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德?斯塔尔夫人至死才见到朱丽叶。她那封便函像晴天霹雳,把正在旅途的雷卡米耶夫人打懵了:她匆匆赶来要与德?斯塔尔夫人分担不幸,谁知德?斯塔尔夫人还未见到她,拥抱她,就突然溜走了,在德?斯塔尔夫人那方面,这难道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决定?在雷卡米耶夫人看来,友情似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被命运带走。

德?斯塔尔夫人穿过德国和瑞士,前往英国:拿破仑的权势是另一片海洋,把阿尔比庸与欧洲隔开,正如大西洋把它与世界隔开。

德?斯塔尔夫人的儿子奥古斯特早先失去了弟弟。他是在决斗中被人一刀劈死的。奥古斯特本人娶了妻,生了一个儿子。可是儿子才几个月,就跟随他进了坟墓。奥古斯特?德?斯塔尔一死,一个女名人的男性后代就灭绝了。因为她不再正大光明地使用前夫的姓氏,而是偷偷地用上了罗卡的姓氏。

雷卡米耶夫人在里昂——德?谢弗勒兹夫人——西班牙的囚徒们

雷卡米耶夫人孑然一身,充满悔恨地留在里昂,首先要在这座故乡城市寻找一处落脚的地方。她在这里遇到了另一个被放逐的女人德?谢弗勒兹夫人。这位夫人先是被皇帝,后是被她自己的家庭逼迫,进入新社会。宁愿失去一片森林而保住体面的名门世家,你几乎找不到。进了杜伊勒利宫以后,德?谢弗勒兹夫人以为可以在一个诞生于兵营的宫廷充老大;确实,这个宫廷是想学习旧时的派头,希望掩饰自己浅薄的资历。可是平民气派仍然太粗鲁,接受不了贵族关于粗鲁的教育。在一场持久的已经走出最后一步的革命当中,例如在罗马,贵族在共和国垮台一个世纪之后,能够心甘情愿地只充当皇帝们的元老院。过去没有任何可供现代皇帝们指责的地方,既然这段过去已经完结;所有人的生活都打着同样的烙印。不过在法国,变成王室侍从的贵族走得太急;新生的帝国先于他们消失,他们面对着复兴的古老君主体制。

德?谢弗勒兹夫人染上一种胸疾,请求死在巴黎,可是未得恩准。人不可能想何时死就何时死,想死在何处就死在何处。拿破仑造成那么多人死亡,即使他让他们选择死亡的地点,他们也不会放过他的。

雷卡米耶夫人并未达到忘却自身烦恼的境地,但是她却关心别人的烦恼。依靠仁慈修道院一位修女善良的帮助,她秘密探视了里昂的西班牙囚徒,其中有一个就要去见天主。他又勇敢又英俊,像熙德一样信仰基督。他坐在草上,弹着吉他。他的剑曾经欺骗了他的手。他看见女善主来了,没有别的办法表示感谢,就给她唱家乡的抒情歌曲。他微弱的嗓音和乐器的混响消失在监狱的静寂之中。这位战士的伙伴们半裹着撕裂的大衣,黑头发垂落在古铜色的瘦脸上。他们抬眼望着被放逐的女人。他们眼里湿漉漉的,充满了感激的泪水,还射出卡斯蒂利亚血统的傲气。这位女子也戴着同一个暴政的枷锁,让他们想起妻子、姐妹、情人。

那位西班牙战土死了。他可以像波兰勇敢的青年诗人扎尔维斯卡一样说:“一只陌生的手将合上我的眼皮;一座外国钟将宣告我死亡;一些异乡的人声将为我祈祷。”

马蒂厄?德?蒙莫朗西来里昂看望雷卡米耶夫人。于是她认识了卡米耶?儒尔当和巴朗谢两位先生。他们都有资格加入伴随雷卡米耶夫人高贵一生的友人行列。

雷卡米耶夫人在罗马——阿尔巴诺——卡诺瓦:他的书信

雷卡米耶夫人太高傲,不可能求人家把自己召回去。富歇曾长期地但是徒劳地逼她点缀皇帝的宫廷:大家可以从当时的作品中看到这类王宫交易的细节。雷卡米耶夫人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到意大利去隐居。德?蒙莫朗西先生把她一直送到尚贝里。剩下来的阿尔卑斯山的路程,她只有一个七岁的小侄女做伴。如今那位小女孩成了勒诺曼夫人。

罗马当时是法国的一座城市,是台伯河省的首府。教皇当时身陷囹圄,在枫丹白露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宫里叫苦不迭。

富歇在意大利当钦差,在凯撒的城市里发号施令,如同雅典城那些黑人宦官头领。不过他只是路过该城。于是人们安排德?诺尔万先生当警察局长:这场人事变更发生在欧洲另一头。

永恒之城被征服了,却没有见到第二个阿拉里克,它陷在废墟之中,默不作声。一些艺术家独自住在这一堆世纪之上。卡诺瓦把雷卡米埃夫人当作法国归还梵蒂冈博物馆的一尊希腊雕像来接待:作为艺术权威,他在被抛弃的罗马城让她开始接受卡皮托利山的敬意。

卡诺瓦在阿尔巴诺有一座房子。他把它送给雷卡米耶夫人。雷卡米耶夫人在那里度夏。她的卧室带阳台的窗户是画家取景的大窗子之一。窗外是庞培城的废墟。远处,从一些榄橄树上方望过去,可以看见太阳沉入水中。卡诺瓦常在这个时刻回来。面对着这片美景,他很兴奋,快乐地唱起威尼斯船歌,嗓音优美,带着威尼斯口音:“啊!海上的渔夫……”雷卡米耶夫人用钢琴给他伴奏。《普绪喀》和《玛德莱娜》的作者十分喜欢这种和谐,在朱丽叶的轮廓里寻找贝娅特丽克丝①原型,渴望有朝一日把她画出来。罗马从前曾经目睹拉菲尔和米开朗琪罗在富有诗意的狂欢中给他们的模特儿授奖。切利尼②曾经过于放肆地叙述狂欢的情形:在一个流亡女子和如此天真如此温柔的卡诺瓦之间的庄重纯洁的小场面,比他们要优越多少咽!

①原文为Beatrix,揣为古代希腊、罗马美女,或艺术家的模特儿。

②切利尼(Cllini,一五○○—一五七一),意大利佛罗伦萨金匠,雕塑家。

罗马此时在为亡夫守丧,因此比任何时候都冷清:它再也见不到那些安详的君王经过,为它祝福。他们用种种艺术奇迹,把它的老年打扮得青春焕发。人世的喧闹再次远离它。圣彼得教堂和柯利赛教堂一样门可罗雀。

过去最有名的女人写给女友的动人书信,我都一封封读过。现在,请读一读现代最好的雕塑家用彼特拉克的语言,用最迷人的纯真来表达的同样的温情吧。我不准备把这封信翻译出来,免得亵渎圣物。

永恒的天主!我们是活是死?我希望活着,至少是为了写信。我的心也是这样希望,甚至它命令我活下去。啊!我这颗可怜的心,您要是彻底了解它,就会更加相信它!可是说到我的不幸,您似乎对它有所不知。耐心啊!如果您不愿告诉更多,至少请告诉我怎样才能怀有您;尽管您答应让我写信,平心静气地写信。近来我确实想见到您本人,可是没有任何办法做到这点,就是做到了我也会急不可耐地告诉您一些怪事。因此我最好还是满足吧:能不断在思想中见到您,也就不错了,因为这样您就永远在我眼前,我就永远见到您,永远跟您说话,跟您说许多许多事情。可是一切,一切都抛开了。是啊,一切!就连耐心也抛开了!说来也是奇怪,大概事情永远是这样发展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希望您相信,坚信,我的心是爱您的,爱的程度之深,您不可能相信,也想象不到。

阿尔巴诺的渔夫

雷卡米耶夫人在里昂探望了一个特殊并令她十分同情的西班牙囚徒,他是一个渔夫,因被指控与教皇的臣民暗中勾结,而受到审问,进而被判死刑。阿尔巴诺的居民恳求来此避难的外国女人为这个不幸的渔夫说说情。于是有人把她领到监狱。她见到了那位囚徒。那人的绝望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眼泪潸然而下。那倒霉的人求她救命,为他说说话。这个哀求很是感人,尤其是无法做到,就更令人心碎。当时天已经黑了,天一亮,他就要被枪决。

然而雷卡米耶夫人还是毫不迟疑,立即去为他奔走,虽说她相信自己的活动会徒劳无功。有人牵来一辆马车,她上了车,没有给死囚留下任何希望。她穿过盗匪成灾的乡野,来到罗马,却没有找到警察局长。她在菲亚诺宫等了两个钟头,计算着一个人生命中还有多少分钟,其最后一分钟即将来临。当德?诺尔万先生来到以后,她告诉他自己来访的目的。德?诺尔万先生告诉她判决已经宣布,他无权中止执行。

雷卡米耶夫人满腹惆怅离开了那里:当她走到阿尔巴诺附近的时候,那死囚已经不在人世了。居民们在大路上等着法国女人,一认出她的模样,就跑了过来。曾陪伴死囚的教士给她转达了死囚最后的祝愿,说他感谢那位妇女,说他在去刑场的路上不断用眼睛寻找她。他让雷卡米耶夫人为他祈祷,因为一个基督徒并没有完全死掉,他肉体虽不在了,但恐惧并没有摆脱。雷卡米耶夫人被教士领到教堂。阿尔巴诺一群美丽的农妇跟随她到了那里。渔夫是黎明时在他过去跑惯的海滩和驾惯的小船被枪决的。过去这只船随他在各个海区打鱼,如今失去了主人孤零零地漂泊在那里。

只有了解征服者造成的种种苦难,只有亲眼目击在他们从未涉足的地球某个角落人们如何满不在乎地为他们牺牲最不伤人的子弟,我们才会憎恶征服者。对波拿巴的成就来说,罗马诸邦一个渔民的生命算得上什么?大概他从不知道这个贫苦渔民曾经存在过。在他与各国国王斗争的喧闹声中,他连这位平民牺牲品的姓名都不知道。

在拿破仑身上,全世界只看到一连串胜利;那粘合胜利纪念碑的泪水从未从他眼里掉落。我想,在天主的决定里,使统治者从巅峰迅速跌落的秘密原因,就是由这些被人不放在眼里的痛苦,由卑贱者和小民百姓的苦难组成的。当个别的不公正积聚起来,最后超过幸运的砝码时,天平盘就沉下来了。有些血是沉默的,有些血却在呐喊;战场的血被大地无声地吸收了,和平时期溢出的血则呻吟着,朝天空进射。天主服下血,为它报仇,波拿巴枪杀了阿尔巴诺的渔夫,几个月以后,他就被放逐到了厄尔巴岛的渔夫中间,并且死在圣赫勒拿岛的渔民中间。

在雷卡米耶夫人心里,我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粗浅的印象,当她置身于台伯河和阿尼奥大草原中间时,是否想到过我呢?我已经穿过了那些凄凉的偏僻地方,在那里留下一座坟墓,朱丽叶的朋友们的眼泪给那座坟墓带来荣光。当德?蒙莫兰先生的女儿(德?博蒙夫人)于一八○三年逝世时,德?斯塔尔夫人和内克先生给我写信表示怀念。那些信大家已经看到了。因此,几乎在认识雷卡米耶夫人以前,我在罗马就收到了来自科佩的信。这是缘分显露的最初迹象。雷卡米耶夫人也对我说过,我一八○三年写给德?封塔纳先生的信,在一八一四年充当了她的旅游指南;其中有一段她经常重读:

谁要是在生活中没有了束缚,就应该来罗马居住。在这儿,他会找到一块滋育思想充实心灵的土地,和总是给人以启示的散步场所作为交往圈子。脚踩着的石头会跟他说话,风扬起的尘土把人的某种高贵埋葬在脚步之下。如果他遭遇不幸,只要把所爱之人的遗骨与那么多名人的遗骨合在一起,那么他从西庇阿的坟墓走到一个正直朋友的最后归宿之地,又有什么魅力体会不到呢!?……如果他是基督徒,啊!那他怎么可能离开这块已成为他家乡的土地呢?在这块土地上,诞生了一个幼时更健康,实力更强大的第二帝国;在这块土地上,我们逝去的朋友与殉教者们睡在教父眼睛下面的墓穴里,似乎会头一批从尘土中醒来,好像离天国更近。

不过在一八一四年,在雷卡米耶夫人看来,我只不过是个平常的导游,是为所有游客效力的。到了一八二三年,情况就好多了,因为我已经跟她熟识,可以在一起谈谈罗马的废墟了。

雷卡米耶夫人在那不勒斯——德?罗昂?夏勃公爵

雷卡米耶夫人秋天来到那不勒斯。在这里,她停止了那些打发孤独的活儿。她刚住进旅店,约阿希姆国王的臣子们就跑了过来。米拉忘记了把他的马鞭变成权杖的那只手,准备投奔同盟国。波拿巴曾把宝剑插在欧洲中部,一如高卢人把利刃剑插在议事广场中央:在宝剑周围,团团一圈排列着各个王国,拿破仑把它们分配给家人。卡罗琳分到了那不勒斯王国。米拉夫人虽然没有博盖塞公主那样优雅高贵,面容却比妹妹秀丽,头脑也比她机灵。从她坚定的性格来看,她具有拿破仑的血统。只要王冠在她眼里不是一个妇女的头饰,那就仍是一位王后权力的象征。

卡罗琳热情接待了雷卡米耶夫人。由于到波蒂奇都可以感受到暴政的压迫,这种热情就显得尤其虚假。不过,这座拥有维吉尔的坟墓和塔索的摇篮的城市,贺拉斯和提图斯—利维乌斯、薄加丘和桑纳扎罗等人居住过的城市,曾见到杜朗特和契马罗萨诞生的城市,在新主子的管理下变得更美了。秩序恢复了:无业游民不再拿头颅来玩滚球游戏,以博取纳尔逊海军上将和汉密尔顿贵妇开心。庞培城的发掘工作已经展开了。波西利普山上开出了蜿蜒的大路。一八○三年我翻过这座山的侧坡,去里泰纳打听西庇阿的隐蔽居所。一个军事皇朝新建立的王权,使原来笼罩着一个古老民族暮气的地方恢复了活力。罗贝尔?吉斯卡尔、铁臂吉尧姆、罗热和坦克雷德①似乎又回来了,只是少了些骑士精神。

①罗贝尔?吉斯卡尔(RobertGuiscard,一○一五—一○八五),南意大利诺曼人国家的创立人之一。铁臂吉尧姆(GuillaumeBras-de-Fer),疑为西西里王恶人吉尧姆(一一二○—一一六六),罗热(Roger,一○三一—一一○一),西西里伯爵,罗贝尔?吉斯卡尔的兄弟。坦克雷德(Tancrede,?—一一一四),西西里君主,十字军东征的将领。罗贝尔的孙子。

一八一四年二月雷卡米耶夫人在那不勒斯。那时我在哪儿?在我的“狼谷”,开始写我的历史。我在外国军队的脚步声中回忆着童年的游戏。本回忆录结尾提到的女人那时在巴亚海边游荡。后来有一天我从这块土地得到了幸福。我在《殉道者传》中描写帕特诺珀的诱惑时,对此就没有一点预感吗?

“每天早上,曙光初露,我就去了一个柱廊下面。眼前,旭日东升,撒下最柔和的光辉,照亮萨莱诺山连棉的群峰、白帆点点的蓝色海洋,卡普雷、厄纳里亚和普罗希塔诸岛,以及米塞纳岬角和巴亚,显现出其全部魅力。

“比起刚刚送走夜幕的那不勒斯风光,带露的水果鲜花都要少几分水灵和清新。我每次来到海边,站在柱廊下,总是觉得诧异,因为此处波涛声极轻,就像一眼喷泉在汩汩流动,勉强可以听到。面对着如画的美景,我心醉神迷,倚在一根柱子上,不思不想,没有欲望,没有打算,整小时整小时待在那儿,呼吸着甜丝丝的空气。这里的魅力太大了,以至于我觉得这美妙的空气改变了我的实体,我怀着无以言表的快乐,像一个纯洁的精灵,朝天空飞去……等待或者寻找美人,看见她乘一只小艇而来,在万顷波涛中间朝我们微笑;和她一块在海上荡浆,往海面上撒鲜花;在那些爱神木林深处和维吉尔安置爱丽舍的幸福田园追随迷人女子:这就是我们当代关心的事……

“也许,这里的气候以其极度的愉悦对德行有害。一则巧妙的传说叙述说,帕特诺珀是在一个妖艳女人的坟墓上建起来的。难道这不是它想给人们的指点。在那不勒斯,乡间的朦胧光亮,温暖的空气,圆圆的山包,山谷河流徐缓的转折,都是愉悦感官的东西。一切都使人觉得闲适,没有任何东西伤人……

“为了避开南方的炎热,我们躲进王宫建在海水下面的部分。我们躺在象牙床上。倾听头上波涛的低语。要是在这些水下深宫突然遭到雷雨的袭击,奴隶们就点燃注满阿拉伯甘松香的油灯。这时进来一些拿波里姑娘。她们每人抱着诺拉出产的花瓶,里面插着波塞冬尼亚的玫瑰。宫外,波浪在咆哮;宫里,她们唱歌,不慌不忙地在我们面前翩翩起舞,使我想起希腊的风俗:诗人的想象就这样为我们变成现实;我们还以为是在海王的洞宫观看海中仙女游戏。”

雷卡米耶夫人在那不勒斯遇见德?涅佩伯爵和德?罗昂—夏勃公爵:他们后来一个登上鹰巢,一个披上大红教袍①。有人说德?罗昂—夏勃公爵早就被许愿穿红袍。他先是穿仆从的红礼服,后来穿近卫军轻骑兵的红军服,最后是穿红衣主教的红教袍。

①德?涅佩伯爵于一八二一年娶拿破仑的遗霜玛丽—路易丝为妻;德?罗昂—夏勃公爵后来当上红衣主教。

德?罗昂公爵十分英俊;他懒洋洋地唱着浪漫曲,画一些小水彩画,而且衣着讲究,注意打扮,显得与众不同。他当神甫的时候,恭顺的头发用烙铁烫过,别有一种殉道者的优雅。黄昏时他在阴暗的祈祷室布道。在众多信女面前,他借助两三枝巧妙摆放的蜡烛,小心地用中间色调,把自己苍白的面孔照得像一幅油画。

有一些人过于自傲,反而被名声所累,变得愚蠢。一开始人们弄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甘愿被一个“暴发户”雇去当仆人。走近一看,人们才发现,这种当奴仆的本事自然来自他们的风俗:他们已经习惯了仆人的生活,只要旗号没变,主人住在城堡,他们就不考虑改换门庭。波拿巴看不起他们,就是对他们的公正评价:这位伟大的战士被自己人抛弃,感激地对一位贵妇说:“其实,只有你们这些人才会伺候人。”

宗教和死亡抹去了罗昂红衣主教的某些弱点。无论如何,它们还是可以原谅的。作为基督教神甫,他在贝桑松援救不幸者,给穷人提供食物,给孤儿提供衣服,把他的一生都用于慈善事业,完成了自己的奉献。他的健康不佳,自然缩短了生命的里程。

读者咽,你要是厌烦这些引言,这些叙述,就请先想想,你也许没有读过我的作品,接下来再想想我听不到你的话了。你在地上走,我在地下睡;你要是恨我,敲打这块土地,侮辱的也只是我的骨骸。此外,还请想想,我的作品是我展示的生活的一部分。啁!愿我的拿波里油画有一个真实背景!愿罗讷河姑娘是我想象的快乐中的真实女人!但是,不行,如果我是奥古斯丁、热罗姆、厄道尔、我也只会独自是,我要活在柯丽娜在意大利的女友之前。我若是能像一条鲜花铺成的地毯,把我的全部生命铺展在她脚下,那该多么幸福咽!可惜我的命途坎坷,它的凹凸不平,会伤人的。至少,让我临终的时刻能在为大家所爱,谁也不会抱怨的女人身上反映出同情与魅力。她把这两样东西注满了我的垂暮之年。

国王米拉:他的书信

米拉,那不勒斯国王,一七七一年五月二十五日生于卡奥尔附近的巴斯蒂德,年龄稍大被送到图卢兹上学。他厌恶文学,便参军来到阿尔代纳的轻装兵部队,后来开小差逃到巴黎。路易十六的立宪卫队收容了他。这支卫队被解散以后,他在第十一轻骑兵团谋了个少尉。罗伯斯庇尔死后,他被当作主张实行恐怖政策的人撤职。波拿巴亦有同样的遭遇。两位军人失去了生活来源。米拉于葡月十三日得到赦免回到部队,并且当上拿破仑的副官。在拿破仑的指挥下,他参加了第一次意大利战役,攻夺了瓦尔泰利纳,把它并人内阿尔卑斯共和国。他参加了出征埃及的行动,并在阿布基战斗中表现突出。跟随主子回到法国以后,他奉命把五百人院逐出门外。波拿巴把妹妹卡罗琳许配给他为妻。在马伦戈战役,米拉指挥骑兵。当甘公爵遇害时,他作为巴黎的军政长官,只能低声埋怨暴行,却不敢大声指责。

作为拿破仑的妹夫,帝国元帅,米拉于一八○六年进驻维也纳,为法国获得奥斯特利茨、耶拿、埃劳和弗里德兰战役的胜利作出了贡献,因而被晋封为伯格大公,又于一八○八年入侵西班牙。

拿破仑把他召回法国,给他戴上那不勒斯的王冠。一八○八年八月一日,他被宣布为两西西里国王。他的排场、身上穿的戏剧服装,骑马兜风的习惯和喜庆娱乐活动都让拿波里人喜欢。

他以帝国大附庸的身份,被召去参加入侵俄罗斯的战争。每次战斗他都参加,最后负责指挥从斯摩棱斯克到维尔拿的撤退。在表明自己的不满以后,他效法波拿巴,离开军队,来到那不勒斯晒太阳,一如他的统帅坐在杜伊勒利宫烤炉火。这些常胜将军无法习惯失败的滋味。于是他开始与奥地利来往。一八一三年他又出现在德国战场,在莱比锡打了败仗,并在恢复奥地利与英国的谈判之后回到那不勒斯。在进入全面的联盟关系之前,米拉给拿破仑写了一封信。我听人给德?莫斯布尔先生念过这封信。米拉在信中对妻兄说,他发觉半岛十分动荡不安,意大利人要求民族独立,倘若得不到独立,恐怕他们会与欧洲结盟,这样一来,法国就面临更大的危险。他恳求拿破仑实行和平,要保存一个如此强大如此美好的国家,这是惟一的办法。如果波拿巴不肯听他的,那么他,被扔在意大利尽头的米拉,就会不得不离开他的王国,或者不得不关心意大利自由的利益。这封十分理智的信发出后几个月没有回音;因此,拿破仑实在无法指责米拉背叛了他。

米拉被迫匆匆作出抉择,于一八一四年元月十一日与维也纳宫廷签订了一纸条约,答应向同盟国提供一支三万人马的军队。作为这次变节的奖赏,人家保证让他的拿波里王国继续存在,并且肯定他有权征服教皇国的边境省。米拉夫人把这笔重要交易透露给了雷卡米耶夫人。米拉十分激动,正要公开发表声明,在卡罗琳房里遇到雷卡米耶夫人,便问她对自己该作的决定有什么看法。他请她为自己治下的臣民利益着想。雷卡米耶夫人说:“您是法国人,应该忠于法国人民。”米拉的脸顿时变了样,说道:“这么说,我是个叛徒?怎么办呢?为时太晚了!”他猛地推开一扇窗子,指着一支英国舰队。只见那支舰队扯着满帆,全速驶进港来。

维苏威火山爆发,使多处地方发生了火灾。火山爆发后两小时,米拉就骑马率领卫队出游。人群围着他叫喊:“约阿希姆国王万岁!”他把什么都忘了,似乎陶醉在快乐之中。次日,在圣查理剧院举行盛大演出;国王与王后进剧院时受到热烈欢迎。那种狂热的场面,阿尔卑斯山那边的人民从未见过。人们也欢迎弗朗索瓦二世派来的特使。拿破仑的公使的包厢里则空无一人。米拉似乎为此有些慌乱,好像在包厢深处看到了法国的鬼魂。

一八一四年二月十六日,米拉的军队投入战斗,迫使欧仁亲王撤往阿迪杰河。拿破仑先在香槟省获得意外的胜利,便给妹妹卡罗琳写了几封信。同盟国截获了这些信,并派卡斯尔雷勋爵报给英国议会。拿破仑在信中对妹妹说:“您丈夫在战场上十分骁勇;可是只要不见敌人,他就比女人或者修士还懦弱。他没有半点胆魄。他胆小怕事,不敢冒险在顷刻间失去只能由我,只能与我一起保住的东西。”

在另一封写给米拉本人的信中,拿破仑对妹夫说:“有些人认为狮子死了,我想您不会这样认为;偌若您真打了这种算盘,那就错了……自您从维尔拿动身以来,一切对不起我的事,您只要能做,就都做了。国王这个头衔让您失去了理智。您如果还想保住它,就不要乱来。”

米拉并不往阿迪杰河方向追击总督。他根据波拿巴觉得赢得或者失去的机会,在同盟国与法国之间摇摆。

拿破仑是在布里埃内被旧王朝提拔起来的。在布里埃内战场,他举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惊人的一次血腥比武,作为对旧王朝的纪念。约阿希姆得到“烧炭党人”的帮助。时而想宣布自己是解放意大利的人,时而希望与成了战胜者的拿破仑平分意大利。

有一天早上,信使给那不勒斯带来了俄军开进巴黎城的消息。米拉夫人还睡在床上,雷卡米耶夫人坐在床边与她聊天。有人进来,把一大堆书信报纸放在床上,其中就有掘著《论波拿巴与波旁家族》。王后叫道:“哦!这里有一本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的书;等会我们一起读吧。”说完她继续拆信。

雷卡米耶夫人拿起小册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又放回床上,对王后说:“夫人,您自个儿读吧。我得回家了。”

拿破仑被流放到厄尔巴岛。同盟国以少见的灵活,把他安排在意大利沿海岛屿。米拉听说人家在维也纳会议上要拿走他的国家,那可是他费了昂贵代价才得到的哟,于是他与妻兄,其时已成为近邻的拿破仑秘密勾结起来。拿破仑一家有些亲戚总是叫人吃惊:有谁知道亚历山大的兄弟阿利代①的姓名?在一八一四年,那不勒斯国王与王后在庞培城举行了一次庆典;人们在音乐声中发掘了一处遗址。可是卡罗琳和约阿希姆让人发现的这座废墟并没有预告他们自己的灭亡。在幸运最后的边缘,人们听到的只是正在逝去的梦想的最后乐曲。

①亚历山大的父亲腓力与一个妓女生的儿子。

巴黎和谈时,米拉是同盟国的一部分。米兰已经还给了奥地利:拿波里人则退回到教皇特使管辖区。波拿巴在戛纳登陆以后进入里昂,米拉不知所措,因为他的利益变了,便走出管辖区,带着四万人马挺进上意大利,以便箝制一些兵力,支援拿破仑。奥地利人虽然吓坏了,还是给他许了一些愿,但是他在巴马表示拒绝。我们每人都有一个关键时刻,选择的好坏将决定我们的前途。费尔蒙男爵打退了米拉的军队,并且转为进攻,追追打打,把他们一直赶到马塞拉塔②。拿波里人溃不成军。他们的将军兼国王回到那不勒斯时,身边只有四个执矛骑兵。他去见夫人,对她说:“夫人,我没有死成。”次日,一条船把他送往伊其亚岛;他到深海登上一艘三桅帆船,扬帆驶往法国。船上已经载了他的参谋部几名军官。

②罗马以北一百七十公里处的乡镇。

米拉夫人独自留下来,表现出了一种可圈可点的才智。奥地利人即将出现:在一个政权向另一个政权过渡时,一般有一个无政府时期,其间可能充满混乱。于是摄政的米拉夫人并不急于退走。她听任德国士兵占领城市,在夜里让人把宫殿走廊照得灯火通明。民众从外边望进去,以为王后还留在宫中,也就不敢乱来了。其实卡罗琳从一道暗梯出了宫,上船走了。她坐在船尾,看着岸上灯火辉煌的空王宫。那是她睡梦中见到的光辉图景啊。

卡罗琳碰到了运送费迪南①的三桅战舰。载着逃亡的王后的船向他致意,而载着应召复位的国王的船并不回礼:幸运认不出自己的姊妹厄运了。就这样一些人梦幻破灭了,另一些人梦幻又做起来了。人的无常命运就这样在风浪中相遇:无论得意还是倒霉,它们下面都是同样的深渊,都将被这深渊吞没。

①费迪南(Ferdinand,一七五一—一八二五),即费迪南一世。幼年即那不勒斯王位。一七九八年法军侵入那不勒斯,他逃往西西里。一八一六年成为两西西里国王。

米拉在别处结束了航行。一八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上十时,他在胡安湾登陆。他的妻兄也是在这个地点上岸的。命运让约阿希姆可笑地模仿拿破仑。拿破仑不相信不幸的力量,不相信不幸给伟大心灵带来的援助:他禁止下台的国王奔赴巴黎,把他关在检疫所隔离检查,其实他身染的是战败者的瘟疫;然后把他扔在土伦附近一所名叫“肖遥馆”的乡间别墅。拿破仑本人也感染了那种瘟疫,因此对它大可不必看得那么严重:谁知道像米拉那样的猛士会不会改变滑铁卢的战役的结局呢?

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九日,那不勒斯国王怀着满腹忧愁,给富歇写了一封信:

“对那些指控我过早开战的人,我将回答,是皇帝明确要求我这样做的;有三个月他不断地让我相信他的感情,同时派一些大臣来我身边,还写信说他信赖我,永远不会抛弃我。我在作了三个月的有效箝制之后,失去了打下去的办法,连王位也丢了。那些人看到这种局面,才想误导舆论,暗示我是为了自身利益行动的,皇帝并不知道。”

当时上流社会有一位高贵而美丽的女子①;当她来到巴黎时,雷卡米耶夫人接待她,在那倒霉的时代并不抛弃她。在她留下的文件中,有人找到米拉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写的两封信。它们对于历史是有用的。

①有人认为她是米拉的忠实女友米歇尔?德?希弗里厄夫人。

“我为法国失去了最美好的人生。我为皇帝战斗。我的妻子儿女正是为此才被监禁的。祖国处境危险,我献出自己的力量;人家却迟迟不予接受。我不知道自己是自由的还是囚徒。皇帝如果垮了,我就会困在他的废墟里,人家会剥夺我为他效力,从而也为我自己的事业效力的手段。我问人家为何拖着我,人家答得十分暖昧,我也就无法判断究竟处于什么境况。我既不能前往巴黎,因为那有可能损害皇帝的利益,又不能去军队,因为那会过于唤醒士兵的注意。怎么办呢?等待:这是人家给我的回答。另一方面,有人告诉我,我去年抛弃皇帝,人家不肯原谅,虽说我在为法国战斗时,巴黎来信告诉我:‘此间所有人都为国王感到高兴。’皇帝也写信给我:‘我就指望您了。请相信我:我永远不会抛弃您。’约瑟夫国王写信说:‘皇上命我写信,叫您火速赶往阿尔卑斯山。’我赶到阿尔卑斯山,向他表示了崇高情感,并自告奋勇愿为法国战斗,他却把我送到阿尔卑斯山中。对一个从没有别的对不起他的地方,只是过于信任崇高情感的人,他连一句安慰话也没有。其实他对我从来没有什么崇高感情。

“朋友,恳请您让我知道法国舆论界和军队对我的看法。必须学会忍受一切,我有勇气,决不会被不幸压倒。除了荣誉,一切都失去了:我失去了王位,但我保全了光荣;我被我那些战无不胜的士兵抛弃了,但是我从未战败。二万士兵开小差,让我受了敌人的摆布;一条渔船救了我,使我免当俘虏,而一条商船花三天时间,把我带到法国海岸。

一八一五年六月六日”

“顷接大札,读后百感交集,无法描述。不过我还是一时忘了不幸。我惦念的只是女友。她那高贵而慷慨的心灵来安慰我,向我表示她的痛苦。请您放心,一切虽已失去,荣誉却仍留着;苦难磨灭不了我的光荣。勇气将使我战胜命运的一切艰难险阻:在这方面,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我失去了王位与家庭,毫不伤心,可是忘恩负义却叫我气愤。我为了法国,为了法国皇帝丧失了一切,因为执行他的命令而倾家荡产,可是今天他把这说成是罪行。他不许我战斗,不许我复仇,我也不能选择退隐:我的不幸,您想得到么?怎么办?该拿什么主意?我是法国人,又是一家之父:作为法国人,我应该报效祖国;作为父亲,我应该去分担儿女们的命运:荣誉规定我要尽战斗义务,血缘却告诉我,我应该与儿女们在一起。该听谁的呢?不能二者兼顾吗?我能够听这个或者那个的吗?皇帝已经拒绝给我兵权;奥地利又会准许我前去与儿女会合?我从不愿意与该国大臣们商谈,又怎么向他们提出这个要求?这就是我的处境:请给我出出主意。收到您、德?奥特朗特公爵和吕西安的回复后,我再作决定。问问大家的意见,看我适合干什么,因为我无法选择退隐。当我的家属身陷囹圄,哀苦呻吟的时候,人家却翻老账,指控我奉命丢掉王位是犯罪。给我出出主意吧;听听荣誉的声音,天理的声音,并且,作为公正的裁判,尽管大胆直言,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在马赛里昂间的大路上等您的回信。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于土伦”

我们把个人的虚荣心和出自王位,即使是只坐一时的王位的那些幻觉放在一边,这两封信也让我们知道了米拉对妻兄的看法。

波拿巴再次失去帝国。米拉无家可归,在海滩上流浪。后来德?贝里公爵夫人也在那些地方流浪过。一八一五年八月二十二日,一些走私者同意把他和另外三人带到科西嘉岛。迎接他的是一场风暴:在巴斯蒂亚和土伦之间摆渡的单桅帆船把他接上去。他刚刚离开小艇,艇身就裂开了。八月二十五日他抵达巴斯蒂亚,就跑到韦斯柯瓦托村老柯洛纳—塞卡迪家躲藏。有两百名军官在弗朗塞仆蒂将军带领下前来与他会合。他朝阿雅克肖进军。惟有波拿巴的故城仍然拥护她的儿子;偌大一个帝国,拿破仑此时拥有的只剩他的摇篮。堡垒的驻防部队向米拉致敬,想宣布他为科西嘉国王:他不愿接受;他认为两西西里的阴影与他的身份不相称。他的副官缪西罗纳从巴黎给他带来一纸决定,按这个决定,他应该放弃国王的衔头,随便去波希米亚或者摩尔达维亚隐居。约阿希姆回答说:“太晚了,亲爱的缪西罗纳,大局已定。”九月二十八日,米拉乘船驶往意大利,七艘大船载着他的二百五十名部下:他不屑于把伟人狭小的故乡当作王国来统治。他满怀希望,为一个比他更为伟大的命运的榜样所吸引,从这座岛屿出发。当年,拿破仑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征服世界的:同样的命运并不是由同样的地方,而是由相似的天才制造出来的。

一场风暴吹散了船队。米拉于十月八日被刮到圣厄菲米亚海湾。那几乎是波拿巴登上圣赫勒拿岛岩礁的日子。

他那几条平底炮船只剩下两条,包括他自己坐的这一条。他带着三十来人登岸,试图策动沿岸民众起义。可是那些居民朝他的部队开火。两条船驶到深海。米拉被部下出卖了。他跑到一条搁浅的小船,试图把它推下水。小船纹丝不动。岸上居民围上来,把他抓住。这些人原来拼命狂叫:“约阿希姆国王万岁!”如今却对他大肆侮辱。他们把他带到皮佐城堡。有人从他和同伴身上搜出一些荒谬的公告:它们表明人直到最后一刻还怀着什么样的梦想。

米拉在狱中心平气和,说道:“我只要保住那不勒斯王国:我的堂兄弟费迪南将保住第二西西里。”这时,一个军事法庭判处米拉死刑。当他得知判决以后,一时间变得软弱,流下泪来,叫道:“我是约阿希姆,两西西里的国王!”他忘了路易十六曾是法国国王,当甘公爵是伟大的孔代亲王的孙子,而拿破仑则是欧洲主宰:死亡根本不管我们是什么身份。

不管人家说什么和做什么,一个教土总归是教士。他来使一颗无畏的心恢复所欠缺的力量:一八一五年十月十三日,米拉给妻子写过信,被人带到皮佐城堡一间大厅,在自己传奇般的身上再演了中世纪那些光辉的或者悲壮的奇遇。有十二个士兵排成两行,等他到来。他们或许曾在他手下效过力。米拉看到他们给枪装药,便不肯蒙上眼睛;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帅,他亲自选了一个最容易中弹的位置。

当士兵的举枪瞄准,正要开火之时,他说:“士兵们,放过面孔;朝心口打!”他倒下来,手里还紧攥着妻子儿女的画像:从前这些画像装饰着他的宝剑护手。这只不过是勇土刚才连同生命一起舍弃的又一件物事而已。

拿破仑与米拉的不同死法保持了他们各自的人生特点。

米拉生前是那样讲究排场,死后却被草草埋葬在皮佐一间基督教堂里。那教堂慈善的内部宽大为怀,接受一切人的遗骨。

雷卡米耶夫人返回法国——德?冉利夫人的信

雷卡米耶夫人返回法国。她经过罗马时,正是教皇回罗马的时候。在本回忆录的另一部分,读者已经把在枫丹白露获得自由的庇护七世送到罗马,直到圣彼得教堂门口。约阿希姆那时还没死,不过就要消失(死亡)了,而庇护七世则将重新露面。在他的后面,拿破仑遭到打击:征服者的手听任国王倒下,却把教皇扶起来。

庇护七世受到热烈欢迎。欢呼声把废墟之城的废墟震得摇摇欲坠。人们拦住他的马车,把马卸下来,由人来拉,一直拉到使徒教堂台阶前。圣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神思恍惚,已经远离尘世。他只是出于慈爱的习惯,把手举起来,替民众祝愿。在管乐声中,在《感恩赞美诗》的咏唱声中,在瑞士人崇敬“吉尧姆?退尔”①的欢呼声中,教皇进了大教堂。从香炉飘来阵阵香烟,他嗅也不嗅。他不愿在华盖和棕榈树的影子下受人赞扬。他就像一个海上脱险的人刚在神佑圣母院许了愿,受基督委派,去执行一项改换人间面貌的使命。他穿着一袭白袍;尽管年事已高,又受了不少磨难,头发却仍是一片乌黑,与刚从禁闭中出来的苍白面容形成反差。走到使徒墓前,他跪下来伏拜:他陷入沉思、纹丝不动,仿佛死在天启的深渊之中。群情激动。目击这一幕的耶稣教徒个个热泪滚滚。

①瑞士海尔维第地区传说中的英雄,维护民族独立和尊严,不向权贵低头,很为人民喜爱。在此喻教皇。

他思考什么?一个衰老的教士,没有力气,没有保护,被人从居依里纳宫劫持,送到高卢深处;一个只等就义的殉道者,却从威逼全球的拿破仑手里逃了出来,夺回了一个不可摧毁的世界的控制权,而在此期间,海外的牢狱正准备接收那欺压各国君主与民众的可怕狱卒。

庇护七世活得比皇帝久。他看到那些杰作回到了梵蒂冈。那都是陪伴他度过流亡生涯的忠实朋友。受这次迫害归来,在圣彼得教堂的穹顶之下,年过七旬的教皇身子佝偻了。在他身上,同时表现出人的衰弱与天主的强大。

走下萨瓦地区阿尔卑斯山,雷卡米耶夫人在芳邻桥见到了白旗和白徽。圣体瞻礼的请神队伍游遍了各个村庄,似乎随着虔信基督教的国王回来了。在里昂,这位赶路的女人碰到一次欢庆波旁家族复辟的活动。那股热情是由衷地从内心发出来的。在欢庆活动中领头的是亚历克西?德?诺阿耶和约瑟夫?波拿巴的妻弟克拉里上校。今日有人说,在第一次复辟时期,人民用冷漠和悲伤来迎接合法王权,这完全是无耻谎言。不同政见的人普遍感到欢乐,甚至在立宪派和拥护帝国的人中间也是如此。当然士兵们除外,因为他们高贵的自尊心正在为这些失败而痛苦。如今军事政府的压力已经感觉不到了,虚荣心又被唤醒了,于是事实就应该推翻,因为它们不合时下的理论。说全国人民厌恶地迎接波旁家族,说王政复辟是一个压迫和贫困的时期,这些谬论适合一种理论体系的需要。只是这样做,使人对人类的本性生出悲观的想法。要是波旁家族喜欢压迫,而且有力量压迫,他们完全可以吹嘘自己稳坐江山。波拿巴的暴力与非正义,表面看危害了他的权力,其实帮了他的忙:人们对罪恶感到恐惧,但是人们给它编造了一个美好的看法;人们准备把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看做优秀人物。

德?斯塔尔夫人比雷卡米耶夫人先到巴黎,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但只有下面这封短信寄到了。

“我一生亲爱的天使,没有您,我在巴黎活得很不自在。请把您的打算告诉我。要不要我去科佩迎接您?我在那儿要住四个月。受过这么多苦之后,我最乐意见到的就是您;我的心永远忠于您。何时动身何时到,请给我一句话。我等着这句话,以便知道怎么办。我往罗马、那不勒斯都给您写过信。”

德?冉利夫人从未与德?雷卡米耶夫人有过来往,此刻很热情地与她接近。我从一封信的片断里发现了一段表达祝愿的文字。倘若这个愿望实现了;读者也就不必读我的叙述了。

“夫人,这就是我荣幸的地答应给您的那本书。我作了标记的段落,希望您能读一读……

“来吧,夫人,给我说说您在这方面的经历,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接下来我还要请您按回忆文章的形式写,那样读起来一定趣味盎然,因为您风华正茂的时候,脸蛋漂亮,头脑敏锐细腻,却被投入了谬误和狂热的漩涡;因为您什么都见到了,因为在那些暴风骤雨之中您仍保留了虔诚的感情,纯洁的灵魂,无瑕的生活。充满同情和忠于友谊的心,您没有什么渴求,也没有仇恨的情绪,描写一切都会带着最真实的色彩。您是当代少有的人物之一,而且肯定是最可爱的人。

“把您的回忆说给我听听。我经验丰富,可以给您出些主意。这样您就可以写出一本有益的美好的作品。千万不要回答说:“我写不出来。”我不希望您来一套老生常谈。那配不上您的才智。您可以毫不内疚地回首往事。这在任何时候都是最美好的权利。在我们所处的时代,这是极其珍贵的权利。好好利用它,来教育您抚养的孩子。对他来说,这是您最大的善事。

“再见,夫人,请允许我说我爱您,真心拥抱您。

一八一四年五月二十日于巴黎”

邦雅曼?龚斯唐的信

既然雷卡米耶夫人回到了巴黎,我就将在一定时间内重新见到我的头一批领路人。

那不勒斯王后担心维也纳会议会作出不利的决定,便给雷卡米耶夫人写信,请她帮忙物色一个能在维也纳商谈利益的人。雷卡米耶夫人找上邦雅曼?龚斯唐,请他起草一份陈情书。这种情况对这份陈情书的作者产生了最不幸的影响。一场会谈下来,引出了激烈情绪。正如在《论征服精神》中可以见到的,邦雅曼?龚斯唐本是激烈反对波拿巴的人,现在又受这种情绪支配,便流露了一些看法。不过不久后发生的事件让他改变了这些看法。由此他得到了政治上变化不定的名声。对国务活动家来说这是要命的。

雷卡米耶夫人虽然敬佩波拿巴,却始终仇恨压制我们自由的人,仇恨德?斯塔尔夫人的敌人,至于与她个人有关的事,她都没有去想,即使是害她流亡的事,她也不会看得很严重。邦雅曼?龚斯唐这期间给她写的信,至少可以作为对人脑的研究,如果不能作为对人心的研究的话:一个喜欢嘲讽的、热情的、严肃和充满诗意的人能够把一腔激情变成什么,我们都可从这些信中看到。卢梭不会比他更真实,但他在想象的爱情中加进了一种由衷的伤感,一种现实的沉思。

波拿巴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之际,邦雅曼?龚斯唐写的文章

当波拿巴在戛纳登陆时,他的逼近造成的动荡开始让人感觉到了。邦雅曼?龚斯唐把这封便函寄给雷卡米耶夫人:

原谅我利用这种形势来打扰您;不过机会太好了。再过四五天,我的命运肯定会被决定下来,因为不管您为了打消兴趣,如何不肯相信,我都肯定是法国受牵累最深的四个人之一。另外三人是马尔蒙,夏多布里昂和莱内。因此,如果我们打不赢,再过八天,我不是逃跑,被放逐,就是坐黑牢,被枪决。因此,在战斗打响前两三天,尽可能花点时间陪陪我吧。如果我死了,您做了这样的好事,会觉得欣慰的;倘若您让我苦恼,到时候会感到悔恨的。我对您的感情就是我的生命。您对我的一丝冷漠,比四天后给我的死刑判决更让我难过。当我觉得危险是个机会,可以得到您关心的表示,我从中感到的就只会是快乐。

我那篇文章您觉得满意吗?知道人家对它的评论吗?

邦雅曼?龚斯唐说得不错,他受的牵累和我的一样深:他依附贝纳多特,反对拿破仑。他发表了《论征服精神》,其中论述暴君的文字,比我的小册子《论波拿巴与波旁家族》还要尖锐。他在一些报纸上发表言论,抨击暴政,使自己的危险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三月十九日,波拿巴已经兵临城下,邦雅曼?龚斯唐还相当坚定,在《辩论报》上发表一篇署名文章。文章结尾是边洋写的:“可悲的叛徒,我不会从一个政权爬到另一个政权,用诡辩来掩盖无耻,结结巴巴地说一些亵渎的话,来换回可耻的性命。”

邦雅曼?龚斯唐写信给唤起他这种崇高情感的女人:“我的文章终于见报,心头顿觉轻松。如今人家至少不能怀疑它的真实了。兹附上一封短信,这是有人读到文章后,给我写来的:要是从另一个人那儿能收到这样一封信,我就是上断头台也会快活。”

雷卡米耶夫人总是责备自己无意中对一个可敬的人产生了这样的影响。的确,让一些变化不定的人下定他们无法保持的决心,委实是最不幸的事情。

邦雅曼?龚斯唐于三月二十日推翻了他十九日的文章。他坐着马车跑了几圈,想离开巴黎,最后还是回到城里,并且接受了波拿巴的诱惑。他被任命为国事顾问,致力于编写《附加法案》,以此抹去了他从前那些高尚的篇页。

从此他内心就带了暗伤。他对于后人如何评价再也没有自信。他忧伤而阴暗的生活促成了他的死亡。有一些不幸,天主不许我们战胜,因此就是最高贵的天性,也难以幸免!老天赋予我们才华,非要附加一些缺陷不可:愚蠢和嫉妒则可以赎罪。一个优秀人物的弱点,就是古代献给凶神的那些黑色牺牲,然而凶神却绝没有变得和善。

克吕登纳夫人——威灵顿公爵

百日王朝期间,雷卡米耶夫人留在法国。是奥尔唐斯王后请她留下的,而那不勒斯王后则相反,给她在意大利提供了一个安全住所。百日王朝之后,克吕登纳夫人随着同盟国的军队再次来到巴黎。她从传奇小说落进了神秘主义之中,对俄罗斯皇帝的思想很有影响力。

克吕登纳夫人住在圣奥诺雷郊区一家公馆。公馆花园一直延伸到了香榭丽舍大街。亚历山大常常隐姓埋名从花园一道门进来,与她作一番政治与宗教的谈话,然后以热烈的祈祷结束。克吕登纳夫人曾邀请我参加一次这种祈祷上天的巫术活动,但我虽然作过种种幻想空想,却仇恨一切无理性的行为,憎恶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也看不起那些花招骗术;只是人非完人,我还是参加了。但那场面让我厌倦。我越是想祈祷,就越觉得我的灵魂冷酷无情。我想不出什么话要对天主说,而魔鬼却逗我发笑。我更喜欢仍是这块贫瘠土地上的居民,整天为花儿所包围,写作《瓦雷里》时的克吕登纳夫人。只是我发现老朋友米肖奇怪地掺合在这种牧歌式的爱情之中,虽说他有个风流名字,人却并不多情。克吕登纳夫人变成了上品天神,努力把天使留在自己身边。邦雅曼?龚斯唐给雷卡米耶夫人的这封有趣的信便是证明:

“克吕登纳夫人刚才托我办一件事,我有些为难,但还是要办。她请您来的时候,尽可能不打扮得那么漂亮。她说您会弄得所有人都花了眼,灵魂受到干扰,注意力便无法集中。您不可能抛掉自己的魅力,但不要再把它增强。我本可以借机在您脸上添加许多东西,但我没有胆量。人可以增添讨人喜欢的魅力,但决不能弄出杀人的魔力。我等会儿来看您。您指定我五点钟来,可是您到六点钟才回家,而我却不能说您一句。不过,这一次,我还是会尽力殷勤一点。星期四”

威灵顿公爵难道不也想得到朱丽叶的青睐?从他写给雷卡米耶夫人的信中,我选了一封转录如下。它只有署名有点奇怪。

“夫人,我承认,晚饭后因事务缠身,未能登门探望,我并不觉得多么遗憾,既然每次见过您后,总是更为您的可爱所吸引,而无心关注政治!!!

“明日如果您在家,我从希卡尔神甫家回来时,将登门拜访。这类危险的探访对我的影响,我根本不予考虑。

您十分忠实的仆人

威灵顿

一月十三日于巴黎”

威灵顿公爵从滑铁卢归来,一进雷卡米耶夫人家就叫道:“我把他狠揍了一顿!”在一颗法国女人的心里,他的成就断送了他的胜利,他本来可以想到这一点。

我再次见到雷卡米耶夫人——德?斯塔尔夫人之死

我再次见到雷卡米耶夫人,是在法国名流感到痛苦的年代,德?斯塔尔夫人就是那个时期死的。《苔尔芬》的作者在百日王朝后回到巴黎时已有疾病缠身。我在她家和德?迪拉公爵夫人府上都见到过她。渐渐地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卧病在床。有一天我去卢瓦尔街她的寓所。只见百叶窗拉起了三分之一,床铺挨着里头的墙壁,只在左边留下一条通道。床帏在金属杆子上拉了回来,像是床边的两根立柱。德?斯塔尔夫人半躺半坐,身下垫着枕头。我走了过去。当眼睛稍稍适应黑暗之后,我看清了病人的模样。她因为发烧而两颊通红。她美丽的目光在黑暗中撞上我,她便对我说:“您好,亲爱的弗朗西斯。我病了,但这并不妨碍我爱您。”她伸出手来。我使劲握了握,又吻了一下。我抬起头,看见床铺另一边的通道上,有一个瘦瘦的白影子站了起来:这是德?罗卡先生。他的脸变了形,两颊凹陷,两眼浑浊,脸色难以形容。他就要死了。这是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没有开口,只是从我面前经过时点了点头。听不见他走路的声音。他就像一个幽灵似的离去了。走到门口,干瘪的偶像停了一会,又搓着指头走回床边,对德?斯塔尔夫人说声再见。这两个鬼魂一个站着,一脸苍白,一个坐着,因为充血而满脸通红(那血就要退下来,在心口凝结),默然相视,这种情景,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没过几天,德?斯塔尔夫人换了房子,请我去马图兰新街她的新家吃晚饭。我去了。她不在客厅里,甚至也不能出来吃饭。但她尚不知道大限已是如此逼近。我们入了席。我坐在雷卡米耶夫人旁边。我有十二年没有遇见她,就是那一回见到,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我没有望她,她也不望我。席间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到了散席的时候,她才腼腆地跟我谈了几句德?斯塔尔夫人的病情。我稍稍偏过头抬起眼睛。今天我担心上了年纪的嘴巴会说出亵渎一种感情的话。这种感情在我的记忆中保留了它的全部青春,而且随着我日渐衰老,它的魅力也日益增大。我撇开晚年的日子,要发现那后面天国的幻影,要听见深渊下方一个更幸福的地区的和谐声音。

德?斯塔尔夫人去世了。她写给德?迪拉夫人的最后一封信字体粗大,笔法错乱,像一个孩子写的。信里给弗朗西斯顺带写了一句充满感情的话。才华消失时比人去世时给人的感受更加强烈:社会普遍感到悲痛,每人在同一时刻失去了同样的东西。

随着德?斯塔尔夫人逝去的,还有我经历的时代的很大一部分日子:就像一个卓越智者倒下时在一个世纪砸出的缺口,再也得不到弥合。她的去世给我一种特别的感受,其中还掺杂有一种神秘的惊愕:我是在这位女名人家里认识雷卡米耶夫人的,然后,经过漫长的分别之后,德?斯塔尔夫人把两个几乎变得互不相识的游子召到一块:在一交预报死亡的宴席上,她给他们留下了回忆和不朽的友爱的榜样。

我常去城墙下街看望雷卡米耶夫人,后来她搬到昂儒街,我又常去那儿。人一旦与命运重新会合,就以为从不曾与它分离过:照毕达哥拉斯的说法,生活只是不朽的灵魂对理念的回忆。在生命的历程中,有谁不回想起一些细枝末节的,与任何别人无关的事情?昂儒街的住所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一条椴树组成的绿廊。我在那里等候雷卡米耶夫人时,从枝叶间瞥见一缕月光:难道我不觉得这缕月光是属于我的,只要去那些树下就能再见到它?我曾看见阳光照耀着许多人的面孔,可就是想不起阳光。

林中修道院

我迫于无奈,正要卖掉“狼谷”的时候,雷卡米耶夫人和德?蒙莫朗西先生来租了一半房子。

雷卡米耶夫人日益遭受命运的打击,不久就住进了林中修道院。

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是这样描述这个住所的:

“林中修道院有几座附属建筑,几个美丽的花园,还有宽阔的庭院。不同年龄的女孩在院子里玩耍。她们目光单纯,无忧,言语淘气。当年大家都只知道林中修道院是一处圣洁的场所,一个家庭可以把希望托付给它,尽管这样做的只是一些兴趣在它的高墙之外的母亲。但是,一旦玛丽亚修女把隔离圣地与尘世的小门关上(门上筑有顶楼),人们穿过横亘在修院与外面街道的正院,就不仅像是到了中立地带,而且像是到了外国。

“如今就不是这样了:林中修道院这个名称已经大众化了;它的名气传得很广,为社会各个阶层所熟悉。头一次来这里的女人,只要对下人们说一声:“去林中修道院。”下人们肯定不会问她该往哪边走……

“它那如此实际,如此广泛的名声,在短短的时间里,是从哪儿来的呢?喏,那顶上面,屋顶层,有两扇小窗户,在那儿,主楼梯间那几扇大窗户上面,你们看见了吗?那是院里的一间小房子。可是,林中修道院的名声却是从那里诞生,从那里传下来,变得家喻户晓的。当社会上各个阶层的人都知道那间房里住着一个不幸的女人,她虽然被剥夺了所有的快乐,却能用体贴的话语消除人们的烦恼,却用神奇的词汇抚平人们的痛苦,却给所有不幸的人带来救助时,林中修道院又怎么可能不出名呢?

“当库代①从牢房里隐隐看到断头台时,他祈求的是谁的同情呢?他对兄弟说:‘去见雷卡米耶夫人,告诉她,我在天主面前是清白的……她会明白这段话的……’于是库代获救了。雷卡米耶夫人与这位有才华有善心的人一起实施了营救行动:巴朗谢先生协助她奔走活动,于是断头台少吞食了一个牺牲者。

①库代(Couder,生卒年月不详),在一桩案件中受牵累,被判死刑,后获救。

“一位不只是在欧洲享有盛誉的女人,竟来到这间小房子寻找休息和合适的避难之所,这几乎是向人类精神研究提供的一个不可思议的例证。有一些人即使举行盛宴,可是由于社会对他们不再满意,还是对他们不屑一顾,而对于昔日在欢乐中仍然更多地倾听怨诉的女人,社会并不是那么健忘。不仅林中修道院四楼小房间始终是雷卡米耶夫人的朋友们探访的目标,而且那些曾经要求昂坦大道的优雅公馆接纳他们,把这当作一种恩典的外国人也要求享受同样的待遇,就好像一个仙女的神奇力量可以使陡峭的楼梯变得平缓似的。对他们来说,看到在一个十尺宽二十尺长的空间,各种观点的人聚集在同一面旗帜之下,和平相处,甚至携手同行,委实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场景,与巴黎任何稀奇事同样值得注意。德?夏多布里昂子爵向邦雅曼?龚斯唐讲述未为人所知的美洲奇闻。马蒂厄?德?蒙莫朗西以他独有的文雅,以他家祖传的骑士礼貌,对即将登上瑞典宝座的贝纳多特夫人毕恭毕敬,十分殷勤,这种态度,他本是用来对待阿代拉依德?德?萨伏瓦修女①的。她是白手恩贝尔的女儿,胖子路易的未亡人,曾经嫁过一位先辈。对自由时代的人,封建时代的人没有任何尖刻言辞。

①阿代拉依德?德?萨伏瓦(AdelaidedeSavoie,?—死于一一五四年左右),法国路易六世之妻。

“两人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圣日耳曼郊区的公爵夫人对出身于皇室的公爵夫人谦恭有礼。在这间单独的小室里,没有任何冲突。当我在这间房子里重新见到雷卡米耶夫人时,我已经搬回了久违的巴黎。我有事需要请她帮忙,就满怀信任去找她。我从共同的朋友处得知她的勇气具有何等力量。可是我看见她待到屋顶下那间房里,和待在勃朗峰街金碧辉煌的沙龙里一样神闲气定,态度从容,一下就失去了勇气。

“于是我暗自寻思:‘嗬!总是在吃苦!”我闪着泪花的眼睛盯着她,那种表情,她一看就应该明白。唉!我的思绪越过年代,回到了从前!名气虽然把这个女人供放在世纪的花冠之上,她却总是遭到暴风骤雨打击,十年来苦难一直包围着她的生活,在加倍打击她的心,把她置于死地!……

“当我为往事和恒久的好感所指引,选择林中修道院作为住所时,住在四楼小房间的人已不是我本想寻找的那一位:雷卡米耶夫人住进一套更宽敞的房间。我在那里又见到了她。死亡使她周围的战士日渐减少。在她那些朋友中间,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几乎是硕果仅存的政坛精英。但是王室忘恩负义,使他失望的时刻到了。他很理智,对那些貌似幸福的东西说声别了,就放弃了护民官那种靠不住的权力,以便抓住一种更为确定的权力。

“我们已经看到,在林中修道院的沙龙里,除了文学兴趣,还活跃着别的兴趣,那些受苦的人都想把希望的目光投向那里。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清理与皇帝一家有关系的东西,我翻出几份资料。现在看来,它们似乎不是插曲。

“西班牙王后觉得自己必须回法国,就写信给雷卡米耶夫人,说她要求来巴黎,请雷卡米耶夫人帮忙疏通。当时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在外交部。西班牙王后知道他为人正直,相信自己的要求会得到批准。其实,这件事很难办,因为有一部法律打击这个不幸的家族,即使是最有德行的成员也不能幸免。但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身上有一种高尚的感情,就是对不幸者的同情。这种感情让他后来写下了这些动人的语句:

对那些大人物我正大光明;

他们受苦受难我才尊敬。

我仇恨光芒四射的帝王法老;

他垮台后我才赞美他的王袍;

我觉得逆境把他造就成国王,

泪水中才透出权力的威望。?

不幸的廷臣……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关心一个不幸女子的利益;他查考自己的职责,发现它并不强迫自己要提防一个弱小的妇女,于是,在收到申请两天之后,他写信给雷卡米耶夫人,说约瑟夫?波拿巴夫人可以回法国,问她现在在何处,以便让当时驻布鲁塞尔公使迪朗?德?马勒依先生签发许可,只是她得以德?维尔纳芙伯爵夫人的名字来巴黎。他同时给荷兰驻巴黎公使德?法热尔先生写了一封信:

我高兴地向阁下转告这件事。由于它使申请人和给予关照的公使都得到尊重,我就更觉欣慰。他们得到尊重,一个是因为高尚的信任,另一个则是因为高贵的仁慈。

我的表现其实不值一提,德?阿布朗泰夫人,是过奖了。不过,由于林中修道院的情况她讲得并不全面,我想把她忘记或者忽略的地方予以补全:

罗热上尉是又一个库代,也被判了死刑。雷卡米耶夫人让我也加入她的善行,一起来营救他。邦雅曼?龚斯唐同样插进来帮助卡隆的这位难友。他把下面这封写给雷卡米耶夫人的信交给了死囚的兄弟:

夫人,老是打扰您,我真不能原谅自己,可是,人家不断地判处死刑,这又怪不得我。送信人是那个倒霉的罗热的兄弟,罗热与卡隆一同判了刑。这是一件最黑暗也最为人知的案子。单单这个名字就使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投入了行动。他有幸是内阁的第一大才子,又是惟一保留了血性的部长。我不再添加什么话了。我信赖您的良心。说来也伤心,我给您写的信谈的几乎全是不幸的事儿,不过我清楚,您会原谅我的。我坚信您会往被您营救的不幸者名单上增添一个名字。

谨致以诚挚的敬礼。

B.龚斯唐

—八二三年三月一日于巴黎

罗热上尉获释以后,急忙向营救他的几位恩人表示感谢。有一天吃过晚饭,我照例去了雷卡米耶夫人家:这位军官突然出现了。他操一口南方口音对我们说:“要不是你们营救,我这颗头就滚到断头台上了。”我们都感到愕然,因为我们把那事给忘了。他脸红得像公鸡,叫道:“你们想不起来了吗?……你们想不起来吗?……”我们赶忙道歉,说记性不好,可是没有用;他还是气呼呼地走了,靴子上的马刺碰得嘎嘎响。他责怪我们记不起所做的善事,就好像要责怪我们害他去死一样。

大约在这个时期,塔尔玛要求雷卡米耶夫人安排他与我在她府上见面,以便就迪西翻译的《奥瑟罗》中几句诗听听我的意见,因为人家不许他照原来的念诵。我扔下公文就跑去赴约。晚上,我与现代罗西乌斯①一起重译被错误理解的诗句:他提出这里要改,我提出那里要改,哪怕是一个词半句话,我们都竞相开动脑筋,退到窗前或者一个角落,反复推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才对意思或者韵辙达成一致。看到我,路易十八的大臣,他塔尔玛,戏台上的国王忘掉身份,不顾人家指责,把上流社会的尊严扔到一边,激烈争论的样子,大家一定觉得奇怪。如果黎塞留一面命人演他的戏,一面听任瑞典国王古斯塔夫斯一河道尔夫入侵德国,那么我这个卑微的国务秘书就不能一面关心别人的悲剧,一面去马德里寻求法国的独立吗?

①罗西乌斯(Roscius,?—公元前六二),古罗马著名演员。

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死后,我曾去夏约教堂出席了她的葬礼。其实她在上面描写的只是雷卡米耶夫人住过的地方,而我要谈的是一个僻静的住所。一条黑乎乎的走廊隔开两间小房。我估计这间门厅是由淡淡的日光照明。卧室里摆了一只书柜,一架竖琴,一架钢琴,挂着德?斯塔尔夫人的一幅画像和科佩的一幅月光小景。窗台上摆放着一只只花钵。当我在向晚时分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走进这间小室时,一下变得心旷神怡: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见修道院的花园。在绿油油的花坛周围,修女们走来走去,寄宿的女生则在奔跑游戏。一株刺槐树梢尖长到了与我的目光齐平的高度,尖尖的钟楼划破天空,赛弗尔的山岭在天边显现出来,夕阳把这一片美景染成金黄,从打开的窗户里射进来,雷卡米耶夫人坐在钢琴前;三钟敲响了,钟声似乎“正在为逝去的白日哭泣”。与施泰贝尔特①创作的《罗米欧与朱丽叶》最后的晚祷声融在一起。拉起的百叶窗帘上,飞来几只鸟儿栖息,我越过一座大城的嘈杂与喧闹,汇人远处的清静与孤寂。

①施泰贝尔特(Steibelt,一七六五—一八二三)德国作曲家,钢琴家。

天主赐予我这些宁静的时辰,以补偿我那些心烦意乱的时刻。我瞥见即将来临的休息。我的信仰相信这场休息,我的希望召唤这场休息。我在外面被政治事务弄得心神不安,或者被宫廷的忘恩负义弄得心绪烦乱,而心平气静却在这个偏僻住所深处等着我。恰如走过滚烫的平原,一片树林的清凉在等着你。在一个女人身边我找回了宁静。这个女人把宁静扩展到周围,却没有让它变得太平庸,因为它是透过深厚的情感传过来的。唉!我在雷卡米耶夫人家遇到的那些男人,如马蒂厄?德?蒙莫朗西,卡米耶?儒尔当、邦雅曼?龚斯唐、德?拉瓦尔公爵,都与安岗、儒贝尔、封塔纳这些已逝社会的已故人物相会去了。在这些持续不断的友谊之中,一些年轻的朋友成长起来,他们就像一座永远在砍伐的古老森林里春天长出的小树苗。我请他们,请昂佩先生②在我死后读读本回忆录,我要求他们大家保留对我的某个回忆:我把生命之线交给他们,主管生死命运的帕尔卡女神之一拉刻西斯让线头从我的纺锤上掉落下来。与我从不分离的旅伴巴朗谢先生独自站在我一生的起点与终点。他是我被时间拉断的社会联系的见证人,正和我是他被罗讷河带走的社会联系的见证人一样:江河总是冲蚀着河岸。

②昂佩(Ampere,一八○○—一八六○),法兰西公学教授,终生热爱雷卡米耶夫人。

朋友们的不幸常常倾落到我身上,而我也从不躲避神圣的重负:酬劳的时刻已经到了;一种真诚的爱慕愿意帮助我承受众多朋友给我衰老之年增加的压力。在走近末日的时候,我觉得我曾经珍爱的任何东西,都是与雷卡米耶夫人分不开的,她是我爱情的隐秘之源。我把各个年龄的回忆,关于梦想与现实的回忆都糅合在一起,做成一个由魅力与淡淡的痛苦组成的复合体,而她就成了这个复合体看得见的外形。她支配了我的感情,一如天上的权力把幸福、秩序与和平放进我的本分之中。

我在她刚刚踏上的小径随她而行,那个行路的女人,不久,在另一个度,我会赶在她前面。如果她来本回忆录漫步,在我匆匆建成的大教堂拐角上,会见到我在此奉献给她的小教堂;她或许乐意去里面休息:我在里面挂上了她的画像。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改定

驻罗马大使任期——三类素材——旅途日记

前面的一卷,是我在一八三九年写成的,这一卷写我在罗马担任大使期间的事,成于一八二八和一八二九年,已经有十年了。作为回忆录,本书叙述了雷卡米耶夫人的一生;一些别的人物也都被带上舞台,我们看到了米拉统治时期的那不勒斯,波拿巴统治时期的罗马,还看到教皇获得自由后回到圣波得教堂的情形,本书录存了德?斯塔尔夫人,邦雅曼?龚斯唐、卡诺瓦、拉阿尔普、德?冉利夫人、吕西安、波拿巴、莫罗、贝纳多特和米拉等人一些不曾发表的书信,邦雅曼?龚斯唐的叙述使它显露了新的角度。我曾把读者引到帝国的偏远角落,当时这个帝国正在完成其世界性的运动;现在我发现自己被引向我在罗马的使馆。大家将为一个陌生的题材分一分心,从我这儿得到休息:这对读者是有好处的。

写作我在罗马担任大使的这卷书,我有大量素材,它们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包括我内心情感的经历,以及我在给雷卡米耶夫人的信中叙说过的私生活方面的事情。

第二类有关我的公务活动,就是我的公文函电。

第三类是有关教皇、罗马古代社会和这个社会沿革变迁的历史细节。

在这些探索之中夹杂着一些思考和描写,那是我散步的结果。这一切都是在七个月的时间里,在欢庆活动或者重要公务之余写出来的。那七个月是我在罗马担任大使的时间。不过,我的健康那时恶化了:一抬头就感到头晕眼花。为了观赏天空,我不得不登上一座宫楼或者一座山冈,俯视或平视四周的天幕。不过我通过使用脑子,治好了躯体的疲乏:运用脑力恢复了我的体力;本来可能叫另一个人送命的事情让我活了下来。

重读这些文字,有一件事让我吃惊:我到达永恒之城时,感到一丝惆怅,我认为过一段时间一切会变好的。渐渐地,我生出了对废墟的狂热兴趣,终于像成千上万的游客一样,迷上了起初让我无动于衷的东西。思乡病就是怀念家乡。在台伯河两岸人们也有思乡病,但是结果与平常的截然相反,人们喜欢孤独僻静,厌恶家乡。在第一次旅居罗马期间我就患上了这种毛病,我可以说:

我认出了古代大火的痕迹①。

①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四卷。

你们知道,在组成马蒂尼亚克内阁时,单是提到意大利这个名字就把我余下的憎恶一扫而光,但是否会有欢乐的心境,我确实没有把握。确切地说,我是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一起动身后,在路上自然而然地生出忧愁来的。你们读一读我的旅途日记,就相信我说的是实话了:

一八二八年九月二十二日,洛桑

本月十六日离开巴黎,十七日经过永纳河畔的新城;我在那儿留下了那么多的回忆!儒贝尔去世了;帕西那座荒废的城堡换了主人。有人对我说:“做只夜蝉吧。”

九月二十五日,阿罗纳

二十二日抵达洛桑。我走的这条路,有两个女人原来走过,她们都去世了,她们都希望我好,而且,按照自然的顺序,她们应该比我活得久。她们一个是德,居斯蒂纳侯爵夫人,来到贝克斯,死在那里,另一个是德?迪拉公爵夫人,不到一年前,她跑到辛普朗,逃过了一死,谁知到尼斯还是死了。

高贵的克拉拉,可敬的老友,

此地已不见你的音容笑貌,

人们掉过头,不望这坟墓,

你的名字消失了,世界将你忘却!

我收到德?迪拉夫人的最后一封信,感到最后一滴生命之水的苦涩。那水,我们将来都要熬干的!

一八二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尼斯

我给您送去一株肉色马利筋:这是一种攀援的月桂类植物,各地都可种,耐寒,花为红色,像茶花,香气纯正。把它搁在贝内迪克丹①书房的窗台上。

①德?迪拉夫人有时这样称夏多布里昂,意为专心研究的学者。

至于我的情况,我只说一句:还是老样子,整天坐在沙发上,恹恹无力,也就是说,除了坐车外出,或者在外面走走,其余时间都是这样。去外面走也不能超过半个钟头。我想念过去,我的生活曾经是那样动荡,那样多变,以至于我都无法说感到强烈的厌倦:只要我能做做针线活儿,搞搞绒绣,我就不会觉得不幸。我现在的生活与过去的生活相隔甚远,现在看过去,仿佛在读回忆录,或者是在看戏。

这样,我无依无靠,回到意大利,就和二十五年前从这里出去一样。不过在初期我可以挽回损失,到今天谁还愿意与古老的日子挂钩呢?谁也不想住在一个废墟里。

在辛普朗,我见到一个幸运的黎明的第一丝微笑。峭壁黑黑的底部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但顶部却沾着露水,叫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只要往天上升,就能走出黑暗。

我一八二二年作维也纳之行时,意大利在我眼中就失去了它的光彩,在一八二八年它就更显得黯淡无光了。我衡量了时代的进步。倚在阿罗纳旅店的阳台上,我眺望马约尔湖岸边的风光。夕阳给湖岸镀上一层金色,天蓝的波浪拍打着岸堤。城堡以其雉堞圈住这一片景色,再也没有像这样平和淡泊的风光了。可是我却感觉不到快乐,也生不出激情。青春的岁月嫁给了它们心目中的希望。一个年轻人将与爱人一起流浪,或者带着对离去的幸福的回忆。他没有任何人可以联系,但他寻找可以联系的人,他每走一步都相信能找到什么东西,幸福的思想随他而行:这种心境在客观物体上得到反映。

此外,我独自待着的时候,对当代社会的缩小看不那么清楚。波拿巴曾把世界留在孤寂之中。我也被留在这片静寂之中,依稀听见一代代虚弱的人在荒漠边上经过,啼哭。

一八二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波伦亚

在米兰,我计了数,不到一刻钟,就有十七个驼背从我旅馆的窗下经过。德军的酷刑把年轻的意大利折磨得变了形。

我拜谒了圣查理?波罗梅①的坟墓。在阿罗纳,我刚刚参观了他的故居。他死去二百四十四年了。他并不俊美。

①圣查理?波罗梅(CharlesBoromee,一五三八—一五八四),教皇庇护四世的侄子,红衣主教。

在勃尔戈?圣多尼诺,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半夜冲进我的房间:她把裙袍草帽搭在椅子上,却看见它们掉了下来。她由此得出结论:我们住的旅店不是有神灵常驻,便是有盗贼出没。我在床上没有感到任何震动,不过在亚平宁地区人们确实感到了地震:颠覆一个城市的震动当然可以震落一个女人的衣服。我用这话安慰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我还告诉她,我经过西班牙贝加?迪?塞克斯尼尔地区时,头天晚上有个村庄被地震震塌了,我却安然无事地过来了。可是这番苦口婆心的安慰话没有半点收效,于是,我们急急忙忙地离开这个杀人洞窟。

接下来的路程,处处可以看见人们在逃跑,处处可以感至愉运之无常。在巴尔玛,我找到了拿破仑遗孀的画像②。这位凯撒的女儿如今成了涅佩伯爵的妻子。她给那位征服者生了一个儿子,如今给这个儿子生了几个弟弟。她积欠下的债务,她让波旁家的一个年轻人来担保偿还。这位年轻人住在卢克,如果有机会,将继承巴尔玛公爵领地。

②玛丽—路易丝是巴尔玛女公爵。

比起第一次来,波伦亚显得热闹些了。我在这里受到了客气得让大使们受不了的接待。我参观了一个幽美的墓地:我总是忘不了死者;他们是我们的家庭成员。

在波伦亚的新画廊,我比任何时期都更从容地欣赏了卡拉齐的作品。开始我还以为这是拉菲尔的圣塞西尔,因为比起黑烟滚滚的天空下的罗浮宫,它挂在这里更加神妙。

一八二八年十月一日,拉文纳

我并不熟悉罗马涅,在这个地区有许多城市。城里一座座抹着石灰的房屋散落在小山顶上,就像是一群群白鸽,每个城市都能拿出几件现代艺术的精品,或者几座古代的纪念性建筑物。意大利这个地区包含了罗马帝国的全部历史,你得手捧提图斯一利维乌斯塔西佗和苏埃托尼乌斯①的著作去跑遍它的每个角落。

①提图斯—利维乌斯(Titus-Livius,公元前六四—公元一○),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塔西佗的(Tacitus,五五—二○),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历史》、《编年史》等。苏埃托尼乌斯(Suetonius,七○—一二八后),古罗马传记作家。

我经过伊摩拉。这是庇护七世和法恩扎的主教区,在福尔利我绕了一个圈,去拉文纳参观但丁墓,走进坟墓时,我由于敬仰而浑身颤抖。名人受过苦难,他的名气就使人肃然起敬,阿尔菲耶里②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但是透露出希望,葡匐在这块大理石上,献上这首商籁:

②阿尔菲耶里(Alfieri,一七四九—一八○三),意大利诗人。

伟大的阿利吉耶里神父③啊!我在坟墓前引用《炼狱》的这句诗:

③阿利吉耶里神父,即但丁,但丁名为阿利吉耶里。

兄弟啊,世界是盲目的,

而你正是来自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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