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拿巴在玛尔梅宗宫——全面放弃

要是一个人突然一下从轰轰烈烈的人生舞台转到冰海那静悄悄的岸滩,他那种感受,我在拿破仑墓旁也感到了,因为我们突然一下就来到了这座坟墓。

拿破仑六月二十九日走出巴黎,住进玛尔梅宗宫,等着从法国动身时刻的到来。我现在又来叙述他的事情:回忆逝去的日子,预料未来的时光,我只在他去世后才离开他。

皇帝歇脚的玛尔梅宗宫空荡荡的:约瑟芬已故;波拿巴孤独一人待在这个偏僻的住所里。在这里他开始了飞黄腾达之路;在这里他曾经十分幸福;在这里他曾经陶醉在世人的奉承之中;在这里,在他的坟墓之中,曾发出惊天动地的命令。从前群众的脚踩得花园沙径上寸草不生,如今花园里杂草疯长,荆棘丛生,一片葱绿,我在其中散步要先探明路径。由于缺乏照料,那些异国林木已经逐渐枯萎;沟渠里再也见不到大洋洲来的黑天鹅;笼子里也失去了热带鸟的身影:它们已飞到故乡,等候主人的到来。

不过,在回首往事时,波拿巴应该找到一条安慰自己的理由:垮台的国王们尤其悲伤,因为在他们跌落的上方,他们只看到先辈的辉煌和童年的奢华:可是拿破仑在自己发迹之前看到了什么呢?科西嘉一个村庄里他出生的旧屋。脱下皇袍之后,他变得更加大度,本会自豪地穿起农夫的宽袖外套;可是人们难以退回过去卑微的起点,他们觉得,命运在让他们失去赢得的东西之后,不公平的老天也夺走他们的祖产,然而拿破仑的伟大就在于他是白手打天下:他既没有高贵的出身可以依靠,也没有家世的力量可以继承。

看到这些荒芜的园子,空荡的房间,被欢庆活动磨蚀得黯淡陈旧的走廊,歌声乐声已然消逝的大厅,拿破仑可能回顾了他的一生:他可能扪心自问,如果稍微节制一点,他能否保住幸运。现在不是外国人,不是敌人把他驱逐出境,他并不是在打了一八一四年那神奇的一仗之后,几乎以征服者的身份离开祖国,让万民在他途经之处瞻仰他的风采的;他是败退下来的。要他下台的,催他快些离开的,连将军也不想让他当,一封接一封信逼他离开这块他为之争光也危害过的土地的是法国人,是一些朋友。

除了这个如此惨痛的教训之外,还有一些别的警告:普鲁士人在玛尔梅宗附近转悠;布吕歇尔喝醉了,踉踉跄跄地下令,抓住那个“把脚踩在各国君主脖子上的”征服者。我担心运气的速生速灭,风俗的平淡无奇,现代人物的倏忽沉浮会把历史的高尚磨掉几分:罗马和希腊都不曾说过要绞死亚历山大和恺撒。

一八一四年的那些场景,一八一五年又出现了,但更有些令人不快的意味,因为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受了惊吓:必须赶快摆脱拿破仑,同盟国的军队来了;亚历山大起初不在那儿压制胜利的气焰,抑制幸运的骄横;巴黎不再是洁净的未受过侵犯的城市;第一次入侵玷污了圣殿;落在我们头上的不再是天主的盛怒,而是苍天的轻蔑:连惊雷都不再震。向了。

在百日王朝,所有卑怯的行为都达到了邪恶的新地步:它们打着热爱祖国的旗号,假装超脱了个人的恩恩怨怨,大叫波拿巴违反一八一四年的各个条约,罪大恶极。可是真正有罪的难道不是帮助他实现意图的那些人?如果在一八一五年,他们不帮他重组军队,而是在抛弃他一次之后再次抛弃他,在他人住杜伊勒利宫时对他说:“您的天才欺骗了您;舆论并不向着您;怜惜怜惜法国吧。这次回了陆地,不要再抛头露面了。到华盛顿的国家去生活吧。谁知道波旁家族会不会犯错误呢?当您在自由学校里学会了尊重法律,谁知道法国会不会把眼睛转向您呢?那时您回国来,就不是一个扑向猎物的掠夺者,而是一个给祖国带来和平的伟大公民。”

可惜他们没有对他说这番话,而是迎合了卷土重来的首领的狂热;他们都清楚,无论他是胜是败,他们都可以得到好处,因此他们赞成让他失去理智。惟有士兵是带着可歌可泣的真诚为拿破仑送命的,其余的人只是一群吃草的羊,这里吃一口,那里啃一撮,好把自己养肥。哈里发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可是只要这些家伙愿意背弃他,他还有救!然而他们不愿意,他们要在他最后的时刻来捞取好处。他们提出种种可鄙的要求,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个人都想从他的贫困中榨点油水。

从来没有比这更完全的抛弃;这种抛弃是波拿巴自找的:他对旁人的痛苦不闻不问,毫不关心,世界对他也就还以冷漠。正如大多数专制君主,他对仆人很好;其实他什么也不看重:作为孤家寡人,他有自己就足够了;不幸只是使他回到生活的荒漠。

当我回忆往事,想起在费城的小屋里见到华盛顿的情景,又想起波拿巴住在宫殿里的排场,便觉得隐退到弗吉尼亚州田园的华盛顿,决不至于感受到在玛尔梅宗花园里等待放逐的波拿巴那番辛酸苦辣的滋味。前者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恢复了往日俭朴的习惯;他虽然解放了农夫,却只和他们享受一样的幸福;而波拿巴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搅乱了。

从玛尔梅宗出发——朗布依埃——罗什福尔

拿破仑由贝尔特朗、罗维戈和贝克三位将军陪同,离开了玛尔梅宗。贝克是以监视者或者特派员的身份前去的。走到路上,拿破仑临时起念,要在朗布依埃停一下。他从这里出发,去罗什福尔上船,就像查理十世从这里出发去瑟堡上船一样。朗布依埃是一个不凡的偏僻地方,最伟大的家族和人物都在这里隐遁;弗朗索瓦一世就是在这里驾崩的;亨利三世逃出街垒后途经此地,连靴子也没脱就在这儿睡了一觉;路易十六也曾在这里留下身影!如果路易、拿破仑和查理只是朗布依埃默默无闻的放羊人①,那该多么幸福啊!

①路易十六在朗布依埃建有田庄,并从西班牙引进了美利奴绵羊。

到达罗什福尔后,拿破仑又不想走了:于是行政委员会发来强制命令:“着罗什福尔与拉罗舍尔驻军提供有力支持,协助拿破仑登船……可以动用武力……务必让他动身……他的要求不可接受。”

拿破仑的要求不可接受!可是你们没有受过他的恩惠或者奴役吗?拿破仑不是自己离开的,是被驱逐的:驱逐他的是谁?

波拿巴只相信命运;对于不幸,他既不烧火,也不泼水;他预先就原谅了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一场公平的同等报复使他受到他自家体制的庭审。当胜利不再激励人心的时候,他这个人就化成了另一个人,而弟子们则为了学校而抛弃先生。我这个人相信善事都是正当的,灾祸有绝对权力;如果我曾为波拿巴效过力,那我是不会离开他的;我会以自己的忠诚来证明他的政策有错。我会像一个失望的,靠他枯燥无味的理论和没有多大用处的成功权利维持生命的人,留在他身边,分担他受黜失势的痛苦。

从七月一日以来,几艘三桅战舰就停泊在罗什福尔锚地等待波拿巴:从未破灭的希望、与永诀连在一起的回忆把他拉住了。他—定怀念童年的岁月,那时他明亮的眼睛尚未见过下雨!他留出时间让英国舰队驶近。此时他还可以乘上两条三桅帆船,在深海与一条丹麦船会合(这是他兄弟约瑟夫的决定),可是看到法国海岸,他的决心动摇了。他仇恨共和国,厌恶美国的平等自由。他倾向于向英国人要一个避难所。他向一些人征求意见,问他们:“你们觉得这办法有何不妥”——“有损您的尊严。”—个海军军官回答,“您不应该死在英国人手里。他们会把您捆上稻草,拿去展览,票价是—先令。”

波拿巴上英国舰队避难——他给摄政亲王写信

皇帝没有接受这些意见,决定接受征服者的处置。七月十三日,在路易十八进入巴黎五天以后,拿破仑给英国军舰“柏勒洛丰”号的舰长寄去这封信,请他转交摄政亲王:

“亲王阁下,鉴于我已成为分裂祖国的捣乱集团利用的对象以及欧洲列强憎恶的目标,我已结束政治生涯,并像地米斯托克利①一样,来到英国人民家里坐一坐。我置身于英国法律的保护之下,并祈求亲王殿下作为我最强大,最恒久,最慷慨的敌人的保护。

①地米斯托克利(ThemisCocles,公元前五二五—四六○),古希腊雅典政治家,将军,民主派首领。晚年曾流亡国外。

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三日

于罗什福尔

如果波拿巴没有在二十年间对英国人民、英国政府,英国国王及其继承人大加侮辱,那我们也许会觉得这封信的语气是恰当的;可是被拿破仑那样蔑视,那样凌辱的这位亲王殿下,怎么突然一下又变成了最强大、最恒久、最慷慨的敌人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胜者吗?他不可能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而假的东西是没有说服力的。写信给一个敌人、陈述一个伟人被废黜事实的话很漂亮;但是推出地米斯托克利那个平庸榜样就过分了点。

更糟的是,波拿巴这封求情信缺少真诚;他在信中遗漏了法国:皇帝关心的只是个人的灾难;既然他下台了,我们在他眼里就算不上什么玩意儿了。更不用说,他喜欢英国甚于美国,这种选择本身就是对祖国悲哀的一种侮辱。他向二十年来一直收买欧洲反对我们的政府祈求一处避难之所。而这个政府派驻俄军的联络员威尔逊将军在莫斯科大撤退时,曾向库图佐夫施加压力,让他彻底消灭我们:英国人因为在最后决战中侥幸获胜,便在布洛涅树林里安营扎寨。地米斯托克利p阿,安安稳稳去坐在英国人家中吧,法国人为你在滑铁卢流的血,大地还没有喝完呢!逃亡者也许受到热烈欢迎,当他到了泰晤士河边,面对被外国军队侵犯的法国,面对成了罗浮宫的独裁者的威灵顿,他会扮演什么角色?拿破仑的好运帮了他的大忙:英国人听任自己采取一种狭隘的记恨的政策,错失了他们最后的胜利;他们把祈求者关进他们的巴士底狱或者请上盛宴,在后人看来,都没有断送他,反而是把他们以为夺走的皇冠还给了他,而且擦得更为灿烂夺目。他虽被囚禁,列强的恐惧却有增无减:大洋的阻隔是徒劳的,武装的欧洲在海滨扎营,眼睛紧盯着海面。

波拿巴在“柏勒洛丰”号舰上——托贝——将波拿巴囚禁在圣赫勒拿岛的法令——波拿巴登上“诺森伯兰”号,扬帆远航

七月十五日,“鹰”号把波拿巴转送到“柏勒洛丰”号舰上。这只法国小艇是那样小,以至于从英国舰上看出去,只看到巨人站在波涛之上。皇帝走到舰长梅特兰身边,对他说:“我来把自己置于英国法律的保护之下。”蔑视法律的人至少曾经承认过法律的权威。

军舰扬帆向托贝驶去:有许多小船在“柏勒洛丰”号周围来来去去,在普利茅斯,一样的繁忙景象。七月三十日,凯特勋爵把将波拿巴送往圣赫勒拿岛囚禁的法令交给他本人。“这比帖木尔的笼子①还要糟糕。”拿破仑说。

①一四○二年,鞑靼征服者帖木尔俘虏土耳其苏丹巴耶塞特,将他囚禁在笼子里。

这种做法是令人愤慨的,因为它侵犯了人权,侵犯了交战双方人员在对方得到食宿保护的权利:如果你在任何一条船上诞生,只要船上挂着帆,你就生来是个英国人;按照伦敦的古老习俗,波涛被称作“阿尔比庸(英国古称)的陆地”。对一个祈求保护的人来说,一艘英国船决不是一座不受侵犯的神坛,它决不会把选择了“柏勒洛丰”号舰船艉的伟人置于大不列颠三叉戟的保护之下!波拿巴提出抗议;援引法律作为论据,说人家出卖他,干出背信弃义勾当,并且向未来求助:可是这于他适合吗?他不是嘲笑过正义吗?他现在祈求一些神圣之物保护,可他得势时,不是践踏过它们吗?他不是劫持过图森—路维杜尔①和西班牙国王吗?他不是命人逮捕亚眠条约中止时处在法国的英国旅行者并将他们囚禁多年吗?他过去这些做法,素来讲究有来有往的英国是可以仿效的,而且可以进行卑鄙的报复;只是人家也可以以另外的方式行动。

①图森—路维杜尔(Toussaint-Louverture,一七四三—一八○三),海地历史上的黑人领袖。一八○二年被入侵的法军打败,被囚。

在拿破仑这边,头脑虽然博大,心胸却狭窄:他与英国人的争吵十分可悲,激起了拜伦勋爵的反感。他怎么肯说几句好话,来给看守他的人增光添彩呢?看到他自降身分,在托贝与凯特勋爵斗嘴,在圣赫勒拿岛与哈得逊?洛②爵士吵架,并且因为人家对他缺乏诚意,就发表一些谤文,对某个衔头,对金子多了少了一点,或者敬意多了少了几分而横加评论,乱找碴儿。波拿巴回落到他本人,也就是回落到了他的光荣,而这于他也就足够了:他对于人类毫无所求,他谈起厄运来并不太愤懑;人们也许会原谅他把最后的囚禁当作灾难。他对英方侵犯他得到食宿保护权利的行为表示抗议。我只发现抗议书的日期与签名值得注意:“拿破仑,写于海上航行的‘柏勒洛丰’号舰上”。这里奏出了巨大无边的和弦。

②哈得孙?洛(Hudsonlowe,一七六九—一八四四),英国将军,一八一六年任圣赫勒拿岛总督。

波拿巴从“柏勒洛丰”号转到“诺森伯兰”号军舰。两条运载圣赫勒拿岛未来驻军的三桅战舰在后面护航。其中有几个军官曾在滑铁卢打过仗。英方允许波拿巴这位全球探险家把贝尔特朗夫妇和德?蒙托隆、古尔戈以及德?拉斯卡斯诸先生留在身边。这几个人是自愿留在沉船上的乘客,义薄云天。按照船长的一条训示,波拿巴应该被解除了武装:拿破仑孤身一人,被囚禁在一条军舰上,四周是茫茫汪洋,还要下了他的武器!可见人们对他的力量是多么惧怕!不过对于滥用武力的人,老天给予的教训又是多么深刻!愚蠢的海军法庭常常把发配澳洲植物学湾①的罪犯看做危害人类的罪魁祸首:当年黑皮亲王爱德华三世不是让人下了法国国王善良的让的武器?

①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小海湾。一七七○年库克船长在此首次登上澳洲大陆,发现了许多新植物,因此得名。

舰队起锚开航。自从恺撒坐船跨海以来,还没有一条船舰载运过如此重要的人物。波拿巴靠近了那片神奇的海域,当年西奈的阿拉伯人目睹他经过那儿的风采。拿破仑见到的最后一块法国土地是乌格海岬;那又是英国人获得胜利的地方②。

②一六九二年英军在乌格锚地击毁了法军的图尔维尔舰队。

皇帝本来希望留在欧洲,免得被人遗忘,可是他想错了;他很快就成了个平常的或者绝望的囚徒:他古老的角色已经演完了。不过,在这个角色之外,一种新处境给他带来新名声,使他变得年轻。任何有世界声誉的人都没有拿破仑这样的结局。人家并不像前次那样,宣布他是几处采石采铁场的专制君主,因为采铁场可以给他提供利剑,采石场可以给他打制雕像。既然他是雄鹰,那就给他一处岩礁。在那礁尖上,他至死都沐浴着阳光;住在那里,整个陆地都见得到他。

评论波拿巴

在波拿巴离开欧洲、放弃生活去寻找生命的归宿之时,对这个过着两种生活的人作一番审查,对真假拿破仑作一番描绘是合适的:真实与谎言搅作一团,使得真假拿破仑混为一体。

从这些评价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波拿巴是一个行为诗人,是一个战争天才,一个精明强干,不知疲倦的管理之神,一个勤奋理智的立法者。他有那么多的办法控制民众的想象力,那么大的权威左右讲究实利者的评价,原因就在这里。但作为政治家,在国务活动家眼中,他永远是一个有缺陷的人物。这种见解是从大多数吹捧他的人嘴里流露出来的,我深信,它将成为对他的最终看法;它将解释他的神奇作为为什么总是带来可悲结果。在圣赫勒拿岛,他在西班牙和俄罗斯战争这两件事上面严厉批评了自己的政治行为;他本来还可能把忏悔扩及其他罪过。他的热烈支持者也许不相信,他在反省自责时还在欺骗自己。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吧:

波拿巴不顾一切,悍然行动,杀害了当甘公爵,且不说他的行为包含了新的卑鄙成分,光是这件事,就给他的生活绑上了沉重的负担。尽管有一些无知的人为他辩护,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次杀戮,是后来亚历山大与拿破仑,以及普鲁士与法国失和的内在根源。

对西班牙的战争完全是多此一举:半岛本就在皇帝的控制之下,他可以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可是结果并非如此,他把西班牙变成了英军士兵的训练基地,和民众对抗,导致他自己覆灭的起源。

拘禁教皇,把各个教会国并人法国,这两件事只是暴政的心血来潮,但由于它们,波拿巴失去了宗教复兴者的好名声。

波拿巴娶了奥皇的女儿后本应罢手,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如果他罢了休,俄罗斯和英国会大声感谢他。

当欧洲的安全取决于波兰的重建时,他没有恢复这个国家。

他不听手下将军与顾问们的劝阻,一头扑向俄罗斯。

他开始失去了理智,越过了斯摩棱斯克;种种迹象表明,他第一步不应跨这么远,他的第一次北方战役已经结束,第二次战役(他自己感到了)将使他成为沙俄帝国的主宰。

在莫斯科大家都推算日子,预见气候的影响,他却既不会推算日子,又预见不到气候的影响。我们姑且站在他的位置,来看看我所称的“大陆封锁”和“莱茵联盟”情况如何。第一件,构想十分宏伟,执行如何却要存疑;第二件是一个巨大工程,但是在实行中却被拉帮结派的本能和收税的意图弄糟了。拿破仑作为送上门的礼物,收下古老的法兰西君主国时,法兰西还是一个又一个世纪、一代接一代伟人把它造就成的模样,还是路易十四的神威和路易十五的联姻所留下的模样,还是共和国将它扩展之后的模样。他坐在这雄伟的基座之上,伸出手臂,抓住一些民族,将它们安置在自己周围;但是,他得到欧洲有多么快捷,失去欧洲就有多么迅速;尽管他的军事智慧屡创奇迹,他却两次造成同盟国军队侵入巴黎。他把世界踩在脚下,可是从中得到的好处只是自己被监禁,家族流亡,征服来的国土和自古就有的部分国土沦丧。

以上所述,是为事实所证实的历史,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历史。我刚才指出的带来如此迅速又如此不幸结局的错误,是从哪儿来的呢?它们来自波拿巴在政治上的偏颇。

在他的同盟中,他仅仅通过出让领土才控制了其他国家的政府;但他很快又改变了这些领土的界限。他不断流露出收回许人之物的私下想法,总是让人家感到他的压迫;在他侵占的地方,除了意大利,他什么也没有重组。他并不是每走一步就停下来,以别的形式扶起身后被他打倒的东西,而是不停地踏着废墟往前走:他走得是那样快,几乎没有时间在他经过的地方喘一口气。假如他通过类似于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的东西,确立并保证德意志、普鲁士和波兰诸小邦的存在,那么他第一次败退时,也许可以得到那些小邦心满意足的民众支持,在他们那里找到避难所。可是他富有诗意的胜利大厦没有基础,只是由他的天才悬系在空中,万一天才往后抽走,大厦就要坍塌。马其顿人在奔逐中建立了一个个帝国,波拿巴在奔逐中却只会将它们一个个摧毁;他惟一的目标是成为全球主宰,却没有考虑用什么办法来维持这个地位。

有人想把波拿巴描绘成一个完美的人,一个有情有义、正直高尚、公正有德的人,一个像恺撒和修昔底德的作家,一个和狄摩西尼①和塔西佗一样的演说家。拿破仑的公开演说,他的哄骗或者劝告并未受什么先知灵感的启示,尤其因为它们宣告的灾祸并未发生,它们也就显得更是空话,而代表神的裁判权的耶西②却不见了:类似于耶西宣告尼尼微将要毁灭的话追逐着各个小邦,却没有追上,也没有将它们毁灭;这些话始终显得幼稚,并不崇高。波拿巴在十六年间曾是地道的命运之神:命运之神是缄默的,波拿巴本来也应该缄默。波拿巴并不是恺撒;他受的教育并不广博,亦不良好;作为半个外国人,他不知我国语言最重要的规则:他的话有些语病,说到底,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照样向全世界发号施令。他的战报富有胜利的说服力。有几次,在成功的陶醉之中,人们喜欢把战报扎在一只鼓上。从一片极凄伤的话语之中爆出要命的笑声。我曾认真读过波拿巴的作品:他童年的手稿,他写的长篇小说,他给布塔弗奥柯写的小册子——《博凯尔的晚餐》,他写给约瑟芬的私信,他的五卷演说辞,他的命令和战报,他未发表被德?塔莱朗先生的机构编得一塌糊涂的书信集。我在这方面较为内行,只在留在厄尔巴岛的一部蹩脚手稿里发现过一些与那位伟大岛民本性相似的思想:

①狄摩西尼(Demosthenes,?—公元前四一三),雅典将军,政治家,口才极好。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是个深谋远虑的战略家。

②耶西(Isaie)《圣经》中以色列国王大卫的父亲。

“我的心既不接受普通的快乐,也不接受平常的痛苦。

“我既没有给自己生命,也不会把它夺走,因为生命需要我。

“我的灾星出现了,向我预报结局来临。其实我在莱比锡就发现了结局。”

“我驱走了传遍世界的可怕的新思想。”

这些话肯定出自真实的波拿巴的手笔。

如果说,波拿巴的战报、演说辞、声明通告以笔力雄健出名,那么这种力量并非为他所特有,它属于他的时代,来自革命的影响。这种影响在他身上已经衰微,因为他与之背道而驰。丹东曾说:“金属沸腾了;要是你们不注意炉子,都会被烫伤的。”圣茹斯特①说:“敢作敢为!”这句话含有我们革命的全部政策;那些干半吊子革命的人只是为自己掘墓。

①圣茹斯特(Saint-Just,一七六七—一七九四),法国大革命时的领袖人物,曾任国民公会主席。

波拿巴的战报超过这些豪言壮语吗?

至于以下列书名发表的作品:《圣赫勒拿岛回忆录》、《流放中的拿破仑》等,不是由别人从他嘴里采访得知,就是他向别人口授的纪实作品,其中不乏精彩的战争描写,亦不乏对一些人的杰出评价;但归根结蒂,拿破仑只是在为自己写辩护词,只是在为自己的过去解脱,只是在一些已完结的事件上,建造一些新生的想法。在这些辑录的作品里,褒贬交错,每种看法既有肯定的依据,也有断然否定的道理,难以分出哪是拿破仑的东西,哪是他那些秘书的私货。很可能他们中间每人都有一个版本,由读者凭爱好选择,以便在将来按自己的意愿创造拿破仑。拿破仑愿意留给后人什么样的历史,他就口授什么样的历史;这是一个写文章评论自己作品的作者。对一部多人文集倾倒,再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因为这些文章不像《恺撤回忆录》,是一部篇幅不大的作品,出自一个伟人的头脑,由一个卓越的作家撰写(不过维吉尔的朋友阿西尼乌斯?波利翁认为那些短小的回忆文章既不准确,又不忠实)。《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写得很好,对坦率而自然的赞颂受之无愧。

拿破仑生前有一点最招人仇恨,那就是他事事都喜欢贬低人家:在一座被攻占的城市,他把重新安排几个演员的法令与废黜一些君王的命令放在一起签发。天主拥有万能权力,既支配整个世界的命运,也决定一只蚂蚁的一生,拿破仑的做法,就是对这种权力的滑稽模仿。在攻陷人家帝国的同时,他还加进对妇女的侮辱①。他从被他打倒的人所受的屈辱中感到满足。对于敢于反抗他的人,他尤其加以诽谤与中伤。他的傲慢等同于幸福。他认为压低别人他就更显得高大。明明是他的过错,但由于他嫉妒手下那些将军,就硬说是他们的过错,因为他是决不可能出错的。他们的功勋他不放在眼里,他们的过错他却总是揪住不放,横加指责。在拉米伊战役失败之后,路易十四对维尔卢阿元帅说:“元帅先生,到我们这把年纪,我们是不会快活的。”换了拿破仑,他是决不会这样说的。因为这种感人的大度,他根本沾不上边。路易十四的世纪是由伟大路易创造的:波拿巴创造了他的世纪。

①作者写这句话时,尤其想到了昔鲁士王后路易丝。——原注

皇帝的历史被一些虚假的传统改变了,还将被帝国时代的社会状况进一步曲解。如果存在新闻自由,任何记载的革命都可以让目光直达事实的深处,因为各人都如实说出他所见到的情况:克伦威尔的统治是众所周知的,因为人们都把自己对护国公的行为与为人的看法告诉他。在法国,即使是在共和国时期,尽管刽子手实行严格的新闻检查,真理还是显现出来;得胜的并不始终是一伙人;先上台的那帮人很快覆亡了,后上台的那帮人便把前面那帮人掩瞒的真相揭露出来:在两座绞架之间、在两颗掉落的头颅之间存在着自由。但是波拿巴掌权之后,思想受到钳制,人们听到的只是一个专制政府的声音,它自吹自擂,却不允许人家谈论别的事情,真理消失了。

那个时期所谓真实的文章都是被收买的;不管是书籍还是报纸,都有得到主子的命令才能出版:波拿巴注意着《箴言报》上的文章;他的省长们按照巴黎权力当局口授的和传达的命令,从各个省份发来祝辞、贺辞和歌功颂德的文章,尽管它们与实际舆论完全不同,却还要装腔作势,表达“民众的心声”。你们就按照这些资料来写历史吧!给你们查考过的真实资料编上号,以证明你们的研究是公正的:你们只能引用一段谎言,以支持另一个谎言。

如果有人不相信拿破仑会做出欺骗天下的事情,如果一些并未在帝国生活过的人执意认为他们碰到的,或是在衙门卷宗里翻出来的白纸黑字的材料是真的,那么只要求助于一个不容置疑的证据,求助于保守的元老院就足够了,在那里,在我上面提到的法令里,你们可以见到这些话:“鉴于新闻自由经常被置于他的警察的专横检查之下,同时,他总是利用新闻在法国与欧洲散布捏造的事实和虚假的准则,还有,在元老院宣读过的法案和报告出版时经过篡改,等等。”这里面有没有东西可以回答那些人的疑问呢?

波拿巴的一生是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但是被人家作了虚假的撰写。

波拿巴的性格

一股魔怪般的傲气,一种不断的做作,这两样东西损害了拿破仑的性格。在他统治时期,当军队之神向他提供了那辆由活人做的轮子的战车时,他何必要夸大自己的身高呢?

他是意大利血统;他的性格复杂。人世间的伟人为数太少,不幸只能在彼此间互相仿效。拿破仑既是模特儿,又是模仿者,既是实在的人物,又是表现这个人物的演员,因此,他模仿的就是他自己;如果他不穿上英雄服装,他就不相信自己是个英雄。这个离奇的弱点给他惊人的现实蒙上一层虚假和暧昧的色彩;人们担心把王中之王当作古罗马演员罗西乌斯,或者把罗西乌斯当作王中之王。

在报纸、小册子,诗,甚至充满帝国思想的歌谣中,拿破仑的品质受到那样的美化,以至于完全认不出来了。在拿破仑关于囚犯、死人和士兵的《嘉言录》里,人家吹捧为感人至深的话,全是些谎言,被他一生的行为所戳穿。

我名声赫赫的朋友贝朗瑞那支歌《祖母》①只是一首民谣:波拿巴决不是个老好人。他实行的是人格化的统治,冷漠无情;这种冷漠对他热烈的想象力是一种化解剂;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话语,只找到事实,一个随时准备对最轻微的独立倾向生气的事实:一只小蝇,如果没有奉他的命令飞动,在他看来就是反叛的昆虫。

①真名为《人民的回忆》。

哄住耳朵还不够,还得蒙住眼睛:在一幅版画上,这边,画着波拿巴在奥地利的伤兵面前脱帽致礼的情节,那边,有一个小士兵拦住皇帝的去路;再远一点,是拿破仑接触雅法那些鼠疫病人的细节,其实他根本没有碰过他们;画面上他骑一匹烈马,在漫天大雪中穿过圣贝纳尔,其实那一天天气再好不过了。

今日,有人不是想把皇帝改变成早年阿文提努斯峰的罗马人,改变成自由的传道士,改变成一个只是因为喜欢相反的道德才实行奴役的公民?让我们从两件事情,来看看平等的伟大缔造者是个什么人:他命人打破热罗姆与帕特松小姐的婚姻,因为拿破仑的兄弟只能娶王家血统的女子;后来,他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以后,他给新的民主宪政抹上贵族色彩,并戴上“附加法案”。

有人说拿破仑作为共和国所获胜利的继承人,到处撒播独立的原则,他的胜利有助于缓和各国君主和民众的关系,使民众摆脱古老习俗和陈旧观念的统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对社会的解放作出了贡献,对这些话我不打算否认:如果说他出于本身的意愿,有意致力于各民族的政治解放和民众解放;他建立最严酷的专制统治,为的是给欧洲,尤其给法国以最宽松的宪政;他其实只是化装成暴君的民权保卫者,这是我无法接受的假话。

波拿巴作为君王一族,想的只是权力,追求的只是权力,不过他是通过自由才到达权力之巅的,因为他是在一七九三年才开始走上世界舞台的。革命本是拿破仑的乳母,不久在他看来就像是敌人了。他不断地打击革命。话说回来,当邪恶并不是直接出自皇帝本人时,皇帝对邪恶还是认识很清的;因为他的道义感并没有丧失。有人使出诡辩,以论证波拿巴热爱自由,但它只证实了一件事,就是人们可以滥用情感。如今理智不是可以用于任何事情吗?它不是论证恐怖时期是一个人道的年代吗?确实,人家在屠杀那么多生灵的时候,不是在要求废除死刑吗?伟大的教化者——借用人家对他们的称呼——不总是使人类作为牺牲品吗?人家不正是以此来论证罗伯斯庇尔是基督的接班人吗?

皇帝什么事都要插手;他的智力从未得到休息;他思想上总是躁动不安。他生性急躁,走起路来不是从从容容,持续不停,而是昂首挺胸,大步前冲,扑向世界,让它经受一阵阵震动。对这个世界,他虽然不得不期待,其实却并不想要:作为不可理解的人,他发现了通过蔑视自己最高贵的行为来将它们贬低,以及将他最下流的行为一直提升到他的高度的诀窍。拿破仑性子本来不急不躁,但一想到办事就迫不及待,为人并非全面,似乎尚未发育完全,既很有天才,毛病也不少:他的智力活像南半球的天空,活像一块块空白把星星隔开的那片天空。不久他就客死在那片天空之下。

人们寻思,波拿巴的贵族气是那样重,与人民是那样敌对,是通过什么影响得到他所享有的那份民心的:因为在一个曾经打算为独立和平等筑起神坛的国家,这位打造桎梏的铁匠肯定是深孚众望的;下面就是谜底:

一种日常的经验使人看出来,法国人的本能适合掌权;他们并不喜欢自由;他们崇拜的只是平等。因此,平等与专制有些暗中联系。在这两方面,拿破仑在法国人心中自有根源,因为法国人在军事上倾向于强权,在民主上热爱平等。登上宝座之后,拿破仑让人民与他一起就座;作为无产的国王,他在前厅侮辱各国君王与贵族;他让各个阶层平等,但不是降低而是提高它们:降低也许会减轻平民的嫉妒,但是提高却更迎合他们的自尊心。波拿巴使我们优越于其他欧洲人,因此法国人的虚荣心而膨胀。拿破仑有名望,另一个原因还在于他晚年的痛苦。他去世后,随着人们日渐了解他在圣赫勒拿岛所受的苦难,便开始动起了恻隐之心。人们忘记了他的暴政,却想起他起先战胜敌人,接着招致敌人侵人法国,又为保护我们而抗击敌人;我们想象,他会为我们洗却今日的羞耻:他的苦难使他恢复了声望;他的不幸成全了他的光荣。

最后他军队的奇迹使年轻人着了魔,让我们学会了崇敬暴力。他前所未闻的幸运给每个野心家的自负留下一个希望,就是爬到他所达到的地位。

然而这个用压路滚筒碾过法国而获得那么大名望的人,却是平等的死敌,是民主政治中贵族的最高组织者。

我想给波拿巴的一切行为找出理由,但我却不能采纳人家侮辱他的假惺惺的赞颂;我不能抛开理性,在令我生出恐惧或者心怀恻隐的行为面前倾倒。

要是我能把自己的感受说清道明,也就将成为第一流的历史人物;可是从这个由谎言拼凑成的神奇人物身上我没有采纳任何东西;我是看着那些谎言炮制出来的,起初它们还是被人当作谎言,以后由于人们自以为是,又愚蠢地自信,就把它们当成了真理。我不愿欺人自欺,傻愣愣地发出赞叹。我致力于老老实实地描绘人物,有就有,无就无,决不给他们作一分增减。要是成就被人当作真诚,要是成就一直带坏了后人,给后人套上它的锁链;要是后人出生自过去的奴隶,又沦为未来的奴隶,不论是谁获胜,都充当他的同谋,那么哪儿又有权利?牺牲岂不是白作了?善与恶只是相对的,人类的行为抹去了一切道德观念。

这就是显赫名声给一个公正作家造成的障碍;但作家尽力排除障碍,以便不加任何修饰地描绘出真实;只是光荣像一团耀眼的雾气卷过来,立刻罩住画面。

如果波拿巴把用武力夺走的东西用名望给我们留下

现在这一代人不肯承认波拿巴给我们带来的强大衰退了,疆域缩小了;他们想象波拿巴用武力夺去的东西,又用名声给我们还了回来,以此来安慰自己;他们说:“从此我们不是名扬四方了吗?一个法国人在哪块海滩不被人敬畏,不引人注意,不让人追求,不为人所认识呢?”

可是我们不是处于这两个条件之间吗?要么没有实力。但是不朽,要么实力强大,却不可能不朽。亚历山大让全世界知道了希腊人的名字;但他仍给他们在亚洲留下了四个帝国;希腊人的语言与文明从尼罗河传到了巴比伦,又从巴比伦传到了印度。亚历山大去世后,他祖传的马其顿王国非但没有缩小,反而强大百倍。波拿巴让五湖四海的人都认识了我们;他指挥法国人把欧洲摔在脚下,摔得那么惨,以至于至今法国人仍以名字取胜,以至于星形广场的凯旋门仍能建起来,并不显得是个幼稚的纪念碑;但是在我们失败之前,这个纪念碑就已经是个证物而不是一段历史了。不过,杜莫里埃①率领旧时征召的士兵,不是给了外国人最初的教训?儒尔当②不是打赢了弗勒鲁一仗?皮什格吕不是征服了比利时与荷兰?奥什渡过了莱茵河,马塞纳在苏黎世获胜,莫罗在霍亨林登取得大捷,他们不是立下了这些最艰难的,为其他战事扫清障碍的军功?波拿巴使这些分散的胜利结为一体;他继续扩大胜利,将它们发扬光大:但如果没有这些最初的奇迹,他又如何得到最后的奇迹?只有当理性在他身上实施诗人的灵感之时,他才超过了所有人。

①杜英里埃(Dumnouries,一七三九—一八二三),法国将军,在大革命早期指挥北方军团,多次打败普鲁士和奥地利军队,并占领比利时。

②儒尔当(Jourdan,一七六二—一八三三),法国元帅,一七九四年在比利时的弗勒鲁打了胜仗,使比利时对法国人开放。

我们每年只付出二三十万人的生命,就为封建君主赢得了名声;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三百万士兵,不过是我们同胞在十五年中丧失自由,饱尝痛苦: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值得一提么?后来的几代人不是很荣耀吗?前面死掉的就自认倒霉吧!在共和国时期的灾难有助于拯救所有人;而我们在帝国时期的不幸作用更大:它们把波拿巴捧上了神坛!这点让我们心满意足。

我却并不满足,因为我不至于卑躬屈膝到把波拿巴捧到民族之上的地步;他并没有造就法国,是法国造就了他。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有多大的优势,都不可能叫我赞同一个一句话就可以剥夺我的独立,离散我的家庭和朋友的政权;我之所以不说运数与荣誉,是因为我觉得运数不值得保卫;至于荣誉,它可以避开暴政。

这是受难者的灵魂;绳索把它团团围住,却不能将它束缚;它穿过监狱穹顶,带着受难者一同飞升。

真正的哲学不会原谅的波拿巴的罪过,就是使社会习惯于盲目服从,把人性推向道德沦丧的时代,并在心灵开始因高尚的情感而怦怦跳动的时候,以不可言喻的方式使人的品性变坏。我们面对自己和面对欧洲的软弱,我们现时的沉沦,都是拿破仑奴役的后果:我们身上剩下的,只有扛枷锁的能力。波拿巴甚至把未来都搅乱了;要是人们看到我们在无能为力的苦恼之中步步退缩,闭关自守,不是去寻求与欧洲交往,而是将它拒之门外;看到我们交出内部的自由,以便摆脱外部的恐惧;看到我们迷失在违反天性以及十四个世纪形成的民族习俗可恶的深谋远虑之中,我是不会感到半点奇怪的。波拿巴留在空中的专制,又变成堡垒落在我们头上①。

①梯也尔于一八四○年决定在巴黎修筑环城工事,夏多布里昂持反对意见。

今天,用冷笑迎接自由,把它和贞操看成废品已是时髦。我不赶时髦。我认为没有自由,就没有世上的一切;因为有自由,生命才有价值;即使最后剩下我一人为自由辩护,我也要继续宣告它的权利。以陈年往事的名义抨击拿破仑,用废旧观念来指责他,其实就是为他准备新的胜利。人们只能用比他更伟大的东西——自由来打击他:因为他对自由,因而对人类犯了罪。

上述真理无用

上面说的都是空话!我比谁都清楚地感到它们没有用。从此以后,任何批评,不论多么温和,都被看做是渎神的;你得有几分胆量,才敢倾听民众的呐喊,才不至于担心别人认为你智力有限,由于惟一的原因,即人们虽对拿破仑表达出强烈而真实的崇敬,却无法恭维他的种种缺陷,而理解不了和感受不到拿破仑的天才。世界属于波拿巴;破坏者没有彻底征服的东西,他的名声夺取了;生前他没有占领世界,死后却拥有了世界。你再抱怨也是白搭,一代代人从你身边经过,却不听你的。古代人让普里阿摩斯②儿子的阴魂出来说话:“不要凭赫克托耳①的小坟来评判他:伊利亚特,荷马,逃走的希腊人,这就是我的坟墓:我被埋在所有这些壮举下面。”

②普里阿摩斯(Priamos),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亚国王,有五十个儿子和多个女儿。

①赫克托耳(Hector),普里阿摩斯的儿子,特洛亚最勇敢的战士。

波拿巴不再是真实的波拿巴,这是个传说中的人物,由诗人的怪念头,士兵的闲聊和民众的故事所组成;这是我们今日见到的中世纪史诗中的查理曼与亚历山大。这个虚构的英雄将长期是现实的人物;其他的肖像则将消失。波拿巴如此顽强地属于独裁统治,以至于我们在忍受了他本人的专制之后,还得忍受他身后名声的专横统治。后面这种专制比前面那种更压迫人,因为拿破仑在位时还有人反对他,但他死后人们却普遍愿意接受他扔给我们的镣铐。他是未来事件的阻碍:一个从军营里出来的政权在他之后怎么坐得稳江山?他在超过这个政权时不是把所有军事方面的光荣都消灭了吗?当他在人们心中腐蚀了自由原则之时,自由政府又怎么可能产生?从此任何合法政权都不可能从人心中驱除篡位者的阴魂:不论士兵还是公民,是共和派还是君主派,是富人还是穷人,都把拿破仑的半身雕像和肖像供奉在宫殿或者茅屋里的家中;从前的战败者与战胜者握手言和;在意大利每走一步都见得到拿破仑的影子;一深入德意志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因为这个国家厌恶他的年轻一代已经过去。通常各世纪都在一个伟人的肖像前面坐下,以长久不断的工作来把他画完。这一次人类却不愿等待;也许那支粉笔涂抹得太快了一点。现在是把偶像不完善的部分与已完成的部分作对比的时候了。

从话语、演说、文稿以及从他从不曾热爱自由,也从不曾打算实行自由这一事实来看,波拿巴并不伟大;他的伟大在于建立了一个合乎规定的强大政府。一部为众多国家所采纳的法典,一些法院、学校和一套强有力的积极聪明,至今还在发挥作用的管理体系;他的伟大在于使意大利复兴,并且出色地予以引导和管理;他的伟大在于使法国在一片混乱之中恢复了秩序,重立神坛,压制了那些疯狂的煽动家、傲慢的学问家,无政府主义的文学家、伏尔泰式的无神论者,十字街头的演说家,监狱与街头的刽子手,论坛、俱乐部和断头台的穷人的气焰,让他们在自己手下出力;他的伟大在于控制住了无政府的乌合之众,在于制止了下层百姓的放肆,在于使曾经与他同等的士兵,曾经领导他或者曾经是他竞争对手的将领服从他的意志;他的伟大尤其在于他是白手起家,除了才华再无别的权威,却能在王座周围失掉幻影的年代,使三千六百万臣民服从他的统治;他的伟大还在于打败了所有敌对的君王,击溃了军纪兵力迥然不同的各国军队,让文明国度的人民知道了他的名字,超越了在他之前的一切胜利者,还在于十年之间他的魔力无处不在,到了今天的人们几乎不可理解的地步。

如今那位著名的打胜仗的囚徒已不在人世;为数不多的还理解高尚情感的人能够无所惧怕地向光荣表达敬意,却不用为自己曾经宣称这份光荣是不祥的而懊悔,也不必承认破坏各国独立的人就是各国解放的领头人:拿破仑不需要别人给他贴金;他天生就带来了足够的丰功伟绩。

因此,脱离他的时代后,他的历史结束了,但他的史诗却开始了。现在我们去看看他死亡吧:我们离开欧洲;随他在把他神化的天空下行走!他的船只在海的颤栗中降下帆篷,波澜给我们指示他消失的地方。塔西佗说:“在我们这个半球的极端,人们听见落日在沉人海中时发出的声响。”

(无日期)——圣赫勒拿岛——波拿巴横渡大西洋

葡萄牙航海家让?德?诺亚在分隔非洲与美洲的水域迷失了航向。一五○二年八月十八日是第一个基督教皇帝的母亲圣赫勒拿的圣名瞻礼日。那一天,在南纬十六度和经十一度,让?德?诺亚遇到一座岛屿,便靠了上去,并给它命名为圣赫勒拿岛。

葡萄牙人与这座岛屿来往几年之后,便舍弃它了;荷兰人接管了该岛,不久又扔下它,去了好望角;接下来英国印度公司占据了它;荷兰人于一六七二年又重占该岛,但后来英国人又占领该岛,并定居下来。

当年让?德?诺亚突然来到圣赫勒拿岛时,岛上没有人烟,只有一片森林。后来葡萄牙的背教者费尔南德斯?洛佩斯被放逐到这块绿洲,在岛上养了许多奶牛、山羊、母鸡、珠鸡和世界各地的鸟类。从此人们源源不断地把大自然的种种动物带上岛来,就像送上诺亚方舟。

岛上现有五百白人,一千五百黑人,以及一些黑白混血儿、爪哇人与中国人。詹姆斯镇是岛上的城市和港口。英国人在掌握好望角之前,印度公司的船队从印度驶回时,要在詹姆斯镇停泊。水手们在槟榔树下摆摊出售他们携带的私货:沉寂的森林每年一度变成喧闹拥挤的市场。

岛上气候宜人,只是多雨:这座海神的城堡主塔,环绕一圈只有七八里,竟引来了大洋上的水汽。中午赤道的阳光把一切呼吸的生物都驱赶到了阴处,甚至迫使小蝇虫都停止喧闹和飞动,人和动物都不得不藏起来。夜里波涛被所谓的“海光”照亮。那是无数昆虫发出的光。它们在风暴中带了电,彼此交配时便以集体婚礼的灯饰来照亮深渊的表面。岛屿的影子黑魃魃的,一动不动地停在波光粼粼的万顷平畴之中。据我那位博学而有名的朋友洪堡①说,天上的景象很是壮观。他写道:“驶近赤道,尤其是从一个半球驶入另一个半球,我们看到自幼熟悉的星晨渐渐落下,最终消失时,不免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觉。当我们看到天边升起巨大的阿尔戈船星座,或者麦哲伦海峡磷光闪闪的云团,便觉得自己不是在欧洲。”

①洪堡(Humboldt,一七六九—一八五九),德国自然科学家,自然地理学家,近代地质学、气候学、地磁学、生态学创始人之一。

他继续写道:“我们仅是在七月四日与五日间的夜里,在南纬十六度,才清楚地看到南十字星座。

“我想起但丁那次辉煌的航行。最著名的评论家都认为他发现的正是这个星座:

“我朝右边转过去……②

②但丁:《炼狱》第一章二十二节。

“在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心里,宗教感情使他们依恋一个形状像十字的星座,因为它使他们想起祖先插在新大陆荒漠中的信仰记号。”

法国和卢西塔尼亚(葡萄牙)诗人把哀歌的场面置放在梅兰德和附近岛屿的岸上。这些虚构的痛苦,与拿破仑在贝雅特里齐的歌手③咏唱过的那些星辰下面,在艾蕾奥诺尔和维尔吉妮④生活的那片海域所感受的现实的烦恼相去甚远。罗马那些贵人如果被放逐到希腊的岛屿上,会留心海岸的美景和克里特与尼克索斯两个岛崇拜的神祗吗?曾经让瓦斯柯?德?伽马和卡蒙斯①陶醉的景物不可能让波拿巴动情:他睡在军舰尾部,除了头顶上头次见到的陌生星座在闪烁,他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这些星星从未在他的帝国上空闪耀,他也从未从宿营地见过它们,它们与他有什么关系呢?然而颗颗星星与他的命运有关:苍天有一半照耀过他的摇篮,另一半则留给他的葬仪。

③贝雅特里齐是十三世纪的意大利贵妇,是但丁长久爱慕的对象。她的歌手即指但丁。

④法国作家帕尔尼与贝纳尔丹?德?圣—皮埃尔作品中的人物。

①伽马(Gama,约一四六○—一五二四),葡萄牙航海家,由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的海路的开拓者。卡蒙斯(Carnoens,一五二四—一五八○),葡萄牙著名诗人。

拿破仑跨越的这片海洋并不是把他从科西嘉的小港、阿布基的沙漠,厄尔巴岛的峭壁带到普罗旺斯海岸的友好海洋;而是将他关闭在德意志,法兰西、葡萄牙和西班牙,仅仅在他的航船前面敞开,等他一过去又重新关闭的敌对海洋。看到海浪推着他的舰只前进,信风缓缓地将军舰吹远,拿破仑对自己的灾难的思考,很可能与我的思考不同: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受生活;给世界表演威武雄壮大戏的人,自然没有看戏的人那样受感动与教育。波拿巴一心想着过去,仿佛他还可能再生;他在回忆中怀抱着希望,因此几乎没有发觉他已经跨越了赤道,也不问是哪只手划出了限定星球永恒运转的圆圈。

八月十五日,在最后一站停泊地,这群漂泊的移民在载送拿破仑的军舰上庆祝圣拿破仑的圣名瞻礼日。十月十五日,“诺森伯兰”号驶近了圣赫勒拿岛。乘客登上甲板,好不容易才在茫茫碧波之中发现了一个细小的黑尖尖。他抓起望远镜,细细地观察这弹丸之地,就像昔日观察湖中一座堡垒似的。他发现圣詹姆斯小镇镶嵌在峭壁悬崖之中;在那寸草不生的崖壁上,每一道褶皱都悬吊着一门炮:似乎人家打算以拿破仑所擅长的一套来接待他这位俘虏。

一八一五年十月十六日,波拿巴走上礁岛——他的陵墓,一如一四九二年十月十二日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走上新大陆——他的不朽纪念碑。瓦尔特?司各特写道:“在那里,在印度洋人口,波拿巴被剥夺了一切能让他再次在陆地化身或者显形的手段。”

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登陆——他在朗伍德安身——防护措施——在朗伍德的生活——来访

在被送到朗伍德寓所之前,波拿巴在大商人巴尔孔布的别墅附近一座小屋里住下来。十二月九日,朗伍德由英国舰队的木匠匆匆扩建之后,正式接待它的主人。屋子坐落在一片坡地上。有一间客厅,一间餐厅,一间书房,一间工作室、一间卧房。房子是不多;不过比关在圣殿塔楼上和万森监狱塔堡的人住的要好多了;当然那些人可以指望缩短关押期。古尔戈将军、德?蒙托隆夫妇及孩子、德?拉斯卡斯先生父子暂时住在帐篷里;贝尔特朗夫妇住在朗伍德屋坪边缘的小房子“草庐门房”里。

波拿巴有一块十二英里的沙地,作为散步的地方;沙地周围布置了哨兵,最高的几处地方安排了嘹望岗。狮子可以跑到沙地以外的地方,但必须接受英国斗兽者的看守。有两座兵营守护着与外界隔绝的禁区:晚上,文官们便集中在朗伍德;一到九点,拿破仑便被禁止出门;士兵们开始在周围巡逻;到处安排的骑哨步哨监视着下到沙滩的小湾和冲沟。两条双桅帆船在附近海域巡游,一条在下风处,一条在岛的上风处。在万顷海涛中看守一个人,竟采取了这么严密的措施!日落之后,任何船只都不许下海;渔船都被登记了数目,天黑以后必须留在港口,由一个海军中尉负责看管。当年骑在马上指点江山的至高无上的大元帅,如今一天两次要在一个步兵军官面前点名报到。波拿巴不肯被这样点名。即使偶然他躲不过勤务官的目光,那军官也不敢说出曾在哪儿,又是怎样见过他。其实发现他不在比证实他在要难得多。

制订这些严格规定的乔治?科伯恩爵士被哈得逊?洛爵士替换下来,于是开始了所有的回忆录①都向我们讲述的争吵。要是相信那些回忆录的描述,新总督便是来自圣赫勒拿岛的巨型蜘蛛家族,或者是那些栖满异蛇的树林里的爬行动物。英国缺少几分高尚,拿破仑缺少几分尊严。为了结束他的礼节需要,波拿巴有几次决心用一个假名来掩盖自己的身份,就像一个君主在外国徽服出游一样;他打算就用在阿尔柯尔战役阵亡的一个副官的名字。法国、奥地利和俄罗斯都任命了特派员驻守圣赫勒拿岛的下台皇帝官邸:被囚的拿破仑已经习惯接待后面两个强国的使节:法国的合法王权不承认拿破仑是皇帝,但是本可以表现更高尚一些,也不承认他是囚犯。

①夏多布里昂指的是拉斯卡斯和蒙托隆的《回忆录》。

一座巨大的木屋,在伦敦搭建好,运到了圣赫勒拿岛;但拿破仑身体每况愈下,没有福气住它了。他在朗伍德的生活起居是这样规定的:起床时间不定;躺在床上时,由贴身仆人马尔桑先生朗读书报;起床后,向蒙托隆与古尔戈将军,以及德?拉斯卡斯先生的儿子口授指令,安排工作。他十点吃早餐,约摸下午三点骑马或坐车出去兜风,六点回府,十一点上床睡觉。他乐于自己穿衣,就像伊萨贝②所描绘的那样:早上他裹一件东方男人的皮袍子,头上缠一条印度人的帕子。

②伊萨贝(Isabey,一七六七—一八五五),法国著名画家,为拿破仑画了三十二幅画,以画像酷似真人而出名。

圣赫勒拿岛处在两极中间。从一极驶往另一极的航海家都要在这第一站锚泊。船员们看惯了海洋的景色,这里的土地可以驱除他们眼睛的疲劳;同时它还提供水果和清凉的淡水,滋润船员们被盐渍得火辣辣的嘴巴。波拿巴在岛上,把这块福地乐土变成了一个人人退避三舍的岩礁:外国船只再也不来停靠;岛上的人一旦在二百里外发现外国船只,便派一支巡航舰队前去确认它们的来意,并命它们驶往远海;除非是躲避风暴,一般只允许英国船只靠岸停泊。

有几个英国旅行家,刚刚欣赏过,或是前去欣赏恒河的奇迹,顺路又观看了另一个奇迹:被人征服惯了的印度,却有一个征服者被囚禁在它门口。

拿破仑勉强接受这些来访。阿默斯特勋爵①从驻中国使节任上回国时,拿破仑同意接见他。海军上将普特奈?马尔科姆爵士让拿破仑感到高兴。有一天他问上将:“您的政府是不是打算把我囚在这岩礁上,直到死了才算完呀?”上将说恐怕是的。“那么我很快就会死的。”——“先生,希望不会很快。您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写您那些丰功伟绩;它们是那样多,您得活久点才写得完。”

①阿默斯特(Amherst,一七七三—一八五七),英国外交官,一八一六年曾到中国商谈贸易工作。

拿破仑对“先生”这个平常的称呼并不反感;他这时认识到了自己真正的伟大。对他来说,幸好没有写自己的一生,不然他会低估的:像他那种天性的人应该把自己的生平回忆留待出自人民与时代之口,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来叙说。只有我们这种平凡之辈才能评说自己,因为我们不说,就再也没有人会说。

探险家巴齐尔?霍尔①船长来到朗伍德:波拿巴记起曾在勃里安纳见过这位船长的父亲。他说:“令尊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英国人;所以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件事。”他和船长聊起新近发现的大泸洲岛。船长说:“岛民们没有武器”——“没有武器厂波拿巴叫起来。——“是的,没有枪也没有炮。”——“至少有长矛和弓箭吧?”——“都没有。”——“小刀也没有?”——“没有。”——“那他们怎么打仗?”——“他们不清楚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有法国英国存在;从没有听说过陛下。”波拿巴微微一笑,那模样给船长留下了强烈印象:那张面孔越是严肃,笑容就越是灿烂。

①霍尔(Hall,一七八八—一八四四),英国海军军官,一八一五年曾指挥护航船陪送英国驻清朝大使威廉?阿默斯特去北京。发表过《发现朝鲜西岸和大泸洲岛的航行记》、《一八二○、一八二一、一八二二年智利、秘鲁和墨西哥海岸记述选辑》以及《一八二七和一八二八年在北美的旅行》等著作。

这些旅行者都注意到,波拿巴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他的头活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由于时间太久,白里微微泛黄。他的额头上面颊上没有皱纹,灵魂似乎平和。这种表面的安详让人以为他天才的火焰熄灭了。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表情亲热,算得上温柔;有时他的目光一闪,炯炯有神,但马上又变得黯然、忧郁。

啊!?拿破仑认识的一些旅行家从前曾经到过这些海岸。

在一个暗杀装置爆炸之后,一八○一年元月五日的元老院法令不经判决,仅通过普通的警察调查,就宣布将一百三十名共和党人流放海外:他们被押上三桅战舰“希福纳”号和轻巡洋舰“箭”号,送到塞舌尔岛,不久就分散到了非洲大陆与马达加斯加之间的柯莫尔群岛;几乎全部死在那儿。有两个被放逐的人勒弗朗和索诺亚搭一条美国船逃了出来,于一八○三年到达圣赫勒拿岛。十二年后,天意把迫害他们的最高统治者囚禁在那里。

他们的难友,大名鼎鼎的罗西约尔将军①在咽气前一刻钟叫道:“我太痛苦,我要死了;若能得知统治祖国的暴君将遭受同样的痛苦,我会高高兴兴地死去。”这样,甚至在另一个半球,自由的诅咒也在等待着背叛自由的人。

①罗伯斯庇尔的朋友,一八○一年被放逐到柯莫尔群岛,次年死在那儿。

曼佐尼——波拿巴生病——奥西昂——拿破仑见到大海的沉思——劫持的打算——波拿巴最后的工作——他一病不起——口授遗嘱——拿破仑的宗教感情——指导神甫维亚利——拿破仑斥责医生昂托马西——接受临终圣事——寿终

意大利长久昏睡,被拿破仑唤醒,把眼睛转向想恢复它光荣的卓越年轻人,但是它却和年轻人一起重新被套上了桎梏。缪斯的儿子,最高贵最知情知义的人,当他们尚未变得最卑鄙、最忘恩负义的时候,都注视着圣赫勒拿岛。维吉尔的祖国的最后一位诗人,写诗歌颂恺撒的祖国的最后一位战士:

曼佐尼说:他经受了一切:

危难之后最大的光荣。

逃亡与胜利,

权势与可悲的流放,

两度落入泥尘

两次又登上神坛。

两个世纪,全副武装,

互相为敌,听他自报家门,

一齐转向他,

仿佛等待命运的判决:

他不动声色,

坐在中间主宰一切。

波拿巴走近了末日;体内的伤口①受到忧愁感染,折磨着他;他曾把这个伤口带到成功的怀抱之中:这是他从父亲那里获得的惟一遗产;其余的都来自天主的慷慨赏赐。

①波拿巴患了胃癌。

他已经在流放中度过了六年;当年他征服欧洲都没有用这么多时间。他几乎整天闭门不出,阅读切萨罗蒂②翻成意大利文的《奥西昂诗集》。在那片天空下面,生命似乎更加短促;比起我们这个半球,那个半球要少三天太阳。因此那里的一切都让他忧愁。波拿巴每次出门,都要跑遍崎岖不平的小径。小径旁边生长着香气四溢的染料木和芦荟。他要么在开着少见花朵的桉树林中散步,风儿从整个树林吹过,把桉树吹得都向一边倒,要么隐身在地上漫卷的浓厚云雾之中。人们惯常看见他坐在“黛安娜峰”、裸石岩和里德山的底部,从山口静观大海。在他眼前翻腾的海洋,一边洗濯着非洲海岸,另一边连接着美洲大陆,就像一条无边的河,注入南方的海。离这个岛最近的文明陆地就是风暴角。这个被死亡活生生地撕裂的普罗米修斯,当他手抚疼痛的胸口,眼光扫视着波涛的时候,谁能说出他在想什么?基督被送到一座山的顶峰,从那儿他看到人间的所有王国;只是对基督而言,他已经给人类的诱惑者点明:“你别想迷惑天主之子。”①

②切萨罗蒂(Cesarotti,一七三○—一八○八),意大利诗人,散文家,翻译家。

①圣马蒂厄编《福音书》第四节第七行。

波拿巴忘掉了我曾叙及的一个想法(要是人家不给我生命,我也就不会剥夺自己的生命了),打算自杀;他也记不起一个士兵自杀那天他下了什么命令。他对被囚的难友们的爱戴寄予相当大的希望,认为他们会同意与他一起烧一盆炭火,吸炭气自尽:真是痴心妄想。在台上统治久了,就会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在拿破仑的焦灼不安之中,应该考虑到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德?拉斯卡斯由于违反规定,用一块白绢给吕西安写信,奉命离开圣赫勒拿岛:他的离去更使被放逐者感到空虚。

一八一七年五月十八日,霍兰勋爵②就蒙托隆将军转给英国的报怨,在参议院提出一个建议。他说:“后人不会考察拿破仑是否受到恰如其分的惩罚,而是会注意英国是否表现了与一个大国相称的宽大。”参议员巴瑟斯特勋爵反对这一提案。

②霍兰(Holland,一七七三—一八四○),英国政治家,曾任掌玺大臣。

菲舍红衣主教从意大利给外甥派去两名教士。博盖塞公主要求准许她去见兄长。拿破仑说:“不行,我不愿意让她看到我受屈辱。”这个丘比特的妹妹,拿破仑喜欢的小妹便没有渡海去探望兄长;后来她死在拿破仑留下声名的地方。③

③波利娜?博盖塞一八二五年死于佛罗伦萨。

有些人制订了一些劫走拿破仑的计划:一名叫拉塔匹的上校,领导一群美国冒险家,准备进攻圣赫勒拿岛。大胆的走私者约翰斯通打算用一条潜水船把波拿巴偷运出来。有一些年轻贵族参与其事;人们暗中策划,要砸断压迫者身上的锁链;要是换了人类的解放者,人们也许会听任他戴着镣铐死去,想都不会想他。波拿巴指望欧洲的政治运动会解救他。他要是活到一八三○年,也许会回到我们身边;但他在我们中间又能干什么?在新思潮新观念之中,他会显得衰老、落后。昔日对我们的奴役而言,他的专横似乎是自由;如今对我们的渺小而言,他的伟大都似乎成了专制。在眼前这个时代,一切事物一天就变老了;活太久的人,无异于行尸走肉。在人生道路上往前走时,我们留下三四幅不同的画像,过后又在朦胧的往昔中重新见到它们,就像见到不同年纪的肖像。

波拿巴身体衰弱,只像孩童一样玩耍:他在花园里掘一个小水池,在里面养了几条鱼:水池充填料中间嵌了铜,鱼儿不久就死了。波拿巴叹道:“跟我有关的东西,都躲不过打击。”

将近一八二一年二月底,拿破仑被迫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我这次真是垮了!”他嗫嚅道,“当年我搅得世界天翻地覆,现在却连眼皮也抬不起了!”他不相信医学,反对让昂托玛奇①和詹姆斯镇的几个医生来给他诊治。不过他却同意让英国医生阿诺尔德接近他临终的床。四月十五到二十五日,他口授遗嘱;二十八日,他吩咐把他的心送给妻子玛丽?路易丝,并表示不许任何英国外科医生碰他的遗体。他认为自己患的是与父亲一样的病,便嘱咐随从把尸检记录转交赖希施塔特公爵②:可惜父亲的资料变得多余;现在拿破仑二世已经与拿破仑一世会合了。

①昂托玛奇(Antomarchi,生卒年月不详),原籍科西嘉的医生,受菲舍红衣主教的委派,前来给拿破仑治病。

②赖希施塔特(Reichstadt,一八一一—一八三二),拿破仑一世与玛丽—路易丝皇后的独生子。

在临终时刻,波拿巴始终深藏在心中的宗教感情苏醒了。蒂博多在《执政府回忆录》中提到恢复宗教信仰时,叙述说,第一执政告诉他:“上个星期天,在天静地寂之中,我在(玛尔梅宗)花园里散步;突然听到了吕埃尔教堂的钟声,年轻时的所有景象顿时浮现出来;我很受感动,早年的习惯是多么顽强呀。我寻思:对我都是如此,对那些轻信的普通人来说,这种回忆又该产生怎样的效果呵?!对这种情况,你们哲学家真该作出回答!……”他把双手举向天空,问道:“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人安排的呢?”

一七九七年,波拿巴发布马切拉塔通告,允许前往教皇国避难的法国教士回国居留,严禁惊扰他们,要求各修道院给他们提供膳食,发给薪俸。

他在埃及的变化,他对教会的怒气(其实他是复兴教会的人)表明在他即使失去理智的时候,宗教本能也支配着他,因为他的堕落与恼怒并非出于一种达观的本性,而是打上了宗教特性的印记。

波拿巴向菲舍派来的教士之一维亚利详细说明了对停尸房的要求:他希望在遗体周围点多少蜡烛,但他认为察觉到昂托玛奇对这个嘱托不快,便向医生解释,说:“您当然超脱了这些弱点:可您要我怎么办,我一不是哲人,二不是医生;我信奉天主;我信仰父亲的宗教。凡是想……的人就不是不信神的人……您能不信奉天主吗?因为毕竟一切都表明天主存在,连最有才华的人都相信这点……您是医生……医生只跟物质打交道;他们什么都不相信。”

现今理智的人们,放弃你们对拿破仑的景仰吧;从这个可怜人身上,你们没有什么可做的:他不是想象有一辆尸车来接他,就像从前带走恺撒一样?此外,他“信奉天主,与他父亲信仰同一种宗教”,他不是“哲人”,也不是“不信神的人”;他和你们一样,并没有向神开战,尽管他曾战胜为数不少的国王;他觉得“一切都表明天主存在”;他声称:“最有才华的人都相信天主存在”,并且愿意像先辈那样信仰。最后,咄咄怪事!这位现代的第一人,这位存在于所有世纪的人,在十九世纪竟成了基督徒!他的遗嘱开篇就是这一条:

“五十多年前,我出生在来自使徒的罗马宗教怀抱里,现在,我也死在这种宗教的怀抱里。”

在路易十六的遗嘱第三段,我们读到这样的话:

“我死在我们的神圣母亲来自使徒的罗马,天主教的和睦之中。”

革命给了我们许多教益;但是,有没有某件事可以与下面这件事相比呢?拿破仑与路易十六声明信仰同样的宗教!你们想知道十字架的价值吗?去全世界寻找最适合不幸的德行,或者最适合垂死的天才的东西吧。

五月三日,拿破仑让人给自己作敷圣油的圣事,并接受了临终圣体。房间里寂然无声,只有垂死者的呃逆和钟锤均匀的摆动声才打破这种沉寂:暮色在停在钟面上之前,还继续走了几圈;用光亮勾出挂钟外形的星辰,好不容易才收起光辉。五月四日,刮起了克伦威尔临终时也刮过的风暴。朗伍德几乎所有的树木都被连根拔起。最后,五月五日下午五时四十九分,在风雨交加和波涛喧嚣之中,波拿巴把曾经给捏成人形的泥土赋予活力的最有力的生命之气还给了天主。从征服者唇边听到的最后的话是:“军队……头脑。”或者是:“军队首领。”他的思想仍然在战火之中游走。当他永远闭上眼睛时,与他一同辞世的宝剑就躺在他左边,他胸脯上则放着一枚耶稣受难十字架:贴着拿破仑心口的和平象征止住了他的心跳,就像一缕天光抚平了浪潮。

葬礼

波拿巴起初希望自己被埋在阿雅克肖大教堂,后来,他通过一八二一年四月十六日的追加遗嘱,愿意把遗骨留给法国:老天为他尽了力;他真正的陵墓就是看着他落气的岩礁:请大家再读一读我关于当甘公爵遇难的记述吧①。拿破仑预计英国政府会反对自己的遗愿,或许在圣赫勒拿岛选定了一处坟址。

①见本书第一卷第六百四十八页。

岛上有一条狭窄的山谷,过去叫斯拉纳山谷,或叫老鹳草山谷,如今叫陵谷。山谷中流淌着一道清泉。拿破仑的中国仆人就像卡蒙斯笔下的爪哇人一样忠诚,习惯于用双耳瓮来山谷汲水。泉边立着两棵垂柳,周围长着一片青草。“粲巴花,绚丽多彩,芳香扑鼻,可是因为它开在坟头上,人们都不喜欢它。”梵语诗里说。在光溜溜的岩礁斜坡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几株苦涩的柠檬树,椰子树、落叶松和产胶的柯尼子树。人们从山羊胡子上采摘这种树的胶汁。

拿破仑喜欢泉边那两棵垂柳;他在斯拉纳山谷求得安宁,就像但丁被放逐以后,在科尔沃隐修院得到安宁一样。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领略到这种暂时的休息之后,他指定这个山谷作为他永远的安息之地。提到山泉时,他说:“要是天主肯让我康复,我会在泉眼边立一块纪念碑。”这个纪念碑就是他的陵墓。在普鲁塔克的时代,在斯特里蒙河边一处供奉山林水泽仙女的地方,有一张石椅,亚历山大常在上面坐一坐。

拿破仑穿着马靴、系了马刺,穿着近卫军上校制服,佩着荣誉团的勋章,躺在他那张小铁床上;面容平静,毫无惊惧之色;灵魂在离去之前,留下了最后的木然表情。木工和板材工制作了四层棺木,把波拿巴装殓进去,封死。最里面一层是桃花心木的棺材,外面钉一层铅皮,再套上一副桃花心木的棺材,外边用白铁皮封死。人们好像担心他关得还不够严似的。昔日的胜利者在马伦戈那场大葬礼上披的斗篷,被当作棺罩盖在灵柩上。

葬礼于五月二十八日举行。天气晴好。四匹健马由徒步的马夫牵引,缓缓拉动灵车;二十四名英国掷弹兵徒手守护在灵车周围;拿破仑的马跟在后面。守岛部队立在道路的险隘地段。送葬队伍前面,是三个龙骑兵中队;接下来是第二十步兵团、海军士兵和圣赫勒拿岛的志愿送葬者,王家炮兵也拖了十五门大炮跟在后面。岩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支乐队。奏着哀乐,乐声彼此应和。到了一个隘口,灵车停住了,二十四个徒手的掷弹兵搬起棺榔,放在肩上,把它一直抬到墓地。在拿破仑的遗体人土之际,炮兵发射了三响礼炮:他在这个尘世造成的所有声响都人不了地下两分深。

有一块石板,本来应该用于建造流亡皇帝的新居,现在则压在棺材上,作为波拿巴最后的囚室的盖板。

有人背诵圣诗第八十七首:“我年轻时贫穷劳碌;我被养大成人,遭受屈辱……我曾被您的愤怒洞穿。”英军旗舰隔几分钟就发射一炮,这种落在浩瀚海洋里的战争的轰鸣回答了愿灵安眠的祈愿。皇帝被在滑铁卢打败他的人埋进土里,听到了那次战役最后的炮声;英国搅扰他同时又纪念他在圣赫勒拿岛的长眠的礼炮,他并没有听见。参加葬礼的人都走了,每人手里抓着一根柳枝,就像是参加庆祝胜利的活动归来。

拜伦勋爵认为众王之主放弃了名望与宝剑,将黯然逝去,被人遗忘。这位诗人本应知道,拿破仑的命运本是缪斯,就像一切高贵的命运一样。这位缪斯善于将一个失败的结局化为一个使主人公新生的突变。拿破仑在流放期间以及在九泉下的孤寂,给他死后的显赫名声注入另一种魔力。在希腊人看来,亚历山大没有死;他是消失在那遥远的奢华的巴比伦。在法国人看来,波拿巴没有死;他是失落在热带那壮丽的地平线上。他像一个隐士,或者像一个被排斥的人,在一个小山谷,一条荒僻的小径尽头睡着了。此刻压在他身上的沉寂与当年包围他的喧闹是等量齐观。各个国家没派代表,各族民众离开了;布封所说的“给太阳的战车拉套的热带鸟”从光明之星一头扎下来;今日它在哪儿栖息?在把地球压得倾斜的遗骨上。

拿破仑世界的覆灭

他死后他们都戴上王冠……

于是罪恶在大地繁衍。

(马加比)

《马加比传》①对亚历山大作的这段概述仿佛是为拿破仑写的:“王冠被瓜分一空,罪恶在大地丛生。”波拿巴死后不过二十年,法兰西和西班牙的君主国就不复存在了。世界版图改变了;必须学习新的地理学;一些民族与他们的合法君主分开了,被抛给了偶然冒出来的君主,一些著名演员走下舞台,而一些无名之辈则登上了舞台;在高高的松树尖梢飞翔的雄鹰落进海里,而脆弱的贝类则攀附在仍然提供保护的树干上。

①马加比是耶路撒冷附近的犹太教世袭祭司长家族。该家族曾于公元前二世纪领导犹太人反抗镇压犹太教的叙利亚国王安条克。《马加比传》是该家族几个重要成员的传记,叙述了公元前二世纪的犹太历史,是收入天主教《圣经》的次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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