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电梯的工作,我干了整整一个冬天。尽管那些川流不息的客人都很喜欢我,但是,过了不久,这工作就使我感到厌倦腻烦了。我有理由担心一辈子总是这样干下去,人们会把我忘记的,我会在这个岗位上变老,甚至变得白发苍苍。我从施坦柯那里听到的话,加深了我的这种忧虑。他说,他本人希望转到大厨房里去工作,那里有两个大炉灶、四个烤炉、一个烤肉架和大烛台等设备。在那里,他就是当不上厨师班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差不多也能熬上个副班长,有权接受餐厅服务员交来的订菜单,然后布置给各组厨师去做。不过,他认为这种晋升的希望是很小的,而这种倾向却是很大的:一个人一旦干上了某种工作,就会让他一辈子不动窝地在那儿干下去。他还悲观地对我预言说,即使我不总是当无报酬的见习生,但是永远这样捆在电梯上,脱离不开这种专门的和局限性的工作,从而永远没有机会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熟悉这家具有世界水平大饭店的业务,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正是这种可能性使我焦虑不安。我感到自己是被禁锢在这电梯和这竖井里,每天上下不停地开着电梯,而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大厅里的情景,哪怕是偶尔去看上一眼也不行。到了下午五时喝茶时间,当大厅里响起了柔和的音乐,那些朗诵表演者和那些来自娱乐场所的身穿希腊式服装的女舞蹈演员向高贵的客人提供消遣时,在大厅里可以看到难得一见的上层社会画面。有的人坐在布置得很讲究的小桌子旁的藤椅上,饮着橙黄色的饮料,品尝着Petits fours[11]和精制的小块三明治,用手指在空中轻轻地弹动着,弹去面包上的碎屑,仿佛在演奏颤音似的;有的人站在气魄雄伟的台阶上的地毯上,这台阶一直通向室外布满盆花的平台;有的人站在生长在有雕刻花纹的大盆里的棕榈树之间,露出温文尔雅的表情,并做出头部动作,显得不同凡俗,他们彼此问候,相互介绍认识,交换着戏谑的话语,发出爽朗的笑声。若是我能在那儿工作,侍候客人,在妇女们打桥牌的房间,或在餐厅里去侍奉那些穿大礼服的先生和浑身闪烁着珠光宝气的太太,那该多好啊!简而言之,我的情绪很不稳定,渴望扩大我的生活范围,能有更多的机会,同世界进行接触。事有巧合,天赐的幸运真的给我带来了这种机会。我想摆脱开电梯的工作,穿上一套新制服在广阔的天地里去干一番事业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复活节的时候,我转到餐厅当起服务员来了。这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

饭店的大领班,这位名字叫马夏切克的先生,是一位权势很大的人,也很有威望,每天都穿着新洗过的硬领衬衣,挺着他那圆圆的大肚子,在餐厅里晃来晃去,他那长得如同月盘般的大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闪着油光。最好看的是他举起手臂给刚步入餐厅的客人指点座位时的姿势;当工作人员出了差错或者动作笨拙时,他只是从嘴角里顺便在路过时说上几句,讲话的方式虽然是隐蔽的,但却是很严厉的。一天上午,我猜他是根据经理部的指示,叫我去见他,并在一间通向富丽堂皇的小餐厅的办公室接见了我。

“您是克鲁尔?”他说道:“还叫阿尔芒,是吗?Voyons,voyons. Eh bien,[12]我听别人讲到过您——并不是讲什么消极的看法,更不是坏的看法,而是像我初次见到您时的那种看法。最初的印象也许是错的。您自己知道得很清楚,迄今为止,您在这里所干的工作,对您说来可以说是像儿戏一样容易,可以说是大材小用,Vous consentez?[13]现在可以考虑,让您到餐厅里做点事情。Si c’est faisable. [14]您是不是感到自己对干服务员这行有点天分,也可以说是有某种才干——当然,不是像您所保证的那样不寻常,卓越超群,也就是说,您不必做过分的毛遂自荐,尽管有勇气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指的是做干净利落的服务工作所需要的和不可缺少的敏锐的注意力,这您有吗?您有这种同我们的顾客巧妙打交道的才能吗?天生就有吗?当然,这种才能都是天生的,不过在您看来,凡是您天生就有的才能,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对此,我只能重复地再说一遍,一个人具有健康的自信心没有什么害处。您还会讲几句外国语,是吗?我说的并不是指全面的外语知识,而是像您所说的那样,只是掌握那些必要的基本知识。好吧,这些都是以后才会遇到的问题。我们让您在这里从头学起,您对这样的安排大概不会有不同的想法吧?您的工作暂时就是将那些从餐厅撤下来的用过的餐具里的残羹剩饭倒掉,然后再送到冲洗间去进行真正的洗刷。您干这件工作可以得到四十法郎的月薪——这是一笔可以说是过于高的报酬了,您的表情看来也可以证实这一点。不过,在同我谈话时,我是很不习惯在我微笑之前别人先笑起来,应该由我来发出可以微笑的信号。好啦。您可以领到一件做清洁工所必需的白上衣。有朝一日,要是让您到大厅里去收拾餐具,您有钱做一套我们服务员所需要的大礼服吗?您一定知道,做这样一套礼服是要自己掏腰包的。您完全有这个能力,是吧?这太好了!我看得出来,在您来说没有什么困难。您要有必要的衬衣,就是那种漂亮的礼服衬衫,是吧?您对我说实话:您是不是从家里得了一笔钱?不多,是吗?A la bonne heure. [15]克鲁尔,我看,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把您的工资增加到五十至六十法郎的。给我们大家做礼服的那个裁缝的地址,您可以到前头办公室里去问问。您不管什么时候转到我们这儿来都可以,随您的便。我们这儿缺少一个帮手,而电梯的这个空缺,有上百个人在等着哪。A bientôt,mon garçon. [16]现在已经快到月中了,这样,您就可以得到二十五个法郎,好吧,我建议,每年付给您六百法郎。这回,您可以笑了,因为我在您之前先笑过了。我要同您谈的就是这些,您可以走了。”

这就是马夏切克同我进行的谈话。这场至关重要的谈话,首先使得我的身份降低了,也使得我的理想受到挫折,这是不容否认的。我把开电梯穿的工作服交回到储藏室,而只得到了一件白上衣。为此,我不得不很快去买一条普通裤子,因为我不可能在工作中就把我外出时才穿的那条裤子弄脏。这桩清理盘碟中残羹剩饭的工作,把剩下的饭食清除到垃圾桶里的工作,同我迄今为止所干的高贵一点的工作相比,确实令人感到有点低贱,开始时还使我感到恶心。不过,我的任务可以一直扩展到冲洗间,洗刷工作是以流水作业的方式进行的,要经过一系列冲洗过程,最后,把餐具送到负责擦干的人那里去,我有时就系上一条围裙同他们凑到一起去擦干。这样,我可以说是做了洗刷工作的一头一尾的工作。

一个人只要心里记住“暂时”这个词儿,对这种不合意的工作强做笑脸,同那些满意这个工作的同事和睦相处,那是不难做到的。人们尽管都标榜赞成平等,其实就其天性来说,还是倾向不平等,喜欢得天独厚的东西,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并且竭尽全力遵照这一信念去行事,也就是说,我坚信人们不会把我长时间束缚在这一级岗位上的,做这样的安排完全是出于形式上的考虑,所以,我在走上这个岗位后,也就是同马夏切克先生进行了那次谈话之后,一旦空闲下来,立即就去按照“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餐厅服务员式样定做了一套礼服。这家裁缝铺就在诚实街上,离饭店不远,是一家专门做制服和工作服的服装店。这是一笔七十五法郎的投资,是这家裁缝铺同饭店共同商定的特别优惠价格,没有钱的职工可以逐月从工资里扣除,而我当然是用现金支付的。这套工作服是很漂亮的,尤其是穿在会穿的人身上,显得格外漂亮:一条黑色裤子,配上一件深蓝色的大礼服,领子上配上用天鹅绒沿的边和金黄色的钮扣,剪裁得十分合身的背心上的钮扣也是这种金黄色的,只是小一号。我非常喜爱这套定做的衣服,把它挂在寝室外的柜子里,挨着那身平时外出穿的衣服挂着,另外,我还买了配这套服装的白领结和衬衣上的珐琅瓷袖扣。就这样,在我干了五个星期清洗餐具的工作后,马夏切克先生手下的两个身穿黑礼服、戴黑领结的副领班之一对我说,现在需要我到餐厅去工作,并且让我尽快做好必要的准备,我只是回答他说,我已做好了到那边去的一切准备,可以随时听从调遣。

第二天,我就穿起全套行头在午餐时间在大餐厅里初次露面了。这是一个十分华丽的大厅,宽敞得像一座教堂,里面竖立着有槽形沟的柱子,白石膏花纹的天花板就支撑在这些柱子的镀金的圆顶上,四周的墙壁上装有带红色灯罩的壁灯,窗上挂着波浪起伏的红色窗帘,大厅里摆着数不清的铺着白缎子桌布的圆桌和长桌,上面摆设着兰花,在这些桌子的周围放着涂有白漆、包着红色靠垫的圈手椅,桌子上还摆着叠成扇形或金字塔形的餐巾、闪闪发光的刀叉餐具和精致的玻璃酒杯,以及斜躺在亮晶晶的冰镇桶中或小篮子里的一瓶瓶葡萄酒——摆放这些葡萄酒,是那些带着铁链子和小围裙的酒窖师傅专职负责的事。在第一批客人来就餐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不闲手地忙着帮助布置一组餐桌——我是负责这组餐桌的第二号服务员,是当助手,我的任务就是摆放餐具和菜单,不过我也不放过任何机会,至少在排在我前头的那个主要服务员照顾不到的地方,做出一副十分殷勤的样子,欢迎来这里就餐的顾客,把椅子给女士们推到身子下边去,把菜单递给客人,给他们先倒杯水,简而言之,对这些顾客,我不用观察他们的不同的兴趣爱好,就能使他们满心欢喜地记住我。

开始时,我还没有多大权利和机会。我无权接受客人的订菜单,也不能去上菜,我的任务只是在每一道菜吃完之后去进行清理,把用过的盘子和餐具撤下来,并在甜食之后和上水果之前,用刷子和小平铲扫干净桌布上的碎屑。另外一些更重要的工作是由我的主管师傅去做的,他叫海克托,是一位已经上了点年纪的人,总是睡眼惺忪的。见到他后,我立即就认出来了,他就是我来到这里后第一天早上在楼上职工食堂曾在一张桌子旁一起坐过的那位餐厅服务员,他还把他的香烟送给了我。他也记起我说了句“Mais oui,c’est toi”[17],同时做了一个充满倦意向外扬手的动作,这颇能说明他对我的态度。他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与其说是命令和指责式的,不如说是无可奈何的。他当然看得到,顾客们,尤其是女士们,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喜欢找我,当他们想再要点东西时,如英国芥末油、辣酱油、番茄沙司,总是示意叫我,而不叫他。其中有一些愿望,我看得非常清楚,全然是借口,目的就是为了把我叫到桌子旁,喜欢我对他们说一句“Parfaitement,madame”和“Tout de suite,madame”,[18]当我把所要的东西递上去时,她们会说声“谢谢,阿尔芒”,同时,用一种斜仰着头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实际上,这是没有多大必要的。几天之后,当我在备餐桌上帮助海克托剔除鳎鱼片的大鱼骨头时,他对我说:

“他们更喜欢你,去把这东西给他们送上去,au lieu de moi[19]——大家都一致喜欢你,toute la canaille friande![20]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把我排挤掉,就会占有这些桌子。你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家伙——et tu n’as pas l’air de l’ignorer[21]。头头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这样抬举你。你听到了吗?——你当然听到了——刚才康多尼尔先生(就是那个要我到这里来工作的服务员副领班)对那对同你进行了那么亲切谈话的瑞典夫妇是怎么说的吗?他说:‘Joli petit charmeur,n’est-ce pas?’Tu iras loin,mon cher,mes meilleurs vœux,ma bénédiction. ”[22]

“你说得过分了,海克托,”我回答说,“即便我有把你排挤掉的打算,在我这样做之前,我还是有许多东西要向你学习的。”

其实,我的这些话也超过了我的真实思想。因为,过了不久,有一天,在吃午饭的时候,马夏切克先生挺着他那大肚子朝我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正好面对面,用嘴角小声地对我说:“干得不坏,阿尔芒,您工作得真可以说不错。我建议您好好留心,看海克托是怎样上菜的,当然,这意味着,您将来也会干这件工作的。”我同样用压低了的声调回答他说:“多谢您,大领班,不过,这工作我已经能干了,而且比他干得还要好。我天生就会,请您原谅我这样直言。我并不想催促您来对我考试一番。不过,一旦您下决心这样做,您准能发现我的话真是毫不夸张的。”

“Blagneur!”[23]他说,一边在笑的时候抽动了一下他那大肚子,一边还看着一位身穿绿色服装、梳着高高的染成金黄色头发的女士,因为她听到了这场简短的谈话,他用一只眼睛向她眨了眨,在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开之前,还从侧面对我点了点头。这时,他再一次洋洋自得地抽动了一下他的大肚子。

不久,又分配我同几个同事一起每天干两次端咖啡的工作,这使我来到了前门厅。很快,又增加了每天下午在前门厅里伺候人们喝茶。在此期间,海克托已经转到餐厅的另一组餐桌上去了,于是就由我来主管那一组原来我只能当助手的餐桌,因此,我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到了晚上,到一天繁重的劳动临近结束时,也就是在餐厅的客人饭后准备喝咖啡、烈性甜酒、苏打威士忌和菩提树叶茶时,我在大多数情况下已经筋疲力尽了,以致再也没有兴致去同周围的客人去交流感情,我的动作也失去了那股讨人喜欢的轻快劲儿,脸上的微笑也已僵化,成为略带痛苦的肌肉动作。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我那浑身是韧性的体魄又从这种疲惫中恢复过来,变得充满朝气与快活,人们又可以看到我在早餐厅、饮料间和大厨房之间来回奔忙,为那些不愿在自己房间里和在床上进早餐的客人端茶、麦片粥、烤面包片、果酱、煎鱼、果汁煎饼;然后,人们又可以看到我在大餐厅里在一个笨拙的第二把手的帮助下,整顿好我负责的这六张餐桌,以迎接来进午餐的客人:在轻柔的粗呢桌面铺上缎子桌布,摆好餐具,从十二点钟起,就把小本子拿在手上,记下那些来就餐的客人订的菜。我还非常擅长用一种服务员应有的、既亲切又谨慎轻柔的语调去为那些犹豫不决的客人当参谋,订好饭菜,也非常懂得在端东西和服务时竭力避免用那种毫无感情的放置方式,而是用一种犹如伺奉自己的亲人的方式去干这些事。我总是躬着腰,按照优良的服务传统将一只手放在背后,将各道菜递给客人,有时我还运用巧妙的手法,只用一只右手灵活地握着刀和叉为那些喜欢自己取菜的客人上菜,这时客人——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尤其是女客人会以极其愉快而又惊异的表情观看着我的这只工作着的手——这确实不是一个粗俗的人的手。

总而言之,正像海克托所说的那样,人们把我“推向前台”,利用来这家饭店吃喝玩乐的上层社会的客人们对我的喜爱,这是不足为奇的,人们把我端出来,就是为了讨得客人们对我这样如痴如狂的欢喜,让我施展出全身的解数,有时通过温顺的逢迎来进一步激起人们的这种情绪,有时则以一种礼貌得体的谦恭态度对这种情绪加以节制。

为了使读者通过这些回忆对我的性格有一个清楚的了解,在这里有必要再讲讲下列两件使我感到很光彩的事。当周围的人对我这个人产生了一些要求,而我根据自己的处世之道又无法给予满足时,他们往往陷入痛苦之中,对此,我从来没有采取虚荣的和残忍的幸灾乐祸的态度。当一个人成了他人喜欢的对象,而自己对此又无动于衷时,他若是一个不同于我这样天性的人,那他往往会产生一种令人厌恶的冷漠和傲慢,怀有一种蔑视人的反感情绪,最后往往会导致毫无怜悯心地践踏他人的感情。而我在这方面是多么不同啊!我对他人的感情始终都是尊重的,一直以某种内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加以珍惜,并设法劝说陷入这种感情的人采取理智的态度,改变自己的初衷。在这里,我可以从我生活中这个时期讲述两个例子:一位是来自伯明翰的艾莉诺·吞特曼小姐,另一位是基尔马尔诺克勋爵,这是一位苏格兰的上层贵族人士。我所以要讲这两件事,原因是这两件以不同方式同时发生的事都构成了对我的诱惑,吸引着我过早地脱离这条选择好的发展道路,诱使我陷入许多岔路中的一条上去——对于这些岔路,我的教父虽曾对我说起过,却无法确切地讲清楚,它们会把我引向哪里和引导到多远的地方去。

吞特曼一家,有父亲、母亲和女儿加上一个侍女,住在“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达几个星期之久,仅此一点就可以说明这一家人是相当富有的。吞特曼夫人在用餐时为了炫耀所戴的珠光宝气的首饰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过,这些首饰戴在她身上,不能不说是太可惜了,因为这位吞特曼夫人是一位悲怆寡欢的女人——外表看上去是这样,也许她的内心世界也是如此。显然,是她的丈夫通过那种伯明翰式的勤奋经营得到发迹,从而也使得她从小市民的境遇上升到这种使她变得如此僵硬和古板的地位。而吞特曼先生,由于长着一副红扑扑的像红葡萄酒颜色的面庞,却显得较为善良和气,而他最和蔼可亲之处则表现在他那耳聋状态上,这使得他显然有些与世隔绝,他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所显示出什么也没有听到的表情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有一个黑色的助听筒,当他的夫人偶尔要对他讲句话时,他就把它放在耳朵上,当他要我帮他订菜时,他也把它冲着我举起来。他的小女儿艾莉诺大约有十七八岁,在我主管的第十八桌同他面对面地坐着,当他向她眨眼示意时,她就站起来,也是通过助听筒同他进行几句简短的谈话。

他对自己孩子的温存体贴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也是非常讨人喜欢的。至于说到吞特曼夫人,我也不否认她有母爱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与其说是表现在充满慈爱的目光和话语中,不如说是表现在她对艾莉诺的一举一动的严密的监视上:她不时地把她那用龟甲骨做的长柄眼镜放在眼睛上,对女儿的发式和举止总是有所指责和挑剔,看到她把面包屑揉搓成小球,用手拿着鸡大腿啃,以及在餐厅里好奇地左顾右盼诸如此类的举动时,她总要加以训斥。所有这些监视都表现了她对自己女儿的教养充满忧虑和不安,这使吞特曼小姐感到真够厌烦的了。不过,同她的一段同样令人厌烦的经历,使我不得不承认,她母亲的这种忧虑与不安是非常有道理的。

她是一位长着金黄色头发的小佳人,有着小山羊般的美,晚上,当她穿起那件袒胸露背的瘦小的绸连衣裙时,人们可以看到,她的那两条锁骨是世上最迷人的。我由于一直偏爱这种盎格鲁撒克逊体形,而她又突出地代表了这种体形,所以,我就特别喜欢看她——我总是注意地看她:在她就餐时、就餐后和她来品茶欣赏音乐时——吞特曼一家,至少是在开始时期也总是到我的管区来就座。我对这个小山羊也照顾得特别好,像一个温顺的兄长那样关照着她:把肉给她放到面前,给她送两次甜食点心,给她喝她特别喜欢喝的石榴果汁,当她站起身时,把那块绣花披肩给她轻轻地披到她那狭小的雪白的小肩膀上。总而言之,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做得过分殷勤了。由于我对自己身上的那种特殊吸引力估计不足,所以也许是无意识地对这个过于敏感的小佳人犯下了罪过。我这个人,不管我自愿还是不自愿,可以说对周围的每一个不完全迟钝的人,都有一种特殊吸引力,我甚至敢说,就是在我死后,我的“遗容”,也就是我的脸蛋儿也会对每个人产生特殊吸引力的;尽管这遗容并不能完全代表我,因为这仅仅是一种外表,是一种更深的力量——即好感的表现。

简而言之,过了不久,我就发觉,这个小美人毫无保留地爱上了我。这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觉察到这一点,而且吞特曼夫人用她那龟甲骨的长柄眼镜也观察到了这种变化,我在一次他们吃午饭时听到在我背后的低声细语的谈话可以证明这—点:

“Eleanor!If yor don’t stop staring at that boy,I’ll send you up to your room and you’ll have to eat alone till we leave!”[24]

但是,可惜的是,这只小山羊不会约束自己,她也根本不打算约束自己,也根本不想隐瞒自己陷入了情网。她那双蓝湛湛的眼睛总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欣喜若狂,如痴似醉。当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她的脸就如血涌,变得绯红,不由把目光落到盘子上,但是她又立即克制住了自己,把她那灼热的脸抬了起来,把目光对准了我,就好像她不允许自己错过这个机会似的。这位母亲的戒备心确实是无可责备的,也许她从前就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看到这个伯明翰体面家庭的孩子有放任不羁的倾向,天真而又狂热地相信自己有权利,甚至有义务公开地、为所欲为地放纵自己的感情。当然,我不能再去推波助澜,我要谨慎地、甚至可以说警惕地约束自己,在同她打交道时,绝不超出我的服务工作应注意的范围,并且赞成下列对艾莉诺说来当然是很残忍的、毫无疑问是由她母亲决定采取的措施:吞特曼一家从第二周起就离开我所管的饭桌,到餐厅边远的、由海克托服务的地方去用餐。

但是我的这只疯狂的小山羊还是有办法的。早上八点钟,她突然出现在早餐厅来找我,而在此之前,她一直是像她父母一样在自己房间里吃早饭的。她一进餐厅门,脸色就变红了,用她那双变红了的眼睛搜寻着我,由于这个时候早餐厅很少有人入座,所以她也就轻而易举地在我所服务的范围内找到一个座位。

“Good morning,Miss Twentyman,Did you have a good rest?”[25]

“Very little rest,Armand,very little,”[26]她低声说道。

我表示,听到这话感到很忧虑。“若是这样,”我说,“那您在床上再躺一会儿,让我立即把您要用的茶和麦片粥给您送到那里,我认为,您可以在楼上不受任何干扰地品尝这一切,这样也许会更好些。在您的房间里,在您的床上,是那么安静,惬意……”可是,天晓得,这个孩子怎么回答的?

“No,I prefer to suffer. ”[27]

“But you are making me suffer,too,”[28]我轻声轻气地回答说,同时指给她看菜单上她要吃的果酱。

“Oh,Armand,then we suffer together!”[29]她说,同时抬起她那没有得到充分休息的、饱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我。

这可怎么办啊?我满心地希望她能快些离开这里,但是,他们的行期旷日持久地拖延下去了。吞特曼先生虽然通过他那黑色的助听筒听说了他女儿的这段怪诞的风流韵事,但并不想因此就缩短他在巴黎的逗留时间,这是可以理解的。而吞特曼小姐每天早上,当她的父母还在沉睡时——他们总是睡到十点钟才起床,到我这里来,因为,当她的母亲寻找她的时候,她总是可以诡称,她用过的早饭餐具已让房间服务员撤走了。而我只好费尽心机地应付她,主要是要设法保护她的荣誉,使周围就餐的人看不出她的这种难堪的处境、她想要同我握手的企图以及其他疯狂的轻浮动作。我曾提醒她说,她的父母有朝一日会识破这一诡计的,会发现她的这种早餐秘密的,然而,她对此充耳不闻。不会的,吞特曼夫人早上睡得最深沉,对艾莉诺说来,当然她更喜欢母亲睡着,而不愿她醒着和监督她。妈妈并不喜欢她,只会用那长柄眼镜严密地监视着她。爸爸是爱她的,但是并不真正理解她的心思,也不去管妈妈在干些什么,即便是在干不利于她的事,他也不管;而艾莉诺还是愿意原谅她的。“For I love you!”[30]

开始时,我根本不想听到这话,不过,当我再回去侍候她时,我还是悄悄地劝她说:

“艾莉诺小姐,您刚才提到‘爱情’,这只不过是幻觉,纯属胡闹。令尊不把这事加以认真对待,那是非常有道理的,而令堂认真对待这件事,也就是说把这事当成胡闹,因而阻止您这样做,那也是有道理的。我恳求您自己也不要这样认真对待这事,这只会增加您以及我的烦恼,您最好对这件事采取一点儿开玩笑的态度——我当然不会这样干的,肯定不会,也根本不考虑这样干,但是您可以这样做!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呢?完全不合乎情理。您是家财万贯的吞特曼先生的女儿,他带您来到这‘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住上几个星期,而我只是这里的一个服务员。我只不过是一个服务员,艾莉诺小姐,是我们这个社会秩序中的一个地位低贱的成员,对这种社会秩序,我还是很尊重的,可是,您却对此采取了不正常的叛逆态度,您不仅违背了正常的秩序和令堂的合理要求,完全忽略了我的身份,而且在您的父母因睡得酣甜而不能来维护这种社会秩序时,偷偷地跑到这里来吃早点,并且向我倾诉‘爱情’。但是,这是一种不可能的‘爱情’,是我所不能伸手接受的,而且我还不能不抑制您喜欢我给我带来的快乐。我可以喜欢您,只要我把这一点埋藏在心底里,这是可以的。但是,您作为吞特曼夫妇的女儿要喜欢我,这是行不通的,这是违背情理的。另外,这只是因眼花缭乱而产生的一种幻觉,主要是‘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这套有天鹅绒镶边和金钮扣的燕尾服造成的,其实这只不过是我这低贱的地位的一种装饰而已,脱去这一身服装,我就不像个样子了,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像您所说的‘爱情’,当一个人在旅途中和看到这种燕尾服,这类事情是很容易发生的,可是,人一走,就像您很快就要走一样,到了下一站就会把这件事忘掉的。最好还是请您把我们在这里的这段相会的回忆留给我,让我把它铭刻在记忆里,这不会给您造成任何麻烦!”

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难道这席话不是已经讲得够亲切了吗?可是她只是一味地哭,因此,当周围的桌子都空下来时,我是非常高兴的,她啜泣地责备我残忍,根本不顾什么正常的社会秩序和她的这样痴情的不正常性,而是每天早上都坚持说,只要我们能不受干扰地单独在一起,能真正地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使她感到幸福的,当然这还要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我要对她有点爱情——这一点我并不否认,至少我不否认,对她这样倾慕我,我是充满感激之情的。可是,怎样才能找到这样单独幽会的机会,自由地进行交谈和活动呢?这她不知道,但是她并不因此就放弃自己的要求,而是让我去设法寻找实现这一愿望的可能性。

简而言之,我为她费尽了心。可是,偏偏又发生了同基尔马尔诺克勋爵有牵连的事。这件事虽说不完全是同时发生的,但至少也不能说不重要。这的确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因为这件事所关系到的不是一个小姑娘在感情上的迷恋,而是一位有重要地位的大人物,在人情这个天平上,他的感情确实是有分量的,以致既不能劝他对自己的感情进行自我嘲讽,也不能由他人去进行嘲讽。至少我这个年轻人是干不出这种事来的。

这位勋爵在我们这里已经住了两个星期,总是在我所负责的一张单人小桌子上就餐。显而易见,这是一位高贵人物,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修长消瘦,穿着异常整洁,头发虽已变成铁灰色,但还相当茂密,向两边分着缝,梳理得整整齐齐,留着一个同样变得灰白的胡髭,也修剪得整整齐齐,胡髭下边的嘴唇清晰可见,非常俊俏秀美。不很好看和不很雅观的是他那个鼻子,过于高大,可以说有点丑陋,而且在两道稍微倾斜矗起的眉毛和两只总是用力睁着的蓝绿色眼睛之间形成了一道深沟,从而使鼻子从脸上直溜溜地、笨拙地向外撅着。如果说这是令人感到遗憾的,那么,他那两颊和下颏,却又是讨人喜欢的,总是洗得出奇的干净,刮得净光柔嫩,刮过脸后,勋爵总要涂些油脂,使脸显得容光焕发。他还用一种紫罗兰香水洒在手帕上,手帕散发着难以相信的香气,使我仿佛呼吸到了从未接触到的大自然和春天的清新气息。

他步入餐厅时,总是显得有点拘谨,这在一位这样大人物身上似乎是令人费解的,不过,这对他的威望,至少在我的眼睛里,是毫无损伤的。同这种拘谨的态度相对立的,是他身上还有很多威严的东西,这种拘谨只能促使人猜测他身上有某种异乎寻常之处,因此,他也感觉到自己是处处在受到人们的注目和观察。他的声音非常轻柔,而我则以一种更为轻柔的语调同他交谈,可惜等我察觉到,这样做对他并不好时,为时已晚。他的气质和善可亲,但是又有那种历尽沧桑的人所具有的抑郁迷离的特征。一个具有善良心肠的人对他的这种和善气质难道不该给以应有的报答吗?难道不应该像我在为他服务时那样亲切地关照他吗?可是,这对他并没有好处。在我开始为他服务时,我们之间的交谈只限于简短地谈论天气和菜单,这期间他很少注意看我——好像他本来就很少使用眼睛,他要珍惜和保护自己的眼睛,仿佛担心会因使用眼睛而陷入尴尬境地似的。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之间的关系才比较和缓自然了,扩超出了纯形式上的和一般性的范畴,我才高兴地(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忧虑)觉察到他对我个人开始感兴趣的迹象——一个星期:这可能是一个人在同一位陌生人的日常反复交往中发现某些新的变化所需要的最短的时间——尤其是在他如此吝惜地使用自己眼睛的情况下。

于是,他问我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多久,问到我的身世和年龄——当他听到我这么年轻时,惊讶地耸了耸肩膀,不是喊一声“Mon Dieu!”[31]就是说了句“Good heavens!”[32]——他既能讲英语又会讲法语。当他知道我是生在德国时,问我为什么要起“阿尔芒”这样一个法国名字。我告诉他,我不叫这个名字,只不过是根据上边的旨意用了这个名字。我的真名叫菲利克斯。他说:“噢,这太美了,要是依我的意思办,就应该把您的真名字还给您。”他告诉我,他自己的教名叫内克坦,这曾是苏格兰的原始居民——皮克特人的一位国王的名字。其实,他这样做是同他的高贵的身份很不相称的,因而给我留下了心绪不安的印象。我在回答他时,尽管做出了一种既尊敬他又感兴趣的表情,但是我不能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他叫内克坦,这同我有何相干?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我,这对我没有任何用处,因为,反正我称呼他是老爷,而不是内克坦。

以后,我还渐渐了解到,他住在距阿伯丁市不远的一座宫殿里,同他的一位可怜的年老多病的老姐姐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此外,在苏格兰高地的一个湖边上还有一所别墅,在这个地区的居民还讲盖尔语(他本人也能讲一点),这里风景旖旎,富有浪漫色彩,山崖陡峭嶙峋,处处是裂缝,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野草的芬芳。顺便提一句,在靠近阿伯丁的这个地方,景色也很秀丽,这座城市为寻求娱乐的人提供应有尽有的消遣,从北海吹来的风既强劲又清新。另外,我还得悉,他很喜欢音乐,会演奏管风琴。在山区湖畔的夏季别墅里,自然只有一架管风琴。

所有这些情况,都不是他通过谈话连续地告诉我的,而是点点滴滴、片言只语、支离破碎地透露出来的,其中除了那个“内克坦”名字外,确实没有什么可视为过分心直口快而引人注目的,因为对一个孤身外出旅游的人来说,除了服务员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聊聊天。在午饭时间过后,这位勋爵通常不去大厅喝咖啡,而是习惯于中午时间继续留在这间几乎是空空荡荡的大餐厅里,坐在他那张小餐桌旁,一边抽着埃及香烟,一边喝咖啡。他通常要喝上几小杯,可是在此之前,他几乎什么也不喝,饭吃得也不怎么饱。的确,可以说,他几乎任何东西都没有吃,令人不能不感到惊奇的是,他就吃这么点东西,如何能维持得了生命。他喝汤还是很有胃口的:很稠的浓肉汤、甲鱼汤或牛尾汤,一盘汤很快就会喝得干干净净。但是,其他所有我给他摆在面前的好吃的东西,他只尝上一两口,就马上又点燃起一支香烟,让我把每一道菜几乎原样不动地撤下去。时间长了,我不禁要对此说上两句。

“Mais vous ne mangez rien,Mylord,”我焦虑不安地说道,“Le chef se formalisera,si vous dédaignez tous ses plats. ”[33]

“您看怎么办,我就是没有胃口,”他回答说,“总是没有胃口。在进食方面——我总是有抵触情绪,也许这就是某种自我毁灭的迹象。”

这个我从未听到过的字眼使我吃了一惊,促使我不能不做出一点有礼貌的表示。

“自我毁灭?!”我轻轻地喊着,“在这方面,老爷,恐怕没有人会随声附和,赞成您的见解。这必然会遭到极强烈的反对!”

“是真的?”他问道,慢慢地从下面、从桌面上抬起他的目光,望着我的脸。平时,在他的目光中总是有某种勉强的自我克制的神情,可是这一次,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非常高兴这样望着我的。他的嘴微笑着,流露出既文雅又忧郁的神情。可是这样一来,他那翘起的、丑陋的、超尺寸的鼻子也正好冲着我。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张漂亮的嘴,却有这样丑陋的鼻子?我在暗自思量着。

“真是这样!”我有点不知所措地应付着。

“也许,mon enfant,[34]”他说,“自我毁灭会促使他人更有力量来肯定我。”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出了餐厅。我站在小餐桌旁,脑子里一边思考着某些问题,一边清理着餐桌上的餐具,并且将它重新布置好。

勋爵这样每天多次和我接触,对他并没有益处,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我既不能阻止这种接触,又无法排除其危害,我只能从我对他的态度中把全部温存与殷勤都消除掉,使它变得既僵硬又呆板,因而也就伤害了他的那种由我亲自培植起来的感情。而我又不能像对待小艾莉诺那样来取笑他的感情,当然也不能按照他的旨意去随波逐流。这导致了非常令人烦恼的矛盾,最后通过他向我突如其来提出的建议,使这个矛盾又变成了一种引诱——说这建议突如其来,是就其具体内容而言,而不是指别的。

事情发生在第二个周末,在我伺候大餐厅里的客人吃完午餐后喝咖啡的时候。一个小乐队在离餐厅入口不远处的一个绿色植物丛后面演奏着音乐。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即餐厅的另外一头,勋爵在一个比较孤单的小桌子边坐了下来,其实,这是他多次坐过的地方,就在这里,我给他端去了一杯浓咖啡。当我再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要求我给他送一支雪茄来。我给了他两盒进口雪茄,一种是有红带子的,另一种是没有带子的,他细致端详了一会儿这些雪茄后说:

“我该选哪一种?”

“卖雪茄的人推荐这一种,”我一边回答,一边指着那种有带子的。“如果允许的话,我个人更想劝您抽另外一种。”

我不能不给他一个表示礼貌的机会。

“那我按照您的建议去做,”他虽然这样说着,可是并不伸手去拿,而是让我把两小盒雪茄都递到他面前,然后他低下头看着雪茄。

“阿尔芒?”他在音乐声中轻轻地问我。

“老爷?”

接着他改变了对我的称呼,叫我:

“菲利克斯?”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吗?”我微笑着问他。

“您是否有兴趣,”他说着,目光仍未从雪茄上抬起来,“把这种旅馆的服务工作变换成私人仆人?”

我终于听他说出来了。

“什么,老爷?”我装作不懂地问道。

他把我这话听成是:“在谁那里?”于是,他轻轻地耸耸双肩答道:

“在我这里。非常简单。您陪我回到阿伯丁的内克坦霍尔宫殿去。您可以脱去这身工作服,换上一身漂亮的便装,既能显示出您的身份,又能使您同其他的仆人有所区别。我家有从事各式各样服务的仆人:您的任务仅仅是服侍我个人。您将始终伴随着我,无论是在宫殿里,还是到在山间的别墅里。您的薪俸,”他补充说,“差不多会比在这儿挣的多一至两倍。”

我沉默了,而他也没有用目光逼着我开口讲话,反倒从我手中接过去一盒雪茄,对两种雪茄做了比较。

“这可得好好考虑一下才行,老爷,”我最终还是开口讲话了。“我大概无需对您说,您请我去,这是我的一个莫大的荣幸。可是这来得太突然了……我请求您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考虑了,”他回答说,“今天是星期五:最晚到星期一我就要动身了。跟我走吧!我希望这样!”

他拿了一支我所推荐的那种雪茄,转动着看了看,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恐怕没有一个人能猜到他在此时讲了些什么,他轻轻地说:

“这是一个孤独人的心愿啊。”

我非常受感动,有谁能不通情达理地责怪我呢?可是,这时我已经知道,我不可能下决心走上这条岔道。

“勋爵阁下,我向您保证,”我喃喃地说,“我一定抓紧在您所规定的时间里慎重地加以考虑。”说完,我就退下来了。

我在想,他已经有了一支很好的雪茄来配他的咖啡,这种结合可以使他感到非常舒适安逸,而舒适安逸也是幸福的一种低级形式。有时,有了这种低级形式的幸福,一个人也就该知足了。

我这样想,目的在于悄悄地帮助他能够自救。但是,接踵而来的是一些令人感到极为忧郁的日子,在吃每一顿饭和喝完茶之后,勋爵都要盯着我问:“怎么样?”我或者是耷拉下眼睑,端起肩膀,表示似乎压着沉重的担子,或者我就忧心忡忡地回答说:

“我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他那俊俏的嘴上流露出明显的痛苦表情。虽然他只有一位多病的老姐姐为他的幸福操心,可是他竟想得出,让我在他所提到过的那众多的仆人中间,甚至要到那些讲盖尔语的山区居民中间,去充当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我暗自说道,尽管这位老爷的心绪不应受到责备,但是对他的这种发泄方式,我非捉弄它一下不可。我虽然很同情他,但是内心里却暗自责怪他自私。除此以外,艾莉诺·吞特曼还不断要求有自由谈话和行动的机会,对她的这种要求我一直采取遏制的办法,假如没有这一情况,我也许可能对他好一点!

星期日午餐时,大餐厅里的人们喝了许多香槟酒。这位勋爵没有喝,但是坐在远处的吞特曼一家那里,却响起了拔瓶塞的噼啪响声,我想,这对艾莉诺是没有好处的。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担忧是有道理的。

饭后,我像往常一样在大餐厅伺候客人用咖啡。同这个大厅相连的是一间阅览室,设有皮圈手椅和长长的报刊阅览桌,两间房之间只有一扇蒙着绿色绸子的玻璃门相隔。很少有人利用这间阅览室,只有早晨有一些人来这里阅读新放上去的报纸。这些报纸本来是不允许拿出阅览室的,但是有人把《论坛日报》拿到大餐厅里,在走的时候就把报纸放在小餐桌旁的椅子上。我前去把这些报纸有次序地重新卷好,送到空着的阅览室去。正当我要把报纸按次序放到长桌子上时,艾莉诺进来了,我一看就明白,几杯酒已经把她弄得神魂颠倒了。她冲我走来,颤巍巍地用赤裸的双臂抱住我的脖子,结结巴巴地说:

“Armand,I love you so desperately and helplessly,I don’t know what to do,I am so deeply,so utterly in love with you that I am lost,lost,lost...Say,tell me,do you love me a little bit,too?”[35]

“For heaven’s sake,Miss Eleanor,be careful,somebody might come in...for instance,your mother. How on earth did you manage to escape her?Of course,I love you,sweet little Eleanor! You have such moving collarbones,you are such a lovely child in every way...But now get your arms off my neck and watch out...This is extremely dangerous. ”[36]

“What do I care about danger! I love you,I love you,Armand,let’s flee together,let’s die together,but first of all kiss me...Your lips,your lips,I am parched with thirst for your lips...”[37]

“不,亲爱的艾莉诺,”我边说边尝试着不使用武力就把她的胳臂从我身上拉下来。“我不能这样做,另外,我看,您一定是喝了香槟酒,喝了好多杯。假如我现在吻您的话,那您就要彻底倒霉了。从此以后,您就再也没有可能正常露面了。对一位由于家产万贯而变得地位显贵的吞特曼夫妇的女儿来说,迷恋上一个头等的服务员小伙子,这是多么不合情理,我已经对您讲得很清楚了。这纯粹是胡闹,这即便符合您的天性和气质,您也必须遵循社会的优良习俗和自然法规,对自己加以约束,是吧?您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放开我,到您的妈妈那儿去吧。”

“噢,阿尔芒,您怎么这样冷酷无情,这样残忍,您不是讲过,您也爱我吗?到妈妈那儿去,我恨妈妈,她也恨我,但是爸爸,他爱我,我相信,如果我们给他造成既成事实,他会对一切都认可的。我们只有逃走,——今天晚上就乘特别快车逃走,比如说到西班牙去,到摩洛哥去,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向您提出这个建议。然后我们就隐藏起来,我愿意给您生一个孩子,这就是既成事实。当我们抱着孩子跪在他的脚下,他会认可的,他会给我们钱,那时,我们就可以生活得富裕和幸福……Your lips!”[38]

这个放肆的小家伙做出的举动,仿佛在这里就马上要从我这儿有个孩子似的。

“够了,太过分了,亲爱的小艾莉诺,”我说,终于温柔但又坚决地把她的胳臂从我身上拉了下来。“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异想天开的梦想,我不能因此而离开自己所走的道路,走上这条岔道。正当我本来负担就很沉重,还有另外的忧虑,除了应酬您还有其他人要对付时,您竟用这种要求来逼迫我,想把我引入歧途,您这样做太不对了,也是同您的信誓旦旦保证的爱情很不相符合的。您真是够自私的,您知道吗?不过,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我不生您的气,而且还要感谢您,不会忘记您这位小艾莉诺的。但是,现在您得放开我,我要到大餐厅去干我的活儿。”

“噢,喔喔喔!”她一下子大哭起来。“No kiss! No child! Poor,unhappy me! Poor little Eleanor,so miserable and disdained!”[39]于是,她把手捂在脸上,一屁股坐到一个皮圈手椅上,伤心地啜泣起来。我本来想在离开这里之前走上前去抚摩她几下,安慰安慰她。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来自内克坦霍尔的基尔马尔诺克勋爵。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晚礼服,脚上穿的不是漆皮鞋,而是一双无亮光的、柔软的羊皮鞋,刚刚刮过的脸上由于涂了油脂而满面发光,挺着他那笨重而又僵直的鼻子走了进来。他把头稍微倾斜到肩膀上,用他那倾斜的睫毛下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个用手捂着脸正在啜泣的女孩子,走到她的座位前,用手指背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脸蛋儿。她抬起她那饱含泪水的眼睛,张着嘴,惊愕地望着这位陌生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像一只黄鼠狼那样穿过同玻璃门相对的另一扇门跑走了。

他像刚才一样若有所思地朝她望去。然后,他平静而又十分文雅地把头转向我。

“菲利克斯,”他说,“做出决定的时刻到来了。我明天就走,而且是清晨。今天夜里,您就收拾好您的行装,陪我到苏格兰去。您是怎么决定的?”

“老爷,”我回答说,“我衷心地感谢您,但是必须请求您原谅。我感到自己没有能力胜任您如此善意给我提供的这个工作岗位,而且我认为,对我说来,最好还是不要走上这条脱离我正在走的路的岔道。”

“您说,您没有能力胜任,我才不相信,”他接着说道。“另外,”他继续说道,并向那扇大门看了一眼,“我还有这样的印象:您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完结了。”

于是,我尽力控制着自己,回答他说:

“我是要把这里的这件事结束掉,不过也要祝勋爵阁下一路顺风。”

他低下了头,后来又慢慢地抬起来,以他那特殊的充满自我克制的神情看着我的眼睛。

“菲利克斯,”他说,“难道您不担心这样会做出您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决定吗?”

“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老爷,因此我才下了这样的决心。”

“是因为您感到不能胜任我给您提供的这个工作吗?我有这样一个感觉:您生来还适合于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岗位,如果您不同意我的这种看法,那一定是我弄错了。我出于对您的好感,向您提供了一些可能性——而这,您在说出‘不’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在内。我没有子女,可以独自决定自己的一切。过继养子的先例是有的……有朝一日,您一觉醒来,就成了基尔马尔诺克勋爵和我的财产的继承人。”

这话说得够重的了。他的确是用尽了心计。在我的脑子里,尽管也翻腾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但是它们都不能促使我改变我的拒绝态度。他出于同情心给我安排的这种勋爵身份将是可疑的,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可疑的,不具有真正的效力。不过,这不是我考虑的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一种具有充分自信心的下意识促使我厌恶这种赠送给我的、又很不完美的现实,而是更喜欢自由的梦幻和游戏,由自己去独立开拓,并且充满自信心,也就是说:依靠想象力的恩赐。如果说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早晨醒来决定扮演一个名叫卡尔的十八岁王子,而且只要我愿意,可以把这种纯洁的、引人入胜的幻想状态保持多久都可以,那是完全正常的,而这位长着僵直鼻子的先生出于同情心给我提供的这一切,却是不正常的。

我当时的思想活动得很快,于是我以同样快的速度将自己头脑中所想到的一切简明扼要地概括起来,坚定地告诉他:

“请您原谅,老爷,我的回答只能是:再一次预祝您一路顺风。”

这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我突然发现他的下颏在颤抖。

看到这一情景,我的眼睛也变红了,也许还湿润了,不,可能只是变红了,有哪个不通情理的人还能来指责我呢?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只有流氓恶棍才不知道感恩。

我说:“不过,老爷,您可不要这样动心。您遇到了我,经常看到我,对我这样的年轻人表示同情,对此我表示由衷的感谢,但是您的这种同情心是有相当大的偶然性的,它同样可以给另外一个人。请您原谅——我这样说既不想伤您的心,也不想贬低您给我的荣幸,但是,即便是说,像我这样的人在世上只出现一次——其实,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同我的年纪相仿、体格相似的人却有千百万,除了具有某些独特性之外,这个人同那个人大体上是相似的。我认识一位女士,她非常明确地表示对整个这一类人都感兴趣——我想,您基本上也是持这种态度。而这类人是时时和处处都存在的。现在,您要返回苏格兰,却感到仿佛在那里找不到这样讨人喜欢的人,似乎只有我才能引起您的兴趣!据我所知,那里的人们穿花格裙子,而且是裸露着大腿,这真令人开心!在那里,您完全可以从这一类人中挑选出一个出色的贴身仆从,可以用克尔特语同他聊天,最后甚至把他收养成义子,也许,他不怎么特别聪明能干,不能很好地充当勋爵的角色,但是这些他是可以学会的,至少他是您的一个同胞。在我的想象中,他会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伙子,因此,我相信,由他来陪伴您,一定会使您彻底忘掉我们在这里的邂逅相遇的。请您把这段往事的回忆留给我吧,我会把它很好地保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永远怀着极亲切的尊敬心情记住帮助您选择雪茄烟的日子以及您对我的无疑是很短暂的关怀。另外,老爷,如果您允许我劝您一句,您可要多吃一点东西啊!您所说的自我毁灭,那是任何有良心和智慧的人都不可能表示赞同的想法。”

我讲的这一番话,看来还是对他有点安慰的,虽然他在我提到穿花格裙子的人时,也摇了摇头。他像我最初驳斥他的那种自我毁灭论时一样,撇着好看的嘴角微笑着,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同时还从手指上摘下一枚非常漂亮的绿宝石戒指——我看到他经常戴在手指上,赞叹不已,而此时此刻,正当我写这几行自白时,我也正戴着它。当时,他没有把戒指给我戴到手指上,他没有这样做,只是把它给了我,并且轻声地、断断续续地对我说:

“您把这枚戒指留下吧。这是我的愿望,我谢谢您。再见!”

然后,他转身走了。对于这个人的高尚风度,我无论怎样向读者推崇,恐怕都是不过分的。

关于同艾莉诺·吞特曼和内克坦霍尔的基尔马尔诺克勋爵的故事就叙述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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