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述“宗教体验的禅”之前,我认为应该先给“宗教体验”下个定义。从严格意义上讲,“体验”不是人类独有的,动植物也有体验。“体验”是存在于意识基础上的事实,而意识又基于记忆而成立。从这个角度讲,最能充分表达“体验”一词含义的是人类。狗被人打后会因恐惧而逃走,这是狗的体验。这种“体验”不伴有反省,所以没有任何意义。人类则相反,人类“体验”的形成是以更深邃、更广博的意识为基础的。所以,“宗教体验”的使用对象只能是人类。那么,哪一类事实可以称为“宗教体验”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充分了解什么是宗教。

我想谈谈观察宗教的角度和立场

第一,如果把宗教作为社会现象来观察,宗教可谓是一种制度。如同组织机构一样,包含着本山、下院、檀徒、信徒等。通过这种组织结构可以看出,宗教反映出了一种社会关系。同时,宗教也是构成整个社会生活的一分子。近来宗教法案问题重重。宗教立法,正是因为宗教被看作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才有立法的必要性。此外,浴佛节等被认定为佛教的节日,也是因为表现了宗教的社会活动性。

第二,我们可以从仪式的角度观察宗教。众所周知,没有仪轨的宗教不能称为宗教。任何宗教都有着各自的仪式,如经文的念诵方法、服饰装束,大大小小的仪轨和礼仪、祭祀等。没有仪式的宗教宛若没有肉体的心脏,没有躯体的灵魂。禅宗讲“本来无一物”。有人质疑:本来无一物的宗教,为什么还需要如此繁杂的仪式?宗教中的仪式不可或缺。如果缺少了仪式,宗教将如同幽灵一般,无法展现它的生命力。

此外,寺院的建筑也可以看作是一种仪式。将佛教的建筑与基督教、伊斯兰教及其他宗教加以比较后马上可以从建筑的外形中看出佛教与其他宗教的内在差异。宗教建筑这一外壳下包裹着不同宗教的真实情感生活,所以各个宗教之间的差异自然会清晰地显现在外观上。这有利于我们认知宗教的特殊性,我个人对这一点非常感兴趣。

第三,可以从理性角度观察宗教。对于人类,理性和感性是人性的根本,不可避免地要进入到宗教中。所以,宗教和理性是不可分离的整体。但是,社会活动不等于宗教,仪式也不是宗教的唯一组成部分。所以,理性无法构成宗教。理性和宗教的关系是不可分离的,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宗教多多少少都会借助一些哲学的力量。

第四,宗教可以从道德的角度去观察。关于宗教和道德谁更具根本性?道德和宗教以谁为主,谁是从属等,一直都存在着诸多争论。从根本上讲,宗教不是道德,也不会建立在道德被破坏的废墟上。就像善人不一定是伟大的宗教家,伟大的宗教家所生活的时代不一定被当做善人。宗教有着道德之外的一面。在中世纪,基督教徒们面对各种道德层面上的非难,曾毅然起身反抗。佛教在某一时期也曾以某种形式,通过对人的杀害来获得宗教徒某种精神上的满足。今天看来,当时的观念是十分错误的。但这些观念却从另一个角度有力地证明了:宗教有着道德之外的一面。

以上是观察宗教的四个角度。无论我们如何巧妙地、科学地将四个因素整合在一起,都不意味着宗教的成立。因为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它才是构成宗教的最重要因素,我称之为“宗教体验”。如果缺少了“宗教体验”,上述的四个要素无论整合得多么完美,都无法形成宗教。所以,使宗教成为可能的是每个人的“宗教体验”。在今天,我们最应该思考的重点就是个人的“宗教体验”。

那么,宗教体验是什么呢?

每个人在到达“宗教体验”终点的进程中,交织着宗教的社会活动、仪式、道德和理性等。没有经历过宗教的终极体验,就无法感受到宗教的妙趣和真谛。妙趣如果无法显现,宗教就无法发挥其真正的功能。所以,我们一定要搞清楚究竟什么是“体验”。我们在这里暂不讨论可否对“心”进行分析。其实,体验就是我们的心。当我们的主观以“一定不变的某种态度”面对内、外境界时就会感觉到心的存在。“内在境界”这个词听起来有些奇怪,它是指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思想活动。我们的主观意识始终是在用一种稳定的态度去面对。只有我们的主观意识在面对内、外境界时都能确保稳定的状态,宗教的意义才能成立。

精神层面的不满情绪在主观意识具有面对内、外境界的稳定状态之前是无法消失的。为此,我们的内心常常会感到烦闷、不安、焦躁。这是追求“能够有一个稳定的主观态度去面对内、外境界”过程中产生的不安和烦闷。只有人类才会有这样的感受,人类以外的生物和动物没有这种烦恼。所有的动、植物都会安于外界的现状。人类存在于神和动物之间,所以,心灵上的烦恼会一直纠缠着我们。

为什么人类无法摆脱精神上的烦恼呢?13世纪德国的爱克哈特讲道,人类在追求内心祥和的过程中,最终会在对神的信仰中得到心灵安宁。悬挂在半空中的石头会永远动荡不安。人类也是一样,在观察内、外事物的主观意识尚未确定前,心灵上的烦恼会一直存在。

《阿含经》中多次出现“涅槃”一词。“涅槃”意为安稳,也可译为“常乐我净”。“常乐我净”四个字恰如其分地诠释了“涅槃”的含义。当我们的内心面对内、外界的事物时态度能够稳定不变,安乐我净的意义就会自然显现。常,意味着永远。乐,不是世俗的“享乐”,是指心有所属不随外界改变。我,是自由自在。净,是内心清澈、澄明。我认为,“常、乐、我、净”之中,“我”字最重要。这里的“我”是指内心自由自在,不被任何外界的事物所束缚。如果能够吃透这层含义,“常、乐、净”的含义自然融会贯通、不言自明。涅槃的真相存在于实证了“自由自在”后的境界之中。要记住,当你感受到精神上的不满足时,从另一方面恰好说明我们已经得到了满足。禅宗常说:“问在答之中。”意思是怀疑中已包含着相信。“叩门的,就给他们开门吧。”[1]这句话表达了同样的思想——询问的反面是明了。不满中已有着满足,不满中存在着满足的可能或满足的预期。

精神上有烦恼恰恰说明我们已经意识到生命万物都有局限性。对有局限性的事物感到不安时,心中就会产生烦恼。这时,我们通常会问:“真要这样痛苦一生吗?”如前所述,当你感到痛苦时,快乐的嫩芽已然萌发。痛苦终究是可以摆脱的。人类无论在社会层面还是个人层面都在追求着自由。外界存在着很多妨碍追求自由的事物,这些事物让我们烦恼。但烦恼也让人类感受到了自然和动物界无法得到的、难以名状的妙境。

宗教意识是如何产生的

净土宗的“净”是“清净”。人生来就有原罪,是污秽的。所以,总是希望通过各种努力让自己变得无罪、清净,由此产生出了宗教意识。人类看上去要一生与痛苦相伴。人类面对现实时,只能看到理想和现实不同的世界。换言之,就是“有”和“想要有”的矛盾和冲突。这时,我们一定会感受到精神上的不满。现实虽然如此,当我们回归心灵深处,静静地倾听内心的诉说时就会发现,现实和愿望间有着巨大差距。每当遇到这种差距,内心都会愈发地不安。

论语》说:“十有五而志于学”。孔子在十五岁时首次意识到了“有”和“想要有”之间的矛盾,并从此逐渐进入到深度的内省体验阶段。根据当代心理学家的观点,男性平均在十五岁、女性约在十三岁时开始感觉到心灵中的不安。为什么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在这个年龄段会感到不安呢?首先,年幼时孩子的内心尚未成熟,还没有自我意识。到了十几岁,开始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内心的烦恼。从此,孩子们的内心开始斗争,并开始观照自己的内心。十几岁时,如果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内心体验,在后来的人生中会通过疾病或事业上的失败补上这一课。

一天,宗教革命的主要发起人马丁·路德和朋友在田野上散步。突然,雷雨倾盆而至,朋友被雷击中当场死亡。目睹了这一场景的路德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人生的无常,从此开始研究宗教。因为某种状况所产生的内心激变,正是宗教意识的萌芽。人是在感受到内心矛盾时产生出宗教意识的。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宗教意识的初次产生是在没有任何自觉的孩童时代结束后,内心和外界初次发生矛盾,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内心时。

宗教的真正价值在哪里

有人认为:宗教往往是因为生病、事业失败或人生遇到挫折,内心的平静被打破而产生的。所以,宗教都是病态的,健康的人是不需要的。这样的说法是愚蠢的。上述条件,只是促使宗教萌芽的一种肥料而已。让某种事物萌芽的机会终究只是机会,无法作为衡量事物真正价值的尺度。机会是单纯的偶然,必然出现的事物,因为遇到了偶然的机会于是出现了。宗教的真正价值是必然的,与偶然的机会没有任何关系。

在内心矛盾时期,一面是事实上的我,一面是在内心中寻求价值的我。我们内心的痛苦就源于二者间的矛盾。著名的生理学家梅奇尼科夫指出:“大多数的生物在完成了生殖行为后会欣然死去。人类到了一定年龄后,也应该有随时可以欣然死去的阶段。”所以,我们要更加认真地研究人类的衰老问题。上述观点是科学家站在科学的角度阐述的。我认为:人类无论多大年纪,希望长寿的想法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无法相信人一生中必然会有欣然接受死亡的时期。我认为,这个问题应该从更深层次的本源上去寻求答案。

当代科学忘记了应该对价值问题做深层次的根本性研究。只把生物的“我”或个体的“我”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在今天,科学的进步只表现在对现实世界的成功研究,但对人类内心欲望的研究没有做出任何贡献。我认为:若不消灭“真我”之外的“生物我”,不改变科学研究的根本立脚点,人类不久将会走向灭亡。人类具有在超越现实世界的基础上建立价值世界的强烈需求,科学却企图完全否定人性中必不可少的这一部分。

净土不是童话故事,“欣求净土”更不是迷信。关于迷信和欲望的不同,后面会专门讲到。在这里我只想说,欲望是人类的必然产物。

理性宗教与感性宗教

人的内心终会产生分裂,有办法挽救这种分裂吗?答案有两种:一是通过理性宗教来解决;二是通过感性宗教来解决。一般来说,佛教属于理性宗教,基督教属于感性宗教。佛教中,禅宗代表了偏理性的一方,净土宗或真宗则代表了偏感性的一方。当然,这种划分不是绝对的,因为理性中存在着感性,感性中也有着理性。人本不具备被用来分析的性质。今天的科学研究不把人当人,而是当做机器来分析,将分析的结果归纳成一个个固定的新概念。对人类来说,这一倾向十分可怕。每一位有生命的人都是一个综合体,完全没必要分为理性和感性。

我们如何才能解决这些问题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解释一下什么是“回心”。“回心”与我们平常所说的“穷极而通”中的“通”字相近。在我们的内心活动中,有很多“通”的事例。

通,在佛教中被称为“回心”。无论从理性还是感性的角度开始学佛,都会有感到山穷水尽的阶段。同时,宗教本身有着众多的阶段。当行至山穷水尽时,却往往会突然柳暗花明、瞬间脱离困境,这就是回心的意义所在。回心的感悟必须从自己的内心迸发出来。只有经历过痛苦的磨炼,人才能获得重生。没有亲身的经历,回心对你的人生将没有任何意义。有人不忍心看我们在痛苦中挣扎,会为减少痛苦提供各种帮助。无论外界为帮助我们如何大开方便之门,都于事无补。只有自己亲历九死一生、遍尝艰难困苦,才会大彻大悟。修行的路上,只有在山穷水尽又不能半途而废时,才会出现不可思议的现象——人的社会性奇妙地启动起来。外界给予的方便、帮助,终归是方便、是方法。自己的内心不经过洗心革面的彻底改变,就不是真正的回心。理性派的禅宗将回心称为“悟道”,感性派的他力宗称回心为“得安心”。

禅宗是十分理性的宗教,入门前需要一定知识。倡导他力的佛教宗派排斥知识。其实,那些表面看上去排斥知识的宗派,当你深入其中后就会发现,反而更加需要大量的知识和超人的努力。有过回心经历的都知道:开悟得道后的人,才可以有资格认为“知识是无用的”。

综上可知,在“悟道”或“得安心”的过程中,知识是必要的前提。拯救内心烦恼、摆脱现实世界,创建有圆满价值的世界等愿望产生的前提是必须拥有纵观全局的理智。想明确自己在全局中的位置,就必须对自己做深刻反省。在宗教中,知识是不必要的。在进入宗教或开始真正的宗教活动前,知识反而是必不可少的。这一点十分重要。

《阿含经》说:“佛陀在菩提树下修行,最终证明了三菩提,随之悟道。”但佛陀在开悟前经历了四谛十二因缘的痛苦修行。事实证明,如果没有这段修行,没有这场知识的苦修,佛陀不会得道回心,更不可能开悟。[这里讲的《阿含经》,梵语标示为“agama”,意思是圣语。三菩提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anuttara samyak sambodhi),译为无上正等正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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