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韦桑塔德,便来到了贝尔内克。在出贝尔内克时,一条两边种着杨树,绕来绕去的林荫路引发出我不知是高兴还是痛苦的一种感情。我一边在记忆中搜索,我发现它们像以前整齐排列在巴黎附近的杨树,在荣纳河畔维尔纳夫人口处。博蒙夫人已经不在了;儒贝尔先生也不在了:杨树被砍倒了,在君主制第四次崩溃以后,我来到了贝尔内克的杨树下:“赐我一个爱护我,理解我的人吧!”圣·奥古斯坦说道。

年轻人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她是迷人的,快乐的;警告她陷入相似的苦海之中是徒劳的;她用她轻盈的翅膀碰碰你,然后飞向幸福:如果她和他们同生共死,那么她就是对的。

这就是拜罗伊特,是一种模糊的记忆。这个城市坐落在良田和牧场错落有致的平原上:街道宽敞,房屋低矮,人口稀少。在伏尔泰和弗雷德里克二世时期,拜罗伊特的总督很有名望:他的死招来了费尔内唱经班为他高唱颂歌①在此也体现了一点点抒情的味道。

①为拜罗伊特亲王夫人所唱的颂歌。

你将永不再歌唱,寂寞的西尔旺德尔,你的声音在这艺术的宫殿里荡气回肠,

敢于反对偏见,

权利让人谈论人道主义。

如果这不比伏尔泰——西尔旺德尔更孤独寂寞的话,诗人对此是相当满意的,诗人还对总督补充说道:

平静而高明的哲学家,

他用安详的眼睛和怜悯之心注视着,

幽灵们改变他们生活的梦幻,

如此多的梦破灭,如此多的计划泡汤。

在宫殿的顶楼,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用安详的眼睛注视过路的可怜的魔鬼,但这些诗句却并不虚弱无力……谁能比我更了解这些呢?我曾目睹成群结队的幽灵穿越他们生命的梦境!此时此刻,我不是刚刚看到布拉格皇宫的三个幼儿和加尔斯巴德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女儿吗?一七三三年,刚好一个世纪,大家在干什么?我们有没有想想今天是什么模样?一七三三年,弗雷德里克结婚,生活在他父亲的严密监护下,他是否在马蒂厄·拉昂斯贝尔②的书里看到了拜罗伊特的总督图尔农③,又为了罗马行政长官的职位放弃总督吗?一九三三年途经弗朗哥尼的旅游者会问我的影子,我是否能猜出他将作为见证人的事实是什么。

②《软木笔记》一书不知名作者的笔名,是一本很流行的预测未来的书。

③一八○九年,图尔农伯爵(Tournon)(一七八八—一八三三)成为罗马的行政长官。

我正在午餐时,看到了一个德国妇女按照一位老师的口授写下来的忠告,她年轻,必定漂亮。

“那些幸福的人,是富人。您和我钱很少,却很幸福。在我看来,我们比那些拥有一吨金子的人更幸福。”

的确如此,小姐,您和我都不富有;您是幸福的,就像看起来的那样,您嘲笑一吨金子,但如果偶然我不开心时,您给我一吨金子,将使我异常舒畅。

出了拜罗伊特,我们走了一段上坡路。修剪过的瘦长松树使我想起了开罗清真寺或科尔多瓦大教堂的柱子,但要小些,黑些,就像在暗室中①成的像那样。小路经过一座又座小山,一座又座山谷;巨大的山前有一小撮树木,狭窄的,绿色的山谷,却没有什么浇灌。在山谷的谷底,我们看见了一座小教堂的钟楼及整个村庄。所有的基督教文化形成了一种模式:传教土不再变成本堂神甫;乡野村夫驻扎在他周围,就像羊群围绕着牧羊人,以前这种摆脱尘世的隐蔽的陋室让我梦想着某种假象;今天,我不再做梦,在哪儿都一样不好受。

①凭借经验预示(一八三九年)摄像术的发明。

巴蒂斯特疲惫不堪,使得我不得不在霍尔费尔德停了下来。在准备夜宵时,我登上了一块可以看到部分村庄的岩石,这块岩石与一座四四方方的钟塔相连;雨燕一边叫着,一边掠过主塔的顶尖和侧面。自从我在贡堡的童年时代,这种几只小鸟和一座古老的塔楼构成的画面就再也没有浮现过;我心情十分沉重。我来到这座地面往西下垂的教堂;它被一些刚死不久的死者的荒坟所包围着。去世多年的死者仅在此细细地勾画他们的皱纹;以证明他们曾辛勤地耕耘过。太阳正在落山,苍白地淹没在远处冷杉林形成的地平线下,照亮了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它人站着的公墓。什么时候轮到我长眠?虚无的愚昧的人们,我们的无能和强大是如此明显:我们不能任意拥有光明和生命;大自然赋予我们双眼和手,却任意支配我们的夜晚和死亡。

走进虚掩着大门的教堂,我跪下为了母亲灵魂的安息念了天主经和圣母经;不死的奴性强迫基督教徒彼此温柔相待。在此,我听到了忏悔的小门敞开了;我感到是死亡而不是神父将出现在忏悔的窗栅栏前。当关闭教堂大门的钟响起时,我才发现该回去了。

在回旅店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个背着背篓的小女孩:她的腿、脚都是光着的;她的裙子很短,紧身的上衣撕破了,她佝偻着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走着。我们同时走上了一条陡峭的路:她将她那黑黝黝的脸稍稍地转过来对着我:一头美丽的乱发贴在背篓上。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她的嘴唇因为呼吸而微张着:我们可以看见,她负重的肩膀下年轻的胸膛只感受到果园蜕皮的沉重。她想对他说起玫瑰;这就是你对我讲的玫瑰。(阿里斯托芬)①。

①“这就是你给我讲的玫瑰”:在阿里斯托芬的《威胁》中有一段“公正的推理和非公正的推理”之间的口舌之争;为后者的言辞所激怒,前者辱骂它是非公正的,即讽刺意义上的“玫瑰”。

我开始给这个采葡萄的少女算命:她会不会在一台压榨机前日渐衰老,成为一个平常而幸福家庭的主妇?她会不会被一个二级下士带到军营中去?或将成为某个堂吉诃德的猎物?被劫走的村姑希望劫持者意外地给她们带来爱情;他将她带到梅斯海峡的大理石的宫殿里,有翩翩的棕榈树和叮咚的泉水,面对着层层蓝色海浪和喷射着火花的埃特纳火山。

我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而我的同路人转向左边一块很大的空地,走向几幢孤立的房子。在快消失的时候,她停下来,向陌生人投来最后一瞥,然后,为了让背篓通过低低的门,她弯腰走进了一间茅屋,就像一只小野猫溜进装着一堆堆麦捆的谷仓。让我们去牢房寻找贝里公爵夫人殿下。

我跟随着她,但我在哭泣,

因为不能再随她而去了①。

①仍是伏尔泰的诗(《写给城堡夫人的诗节》)。

我在霍尔费尔德的店主是一个古怪的男人:他和他的女仆当客栈老板十分勉强,总是对旅客有反感。当他们发现远处一辆车走过来时,他们就躲起来,还骂这些流浪汉无所事事,在大街上游游荡荡,这些懒汉打搅了体面的酒店老板,不让他喝不得不向他们出售的酒。老妇人眼见她的户主破产;但她为之等待天公的一臂之力;像桑肖一样,她说:“先生,请接受这个壮丽的米科米翁王国吧,它从天而降,落在你的手心里②。”

②见《堂吉诃德》。

一旦一阵情绪过后,夫妇二人喝了两杯酒,看起来心情还不赖。女主人说了一点不太地道的法语,紧盯着你看,似乎想跟你搭腔:“我曾在拿破仑的军队里看到过像你这样殷勤的年轻人!”她抽起烟斗,喝起酒来仿佛像露营一样光荣,她向我暗送挑逗和俏皮的秋波:在我们不想活的时候有人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但是雅沃特,太迟了,我的欲望已经支离破碎,苦苦压抑,就像从前一位法国人③所说的;我宣布一切结束了:“平和的老人,休息吧。”莱尔米尼埃④先生曾对我说。您看见了,好心的陌生人,他不让我听到你的歌声:

③见《蒙田散文集》第三卷。

④莱尔米尼埃(Lherminier),自由右派的倡导者,格格伯的前合作者。

军团的随军女酒贩①,

①见贝朗瑞的《女酒贩》的第一段。

大家都叫我雅沃特。

我痛快地出卖,给予,畅饮

我的葡萄酒和烧酒。

我有轻快的步伐和倔强的眼神,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

这就是我拒绝您的引诱的另一个原因,您很轻浮,您将背叛我。走吧,巴伐利亚的雅沃特夫人,像你的先行者伊莎博夫人那样②!

②伊莎博(Isabeau)夫人,摄政者。她“背叛”了法兰西和她的儿子查理七世的利益。

班贝克——一个驼背女人——维尔茨堡:它的议事司锋们——一个醉汉——燕子

从霍尔费尔德出发,我经过班贝克时,已经是夜里了。一切都已沉睡;我注意到一束微弱的光线从一间房子的苍白的窗口投射出来。谁在此守护?幸福还是痛苦?爱情还是死亡?

一八一五年在班贝克,纽沙泰尔的亲王贝蒂埃从阳台摔到街上!他的主人将从更高处摔下来。

六月二日星期日

在代泰尔巴克,又出现了葡萄园。四种植物标志的四种自然景观和四个季节:桦树、葡萄、橄榄树和棕榈树,一步步走向阳光充足的地带。

离开代泰尔巴克,中间经过了两个驿站,到达了维尔茨堡,一个驼背女人坐在我的马车后面;泰朗斯在《安德里安纳》中说:inopiatgregiaforma,aetateintegra①、车夫想叫她下车;我以两个理由拒绝了:第一,我害怕这个仙女扔给我一个符咒;第二,曾经在一本关于我的自传中看到,我被描述成是一个驼背②,因此所有驼子都是我的姐妹。谁能肯定自己不是一个驼背呢?谁将永远不会说你是驼背呢?如果您照照镜子,您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能看到自己的真实模样吗?您将发现一个最符合自身的尺寸。所有的驼背既骄傲又开心;有歌颂驼背优点的赞歌。在小路的路口上,我的这个驼背,背上沉甸甸地,庄重地下了车:像所有的凡人一样背着自己的包袱。她像蛇一样钻进一块麦地,消失在比她高一头的麦穗之中。

①“可怜的人,一种罕见的美,在花儿一般的年纪”《安德里埃纳》。此处讽刺地引用。

②夏多布里昂“有点耸肩缩颈”。见迪施曼的《夏多布利昂》。

六月二日中午,我到达了一个山岗上,从这儿可以看到维尔茨堡。城堡主塔在最高点,城市和宫殿,教堂的钟,小塔在较低处。宫殿的建筑尽管有些笨拙,但无论如何在佛罗伦萨是不错的;在雨天,亲王可以让他所有的臣民在城堡里避雨,而不必腾出自己的房间。

维尔茨堡大主教在任命教土会议的议事司铎上曾是很有权威的。在他当选后,他光着膀子,走到两排他的教友中间,让人鞭打,大家猜想,那些亲王们对这种向皇室成员的背脊祝圣的方式大为震惊,并拒绝加入两队人的行列。今天,这一切不会再重演:查理曼大帝的子孙不会为了得到伊夫托的皇冠而让人连续鞭打三天。

我曾见过奥地利皇帝的弟弟,维尔茨堡公爵;他在枫丹白露弗朗索瓦一世的宫殿里约瑟芬皇后举办的音乐会上高歌,唱得棒极了。

施瓦茨在护照办公室被滞留了两个小时。将马车停在一座教堂前面之后,我走了进去,我与那些基督徒们一起祈祷,他们在新社会中却代表着旧势力。一长列仪式队伍走了出来并环绕教堂走了一圈;可惜我不是罗马城来的传教士!我归属的时代将在我的身上结束。

当第一批宗教种子在我的灵魂中萌芽时,就像在一片未开垦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摆脱荆棘,并有了第一次收获。一阵又干又冷的北风刮来,土地变干了。上天怜悯它,赐给它温和的玫瑰;接着,风又刮了起来。这种怀疑和信任的交替造成了我生活中绝望和难以形容的乐趣交错出现。我圣洁的母亲,为我向耶稣基督祈祷吧:您的儿子想赎罪变成另一个人。

我四点钟离开了维尔茨堡,往曼海姆进发。进入巴德公爵领地;这是个开心的村庄;一个醉汉把手伸向我,大叫“皇帝万岁!”在德国已成为过往云烟。这些人揭竿而起,为的是想从拿破仑的勃勃野心中挣脱出来,争取民族独立,然而,他们却念念不忘拿破仑,因为从帐篷里的贝督因人到茅屋中的条顿人,无不被他的功勋所震动。

随着我离法兰西越来越近,小村庄里的孩子们兴高采烈,车夫赶马也更起劲了:生命复活了。

在比肖夫海姆,我吃饭的地方来了一个漂亮的不速之客:一只燕子,真正的帕罗克内①,微红的胸脯,栖息在我敞开的窗前一根支撑“黄金阳光”的招牌的铁杆上;接着用世界上最婉转动听的声音叫起来,以一种熟识的眼光看着我,没有一丝恐惧。我从不抱怨被庞迪翁①的女儿吵醒;我从来不像阿那克里翁一样叫它“吱吱喳喳”的小鸟:相反,我总是用罗得岛②的儿歌为飞回来的燕子欢呼:“她回来了,燕子回来了,带来了好天气,好年景!请开门,不要轻视燕子。”

①夜莺的美称。

①在变成燕子前,帕罗克内是雅典王庞迪翁的女儿。

②位于希腊。

在比肖夫海姆,我的这位客人对我说:“弗朗索瓦,我的高祖母曾住在贡堡你的小塔顶的椽子下面的房子里;你每年秋天都陪着她,你想在夜里跟你的女风精会面,你就在池塘的芦苇丛里等着。她在你动身去美国那天围绕在你身边,然后还跟着你的帆飞翔了一段时间。我祖母住在夏洛特的交叉路口;八年后,她和你一起到了雅法;你在《旅行指南》③中提到过。我的母亲在朝霞中啁啾呜叫,有一天落在了外交部你办公室的壁炉里;你为她打开了窗子。我母亲有好几个孩子;正和你说话的我是她最小的孩子;我在罗马的乡间的蒂沃利古老的小路上多次遇见过你;你还记得吗?我的羽毛是那样漆黑油亮!你忧伤地看着我,您愿意和我一起翱翔吗?”

③见《旅行指南》一书。

“唉!我亲爱的燕子,你是如此了解我的过去,你真是好心;但我只是一只掉了毛的可怜的鸟儿,我的羽毛再也不会长出来;所以我不能和你一道振翅飞翔。有太多的悲伤和岁月,使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而且,我们能去哪儿呢?春天和美好的天气不再是属于我。你拥有空气和爱情,我只有大地和孤寂。你走吧;但愿露水能使你的翅膀恢复原貌!当你飞越伊奥尼亚海④时,但愿一根好客的横桁能让飞行疲劳的你歇息片刻;但愿有一个宁静的十月的天气使你免遭暴风雨的袭击!代我向雅典的橄榄树和罗泽特的棕榈树问好。当鲜花将你召唤回来时,如果我不在了,我邀请你参加我的葬礼:在我坟前的草地上,在夕阳中捕捉小飞虫;像你一样,我热爱自由,但我生命短暂。”

④介于意大利南部和希腊之间。

一八三三年六月三日、四日

威藏巴克的旅馆——一个德国人和他的妻子——我的暮年——海得尔堡——朝圣者——毁灭一曼海姆

燕子成双成对后,我一个人上路了,夜幕降临。一轮弯弯的月亮在云中漫步,月光微弱,我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感觉自己好像在神秘的照亮了黑暗的光线中呼吸:“我感受到一种难受的沉寂,最后的晚餐的先驱”(曼佐尼①)。

①夏多布里昂对曼佐尼(一八二三年)的这部剧情有独钟。

我在威藏巴克停了一下来:孤单的旅店处在森林覆盖的两山之间的小山谷中。一个像我一样的来自布伦斯维克的德国游客听说了我的名字,跪了过来。他握着我的手,跟我聊起我的作品,他对我说:他妻子就是在《基督教真谛》一书中开始学法语的。他不断地为我的“年轻”而感到惊讶。“但是,”他补充道,“这是我判断的错误,从您最近的作品看,我应该相信您就像现在一样年轻。”

我的生命中掺人了我的如此多传奇经历,以至于在读者的眼里,我和这些经历一样古老久远。我常说自己头发斑白:其实是为了自尊心,好让别人在看到我时叫道:“啊!他并不是这么老!”我们对白发总是很自在;可以吹吹牛;自吹自擂地说拥有黑发会倒胃口;你的母亲生下你是一项伟大的成功!但时间、痛苦和你的聪明才智是如此美妙!我成功地耍了几次小聪明。最近,一个传教士想见我;当他见到我时哑口无言,最后才找出话来,大喊:“啊!先生,您还可以为信仰长期地战斗!”

一天,路经里昂,一位夫人写信给我,请求我将她的女儿放在我车上,并将她带到巴黎。我觉得这请求很独特;但最后,从字迹看出,这位陌生的妇人是值得尊敬的;我礼貌地答应了。母亲把女儿带来了,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母亲不敢看着我,她满脸涨得通红;她的信赖出卖了她:“请原谅,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并不是没有慎重考虑……但您是懂礼的……我搞错了……我是如此吃惊……”我只一味地看着我未来的同路人,她似乎对谈话感到好笑;我连声保证说,对这个漂亮的小女孩,我会千方百计照料好的;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着抱歉和感激的话。两个女人都退了下去。我对使她们感到害怕而骄傲不已。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被晨曦变得年轻起来。这位夫人本以为《基督教真谛》的作者肯定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修道院院长夏多布里昂,高大,乏味的老好人,不停地用马口铁制的鼻烟壶吸烟,他能很好地将一个年轻的寄宿生带到圣心教堂。

五年或十年前,在维也纳有人说,我独自一人生活在一个名叫“狼谷”的山谷里。我的房子建在一个岛上:如果有人想见我,就必须在河对岸吹号角(在夏特内的河边)。然后,我从一个小洞里观察:如果来人使我高兴(这是很少见的),我会亲自坐船去接他;否则便不去。夜里,我把船拖到岸上,没有其他人上岛。实际上,我本应该这样生活;这个维也纳的故事总是那么炫人:德梅泰尔尼克先生绝不会制造出这样的故事;就凭这点他就不完全是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这位德国游客会跟他妻子说起我,似乎急于向他妻子说明我并非那么回事。我害怕遇到既有黑发又有白发的尴尬事儿。我害怕既不十分年轻又不十分聪明。另外,我又没有向威藏巴克献媚;一股忧伤的风吹拂在旅店的门边和走廊里;只有当风吹起来时,我才对他充满感情。

从威藏巴克一直到海得尔堡,我们一直顺着内克尔河走。它四周青山环抱,有连绵不断的沙堆和红粉色的硫酸盐。我看见过多少的河水流淌啊!我遇到了瓦尔蒂兰的朝圣者:他们在大路两边排成两列行走;马车走在中间。女人们光着脚,手上拿着一串念珠,头顶一个布包;男人光着头,手上也拿着一串念珠。下雨了;在有些地方,这些光头赤脚的人露宿在山侧。一些载着木头的船顺流而下,另一些船则张着帆或拉纤逆流而上。在山与山之间,有田野和小村庄,在丰硕的果园里有孟加拉的玫瑰和各种灌木。朝拜者,为我们不幸的小国君祈祷:他被流放了,他是无辜的;当你们和我做完各自的朝圣后,他也开始朝圣。如果他不该统治天下的话,在如此巨大的灾难中,我的救生艇能打捞起一些残骸碎片时,总是一件光荣的事。只有上天才会赐给人们一路顺风和宁静的港湾。

接近海得堡,内克尔的河床布满了越来越大的岩石。我们注意到城市的港口和城市的本身面积很大。整个画面的最远处是高高的地平线:它像河流的堤坝。

一座红色的石质的凯旋门标志着海得堡的入口。左边的一座小山上,有座中世纪城堡的废墟。除了这些美丽的风景和一些大众的传统,哥特时代的断垣残瓦只会使那些认为这是杰作的人感兴趣。一个法国人会不会因为德国王室的老爷们感到尴尬,德国王室的王妃们,又白又胖,长着一双蓝眼睛?大家为了布拉邦的圣·热纳维埃夫而忘了他们。在现代的废墟中,没有什么是和现代人相通的,除了基督教的面孔和封建的性格。

希腊和意大利的古迹则是另一回事(不包括太阳);它们属于所有的民族;它们开创了历史;碑文是用所有受过教育的人能看懂的文字书写的。意大利废墟本身就引起了普遍的关注,因为它们打上了艺术的标记,而艺术属于社会的大众领域。一幅多未尼坎或蒂蒂昂已经退了色的壁画,米开朗琪罗或帕拉迪奥的倒塌了的宫殿,让各个世纪的天才感到伤心。

在海得堡有一个特大的酒桶,变成醉汉的柯利塞剧场的废墟;至少没有一个基督徒在莱茵河的这个圆形剧场丧命;理由是,这损失并不大。

走出海得堡,内克尔河左右两岸的山丘散开了,我们走进了一片平原。曲折蛇行的道路,比麦子高出几英尺,两侧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樱桃树,和“经常被过路人欺负”①的核桃树。

①在那里,过路人敲打核桃树,将核桃击落:见布瓦洛的回忆,书信。

走进曼海姆时,我们穿过了一片啤酒花,它的长花架只被一些向上攀援的藤蔓占住了三分之一。朱利安·拉波斯塔曾为啤酒写了一首很美的讽刺诗;拉布莱特里神甫②将之模仿得惟妙惟肖:

②拉布莱特里(Lablettefie),《朱里安国王的生活》(一七三五年)的作者。

你只是一个虚伪的酒神……

我有证据。

高卢人口渴难耐,

在没有花串的情况下,求助于穗,

他夸奖邑列斯①的儿子:

①罗马谷物女神。

塞梅勒的儿子万岁!

几座果园,小路柳树成荫,在每个地方形成了曼海姆独特的绿色市郊。城市的建筑大多数只有两层楼。主要马路很宽广,路中间种着树木:但这仍是一座没有生气的城市。我不喜欢假金子:而且我也绝不想要曼海姆②的金子;但我一定有“图卢兹的金子”,这是由我生命中的不幸辨别出来的;有谁还会比我更尊敬阿波罗神殿呢?

②也就是说“模仿”。——见《图卢兹的金子》一书。

一八三三年六月三日、四日。

莱茵河——莱茵伯爵领地——贵族军队——平民军队——修道院和城堡——雷声滚滚的山峰——孤独的旅店——凯撒斯劳滕——睡意——小鸟——萨尔布鲁克

我下午两点钟过了莱茵河;在我过河的时候,一艘蒸汽船正逆流而上。当恺撒建他的大桥时,如见到了这样的机器,他会说什么呢?

莱茵河的对岸,也就是曼海姆的对面,我们又来到了巴伐利亚,这是由于一系列的可恶的割裂活动,维也纳及埃克斯·拉夏佩尔条约的舞弊行为。各人用剪刀给自己瓜分了一块,不需要理由,人性、公正、丝毫不为少数老百姓落入了王室的口袋里而感到揪心。

在这边的莱茵伯爵领地上赶路,我想这一地区过去算是法国的一个省,白色高卢被莱茵河包围着,从日耳曼的“蓝色”割裂出来。拿破仑以及他之前的共和国已实现了我们好几代国王,尤其是路易十四的梦想。如果我们不占有天然的国界,欧洲就将有战争发生,因为保守利益推动着法国抓住国家独立的必要边界线。在此,我们为要求时间和地点种下了战利品。

莱茵河与托内尔山脉之间的平原是可悲的;那里的土地和人们似乎在诉说:他们的命运飘浮不定,他们不属于任何一国人;他们仿佛在等待着新的军队人侵,就像等待着再一次洪水泛滥一样。心照不宣的日耳曼人在他们边境的大片土地上大肆蹂躏,任凭其在他们和敌人之间荒芜。耕耘在战场的边境上的平民是多么不幸,那里的各民族应该团结一心。

在走近……的时候,我目睹了一件悲惨的事:一片五到六英尺高的小松树林被砍伐并捆成柴堆,森林还未长成就被毁了。我曾经说过有许多小孩的坟墓单独地挤在一块的卢塞恩坟墓。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尽快结束我的路程,在抚摸我的心脏察看并保护我的朋友的手臂之中死去,然后有人说:“它不再跳了。”站在我坟墓的旁边,我希望能够十分满意地回顾我过去的岁月,像一位来到庙宇内殿的高级神职人员,祝福穿着长礼服的一队随从。

卢瓦火烧了莱茵伯爵领地;不幸的是,持火把的那只手是蒂雷纳的。革命毁坏了这个地区,使它相继成为贵族和平民胜利的见证人和牺牲品。有足够的战士的名字来证明时代的不同:一边有孔代,蒂雷纳、克雷基、卢森堡、拉福斯、维拉尔;另一边有凯勒马恩、奥什、皮舍格吕、莫罗。不要否认我们的任何胜利;军事的光荣只知道法兰西的敌人,只有一个信念:战场上,荣誉和危险只会使两边势均力敌。我们的父辈管那些并非致命的伤口流出来的血叫:“朝三暮四的血”:一个蔑视死亡的特殊的词,在每个时期对法国人来讲是很自然的。什么制度也改变不了这一民族特性。战士们在蒂雷纳死后说过:“我们放开白底黑斑马①,她停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扎营。”完全抵得上拿破仑的精锐部队。

①蒂雷纳的马。

在敦凯姆的高地上,在高卢人建的第一个壁垒边,我们发现了扎营的位置和如今已没有战士的阵地:勃艮第人、法兰克人、哥特人、亨斯人、絮埃弗人等蛮族像汹涌的洪水,一次次地冲击着这些高地。

离敦凯姆不远,我们看见了一座坍塌的修道院。当年院内的修道士将一些在下面往来的军队看得很分明;他们殷勤接待了许多战土:在这里,有几名十字军丢了命,将柱形尖顶头盔换成了修道士的头巾;一些呼唤寂静和休憩的激情在最后的休憩和最后的寂静之前逃之天天。他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吗?这些废墟还是沉默不语。

看过了和平的庙宇内殿废墟后,就是战争巢穴的瓦砾,堡垒、弹盾、护墙,一座城堡被拆毁的炮耳。这些城墙像修道院一样垮掉了。城堡里的人为了狙击敌人,埋伏在危机重重的小路上:可城堡却挡不住时间和死亡。

从敦凯姆到弗朗康斯坦,道路曲折延伸到狭窄的山谷,路面刚够一辆车子通行,两边山坡上的树木往下延伸,最后会合在谷地。从美塞尼亚到阿尔卡迪,我沿着漂亮的小路一连走过了好几个类似的山谷:畜牧神潘在桥上和路上没有听到半点声响。开花的染料木和一只松鸦把我带进了布列塔尼的回忆;我回想起在朱代山上这种鸟的叫声给我带来的愉悦。我的记忆中有一幅全貌:在相同的背景上,阳光照耀的五颜六色的天空和景色,远处雾蒙蒙的地平线。

弗朗康斯坦的旅馆坐落在山间的牧场,这儿有流水的灌溉,驿站长说着法语;不知是他的妹妹,还是他的妻子,或是他的女儿,非常美丽迷人。他抱怨是一个巴伐利亚人;他负责开发森林;他看起来像一名美洲的种植园主。

我到达凯撒斯劳滕时已是夜里,就像到达班贝克时一样;在这里我穿越了一个梦幻的地区:在睡梦中,这些居地都看见了什么呢?如果我有空,我会写关于他们的梦想的故事,什么也不能使我联想起大地,要不是两只鹌鹑在两个笼子里交头接耳的话,在德国的乡间,从布拉格到曼海姆,我们只遇见了小嘴乌鸦、麻雀、云雀;但城里到处是夜莺、莺、鸫、鹌鹑;一些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当你路过时站在小棒上冲着你凄惨的哀鸣。窗户上装饰着石竹、木犀草、玫瑰、茉莉花。北方的居民爱好另一种天堂;他们喜欢艺术和音乐:德国人来到意大利寻找葡萄园;为了赢得同样鸟语花香的地区,他们的子孙将重新开始他们的侵略。

六月四日星期二到达萨尔布吕肯,车夫着装的更换提醒我进入了普鲁土。在我住的旅馆窗子下,我看见一个连的轻骑兵路过;他们看起来充满活力;我和他们一样;我很高兴来奉承奉承他们,尽管一种强烈的敬仰之情把我和普鲁士的皇室家族联系了起来,尽管巴黎的普鲁士人的狂怒只是针对拿破仑在柏林的暴行的报复;但如果历史有时间走进这些道德准则影响下的冷酷的正义的话,作为活生生现实的见证,人们往往被这些事实卷了进去,而没有回到过去中寻找它们产生的原因和得到谁的谅解。我的祖国,给予了我怎样的痛苦啊;但是为了她抛头颅,洒热血,我又是何等的高兴!噢!各位巨头们,老练的政治家们,特别是善良的法国人,一八一五年条约的谈判者都干了些什么!?

再有几个小时,我的祖国就又要在我脚下颤颤发抖了。我想要什么?三个星期以来,我对朋友们所说的和做的一无所知,三个星期了!够漫长的,顷刻之间就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三天就足够推翻一个帝国!我的布拉伊女囚,她现在怎么样了?我能不能将她期待已久的回答带给她呢?如果一个大使的什么人是神圣的,那必定是我的;我的外交生涯在教堂主的身边变得圣洁了起来;在一位不幸的君主身边变得圣洁起来;我在贝阿尔纳的孩子中间斡旋,签定了一项新的家庭协议;我将文件从监狱拿到流放地,又从流放地再拿到监狱。

六月四日、五日

在穿过萨尔布吕肯和福巴克的边界线时,法国在我眼里不是那么光明美好:首先是一个双脚残疾的人,接着是一个用手和膝盖在地上爬行的人,两条腿拖在后面像扭在一起的两条尾巴或两条死蛇;后来出现了一个四轮马车,车上有两个老妇,又黑,又满脸皱纹,法国女人的先驱。有点像返回普鲁士军队的士兵。

但后来,我遇见了一位英俊的士兵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士兵用推车推着年轻姑娘走,而姑娘拿着士兵的烟斗和军刀。稍远处另一个年轻姑娘抓着犁柄,一个老农民赶着牛;再远处一个老头子带着一个瞎了眼的孩子乞讨;更远处还有一个十字架。在一个村子里,十几个小孩的脑袋挤在一所还未完工的房子的窗口,活像一群光荣的天使。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一间茅屋的门槛上;她没有戴帽子,头发是金黄色的,脸弄脏了,由于寒风的缘故,脸显得很小,白色的肩膀从撕破了的连衣裙中露了出来,双臂交叉放在弯着的膝盖上,缩成一团,带着一只小鸟似的好奇看着从她身边经过的人;拉斐尔会给她画一张“速写”,我则想把她送回到她妈妈身边。

在进入福巴克时,出现了一群聪明的狗:两只最大的拉着一车衣服;五六条尾巴、口鼻、大小、毛色各不相同的狗跟着行李,口里都叼着一块面包。两个严厉的训练者,一个拿着一只硕大的鼓,另一个什么也没有拿,只是指挥着狗群。学会认识一下大家。你们也像我一样在人间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你们真棒。把爪子伸向迪阿娜、米尔扎、帕克斯。帽子戴在耳朵上,剑放在身边;尾巴在他们衣服的燕尾中翘起;跳舞就给你一块骨头,要么就踹你一脚,就像人一样;但不要扑向国王,那就错了!

读者们,请支持这些阿拉伯人;描绘这一切的手绝不会再造成其他痛苦,手已经干枯了。您还记得吗,当您看见它们时,它们只不过是一位画家在他的坟墓的拱顶上画的变幻莫测的线条而已。

在海关,一个老职员似乎想检查我的马车。我准备了一张100苏的钞票;他看见我手中拿着钱,但他不敢拿,因为他的上司们在监视着他。他借口为了更好地搜查,而摘下了头盔,把它放在我身前的坐垫上,低声对我说:“请放在我的头盔里。”噢!伟大的话语!它们浓缩了人类的历史;多少次自由、忠实、誓约、友谊、爱情齐声说道:“请放在我的头盔里!”为了让贝朗瑞再唱一首歌,我将把这话转告他。

我走进梅斯时,对一八二一年我没注意到的一件事感到十分震惊;现代的堡垒包围了哥特式的堡垒:吉兹和沃邦是两个联系紧密的名字。

我们的过去和回忆规则而平行地展开在表面上,它们在我们生命中有不同的深度,被流水般的时间放在我们身上。一七九二年,在提翁维尔由我们这一群流亡贵族组成的特遣队正是从梅斯出去的。我从圣地来到我曾为第一次被放逐的亲王效过力的隐居地。我于是献给了他一点鲜血,我刚刚还为他哭泣过;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人们只有眼泪。

一八二一年,托克维尔先生①,我哥哥的姨妹夫②,当上了摩泽尔的省长。托克维尔先生一八二○年在梅斯城门口种下的树苗已长成了像柱一样的参天大树,如今可以乘凉了。这是一个测量我们时光的标度;但人不是酒,他不会去数着树叶而长大强壮起来③。年长者叫人把玫瑰花泡在法莱纳葡萄酒中;当我们启开百年陈酒的瓶盖时,香气顿时洋溢整个宴席。最纯粹的智慧融人了古老的年代里,没有人想与她共醉。

①托克维尔(Tocqueville),亚历克西,托克维尔的父亲。

②马尔泽尔布的一个孙女罗桑玻于一七八七年嫁给让·巴蒂斯特·德·夏多布利昂;另一个孙女则于一七九三年嫁给托克维尔伯爵,他是复辟王朝时期的省长。此人是让·巴蒂斯特两个儿子的监护人,并在维纳伊城堡将他们与自己的孩子一起抚养大。托克维尔伯爵的小儿子亚历克西后来写了《美国的民主》一书。

③葡萄种植者们常说:“两叶、三叶酒”,也就是说两年、三年的酒,因为要经过一年时间,叶子才能全部翻新一次。

我在梅斯的旅馆里待了不到十五分钟,巴蒂斯特就十分激动地走了进来:他神神秘秘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白纸,里面包着一个图章;波尔多公爵和大郡主把图章托付给他,并交待他到“法国的土地上”才将图章交给我。他们在我出发前担心了整整一个晚上,害怕首饰匠不能按时完工。

图章有三面:一面刻着锚;第二面刻着亨利在我们第一次会面时讲的两句话:“是的,永远!”第三面上刻着我们到达布拉格的日期。兄弟和姐妹请求我看在他们的情分上带走图章。这个礼品的神秘和被流放的两个孩子的命令:只有到了“法国的土地上”才把他们怀念祖国的见证交给我,使我热泪盈眶。图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要为了路易丝和亨利的感情而珍藏它。

我有幸在梅斯看到了法贝尔①的房子,他由一个士兵变成了法国元帅,他拒绝束缚的项链,他的高贵只显露在剑上。

①法贝尔(Fabert)(一五九九—一六六二),只有四分之一的贵族同意他佩戴项链。有人告诉他此事毫无问题,但他不愿意否认他的平民出身。

我们的祖先,一些鲁莽的人曾在梅斯大肆屠杀罗马人,他们从糜烂的宴会中被惊醒;我们的士兵在阿尔斜巴萨修道院和伊内丝·德·卡斯特罗②的骨架旁跳华尔兹:悲惨和幸福,罪恶和疯狂,十四个世纪将你们分开,你们也完全过了一年又一年。刚刚开始的永恒和开始于第一个死亡——阿贝尔③的被杀——的永恒一样古老。然而,人类在这个地球上如昙花一现,自以为可以留下某种痕迹:噢!上帝,是的,每只苍蝇都有它的阴影。

②西班牙中部卡斯蒂利亚地区一个贵族的女儿(一三二○—一三五五),美丽动人。后被暗杀。

③亚当和夏娃的第二个儿子。因嫉妒他受上帝偏爱,被其兄杀死。——译注

从梅斯出发,我经过凡尔登,在那儿我曾经很不走运,如今那里还有卡雷尔的孤独的朋友。我沿着瓦尔米高地走;我只想说热马普:我害怕在此找到一顶王冠④。

④路易·菲力昔喜欢说他曾在瓦尔米和热马普为法国战斗。

夏龙使我想起了波拿巴的虚弱;他把美人⑤流放到这里,夏龙的平静告诉我,我仍有朋友。

⑤雷卡米耶夫人(Recamier)。

在夏托蒂埃里,我重新找回了我的上帝,拉封丹。这是拯救的时刻:让的妻子不见了,让回到了萨布利埃夫人家里⑥。

⑥夏多布利昂记起了路易·拉辛讲述的一个小故事,并不一定真实可信。在某一个不能肯定的时候,拉封丹去了夏托蒂埃里,为了和妻子重归于好;他没有找到她就回到了巴黎,只是这么解释:“我没有找到她,她得救了。”

在摧毁莫的大教堂的墙时,我向博舒哀重复着这些话:“人们拖着他希望落空的长链走向坟墓。”

在巴黎,我路过了年轻时曾和姐妹们一起住过的地方;接着是法院,回想起了我的审判;接着是警察局,它让我进了监狱。最后,我回到了我的收容所,就这样纺着我日复一日的长线。羊圈里一只弱小的虫子从穗丝的一端爬到地上,母羊一脚将把它踩得粉碎。

查理十世在法国的建议——我对亨利五世的看法——我写给太子妃的信——贝里公爵夫人的所作所为

巴黎,地狱街,一八八三年六月六日

从马车上走下来,临睡前,我写了一封信给贝里公爵夫人,向她汇报出差的情况。我的归来使警方忐忑不安;有人发电报提醒了波尔多行政长官和布莱伊保垒的指挥官;上面接到命令加强防守;似乎还将“夫人”提前送上了船。我的信晚了几个小时,公爵夫人殿下没有看到,她被带到了意大利。如果夫人没有声明;即使声明了,她过后也会否认的;况且,到达西西里后,她会反对人们强迫她扮演监狱逃走的角色的,法国和欧洲就会相信她的话,尽管菲利普政府还有些疑心。所有的犹大将会为他们在布莱依的嚣烟中的所作所为受到惩罚。但是夫人不愿意以悔婚来保留自己的政治性;在精明能干的讹传中所得到的,在犹豫中全部丧失了;您所持有的陈旧的真诚让你自身难保。如果受人尊敬的人堕落了,他将不会再在他的姓名的保护伞之下,只是在他的姓名之后;夫人对从黑暗的监狱逃了出来供认不讳:母鹰,像雄鹰一样,需要自由和阳光。

在布拉格,布拉加公爵先生曾向我宣布已组成了一个顾问委员会,由我领头,还有大法官①先生和拉图尔·莫布尔侯爵先生:我将成为(仍是公爵先生说的)查理十世的唯一顾问,他对有些事情是不参加的。有人给我提出了一个计划:国家机器太复杂了;德·布拉加先生努力保存了一些贝里公爵夫人作出的安排,然而,她这边却声称要组建国家,自己准备疯狂地,但又勇敢地担当她的徒有虚名的王国首脑。这个喜欢冒险的女人的建议也不无道理:她将法国分成四个军事政府,指定司令,任命军官,组成军队,如果她的人全部人了伍,那她将毫不犹豫地亲自上前举起军旗,她毫不怀疑可以在战场上找到圣马丁的长袍或法国方形国旗,可以找到加拉奥尔②或贝亚尔③。武士们的斧头和火枪的子弹,森林里的隐避所,几个忠诚的朋友家里的风险,山洞,城堡、茅屋、战争逐步升级,所有的这一切令“夫人”十分高兴。她的性格之中有某些奇怪原始的东西和动人之处,就是这些支撑着她活下去;未来将是她的希望,尽管有一些正确的人和聪明的懦夫。

①帕斯托雷(Pastoret)侯爵,一八二九年被任命为大法官,但他拒绝向路易·菲利普宣誓。

②西班牙骑士小说中的英雄。

③贝亚尔(Bayard一六七○—一五二四),法国著名统帅,在查理八世、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的战斗中功勋卓著。

如果波旁家族向我发出召唤,我就会将我的作家兼政治家双重身份所拥有的声望带给他们,我不可能怀疑这种众望,因为我受到了来自所有舆论界的信任。人们不能在慷慨面前无动于衷;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需要来任命我;一些人向我展露他们的天赋,叫人触摸他们最卓越的手指和眼睛。所有的人(包括朋友和敌人)都把我送到波尔多公爵的身边。由于我的各种意见和不同的命运的组合,由于死亡不断地带走我这一代人的生命,我似乎成了王室家族的唯一选择。

我也许是被赋予我的角色给诱惑了;在人们的思想中,认为拍拍我的马屁是很有必要的,我,一个陌生的奴才,波旁家族抛弃的人,成了他们的顶梁柱,可以伸出手来向他们的菲利普、奥古斯特、圣路易、查理五世、路易十二、弗朗萦瓦一世、亨利四世、路易十四的坟墓致意;以我那小有的名气来捍卫这么多伟人的生命,王冠和阴影,我是孤军作战,在反对不忠的法国和堕落的欧洲。

但要做到这些应该怎么做呢?大家共同的心声是:保护布拉格王朝,消除他们的反感,对他们隐瞒我的想法,直到我能够将它公开的那一天。

另外,当然这些想法太不切实际了:如果我成了年轻的王子的总督,我就必须努力得到他的信任。如果他重新收复了他的王冠,我会建议他只在提交王冠的时刻才戴上它。我希望见到加佩王朝以一种与其伟大相称的方式消失。重振宗教,完善国家宪法,扩大公民权利,割断舆论界的最后一丝联系,解放公社,推翻专制,平衡工资和劳动,用抑制滥用的方式巩固私有制,发展工业,减少税收,在群众中重新树立威信,确定后退的国界以保证对外的独立,当完成了这一切之后,该是多么美好而不平凡的一天啊!我的学生将向神圣召唤着的民族说:

“法国人,你们的教育和我一道结束了。我的祖父,罗贝尔·勒·福尔,为你们而死,我的父亲请求开恩给杀人凶手一条生路。我的祖先的通过野蛮建立和形成了法国版图;现在几个世纪过去了,文明的进步不再容许你们拥有一名监护人。我从宝座上走下来;我保证我先辈们的善行能解除你们对君主制的誓言。”难道说这个结局没有超过这个家族中最美好的一切吗?难道说如此华丽的庙宇不能从它的回忆中苏醒过来吗?比较一下这个结局,亨利四世的衰老的儿子们能对此做些什么呢?他们紧紧地抓住沉浸于民主中的王位不放,企图依靠警方的帮助和强权,通过行贿收买,来使自己苟延残喘。“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的兄弟,国王陛下,”路易十三说道,“孩子,亨利四世死后,我就不愿继承王位。”亨利五世除了人民之外没有兄弟:但愿人民会拥戴他。

为了达到这个似乎无法实现的目标,必须感受到他的家族的伟大,不因为我们是古老王族的后代,而因为我们是使法国强大,光明和文明的先辈们的继承人。

然而,我刚刚说过的,用来着手这个计划的手段是哄住布拉格的意志薄弱者,效仿吕伊纳①和宝座上的孩子一起喂养伯劳,像黎塞留那样奉承孔西尼。我在加尔斯巴德开了一个好头;一条表示顺从和说长道短的通报使我的事向前推进了一步。要将我活生生地埋葬在布拉格,说真的,并不容易,因为我不仅仅消除了王室的反感,还平息了国外的仇恨。我的意见在内阁成员之中遭人厌恶;他们知道我痛恨维也纳条约,知道我会为了法国的必需的国界,为了在欧洲重建各强之间的均衡,将不惜通过战争来解决。

①吕伊纳(Luynes)善于训练隼,为此深得路易十三的信任。

然而带着几分后悔,一边哭,一边补偿我民族荣誉的罪孽,捶胸顿足,崇拜那些统治世界的傻瓜的天赋,也许我应该卑躬屈膝地到达马男爵那里去;然后猛地起身,扔掉拐杖②。

②就像西克斯特·坎(Sixte-Quint)一样,根据传统而来。

但是,唉!我的雄心壮志到哪儿去了?我掩饰的才能到哪里去了?我忍受束缚和烦恼的耐力到哪儿去了?我对任何事态都给予重视的办法到哪儿去了?我曾几度拿起笔杆;太子妃命令我给她写信,为了顺从,我拟了两三封充满谎言的信稿,很快我又对自己感到愤慨,我按自己的意愿一口气写了一封信,它搞不好就会要我的命。我很清楚这一点;我对结局也早有准备: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到今天,事情已经办完了,我很高兴把一切都丢给了魔鬼,将我的“统治者”从一扇足够大的窗子里扔了出去。有人会对我说:“你就不能在陈述事实时不那么露骨吗?”是,是,哕唆地陈述,转弯抹角,甜言蜜语,用颤音说话,浑身发抖:

……他忏悔的眼睛只哭出祝福的泪滴。①

①这是马蒂兰·雷尼埃(MarthurinRegnier)讲到他的虚伪的玛赛特的话。

我不会这些。

下面就是将使我们沙龙的外交官们毛发直竖的信(已经删去了一半)。舒瓦泽尔公爵和我的性格有点不谋而合;因此他是在尚特卢度过了他的余生。

写给太子妃的信

巴黎,地狱街,一八三三年六月三十日

夫人:

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刻就是太子妃允许我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一段日子。这是在加尔斯巴德一位公主的昏暗的房间里,万人敬仰的您屈尊充满信任地跟我讲话。在她的灵魂深处,上天赐予了高尚和信仰的财富,痛苦的挥霍也未能使它枯竭。我面前路十六的女儿再次被流放了;对这个庙宇的孤儿,殉道的国王去采摘棕榈叶之前曾把她紧抱在胸口!当我们陷入不可违拗的天意中时,上帝成了我们惟一可以呐喊的名字。

当赞美之词是针对繁荣时,就变得可疑了:和太子妃一起,可以自由自在地崇拜。我曾说过,夫人:你的痛苦被提到这样的高度,它变成了革命的光荣。我一生中曾一度遇见过很特别,很不一般的命运,为了对他们说明(不要害怕伤害他们、不被理解)我对未来社会状况的设想。大家可以跟您谈起诸帝国的命运,在您的道德的脚下,您丝毫不惋惜地一笔带过,其中不少王国已经在您的家族脚下烟消云散。

您是这些灾难最重要的见证人和最神圣的受害者,尽管这些灾难非常深重,但它们只不过是人类普遍变迁中的一些偶然事故;使世界震动的拿破仑的统治只是革命的链条中的一环。应该从这一事实出发,了解第三次复辟的可能性,这次复辟有什么办法置身于社会变化的格局中。如果复辟不能像一种同质元素介入的话,那它就会毫无疑问地作为一种与其本质不符的东西而被抛弃。

“因此,夫人,如果我对您说王权有可能通过贵族的高贵,通过教士的特权,通过宫廷的特殊,通过王室的威信而复活的话,那我就是在欺骗您。王权在法国不再是一种感情;它是一条保证私有和利益、权利和自由的原则;但一旦它被证明不再愿意保护或无力保护私有和利益、权利和自由时,它便不再是一条原则。如果有人强制其来临,而大家不知道如何摆脱它,认为只需要等待,屈辱的法国来向它磕头道谢就够了的话,那我们就犯了一个错误。在它不存在的地方如果王权寻找力量的话,复辟就永远也不可能出现,或只能持续一时。

是的,夫人,我很痛苦地说这些,亨利五世可能仍是一个在外国的被流放的亲王,一座古老的坍塌的大厦的年轻崭新的废墟,但终归是废墟。我们这些王权的老仆人,将花光仅剩的年度资金,我们将永远地与陈旧的观念守在一起长眠在坟墓中,就像古老的骑士和他们的年代久远、锈迹斑斑的盔甲一样,这盔甲已经不再合身,不再适用了。

所有那些在1789年为了保存旧的制度、宗教、法律、习俗、私有、等级、特权、行会而战斗的人已经不在了。大众的激昂情绪被激发了出来;欧洲不再像我们一样万无一失;没有一个社会完全被摧毁,也没有一个是完全重建的;一切都是陈旧或崭新,衰老或没有根;一切都有虚弱,年迈和童真。由最后几个条约划分区域的诸王国已是昨天的事了;对祖国的热爱之情也失去了热度,因为国家很不稳定,要在吆喝声中把广大人民像卖二手家具一样卖掉,有时又和敌人勾结,有时又出卖给不知名的买主。深耕,开沟,犁田,土地已做好准备迎接民主的种子,七月革命的日子已使种子成熟了。

国王们以为在他们的宝座的周围安上哨兵,就可以阻挡暗中的运动;他们想象只需要放出一点新举措的信号,就能在边境地区收到效应;他们以为增加关卡、宪兵、便衣警察、军事法庭,就能防止暗中运动的蔓延。但这些想法都未能付诸实施,它们在空中飘散,飞舞,我们可以呼吸到。中央集权的政府,建邮政,修铁路,造气船,而同时企图把思想滞留在十四世纪政治信条的水平,这是不合逻辑的;既前进又后退的作法,使他们陷入了理论和实践矛盾的混乱之中。我们不能把工业理论和自由理论割裂开来;只能使二者都窒息或使它们互相接收对方。只要能听到法语的地方,这些观念就会随世纪的护照而来临。

您看,夫人,选择一个好的开端是多么关键啊。您的照管之下的希望的儿童,无辜躲在您的美德和痛苦之下的幼儿,就像在一顶尊贵的华盖之下,我没有见过比这更雄伟的场面;只要一有成功的机会,王权就会立马赶来。未来的法国将不必降低身份而卑躬屈膝在过去的辉煌面前,可以激动不已地停留在路易十六的女儿为代表的历史新面貌面前,她将亲手指导亨利王族的最后一个子孙前进。负责保护王子的皇后,您将以与您的庄严融为一体的遥远过去影响国家。当宫廷的孤女关注圣路易的孤儿的教育时,谁又不会感到信心倍增呢?

他是有希望的,夫人,由在法国家喻户晓的人主导的教育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公开了。为自己格言感到自豪的路易十四,用东方教育隔开法国的孩子们,为他的家族种下了祸端。

年轻的王子才华横溢。在新、旧大陆旅行的同时,为了了解政治和不惧怕任何制度和教条;他就只能接受教育。如果他能在某个遥远的国外战场上像一名战士那样冲锋陷阵,大家也就不必担心让他的亮相了。他似乎坚决果断,有一颗流淌着他父母的鲜血的心;但如果他除了经受灾难中的光荣外,就不堪一击的话,他就只有让位;没有勇气,在法国是不可能戴上王冠的。

看着我,夫人,在遥远的将来把亨利五世的教育思想发扬光大,你可能很自然而然地认为我觉得它对立即登上王位没什么用处。我将带着一颗公正的心去演绎那些反对希望和恐惧的种种理由。

复辟可能在今天或明天发生。我不知道法国人的性格中有如此鲁莽和变化无常的成分,时刻都有可能改变;总有一百个人和一个人打赌,在法国,没有持久的事:这个时候,政府面临崩溃,纹丝不动是最佳选择,我们曾目睹了人民对波拿巴的崇拜,痛恨,抛弃,重整旗鼓,又再次抛弃,在他被流放时将他忘得一千二净,在他死后架起祭台,再次陷入对他的狂热之中。这个朝三暮四的民族,在心血来潮时便热爱自由,但又经常为平等而疯狂;这个多样化的民族,为亨利四世而狂热,在路易十三手下叛乱,在路易十四统治下庄重,在路易十六统治下闹革命,在共和国时期晦涩,在波拿巴统治下好战,在复辟王朝时期主张立宪:她今天把自由出卖给了所谓共和化的君主制,根据统治者的思想不断变化自己的性质。自从她超越了家庭的习俗和宗教的桎梏后,她的活动性增强了。因此,一次偶然即可导致8月9日政府的垮台;但这个偶然也可以等待;一个侏儒诞生了;但法国是一个坚强的母亲,她可以用乳汁改变堕落的父亲的罪过。

尽管如今王权看似不能复活,但我仍害怕它只能维持到我们确定的那一天。四十年来,法国历届政府无不因为自身的错误而下台。路易十六曾可以挽救他的王位和生命二十次;共和国·在他的狂怒之下终于支撑不住;波拿巴可以建立他的王朝,却从他辉煌的顶点被抛弃;没有七月的条例,合法的王位就会依然存在。现在的政府首脑没有犯任何类似的错误;他的政权不会自动灭亡;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如何保持政权上面:他非常精明,不会为了一次蠢事而死去。他也不必为蔑视天赋或尊严和道德的微弱而负罪。他感到他可能会在战争中丧命,所以他不会去打仗;法国在外国人的心目中的地位逐渐下降,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政论家们将证实:耻辱是技巧,丑行是信誉。

准王权想干一切王权能干的事,王权趋向个人化:想发号施令;它可以通过比王权更方便的方法——“武断”来办到这一切。用口头上的自由和所谓的保皇制度进行专制统治,这就是它的目的;每一件既成事实都会产生一项与旧权利针锋相对的新权利,每时每刻都在开始王权。时间有两种能力,一手推翻,一手建立。最后时间通过它的流逝作用于这些思想;我们与权利断然决裂,攻击它,与它生气;接着,疲劳随之而至;成功又让其重归于好:外面仅剩下一些崇高的灵魂,他们的毅力使那些失败了的人局促不安。

夫人,这个长篇启奏使我不得不在殿下面前解释一下。

如果我没有让人在走运的那天听到一个自由的声音,我就不会有勇气在不幸的时候说出事实真相。我去布拉格根本不是出于自愿;我本不敢出现在您面前纠缠您:高贵的您绝不会有献身的危险;他们在法兰西:在那里我曾寻找他们,自从七月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为王权而斗争。我第一个敢于宣告了亨利五世的君主政体的成立。一个法国的陪审团为了补偿我,承认了我的宣告的存在。我只渴望休息,这是我多年以来的需要;当法令被传播,王室家族又被放逐时,我会毫不犹豫地为之牺牲。有人提出要我依附路易·菲利普的政府:我可不值得得到这样的好意;在要求把我带回到老国王的厄运中时,我已表露出它和我的本性不相符。唉!这些厄运,我从来没想到会引起,我也曾试着想预测。我丝毫没料到被委以重任和赋予我并不具备的优点这种情况;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为了证明我语言的独立性,我只是说明一下。夫人将原谅一个被赋予王冠,快乐地走上断头台的男子的坦诚。

当我在加尔斯巴德出现在陛下面前时,我可以说我当时并没有被接见的幸福感。只要他一让我讲起我的生活,他就可以从孤独的谈吐中看出我并非人家可能对他描述过的那种人;我思想的独立性丝毫没有减少我性格的温和,尤其没有打破我对著名的国王的女儿的尊敬和崇拜的链条。

我还恳请陛下相信在这封信,或更确切地说在回忆录中所揭示的事实是我力量的源泉,如果我有的话;就是从那里我结识了不同政党的人士并重新引导他们走向保王主义。如果我抛弃了长久以来的信念,那我对时间也就无所求了。我试图把这些现代的观念归附在古老的王位旁边,使这些原本是敌对的观念通过我的忠诚而变成朋友。广为散布的自由的信念不再拐弯抹角地为重建的合法君主制服务,君主制的欧洲迟早要灭亡。如果君主制共和国仍保持不同且对立的话,它们之间就将是一场殊死的战斗:一座大厦采用两座大厦的不同材料重建,请您加以认可,您已被认可是秘密社团的最高和最神秘的权利所有者,不幸不值得属于您,您是没有任务的牺牲者的鲜血祭台上提到过的人,您在神圣严肃的沉思中,将用纯洁祝福的手打开一座新的庙门。

您的光辉,夫人,和您至高无上的道理照亮和修正了我的情感中有关法国现状的疑虑和错误的东西。

在结束这封信时,我的激情贯穿我所讲的内容始终。

波希米亚的圣殿是查理十世和他孝顺儿子的卢浮宫!哈德思辛是年轻的亨利的波城城堡!而您,夫人,您是住在一个怎样的凡尔赛宫啊!什么可以和您的宗教信仰、伟大、痛苦相比呢?如果不是把您比作在十字架底下痛哭的大卫家族的女士们的话,但愿陛下能看见圣路易的王国从坟墓中光芒四射地走出来!在忆起您显赫的祖父命名的世纪之时,请允许我呐喊;因为,夫人,没有什么比伟大和神圣更适合您的了。

……噢,我幸福的日子!

我多么热切地想认识我的国王啊①!

①见《阿塔莉》。

谨致最崇高的敬意,夫人,陛下,

您特别谦卑,恭顺的奴仆。

夏多布里昂

写完这封信后,我又恢复了我的生活习惯。我又找到了我年迈的神甫们,比肖泰克伯爵花园更美丽的我的花园孤寂的角落,我的地狱大街,我西边的坟墓,记载我过去日子的《回忆录》①,尤其是奥布瓦修道院的精挑细选的小社会。严肃友谊的善心可以丰富人的思想;一点点灵魂上的沟通足以满足我天性的需要;为了补偿这种脑力消耗,我用二十二个小时来休息和睡眠。

①它重视我过去的岁月。

一八三三年八月二十五日

巴黎地狱街

贝里公爵夫人的来信

当我开始歇口气时,一天清晨我看见一位旅客②走进我的家门,他曾把我的东西捎给在巴勒莫的贝里公爵夫人,他给我带来了亲王夫人的回音。

②指舒洛(Choulot)伯爵。

那不勒斯一八三三年八月十日

子爵先生,我已经回了信给您,告诉您我已收到了您的信,希望能有机会向您表达我对您在布拉格的所见所为的感谢。似乎人们“让您看的东西很少”,尽管“措施”不当,但却足以让人判断出,关于我们的亲爱的孩子的状况并不是那么令人担心。我坚信可以得到您的信任;但有人从巴黎来信告诉我说,德巴朗德先生已经动身了。这意味着什么?他推迟了多久来当我的邮差!

至于我请求您办的事(并没有出色地完成),由此证明别人知道的情况不见得比我多:因为我并不需要我所要求的,我的权利一点也没有丧失。

我希望您为我回答来自各方的关怀提点建议。您将做些有用的事,以您的才智,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判断。君主制的法国,忠诚于亨利五世的人,等待着他获得最终自由的母亲发表公告。

我在布莱伊留下了今天应该为人所知的几行宇;大家对我期待过高;人们想知道这七个月来在这密不透风的巴士底狱中我悲惨的监禁生活。是应该把详尽的细节都公布于众了;让大家从中看看撕碎我心的泪水和痛苦的根源。从中人们就会知道我所经受的精神折磨。公平应该还给那些拥有它的人,也应该揭露那些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女的酷行,他们总是拒绝听取一个以我的亲戚为首脑的政府的建议,以便从我这里获取秘密,这个秘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涉及政治,如果我使法国政府感到害怕的话,哪怕是真相大白也不会改变我目前的处境,法国政府可以囚禁我,但却没有法律依据,因为没有审判,我曾不止一次提出了这个要求。

但我的一个亲戚,我的姑父,一家之主,尽管有这么多流传广泛针对这个家庭的看法,我仍然曾非常想使我女儿与之联姻,最后路易,菲利普认为我未婚先孕(就凭这点,其他所有的家庭都关上了我所在的监狱的牢门),于是用各种精神折磨对付我,以为这样就可以造成他的外甥女的坏名声。另外,如果需要我用一种主动的方式解释我的宣言和引起的缘由,完全不需要进入我内心深处的一些细枝末节,关于这些我不应该相信任何人,我将实事求是地说,是受到的欺压和精神折磨,以及重新找回我的自由的愿望促使我发表这些声明的。

信使会把所有细节都告诉您,跟您说起加诸于我的旅行时间和方向的不确定,这与我想利用您殷勤的邀请,在您到达布拉格前与您碰面愿望不相符,我是很希望得到您的建议的。今天要想尽快到达我的孩子们身边已为时太晚。但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事,而且我已习惯于忍受不满,如果,“与我的意愿相悖”,我没有如期到达布拉格,我在被迫停下来的地方就只有依靠您了,从那里我会写信给您;否则,我会尽快到达我儿子的身边,如果您来的话,您会比我更清楚。请您相信我愿意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见到您。

那不勒斯,一八三三年八月十八日

“我们的朋友仍未能出发,我接到了报告,得知了在布拉格发生的一切,但这丝毫不能降低我去那里的愿望,而是更使我迫切地想得到您来指点迷津。如果您能够如期抵达威尼斯,您就可以找到我,或收到邮局自取的信件,信上将告诉您在哪儿可以找到我。我还将与值得我感谢的好友作一部分旅行,即博弗勒蒙先生及夫人。我们经常谈到您;他们对我和我们的亨利的忠诚使之热切地希望看到您的归来。梅纳尔也是如此。”

贝里夫人在信中提到了他离开布莱伊时发表的一项小声明,它没有多大用处,因为它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另外,她的信很奇怪,简直像一份历史文献,提到了公主对于她的监狱看守般的父母的看法,和她所受的罪。玛丽·卡罗利娜的反应是不偏不颇的;她激动且自豪地将之表露出来。我们仍然想看见这位勇敢、忠诚、受限制或自由、经常为她儿子利益操心的母亲。至少,在她的心里,是年轻和有活力的。我值得再开始一次长长的征途;但我被这位可怜的公主的信任感动至深,以至于不能拒绝她的心愿,也不能让她独自上路,若日先生①像第一次那样赶来拯救我的痛苦。

我又开始与围绕在我身边的十二卷书奋战。然而,当我再次坐在贝内旺亲王②的马车里作长途旅行时,他在伦敦靠他的第五个主子谋生。幻想着出点什么事,好让他可以到威斯敏斯特长眠在圣人、国王、智者之中;坟地是专门为他的宗教、忠诚和德行准备的。

①若日(Jauge),给贝里公爵夫人提供金钱的人。

②塔莱朗(Talleyrant),当时是路易·菲利普驻伦敦大使。

一八三三年从九月七日至十日,途中

从巴黎到威尼斯的日记

汝拉山——阿尔卑斯山——米兰——维罗纳——死者的呼唤——布朗塔

我于一八三三年九月三日从巴黎出发,选择了从森普隆到蓬塔利埃的路。

被烧毁的萨兰又被重建起来;我倒更喜欢它西班牙式的丑陋和无用。奥利韦神甫①出生在拉菲里厄兹河畔;这个伏尔泰的启蒙老师,在法兰西科学院接收了他的学生,跟他的父亲河没有什么渊源。

①奥利韦(Olivet)神甫出生在流经萨兰的名叫“拉菲里厄兹”河流域。既存的道理的朋友,他本人根本“不暴躁”。(法文“拉菲里厄兹”的意为气愤、暴躁——译注。)在路易·勒·格朗上中学,在他属于耶稣组织时,他收伏尔泰作学生。

在英吉利海峡上的大风暴把我困在了汝拉山上,我在夜里到达荒僻的莱维埃驿站。由木板建成的小旅店,这里灯火通亮,住满了一些亡命天涯的旅客,有几分像犹太人的安息日。我不愿意停留;大家牵了马来。当必须熄灭马车的灯笼时,困难很大;旅馆女老板,年轻漂亮的女巫师,笑着过来帮忙。她小心地让玻璃灯管里的残烛贴近自己的脸庞,为了更引入注目。

在蓬塔尔利埃,我那生前十分正统的老店主过世了。我在“民族报”社旁的饭店吃夜宵:给报纸取这个名字很有预见。阿尔芒·卡雷尔是这些人的头,没有在七月革命的日子里撒谎。

儒城堡抵御蓬塔尔利埃的指责;它看见了在它的城堡主塔中两个男子先后保留了革命的记忆:米拉波和图森·卢韦尔蒂尔、黑色拿破仑被白色拿破仑模仿并被其所杀。斯塔尔夫人①说:“图森被带到法国的一所监狱,在那里他十分悲惨地丧了命。也许波拿巴不记得这个滔天大罪了,因为他并没有像责备其他人那样去责备自己。”

①见《十年流放》。

暴风雨横行:我在蓬塔尔利埃和奥伯之间遭到它的威力袭击。它令群山扩大,小山村的钟声大作,雷雨交加,在我的马车外咆哮,像船帆上的一颗黑谷粒。当低空的闪电拆裂了欧石南时,我们注意到一动不动的羊群,将头深深地藏在前爪里,露出了它们压低了的尾巴和在阵雨和狂风冰雹中的毛茸茸的屁股。从山尖的钟楼高处传来一个人的吼声,提醒大家时间的流逝,好像在最后的生死关头发出的惨叫。

在洛桑,一切都变得欢欣鼓舞;我曾多次来访这座城市;我已不认识任何人。

在贝克斯,当有人将也许曾拉过居斯蒂纳夫人的棺材的马套在我车上时,我靠在房屋的墙上,在那里我的女老板费法克②死去。她以一头长发而在革命法庭上出名。我曾在罗马见到过从一座坟墓里取出的美丽的金黄发丝。

②居斯蒂纳(Custine)夫人。

在罗纳河谷,我遇到了一个几近全裸的女孩,她与她的山羊跳舞卖艺;她向一个坐邮车路过的衣冠楚楚的年轻阔少爷乞求施舍,穿着镶边衣服的驿夫在前面,还有两名随从坐在金光灿灿的华丽马车后面。您能想象这种私有财产分配方式的存在吗?您难道不认为人民起义是无罪的吗?

锡翁使我回忆起我生命中的一段时间:在罗马我曾任大使秘书,首席执政曾任命我为瓦莱的全权公使。

在布里格,我任那些教士们费力地挑起本不应存在的东西;徒劳地建造时间,他们在它的重压下粉身碎骨,就像他们的修通院被大山重压一般。

我这是第十次经过阿尔卑斯山了;我又跟他们讲述了一遍,我在不同的岁月中的各种经历。总是为所失去的惆怅,总是迷失在过去的回忆中,总是流着泪,孤零零地走向坟墓:这就是人类。

自然界大山的做作景象跟我们的厄运有着明显的瓜葛;它就像溪流一样静静地流淌着,它像激流一样把嗓音赋给流水;而前者则像恐怖的瀑布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森普隆已经是一片衰败景象,仿佛拿破仑的生命一样;这条生命只剩下了它原有的光彩:将已经移归的物品去归属一些小国家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壮举。天赋没有家;它的继承理所当然地成了平民的意外收获,他们从中获得好处,并在雪松挺立的地方种上卷心菜。

我最近一次经过森普隆是在去罗马任大使的途中;我被吓坏了;那些被我留在山顶上的牧人还活着:大雪,乌云,峥嵘的岩石,松树林,水的喷薄之声,一直包围着面临雪崩危险的茅屋。这座山区小屋里最有活力的是山羊,怎么死了?我知道;怎么生的?我不知道。然而居住在有岩羚羊和老鹰的地区的居民对最初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思想上的折磨的认识是远远不够的。一八二二年,我去参加维罗纳大会时,森普隆山顶站掌握在一个法国女人的手里;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大风吹得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跟我说起米兰的圣阶;她期待着巴黎的勋章绶带:我唯一认识的是这个女人的声音,异常温柔地穿过黑暗和大风。

在多莫多索拉的下山途中越来越令人赞叹了;这是一项光怪陆离的运动。我们被古老语言所说的光晕轻抚着;这种光晕来自早晨的和风,沉浸和染上了玫瑰的味道。我又看到了马热尔湖,一八二八年我在那里时心情很不好,一八三二年我曾从伯兰估纳山谷远处眺望它。在塞斯托卡兰德,意大利近在眼前:一个瞎眼帕格尼尼边唱边拉着小提琴沿湖岸经过提西诺州。

在进入米兰时,我又看见了无人知晓的郁金香之路;一些游客可能把它们当成了法国梧桐。在回忆着自己的不理智的同时,针对这种沉默大喊出声:这至少是美国使意大利惶恐不安。大家也可在热那亚种上混有棕榈树和橘子树的木兰。但谁会考虑这个谎言?谁会想到美化大地?我们把这个问题交给上帝吧。政府正由于垮台而忙得不可开交,而且大伙更喜欢有木兰的木偶剧场的纸板树,那里玫瑰飘香在克里斯托夫·哥伦布的故乡。

在米兰,护照问题仍是愚蠢野蛮的,我不是无情无绪地经过维罗纳的:就是从那里真正开始了我的积极政治生涯。如果这段生涯不是被可耻的嫉妒心破坏,不知道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这是出现在我头脑里的问题。

一八二二年由于欧洲君主的光临而热闹非凡的维罗纳,一八三三年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像斯卡利热里宫廷和罗马的元老院那样,大会在杳无人烟的街道上进行。我想象着竞技场的阶梯看台上坐着成千上万的观众,其实是空空如也;我所曾惊叹的具有精湛建筑艺术的大厦,却灰暗又光秃秃地静立在雨中。

在这些维罗纳的演员当中有着怎样的雄心壮志啊!多少民众的命运被人研究,讨论和掂量!向这些梦想的追随者求救吧;打开愤怒日子的书本:写满了字的书终究会被人翻阅;君主!亲王!大臣!这里是你的大使,这里是你的官复原位的同僚:您在哪里?请回答。

俄国的亚历山大大帝?——死了。

奥地利的弗朗索瓦二世?——死了。

法国的路易八世?——死了。

法兰西的查理十世?——死了。

英国的乔治四世?——死了。

那不勒斯国王费迪南一世?——死了。

托斯卡纳公爵?——死了。

庇护七世教皇?——死了。

撒丁·查理·费利克斯王?——死了。

蒙莫兰西公爵,法国外交部长?——死了。

卡宁先生,英国外交大臣?——死了。

德贝尔斯托夫先生,普鲁士外交大臣?——死了。

奥地利首相根茨先生?——死了。

孔萨维红衣主教,教廷的国务秘书?——死了。

我在国会的同僚,德塞尔先生?——死了。

德阿斯普勒蒙先生,我的大使秘书?——死了。

尼埃佩尔伯爵,拿破仑遗孀的丈夫?——死了。

托尔斯特瓦伯爵夫人?——死了。

她的大儿子,小儿子?——死了。

我的洛兰齐宫的主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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