。由于缺马,我们无法侦察地形,甚至无法派出一支骑兵先头部队前去探路。士兵们失去了勇气和理智,军心混乱。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惊慌失措。只要有四五个人,就足以把一个营搞得提心吊胆。他们采取分散行动,四处转悠寻火烤暖。派出去摸情况的人也放弃职守,想方设法钻到老乡房子里烤火。他们四处散开,远离大队,轻轻易易成了敌人的猎物。另一些人躺在地上,睡着了,鼻孔里流出一点血,在睡梦中死去了。成千上万的士兵就这样送了命。波兰人还救出了几匹马,保留了几千炮兵。可是法国和其他国家的士兵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尤其是骑兵吃了许多苦。四万人马中,估计活下来的不过三千。”

①克里米亚南部沿海山区最早的居民。

而您,在另一个半球的艳阳下述说这些情形的您,难道不是如此深重苦难的目击者?

气温极低那天(十月六日)①,从法国来了久违的信使,带来了马雷谋反的可恶消息。这场谋反反衬出拿破仑运星的神奇。据古尔戈将军说,这场谋反皇上印象最深的是它过于明显地表明,施用君主制原则的君主政体根基是那么浅,以致一些高级官吏听到皇帝死了,就忘了君主驾崩,还有一个储君在那儿接位哩。

①原文如此。应为十一月六日。

波拿巴在圣赫勒拿岛(见拉斯卡斯的回忆录)多次讲过,他在提到马雷谋反时,曾对杜伊勒利宫的文武大臣说:“喂,诸位先生,你们断言已经结束了你们的革命;你们以为我死了:可是罗马王呢?你们的宣誓呢?你们的原则呢?你们的主义呢?想到将来,你们让我寒心呀!”波拿巴这样想是合乎逻辑的。因为事关他的王朝。如果事关圣路易家族,他会作出这样正确的思考吗?

波拿巴是在一片荒野之中,在一支几乎被摧毁、鲜血被冬雪吸尽的军队的残余人马之中获悉巴黎的事变的。拿破仑建立在武力基础上的权利连同他的武力一起在俄罗斯消失殆尽,这时在京城只要有一个人出来就足以对这些权利表示怀疑:脱离了宗教、正义和自由,他就失去了一切权利。

几乎与波拿巴获悉巴黎事变同时,他接到内伊元帅一封信。这封信告诉他,“最优秀的士兵都在寻思,为什么要他们孤军奋战,确保其他人逃跑;为什么雄鹰不再保护人,不再杀敌人,为什么还要把整营整营军队白白送死,既然要做的事只是逃跑?”

当内伊的副官准备禀报一些令人苦恼的特殊情况时,波拿巴打断他的话:“上校,我并没有要你讲这些细节。”这场远征俄罗斯的行动是一件地地道道的荒唐事。无论帝国的军事当局还是民政当局,对此都颇有微词。撤退的路上回想起胜利和苦难,使士兵们不是感到酸楚,就是变得消沉。在这条沉浮不定的人生道路上,拿破仑也可以看到他一生两部分的真实写照。

斯摩棱斯克——撤退撤退

十一月九日,大军终于抵达斯摩棱斯克。波拿巴下令,在岗哨交给帝国近卫军之前,不许放任何人进城。城外边的一些士兵聚集在城墙脚下。里面的士兵则紧闭城门不出。那些被剥夺进城权利的士兵感到失望,空中响彻他们的咒骂声。他们有的穿着哥萨克肮脏的长礼服,有的穿着打了补丁的军大衣,有的披着斗篷,穿着破军服,有的裹着被子或马披,头上或戴软帽,或扎帕子,或罩穿了底的筒帽,或顶变形破口的头盔;这一切上面不是血迹斑斑,就是粘满雪花,不是被子弹洞穿,就是被马刀砍坏。他们脸盘瘦削,脸色苍白,眼睛阴郁却炯炯有神。他们咬牙切齿地望着城墙上头,那种神气,宛如大块头路易治下那些被处残刑,右手抓着自己被砍断的左手的囚犯。乍一看上去,人们或许会把他们当作戴了狂怒面具的人,或者是从医院逃出的疯狂病人。年轻和年老的近卫军赶到了,进入了我们第一次经过时烧掉的要塞。有人喊出反对这支享有特权的队伍的口号:“军队就只剩了这些家伙吗?”这些饥肠辘辘的队伍像是鬼魂造反,汹涌地向商店跑去。守卫在那里的人把他们推出来,他们便和对方打起来:被杀死的人还摆在街头,妇女儿童,还有奄奄待毙的人都在大车上。空气中弥漫着腐尸的臭味。一些军人患了痴呆症或者精神病。有几个头发直立,或者绞成一团,不是大声骂娘就是一个劲傻笑,不久就一命呜呼了。波拿巴对一个可怜的供货商大发脾气。那供货商也是无能为力,下达给他的命令没有一个得到执行。

十万人的大军,到这时只剩了三万人,旁边还跟着五万名民工车夫,骑在马上的骑兵只剩了一千八百名。拿破仑把这支队伍交给德?拉图尔—莫布尔先生①指挥。这个军官在率领重骑兵进攻博罗季诺的大角堡时,头部被马刀劈开了;后来在德累斯顿他又丢掉了一条腿。看见仆人落泪,他就问:“你有什么好哭的?你以后只有一只皮靴要擦油了。”这位将军始终忠于落难的主人,在亨利五世这位年轻王子流亡国外的头几年当上了他的太傅。我在他面前走过时,就像在荣誉面前走过一样,要脱帽致敬。

①这位先生在复辟时期当了陆军部长。

法军依靠武力在斯摩棱斯克住到十四日。拿破仑命令内伊元帅与达武商议,用地雷把要塞炸毁。至于他本人,则去了克拉斯诺依,并于十五日在那里安顿下来。在此之前,俄军曾洗劫了那里。俄国人缩小了包围圈。摩尔多瓦的所谓大军就在附近。它准备把我们完全包围,并把我们赶进贝莱齐纳河。

我们剩下的部队日渐减少。库图佐夫得知我们所处的困境,几乎不再移动。威尔逊叫了起来:“你只要从司令部出来一会儿,走到高地看一眼,就明白拿破仑最后的时辰到了。俄罗斯需要这个牺牲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次攻击就可奠定胜局;再过两个钟头,欧洲的面貌就要变了。”

这话说得不假。可是不单是波拿巴受到了特别惨重的打击,天主还要把手紧紧地压住法国。

库图佐夫回答说:“我每二天就让士兵们休息一次;如果他们一时半刻没有面包吃,我也会为此羞愧,会立即停止行动。我押送法军上路,它已是我的俘虏。只要它想停下或者离开大路,我就惩罚它。拿破仑的命运到了头,这点已是不可改变地显示出来了。闪耀一时的流星将当着所有俄军的面,在贝莱齐纳河的沼泽地带熄灭。我将把虚弱不堪、解除了武装,奄奄一息的拿破仑交给他们:这是何等荣耀的事儿。”

波拿巴毫不吝惜轻蔑。他曾带着侮辱人的轻蔑谈论那个“老”库图佐夫。现在轮到“老”库图佐夫来以牙还牙了。

库图佐夫手下的将士没有他这么沉得住气。哥萨克们叫道:“难道还要放这些死鬼逃出坟墓不成?”

然而他们没有发现对方开来了第四个军团。它大约是十五日离开斯摩棱斯克的,十六日来到克拉斯诺依与拿破仑会合。联系被切断了。欧仁纳亲王率领后卫部队,试图恢复联系,却是白费气力。他能够做的,就是绕过俄军,与近卫军在克拉斯诺依会合。可是达武和内伊两位元帅始终没有出现。

这时拿破仑忽然恢复了天才:他于十七日提着手杖,带领只剩了一万三千人的近卫军出了克拉斯诺依城,去迎击无数敌人,打通通往斯摩棱斯克的大路,给两位元帅开辟一条通道。只是,“皇帝我做够了,现在是做做将军的时候了。”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撕开了他的假面纱,并且败坏了这个行动。当年亨利四世出发去围攻亚眠城时,曾说过:“法国国王我做够了,现在是做做纳伐尔国王的时候了。”克拉斯诺依四周都是山丘,山丘上都架了炮,拿破仑就在山脚下行走,随时都可能被炮火击倒。可是拿破仑朝炮兵阵地扫了一眼,说:“派一连轻骑兵去把它拿下来!”俄军只要冲下山来,光凭人数就可以把他踩死,可是,看到这位伟人,看到残余的近卫军紧密地排成战斗方阵,他们就像着了魔似的,一个个呆若木鸡:他只是一瞥就制住了山岗上的十万人马。

由于克拉斯诺依这个经历,库图佐夫在彼得堡得了个绰号,叫做“斯摩棱斯基”,其意思,大约是在波拿巴的手杖之下,并没有对拯救共和国灰心失望。

渡过贝莱齐纳河

在这次无用的努力之后,拿破仑于十九日折回第聂伯河,在奥尔夏安营。他原来带了一些文件;准备在冬天无聊的时候写作自传,要是莫斯科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使他能够住下去的话。现在,他把这些文件付之一炬。他发现自己不得不把圣约翰的巨大十字架扒进桑勒沃湖。后来哥萨克把这个十字架打捞上来,重新安放在伊凡大帝塔顶上。

在奥尔夏,人们十分不安。尽管拿破仑企图接应内伊元帅,他的行动却仍扑了空。最后人们在巴拉尼得到了内伊的消息:欧仁纳终于与他会合了。古尔戈将军讲述了拿破仑听到这个消息的欢喜情形,尽管对于与皇帝本人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战报和皇帝朋友的叙述提起来仍然带有嫉妒的保留。军中的快乐很快就压下去了;危险接踵而来。波拿巴从柯卡诺夫转赴托洛齐姆途中,一位副官向他禀报了波里索夫桥头阵地失守的消息。那是摩尔多瓦军队从唐勃罗夫斯基将军手里夺去的。摩尔多瓦军队在波里索夫又遭到德?莱吉约公爵(乌迪诺元帅)的突然袭击,退到贝莱齐亚河对岸,把桥摧毁了。这样,戚查柯夫的大军就在我们对面,河流彼岸。

柯尔比诺将军,我军一个轻骑兵旅的指挥官,得到一个农民指点,在博里索夫下游威塞洛沃发现了一处可涉水渡河的地方。拿破仑得知此汛,于二十四日晚派德布雷和夏斯卢带着工兵和架桥兵从波布尔出发,他们来到贝莱齐纳河边的斯图迪央卡,到达指定的浅水湾。

河上架起了两座桥。一支四万人马的俄军在对岸安营扎寨。天亮后,当法国人看到河对岸已经空无一人,又看到扎普利茨师的后卫部队正在撤退时,他们是多么惊愕呀!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要一发炮弹,或者一个哥萨克烟锅里的火,就足以把德布雷的并不坚固的桥炸成碎片,或者烧成焦炭。有人跑去向拿破仑禀报。拿破仑赶忙爬起床,出门一看,就叫道:“我骗过了海军元帅①!”将士们自然地发出了欢呼。俄军功败垂成,犯了一个可使战争拖长三年的错误。但是俄军指挥官并没有被骗住。戚查柯夫海军元帅把一切都预见到了。他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罢了。尽管聪明热情,他还是贪图舒适;他怕冷,守着炉子烤火,心想只要把一身烤暖和了,总是有时间把法军消灭的。他屈从于自己的性情。今日他退居伦敦,抛却前程,与俄罗斯断了联系,给《评论季刊》提供了一些有趣的文章,谈论一八一一年的战争:他试图为自己辩解,而他的同胞则反驳他;这是俄国人之间的一场争论。唉!如果说在河上建了两座桥和扎普利茨师莫名其妙的撤退这两件事救了波拿巴的命,法国军队的命运却没有好转:另两支俄军集结在拿破仑准备离开的河岸上。在此没有见过那场景的人应该住口,让目击者说话。

①指俄军元帅戚查柯夫。

尚布雷说:“德布雷指挥的架桥兵很是忠诚,这点和抢渡贝莱齐纳河的回忆一样,会留在人们心中。尽管他们长期以来忍受着种种病痛折磨,身体都很虚弱,尽管缺少食物,又没有烧酒,可是我们还是见到他们不畏严寒,跳进水里。有的地方水都齐胸了。这几乎肯定意味着寻死。但是全军都望着他们。他们为拯救全军而牺牲自己。”

德?塞古尔先生说:“法军队伍里一片混乱。两座桥的器材物资都不够。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的夜里,行车的桥两次断了,使渡河推迟了七个钟头:到了二十七日,将近下午四点,桥又第三次断了。另一方面,那些民工车夫分散在树林和周围的村庄里,没有利用第一夜渡河,到了二十七日天亮以后,大家都挤在一起过桥。

“他们都是跟着近卫军行动的。近卫军开始动身,桥上就特别挤。近卫军过桥像是一个信号,民工车夫从四面八方跑过来,聚在岸上。一会儿工夫,就聚集了乱糟糟的一大群人,马车和马匹把两座桥的入口堵得水泄不通。头前的人被后面的人推向前,又被近卫军和架桥兵推回来,或者被河水拦住,不是被人群压死,践踏,就是扑进了贝莱齐纳河的冰凌里。从这一大片乱哄哄的人群中,一会儿传来沉闷的嗡嗡声,一会儿响起大喊大叫,夹杂着呻吟和凶狠的咒骂……混乱到了如此地步,以致到了下午两点,轮到皇上过桥时,人们不得不动用武力为他开道。近卫军一支掷弹兵部队,还有拉图尔—莫布尔出于怜悯,不愿在这群不幸者中间挤出来……大群人聚在河岸上,和马匹马车混在一起,造成了可怕的堵塞。将近中午时分,敌人的炮弹开始落在这片混乱的人群中:这一下引发了普遍的绝望……

“第一批从这群绝望的人中冲出去的人,有许多并没有挤上桥面;他们想从两边爬上去,但大多被推进河里。在河上的浮冰之间,可以见到一些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她们自己往下沉,却把孩子举起来,她们自己被水淹没了,僵直的手臂却仍把孩子举过头顶。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炮兵走的桥压垮了,断了。已经走上这狭窄通道的队伍想退回来,可是做不到。潮水一般从后面涌上来的人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事故,也听不到前面人的叫喊,仍然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走,把他们推下桥,自己也被后面的人推下去。

“于是所有人又朝另一座桥涌去。大量的大型弹药车、载重马车和大炮从四处赶来,车夫赶着马车飞快地驶下又陡又崎岖的河坡,冲人这一大片人群中。有一些不幸的人惊住了,躲闪不及,被马车辗成肉酱。接下来,马车又撞成一堆,大部分都翻了车,倒下来时把周围的人都压死了。这时一排排的人被后面的人疯狂地推着,倒在这堆障碍前面,被后面潮水般涌上来的人践踏,而后面那些人同样不幸,不断地被再后面的人推倒、践踏。

“这些不幸者的人潮就这样一波压一波地滚着。只听见一片痛苦和疯狂的喊叫。被踩在战友脚下透不过气来的人拼命挣扎。他们紧紧地揪住上面的人,用指甲掐他们,用牙咬他们。上面的人像对敌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把下面的人推开。这时风暴声、波涛声、炮火声、爆炸声、炮弹的尖啸声、叫骂声、呻吟声可怕地响成一片,乱成一团的人群根本听不见被他们踩在底下的牺牲者发出的抱怨。”

别人的叙述与德?塞古尔先生的叙述是一致的。我只举出《沃东库尔回忆录》中的一段,以作代表:

“入夜,威兹洛沃前面相当广阔的原野呈现了一幅惨景,其可怖的程度难以描述。原野上排满了大车和辎重车,大部分撞在一起,翻倒在地,散了架。地上尸体狼藉,死法各异,都不是军人的,其中许多是随军行动到了莫斯科,或者追随祖国的军队逃出莫斯科的妇女儿童。这些不幸的人夹在两军混战之中,有的是被车轮辗死的,马蹄踏死的,有的是被双方的炮火炸死的,子弹射死的,有的是想和军队一起过桥,被挤到河里淹死的,或者被敌军剥光衣服,赤身裸体扔到雪地上,严寒很快结束了她们的痛苦。”

看到这样一幕惨状,见到这种历史上最惨痛的事件,这种超出波斯国王冈比西斯的军队所受苦难的灾祸,波拿巴又发出了什么呻吟呢?他的灵魂又发生了什么呐喊呢?他的战报上仅有这几个字:“二十六、二十七两日军队渡河。”军队是怎样渡的河,你们刚才都见到了!妇女沉下水,把怀中的婴儿高高举出水面的惨景,甚至都未使拿破仑感动。另一个统治世界的法国伟人,查理曼,虽然看上去十分粗蛮,可是看到在冰上玩耍的儿童掉进埃布尔河,却流下了眼泪,还写诗(他也是诗人)志哀:

离群的孩子在冰上玩耍

掉进了埃布尔河……

德?贝律纳公爵负责保卫通道。他把帕尔图诺将军安排在后面过桥。帕尔图诺不得不服从。德?莱吉约公爵再次负伤,由内伊元帅接替他指挥军队。部队通过了盖纳沼泽区。要是俄国人稍有先见之明,就会使这段道路无法通行。十二月三日,三星期来受阻的信使都来到了马洛德茨诺。拿破仑就是在那儿考虑放弃旗帜。他说:“难道我能继续率领一支败军吗?”在斯摩尔戈尼,那不勒斯王和欧仁纳亲王催他返回法国。德?伊斯特里公爵进行劝说,可是刚刚说了几句,拿破仑就发火了,叫道:“只有最不共戴天的死敌才会在眼前这种境况劝我离开军队。”他一把抽出剑,做了个要朝公爵扑过去的动作。晚上,他派人叫来德?伊斯特里公爵,对他说:“既然你们大家都有这个愿望,我就只好动身了。”这一场戏是安排好的,在它上演的时候,动身的计划也订出来了。凡先生的确肯定皇帝下决心在四日军队从马洛德兹诺到比克利扎的行军途中动身。这就是大演员用以结束自己悲剧的喜剧。

在斯摩尔戈尼,皇帝写了他的二十九号战报。十二月五日他与德?科兰古先生上了一辆雪橇。这时是晚上十点钟。他借用逃伴的名字穿过德国。他走之后,一切变得更糟。在上埃及,一场风暴刮来,把一座花岗岩巨像埋人流沙之后,沙漠上就不会再留下它的影子。一些士兵身子都动不了了,住在松树枝搭建的厂棚里,最后竟吃起战友的肉来。苦难似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此之前,还只是秋天的气候,现在冬天来临了。在一片冰天雪地的地区,俄国人都不再忍心朝波拿巴抛下的那些冻伤的幽灵般的人开火。

在维也纳,人们只碰到一些犹太人。他们开始收下了一些病号,可是出于吝啬,又把这些病号扔到敌人脚下。最后一次溃败破坏了法国人在波拿里高地的逗留。他们终于到了涅曼河。我们的部队来时走过的三座桥,如今荡然无存。只有一座敌人搭建的桥,仍然立在封冻的水面上。在八月,有五十万人马,无数大炮渡过了这条河,而此时在柯诺重渡该河的,只有千把常规步兵,几门大炮和三万满身是伤的可怜人。不再奏音乐,也不再唱凯歌。面泛绿色,睫毛冻住了,眼睛眨不得的将士们默默地在桥上行走,或者爬过一块又一块浮冰,直达波兰这一边的河岸。到达有炉火取暖的住所后,不幸的人却都毙了命,他们的生命与他们身上的雪一起化掉了。古尔戈将军断言,重渡涅曼河的有十二万七千人,即使按照这个数字,在一场为时四个月的战争中,也损失了三十一万三千人。

米拉到达贡比能以后,召集手下的军官,对他们说:“没法再给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效力了;他的事业没有救了;他的话,他的条约,欧洲的君主没有一个再会相信了。”从那里他去了波兹南。一八一三年一月十六日,他弃职而去。二十三天以后,施瓦琛伯格亲王离开了军队。军队交由欧仁纳亲王指挥。约克将军起初受到腓特列—吉尧姆的公开指责,不久又与他重修旧好。他把普鲁士人带走了:欧洲的背叛开始了。

对俄罗斯战争的评判——大军最后一号战报——波拿巴回到巴黎——元老院的演讲

在这场战争中,波拿巴从头至尾表现差劲,不及他的将军们,尤其不及内伊元帅。对于他的逃跑,有人作了种种辩护,其实这些是说不通的:证据是他不应该放弃挽救时局的一切机会,这种渎职行为不但没有回避灾难,反而加速了莱茵联盟的瓦解。

大军最后一号战报,即第二十九号战报,是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三日从莫洛杰奇诺①发出的,十八日送到巴黎,只比拿破仑早到两天。它使法国人都惊呆了,尽管它远没有像人们赞扬的那样说真话。它字里行间存在着明显的矛盾之处,真相处处显露出来,根本掩盖不住。在圣赫勒拿岛(正如上文所述)波拿巴带着较大的诚意回忆那一段往事,因为他头上的皇冠已经掉了,说明真相不会再有什么牵累。不过,我们还得听一听这位破坏者说的话。

①作者在前面称为莫洛德兹诺(Molodeczno)。

“这支军队,”他在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三日的战报中写道,“六日还是那样威武雄壮,从十四日起,就变得面目全非了。由于基本上丧失了骑兵、炮兵和运输车队,我们只能侦察前方两里路的情况……

“没有经受过大自然足够的磨炼,经受不起命运的挫折和苦难的人,这时显然动摇了,失去了快乐和好性情,搁在心里的只是不幸的灾难;而经受了大自然的磨炼,吃得一切苦的人,不但保留了乐观精神和常规状态,而且还把要克服的种种困难看作新的挑战。

“在这些行动中,皇上始终行走在他的近卫军,由元帅德?伊斯特里公爵指挥的骑兵和由德?当齐克公爵①指挥的步兵中间。陛下对近卫军表现的良好的精神状态深为满意:这支部队随时准备奔赴战况需要的地方。但是往往只要它在场就够了,因此它没有遇到需要冲锋陷阵的机会。

①即勒费弗尔元帅。

“纳沙泰尔亲王、大元帅(杜罗克)、大侍卫(科兰古)、以及皇上的副官和行营军官一直跟随在陛下左右。

“我们的骑兵失去了大量战马,以致我们不得不召集保住了战马的军官,组成四个骑兵连,每连一百五十人。在这支队伍里,将军担任连长,上校则成了士官。这支神圣的队伍听令于那不勒斯王,由格鲁希将军直接指挥,不管皇上怎么行动,这支队伍都紧随护卫。陛下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好。”

短短的文字,概述了那么多胜利,多么精彩呀!波拿巴曾经问那几个执政官:“那十万法国人,我光荣的战友,你们搞到哪儿去了?搞到坟墓里去了!”这一次法国可以问波拿巴了:“渡涅曼河时的五十万将士,都是我的儿女和盟友,你一次出征,就把他们搞到哪里去了?搞到坟墓里去了呀!”

拿破仑惋惜的那十万共和国将士,虽然失去了,至少祖国得救了;而俄罗斯战争的结果却是使法国遭到入侵,使二十年来我们的光荣与牺牲所积累的财富丧失殆尽。

波拿巴得到一个神圣营时刻不停的护卫,不管他怎么行动,那支部队总是紧随护卫;这是三十万牺牲了的生命的补偿:但是为什么大自然没有给他们以足够的磨炼呢?不然,他们本来也可以保持常态的。这些可怜的炮灰,他们的行动也和陛下一样,被人小心庇护吗?

一如许多别的战报,这份战报也是以这句话结尾的:陛下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好。

我的同胞们啊,请擦干你们的眼泪:拿破仑的身体健康着呢。

在各家报纸上,紧随着这份战报的,有这样一则正式的按语:“这是一份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献;色诺芬和恺撒都曾写过这样的文献,一个写的是《万里撤退记》,一个写的是《回忆录》。”如果把战报与上述两部作品作学院式的比较,那会是多么荒唐的行为!但是,撇开友善的文字吹捧,我们应该感到满足,因为拿破仑导致的可怕灾难给他提供了展示自己作家才华的机会!尼禄火烧了罗马,然后歌颂特洛亚的大火。我们却一直落到了靠一种阿谀来作无情嘲弄的地步。这种阿谀在其记忆中搬出色诺芬和恺撒,来侮辱法兰西永久的悲哀。

保守的元老院跑来了。博物学家德?拉塞佩德说:“元老院急忙伏倒在皇帝兼国王陛下的宝座脚下,敬祝他‘荣归’各族臣民中间。元老院作为皇帝的最高议事机构,仅在君王需要它、让它行动时才有权行事。它的建立,目的就是为了‘在我们的第四朝代’保存君主制,以及你们宝座的世袭权。法国及后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发现元老院忠于这个神圣的职责,为了保卫这个守护民族安全与昌盛的圣物,元老院成员随时准备献出生命。”元老院成员在宣布废黜拿破仑的时候,绝妙地表现了这一点。

皇上回答道:“诸位议员,你们刚才说的,让我十分愉悦。我一直把法兰西的光荣与强大铭记在心:但是我们首先考虑的,是一切能确保国内长治久安的措施……是这个宝座。从今以后,祖国的命运就与这个宝座连在一起了……我要求天主给我一定的寿数……不同年代所做的事情,我已经作过思考,我将来还要思考。”

奴颜婢膝的历史学家在斗胆恭维拿破仑为国家带来幸福的同时,却被他的勇气吓坏了;他害怕“活着”;他故意说了一句:仅在君主需要它,让它行动时,元老院才有权行事。人家是多么惧怕元老院独立呵!

波拿巴在圣赫勒拿岛时为自己辩解,说:“我是毁在俄国人手里吗?不是,是假情报,愚蠢的宫廷阴谋,背叛,无聊事,总之,是人们有朝一日可能得知的许多事情把我毁了。人们有权把外交和战争方面的两大错误归到我名下。这些事情可以减轻或者解释这两大错误。”

如果只是导致一场战斗失败,或者丢失一个省份的错误,那么用神秘隐晦的话来做些解释还是可以的,真相留待将来去弄清也不迟。可是造成社会动乱,给一个独立的民族套上枷锁,这样的错误,用自尊作为借口是无法使人忘掉的。

在造成那么多灾难,做出那么多英雄壮举之后,在元老院的发言中只有憎恶与鄙视可以选择,终究是件很难堪的事。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修订

法兰西的灾难——强作欢颜——在我的山谷中居留——正统观念的觉醒

当波拿巴紧随战报到达巴黎时,法兰西举国上下一片沮丧。德?塞古尔先生说:“帝国只剩了一些被时光和战争催老的男人,还有一些孩子。几乎没有壮丁了。他们在哪儿呢?妻子的哭泣,母亲的凄号,便足以回答问题了!她们俯看着大地,诅咒大地上的战争。没有她们,这大地会是一片荒芜。”

从贝莱齐纳河回来之后,仍得照旧奉命跳舞:这是我们从奥尔唐斯王后的《为历史服务的回忆》中获知的事情。人们心里一片悲凉,在为亲友哭泣,可是还得去跳舞。这就是专制政治强加给法国的耻辱:人们在街头碰到的情景,在沙龙也可见到:一些女人靠歌唱她们的贫困,给路人解闷,来娱乐自己的生活。

我退居奥奈已有三年了。一八一一年,我在长着松树的山坡上,目送着彗星在夜间奔向林木蓊郁的地平线。它像一位女王,美丽而忧郁,一路上拖曳着长长的面纱。这位迷失在我们的天地之间的陌生女人在寻找谁呢?她在天上的荒漠中将脚步迈向何人?

我有段时间宿在巴黎圣父街拉瓦莱特旅馆。老板娘拉瓦莱特太太耳朵有点聋。一八一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她带着长长的角状助听器来唤醒我:“先生!先生!波拿巴死了!马雷将军杀了于兰将军。当权的人都换了。革命成功了。”

波拿巴是如此受人爱戴,有一阵子,巴黎沉浸在欢乐之中,除了被突然逮捕的权贵。一口气就差点把帝国吹翻了。一个士兵半夜从监狱逃出来,黎明时分就成了世界主宰。一场梦幻差点带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最温和的人说道:“要是拿破仑没死,他会东山再起,改正过错,扫除霉气,和欧洲讲和,这样我们剩下的孩子就有救了。”过了两个钟头,拉瓦莱特先生又进了我的房间,告诉我马雷被捕的消息:“什么也瞒不了我(这是他的口头禅),一切都完了。”白昼和黑夜同时降临。波拿巴在斯摩棱斯克附近的雪原获悉这个消息的情形,前面已经叙及。

一八一三年一月十二日,元老院颁令将二十五万人交给回来的拿破仑支配。自此一批又一批新兵如法兰西的伤口渗出的血液,令人揪心。于是人们听到了一个久已忘却的声音;一些年老的法国人认为听出了是谁:这是路易十八的声音;它是从流亡的深处响起来的。路易十六的兄弟宣布有朝一日在一个符合立宪政体的宪章里要确立的原则。我们从昔日的王族那里得到了最初的自由希望。

亚历山大进入华沙,向欧洲宣告:

“……卡斯蒂利亚人作出的光辉榜样,如果北方效仿,世界的悲哀就完结了。欧洲正要成为一个魔怪的战利品之际,恢复了独立和平静。总之,以其长期罪恶威胁大陆的血腥巨魔只剩了一个可怕又可悲的长久回忆!”

这个怪物,这个以其长期罪恶威胁大陆的血腥巨魔,并没有从不幸遭遇中受到多大教训,以至于刚从哥萨克手里逃出来,就又扑向一个被他囚禁的老者。

教皇在枫丹白露

我们已经看到教皇在罗马被人劫持,又在萨沃纳稍事停留,最后被拘禁在枫丹白露。红衣主教团里已经产生了分歧:有些红衣主教希望圣父为教会实行抵抗,他们奉命只穿黑袜子;有几个被发配到外省流放;有些法国教堂的主持被带到万森监狱关押起来:另一些红衣主教则主张教皇完全顺从,他们继续穿红袜子;这是圣蜡节的第二种排场。

在枫丹白露,当那些穿红袜子的红衣主教稍稍放松了对教皇的纠缠之后,教皇便独自一人在弗朗索瓦一世的画廊里散步:他在这里认出了一些艺术品,便想起了圣城。从窗口望出去,他看见了路易十六栽种的松树。松树对面,是一排阴森森的房间。莫奈斯卡奇①就是在那里被人暗杀的。像耶稣一样,在这片寂寥之地,他可能对人间的王国生出了怜悯之心,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半截人了黄土,又遭到波拿巴本人的纠缠,也就昏昏然然于一八一三年签署了和解协议。不久,帕卡和康萨尔维红衣主教来到,教皇又对这个协议表示反对。

①莫奈斯卡奇(Monescalchi,—一六五七),意大利人,原为瑞典克里斯蒂娜的宠幸,后失和,于一六五七年被她命人杀害。

帕卡本是和教皇一起从罗马出来的,当他再度与这位被囚禁的人会合时,以为会在王家监狱见到许多人。其实他只在院子里碰到很少几个仆人,还在铁梯上头见到一个看守。宫殿的门窗都关紧了:在第一候见厅里关的是多里亚红衣主教,别的厅里关的是几个法国主教。帕卡被人领到圣父身边:圣父站立着,一动也不动,脸色苍白,身子佝偻,面容削瘦,眼睛凹陷。

红衣主教说他匆匆赶来伏拜圣上。教皇答道:“那些红衣主教把我们拖到桌子旁,让我们签了字。”帕卡回到人家给他安排好的房间,为住所的僻静,教皇眼神的淡漠,面孔的沮丧和额上显露的深愁重忧深感不安。回到圣上身边,他发现“圣上的状态着实堪怜,让人担心他来日无多。他谈起所发生的事件,感到莫大的哀伤,精神垮了。忧愁和烦恼搅得他夜不安寝,食不甘味。他吃的东西只够他保留几口气不死。——‘照这样看来,’圣上说,‘我也会像克雷芒十四一样,变成疯子死去。’”

圣路易、弗朗索瓦一世、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四的声音曾在这些走廊里响起。但这些走廊里如今鲜有人迹。在这里的单人囚室里,圣父花了好几天时间,来写将要交给皇帝的信,并誊抄清楚。教皇写好一张,帕卡红衣主教就把这张危险的信纸藏在衣袍底下带出去。信写好以后,教皇于一八一三年五月二十四日把它交给拉戈斯上校,请他转呈皇上。同时,他还让人给近旁的一些红衣主教宣读了一篇训词。他把在萨沃纳发出的敕书和一月二十五日的和解协议都看成是无效文件。“天主保佑,”那篇训词说,“他的怜悯心从未远离我们!他想用一种于我们身心有益的羞愧挫一挫我们的骄气。其实受点挫折对我们的灵魂只有好处。让我们受挫吧,让天主千秋万代受赞美,享受荣誉与荣光!一八一三年三月二十四日于枫丹白露宫”。

这个宫殿从未发出更精彩的敕令。教皇的良心感到释然,那副殉道者的面容也变得明朗。他的微笑和嘴巴又恢复了往日的优雅,他的眼里则露出了倦意。

拿破仑起初恐吓要崩掉枫丹白露几个教土的脑袋,他甚至想宣布自己为国教首领,接着,他又恢复本性,假装根本不知道教皇给他写了信。可是他的运气衰落。教皇出自可怜的僧侣等级,由于不幸,又回到群众中间,似乎又重新扮演护民官这一重要角色,并发出信号要废黜民众自由的压制者。

背叛——拉格朗日与德利尔之死

厄运引来了背叛,却并不给背叛以正当的理由。一八一三年三月,普鲁士在卡利什与俄罗斯结为同盟。三月三日,瑞典与圣詹姆斯内阁签订条约,保证提供三万兵员。法国人撤出了汉堡,哥萨克占领了柏林,俄国人和普鲁士人攻占了德累斯顿。

莱茵联盟背叛在即。奥地利加入了俄普同盟。意大利重燃战火。欧仁纳亲王匆匆赶到那里。

在西班牙,英军在维多利亚打败约瑟夫。从教堂和宫殿窃取的油画落到埃布罗:我在马德里艾斯居里亚宫见过那些画,后来在巴黎修复后我又见过。人群与拿破仑就像一道阴影,在这些缪利约①和拉菲尔的杰作上掠过。威灵顿一直向前挺进,在龙塞斯瓦列斯打败了苏尔特元帅:我们磨灭不去的回忆成了背景,昭示着我们的新命运。

①缪利约(Murillo,一六一八—一六八二),西班牙画家。

二月十四日,立法会议开幕之际,波拿巴声称他始终希望和平,世界需要和平。这个世界不再让他成功了。再说,在管我们叫臣民的这个人嘴里,从未对法国的痛苦表示过同情:波拿巴把痛苦加给我们,把贡品收归自己。

四月三日,保守的元老院增拨十八万战士给原来已补充人员的军队:在已经择伐过的人的森林里又进行了特别的采伐。四月十日数学家拉格朗日逝世。德利尔神甫几天之后也一命呜呼。在天国,情感高尚要比思想高深更受重视,吟唱“同情曲”的唱诗班被安排在距天主近距《分析函数理论》作者①远的地方。波拿巴四月十五日离开巴黎。

①即拉格朗日。

吕岑、包岑、德累斯顿战役——西班牙受挫

一八一二年各地的武装起义此起彼伏,最后终止在萨克森。拿破仑赶来了。已不复存在的老部队的荣誉传给了二十万新兵,他们像马伦戈战役中的掷弹兵一样英勇地战斗。五月二日,吕岑战役大获全胜;波拿巴在这些新的战斗中,几乎只使用炮兵。进入德累斯顿以后,他对居民们说:“我不知道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国王进入你们城垣时,你们是多么激动。你们的少女在那些君主所过之处撒的花,虽然成了渣滓,街面上却还看得到。”拿破仑是想到了凡尔登的少女吗?这是他那美好岁月的事。

在包岑,取得了另一些胜利。但是工兵将军基尔热纳,皇宫大元帅杜罗克在此阵亡。皇上对杜罗克说:“还有一个生命,我们会重逢的。”杜罗克真的很想再见到他吗?

八月二十六和二十七两日,法军逼近易北河,开进已经出名的战场。莫罗这时已从美国回来,在斯德哥尔摩见了贝纳多特,在布拉格见了亚历山大。在德累斯顿,他在俄皇身边,被一颗炮弹夺去了双腿:拿破仑历来就是这么有运气。在法军营地,人们从一只丧家狗那儿得悉了霍亨林登战役胜利者的死讯。那条狗的项圈上刻了这位新蒂雷纳②的名字。那狗失去主人之后,在死人堆中乱跑:“你呀,奥尔居斯的门房!”①

②法国历史上著名战将,也是死于炮弹。

①原文为拉丁语。见古罗马诗人维吉尔《Eneide》中的诗句。地狱之神奥尔居斯的门房是狗。

瑞典君主成了德国北方军队的最高统帅,于八月十五日给他的将士们发了一则通告:

“士兵们,一七九二年引导法国人前进,促使他们团结一心,打退入侵之敌的情感,今日应该引导你们英勇地抗击敌人:他们侵入了你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仍然用锁链奴役你们的兄弟、妻儿。”

波拿巴招来一致的谴责,受到自由从四面八方,以各种形式作出的攻击,便一头朝自由冲过去。八月二十八日一道元老院法令撤销了安特卫普一个陪审团的裁决②:在皇上独断专行,随意定罪之后,这种行为大概只是轻微地触犯了公民的权利,但是法律本质上有一种神圣的独立,其呐喊被人听见了。这个压迫陪审团的事件比法国遭受压迫引出的议论还要多。

②该陪审团宣告两个偷税的官员无罪。

在南方,敌人终于触及了我们的土地。英国人是波拿巴的一块心病,长期摆脱不了的烦恼,也几乎是造成他所有失误的根源。他们于十月七日跨过了比达索亚河。威灵顿这个决定命运的人,第一个把脚踏上了法国的土地。

尽管在波希米亚,旺达姆被敌人占了上风,内伊在柏林附近被贝纳多特打败,拿破仑还是执意留在萨克森,他又重返德累斯顿。当时后备军起义;一场类似于西班牙解放战争的民族战争正在酝酿之中。

萨克森战役或诗人之战

有人把一八一三年的战事称为萨克森战役:也许把它称为青年德意志之战或者诗人之战更为合适。波拿巴通过其压迫,把我们逼到了何等失望的地步?既然我们看到自己流血,却不能作出对这群以独立名义持剑战斗的高尚青年有益的活动,以卫护我们自己。这些战斗,每一场都是卫护民权的一次抗议。

一八一三年三月二十五日,亚历山大在卡利什发表了一份通告,呼吁德国人民拿起武器;他以那些兄弟国王的名义,答应让德国人民建立自由制度。当时德国秘密成立了一个大学生组织,叫“学友联合会”。这个信号让它正式登台亮相。德国的大学敞开大门,它们把痛苦放在一边,想的只是补偿所受的侮辱。从前的日耳曼人说:“让哀诉与眼泪早点打住,让忧伤与痛苦长留;女人哭一哭还说得过去,男人则只应把痛苦埋在心里。”当青年德意志为解放祖国而奔走时,那些日尔曼人,帝国的同盟者也集结起来。从前的罗马把他们当作刀枪使用。

一八一三年,费希特教授①在柏林发表了一通论述“义务”的演讲。他谈到了德国经受的种种灾难,最后说:“课程将停到战争结束。我们要么等祖国自由了复课,要么为争取自由而死。”年轻听众都站起来,发出呐喊。费希特从讲坛上走下来,穿过人群,在一个出发从军的团体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①费希特(Fichte,一七六二—一八一四),萨克森哲学家,其《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说》为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宣言书。

这一切波拿巴原来并不当一回事,他根本就不把它放在眼里,可现在这却对他构成了危险:智力也下到了竞技场,来反对暴力。莫斯科成了火炬;借着它的亮光,日耳曼扎好了武装带。缪斯号召道:“拿起武器吧!俄罗斯这只凤凰已经从柴堆上飞起!”那位普鲁士王后①是那样纤弱,那样美丽,曾经受到拿破仑卑鄙的侮辱,现在变成了一个既恳求人又被人恳求的亡灵:“她睡得多么平静!”歌颂英雄的吟游诗人唱道:“啊!你能一直睡到人民在血泊中洗除剑锈那一日么?醒来吧!醒来!做一个自由天使,复仇天使!”

①指路易丝王后,死于一八一○年。

柯尔纳②只有一个担心,就是担心死于散文:“诗啊!诗!”他叫道,“在白昼的光明中,还我以死亡!”

②柯尔纳(Koerner,一七九一—一八一三),维尔纳诗人,死于战场。

他在军营里写出了颂诗《竖琴与宝剑》。

骑士:告诉我,我的宝剑,我的腰刀,你今日的目光为何这样热烈?我的宝剑,我的快乐之源,你脉脉含情地望着我。乌拉!

宝剑:这是因为一个勇敢的骑士佩戴了我:正是这让我目光里燃起火焰;这是因为我成了一个自由人的力量:正是这让我快乐。乌拉!

骑士;是的,宝剑,是啊,我是个自由人,我从心底喜欢你:我爱你好像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爱你好像你是我亲爱的情妇。

宝剑:而我,我已经委身于你!我的生命,我的钢铁灵魂都献给了你!啊!我们要是订了婚,你何时会对我说:“过来,过来,亲爱的情妇!”

十二世纪丹麦历史学家萨克索?格拉玛蒂居斯描写一个北方的武士,一个孤独的战士道:“他倒下了,含笑而逝。”难道上面那些话,我们不认为出自那位武士之口?

这决不是一位处境安全的吟唱诗人所表现的冷静的热情:柯尔纳年轻俊美,长着一头金发,腰悬佩剑,像阿波罗一样骑一匹骏马,像阿拉伯人一样在征鞍上歌唱夜晚,在向敌人发起攻击时,他的“玛乌亚”①由战马疾跑的蹄声伴奏。他在吕岑受了伤,爬到树林里,被一些农民发现。他又重上战场,战死在莱比锡平原,年仅二十五岁。他喜欢一位妇人,但是却从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去了一切生活快乐的地方。古希腊诗人图尔泰俄斯曾说:“妇人乐于凝视生气勃勃精神焕发的青年男子:即使当他在第一排倒下时,他也仍是那样俊美。”

①阿拉伯近代歌曲。

这些新阿米尼乌斯②吸收的是希腊学派的营养,有一支普遍的战歌:当这些大学生抛离科学这宁静的一隅,奔向战场,舍弃学习那种静谧的快乐,投身于战火纷飞杀声震天的危险,丢下荷马史诗和尼伯龙根的传说,拿起刀枪之时,他们拿什么来与我们血的颂歌,革命圣歌相抗衡呢?他们拿出的是这些充满宗教感情,充满人性的赤诚的诗歌:

②阿米尼乌斯(Anninius,公元前十八—公元十九),古日耳曼民族首领。公元前九年打败了瓦卢斯指挥的罗马军团。

“德国人的祖国在何处?请把这伟大的国度告诉我!只要听得到德语的地方,听得到赞美上帝的德语歌的地方,就应该是德国人的祖国。

“德国人的祖国,是握手足以代替发誓的国度,是所有人眼睛里闪耀着赤诚的国度,是所有人心中充满炽热感情的国度。

“啊,天上的上帝呀,请垂青我们,把那样纯粹,那样地道的德国思想赋予我们,好让我们能够忠诚而善良地生活。那里就是德国人的祖国,那整个思想领域就是德国人的祖国。”①

①引自艾恩斯特—莫里斯?阿尔恩特的一首诗。

这些昔日的同窗,今日的战友并不聚集在采伐林那烧炭党人秘密集会的场所,在那里九月大屠杀的参加者曾手持匕首实施暗杀:他们忠实于幻想的诗意,忠实于历史的传统,忠实于昔日的宗教信仰,把一处古堡,一片古老的森林辟作“学友联合会”保守的避难所。普鲁士王后充作“黑夜女王”②,成了他们的保护人。

②诗歌中月亮的雅称。

在山丘,在废墟,学生兵与他们的教授兼队长一起,发现了他们喜爱的大学厅堂的屋脊:回想起他们学习的浩如烟海的古代文化,他们激动不已,看到他们童年游戏和学习的圣所,他们百感交集,发誓要像瑞士人梅尔奇达、福斯特和施托法歇③一样解放祖国。他们面向阿尔卑斯山发出三重誓。阿尔卑斯山由于他们而变得不朽,而他们则因为阿尔卑斯山而出名。德国人的天性自有某种神秘之处。席勒笔下的黛克拉仍是富有预见力的条顿女儿,而且具有神的成分。德国人今日热爱自由形成一种隐隐的潮流,正如昔日他们把树林的奥秘称作“上帝”……人的生命是一首正在吟唱的热烈的抒情诗,只有当青年德意志的诗人们吟唱过了,并且拿起刀剑与他们的对头、武装诗人拿破仑作斗争时,人才会倒下。

③这三人于一三○七年发誓,要把人民从奥地利人的统治下解放出来。

亚历山大有资格充任上天派给德意志青年的使者。他分享他们高尚的感情,而且,他处于强有力的地位,能够使各种计划得以实现。但是他听任自己被周围君主们的恐惧所吓倒。这些君主言而无信,并未给自己的人民以宽容的制度。缪斯的儿女们(一批批浑浑噩噩的士兵就是被他们煽起热情的)被投人黑牢,这就是他们忠诚和高尚的轻信的报偿。唉!还条顿民族以独立的一代人消失了,在日耳曼只剩下陈旧衰老的事务所。他们尽可能高呼拿破仑为伟人,以便把他们现时的景仰当作他们过去卑鄙的借口。在对鞭挞各国政府之后又继续压扁它们的人表示的愚蠢热情之中,人们几乎想不起柯尔纳来了。塔西佗说:“阿米尼乌斯,日耳曼的解放者,在只作自我欣赏的希腊人那里是个陌生人,在被他打败的罗马人那里也鲜有名气,但是在野蛮民族却仍然被赞美歌颂。”①

①塔西佗:《编年史》:二卷八十八页。

莱比锡战役——波拿巴重返巴黎——瓦伦塞条约

十月十八日和十九日在莱比锡的原野上发生了德国人称为“民族之战”的战斗。在第二天将近日暮时分,萨克森人和符腾堡人打着贝纳多特的旗号,从拿破仑的阵营里出来,决定了战斗的结局。胜利为叛变所玷污。瑞典君主、俄罗斯皇帝和普鲁士国王从三座不同的城门进人莱比锡。拿破仑在遭受大挫之后撤出了该城。由于他对他所称的“士官的撤退”一窍不通,他一过了河使命人把桥炸掉。波尼亚托夫斯基亲王两次负伤,在埃尔斯特河中溺水身亡:最后的保卫者一死,波兰也就沦亡了。

拿破仑只在爱尔福特停了停。他的大军一直是常胜之师,从那里发出的战报才报道它“像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抵达该城”。不久以前,爱尔福特曾见到拿破仑处于隆盛的峰巅。

巴伐利亚人继他人之后,背叛了一种被抛弃的命运。他们终于试图在哈瑙歼灭我们剩下的人马。仅仅一些仪仗兵就把他们的陆军元帅推翻了:几个年纪不小的新兵踩着他达到了目的,他们救了波拿巴,并在莱茵河后面占领了阵地。拿破仑悄悄逃到美因兹,于十一月十九日回到圣克卢。不知疲倦的德?拉塞拜德来对他说:“陛下战胜了一切。”德?拉塞拜德先生曾得体地谈到卵生动物,但是他却不能堂堂正正做人。

荷兰恢复了独立,又召回奥伦治亲王。十二月一日同盟国诸强宣称“他们不是对法国宣战,而是对皇帝一人,或确切地说是对他过于长久地在帝国之外给欧洲和法国带来灾难的霸道宣战”。

人们看到我们被关进故园的时刻临近,不由得萌生出一问:把欧洲搞得天翻地覆,让数百万生灵涂炭究竟有什么用?

通过十二月十一日签订的《瓦伦塞条约》,可怜的斐迪南德七世被重新送回了马德里,这样就悄然地迅速地结束了西班牙这边的罪恶事业,这是拿破仑失败的首要原因。人们可以永远为非作歹,可以永远杀人,不是杀百姓就是杀国王,但要改过回头却是很难的。雅克?克莱芒①补好便鞋,准备去圣克卢行刺;他的会友笑着问他准备走多久,他答道:“我要走的路相当长,但我应该走下去,不回头。”

①雅克?克莱芒,杀死亨利三世的凶手。

立法会议召开,复又延期——同盟国军队渡过莱茵河——波拿巴发怒——一八一四年元旦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召开了立法会议。波拿巴虽然在战场表现惊人,在其政务院表现突出,却不具有同样的政治才能。自由的语言他一无所知;他想表达与他的天才一致的情感,父亲般的情感,但是在不该动感情的地方动了感情;他的话充满感情,可是内心却是无动于衷。他对立法团说:“我的心需要臣民到场,需要臣民爱戴。我从没有为幸运所迷惑。逆境将会看到我经受了它的打击。我曾构想并实施了一些宏伟计划,为的是让世界繁荣幸福。作为君主和父亲,我感到和平增加了皇位的安全,家庭的太平。

一八O四年七月,在帝国治下,《箴言报》刊载的一篇官方文章曾说法国绝不会把版图划过莱茵河,法军绝不会再渡莱茵河。

一八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同盟国军队以十余万人马,渡过莱茵河巴尔至沙夫豪森这一段。同月三十一日,西里西亚军队由布吕歇指挥,从曼海姆到柯布伦茨这一段渡过莱茵河。

奉皇帝之命,元老院与立法会议任命了两个委员会,负责研究与同盟国列强谈判有关的文件资料。这是一个政权的预见。它拒不接受已经是无法回避的后果,想把责任推给另一个权力机构。

立法会议的委员会由莱内先生主持,竟大胆地声称“只要法国人相信,他们只为捍卫祖国、捍卫保护人的法律而流血,和平的手段就会肯定奏效;还表示应该请求陛下继续执行保证法国人民享有自由、安全和私有财产的权利、保证国家享有自由行使其政治权利的法律。”

警察大臣德?罗维戈公爵派人抢走了报告的清样。十二月三十一日,一道法令将立法会议展期。会堂门都关上了。波拿巴称立法会议委员会的成员是“英国收买的代理人”。他说:“那个名叫莱内的家伙,就是一个奸贼通过德赛兹①与摄政王联系。莱鲁亚尔、麦纳?德?比朗和弗洛热尔格②都是叛逆。”

①德赛兹(Deseze,一七四八—一八二八),法国律师,法官,路易十六的辩护人。

②莱鲁亚尔(Raynouard,一七六一—一八三六),法国作家。麦纳?德?比朗(MainedeBiran,一七六六—一八二四),法国哲学家。弗洛热尔格(FLaugergues,生卒年月不详),法国阿维龙的议员。

那些波兰人被他这位战友抛弃了,他们在服从他的命令而溺水之时还高呼“皇上万岁!”可是他却假惺惺地为见不着他们而吃惊。他称委员会的报告是出自雅各宾俱乐部的提案。波拿巴本是从共和派里出来的,可是他没有一次演说不表露出对共和派的憎恨。不过他最恨的不是他们所犯的罪行,而是他们倡导的自由。提到这份报告时他还补上一句:“大家愿意恢复人民的统治权吗?好吧,如果愿意,那我就做人民,因为我想永远留在统治权所在的地方。”从来没有一个独裁者把自己的本性解释得这样露骨。这其实就是路易十四那句话“朕即国家”的翻版。

一八一四年的元旦接见时,人们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认识一个属于这个宫廷的男子。他就曾打算一有情况,就拔剑出鞘。那一天拿破仑也只是言辞激烈,并没有过界,但是,他出口太没遮拦,甚至让他那些持戟步兵听了都觉得不好意思。他吼着说:“家里的争吵,为什么要在欧洲面前提呢?脏内衣得在家里洗。一个帝王的宝座是什么呢?不就是一个木头架子,蒙上一块布?关键在于坐在上面的人。法国更需要我,我却不这么需要法国。有些人可杀不可辱,我就属于这样的人。再过三个月,我们就会得到和平。不把敌人赶出国境,我就去死。”

法国人的内衣,波拿巴习惯在血里洗。三个月以后,人民并没有得到和平,敌人并没有被赶出国土,拿破仑也没有丢掉性命:死并不是他的作为。法兰西经受了那么多的灾难,又被自我的主宰那种徒劳的固执所折磨,已经失去希望,变得死气沉沉,麻木不仁。

一道帝国法令调动了国民卫队一百二十一个营,另一道法令组建了一个摄政内阁,成员有各部大臣,由康巴塞雷斯主持,皇后为该内阁首脑。约瑟夫这个离职的君主,这时已带着掳来的财物从西班牙回来,被宣布为巴黎总指挥。一八一四年一月二十五日,波拿巴离开皇宫去军队,他要在熄灭之时进射一束耀眼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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