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内心对外界、或者说对社会的态度,只能说是充满矛盾的。尽管我有强烈的愿望同外界进行满怀深情的交流,但是在我身上还是有不少时候表现出一种冷若冰霜的思索态度,一种充满轻蔑的观望态度,连我自己都感到有点惊讶。举个例子来说,当我恰好在餐厅里或大厅里,手里拿着餐巾放在背后懒散、无所事事地站上几分钟,观看着那些由身着蓝色燕尾服的服务员恭维和侍奉着的饭店顾客时,脑子里就产生了一种想法——这就是可变换性的思想。假如调换一下服饰、打扮,那些伺候人的仆人照样可以成为大人先生,而某些嘴角上叼着香烟懒洋洋地躺在深深的圈手椅上的人也完全可以充当服务员。而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是颠倒过来了——这纯属偶然,是财富造成的;因为,金钱特权是一种可以变换的偶然性特权。

在我的脑子里,这样一些思想游戏常常可以进行得很成功,虽然不总是能够取得成功,因为,首先财富的势力至少能够制造出一种表面上的文雅,使得我的这种思想游戏变得困难重重;其次在饭店的这些打扮得油头粉面的下等人的头脑中,始终保留着这样一种观念:高尚文雅即使不是由金钱铸成的,也是取决于金钱的。有时,为了使想象中的这种角色的变换得以成功,我只好亲自登场,因为从服务员的圈子里无法找到任何一个合适的人选。比如说,在接待一位年轻绅士时,情况就是如此:这是一位确实讨人喜欢的年轻人,风度翩翩,举止洒脱,显得温文尔雅而又无忧无虑;他虽然不住在饭店里,但是经常是每周到我们这里来用一两次餐,就在我所主管的地段。他一般是打电话找马夏切克订一个单人餐桌,他对马夏切克的特别关照显然也是懂得怎样加以报答的,而马夏切克则常常事先用眼睛瞪着餐具,对我说:

“是威诺斯塔侯爵,小心点!”

这位威诺斯塔侯爵,年龄与我相仿,同我也建立了真诚的、无拘无束的、几乎可以称得上友谊的关系。当我看到他逍遥自在地走进来时,只要领班马夏切克不亲自给他把椅子推到屁股下边,我就走上前去干这件事,并且带着应有的毕恭毕敬的神情回答他对我的问候。

“Et vous,monsieur le Marquis?”[40]

“Comme ci-comme ça,[41]今天晚上你们这儿的饭菜还可以吧?”

“Comme ci-comme ça——这就是说:很好,和您的境况一样,侯爵先生。”

“Farceur!”[42]他笑着说,“您对我的情况好像知道得挺多!”

他不能算漂亮,虽然穿着极为讲究、时髦,长着两只非常纤细的手,一头褐发烫得很好看,但是他却长着一个过胖的、红扑扑的娃娃脸和显得十分调皮的小眼睛——不过,这小眼睛我却很喜欢,那副机灵、欢乐的样子常常可以证明他有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郁闷不乐的情绪是虚伪的。

“关于我的情况,您知道得很多,亲爱的阿尔芒,而且您也很会讲话。看起来,您干这一行是很有才干的,因而也是幸福的,而我就怀疑自己是否也有干我这一行的才干。”

他是一个画家,正在美术学院学习,在他的教授的画室里学画裸体人像。这个情况以及一些其他情况,都是他在我们之间断断续续的简短交谈中透露给我的。谈话一般是在我给他端饭菜、摆放和撤去盘子时进行的,是从他亲切地询问我的身世和境遇开始的。这些问题证明,他有这样的印象:我并不是最杰出的服务员,我在回答他时竭力避免谈到一些可能使他削弱这种印象的细节。他交替地使用德语和法语,同我断断续续地交谈着。他的德语讲得很好,因为他的母亲,“ma pauvre mère”[43]出身于德国贵族。他的家在卢森堡,他的父母——“mes pauvres parents”,[44]就住在首都附近的一座为花园环抱的宫殿里,这是一座十七世纪的建筑,是祖上遗留下来的,根据他的描述,完全像印在这些盛着两块煎肉排和冰激凌球的盘子上的英国古堡。他的父亲是卢森堡大公的诸如侍从官之类的人,不过,顺带地,也可以说以主要精力涉足于钢铁工业,从而变得“相当富有”,说到这里,他这位名叫路易的儿子天真地一扬手,意思是说:“怎么,您不相信是这样!他当然是相当富有的。”这个举动也表明,他似乎以为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生活方式、他那带有宝石钮扣的衬衣领口下的厚厚的金表带和别在衬衫胸部的珍珠胸饰!

“Mes pauvres parents,”说到他的父母时,他总是这样称呼他们,这是一种怀有深情的习惯用语,不过,确实也包含着某种怜悯的情感,因为根据他自己的看法,他们确实生了一个相当不争气的儿子。他本来应该到巴黎大学攻读法律的,但是没过多久,由于感到这门专业过于枯燥就放弃不念了,在居住在卢森堡的父母的半同意或勉强同意之下,改学美术了——对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他也没有足够的信心。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看出,他怀着一种既焦虑不安又沾沾自喜的情绪,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没有给自己的父母带来多少欢乐,但是他既不能、也不想改变这种状况,只能使他们感到他们的忧虑是非常有道理的:他除了游手好闲和放任无羁地毁掉自己以外,什么生活目标都没有。至于第二点,过了不久我就弄清楚了,促使他改变学业的,不仅因为这种艺术专业可以使他这样无精打采地闲散下去,而且还有一种非门当户对的爱情关系在作祟。

这位侯爵后来有时就不再是单独来就餐,而是成对儿来,两人极其亲热。他在马夏切克处订了一个较大的桌子,而马夏切克用鲜花将这张餐桌布置得特别漂亮。他总是在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在一个小佳人的陪伴下出现在餐厅里。这确实是一位称得上漂亮的美人——他的审美观是无可指责的,尽管他追求的是一种“beauté de diable”[45],一种可以预言很快就会消逝的美。眼前,莎莎——他这样称呼她,正当风华正茂之际,可以称得上是世上最迷人的美人,她是地道的巴黎人,属于轻佻女郎类型,但由于穿戴讲究而显得高雅大方,她穿的都是由高级裁缝店制作的夜礼服,不是白色的就是花色的,当然都是他给她定做的;她戴的珍贵的古老首饰,不言而喻,也都是他馈赠的;她身材修长苗条,两只极漂亮的手臂总是裸露着;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梳着呈漂亮波纹的披肩长发,有时候头上戴着一块非常合适的、穆斯林式的头巾,在边上向下垂着银白色的缨子,额头上露着一个羽毛头饰;她长着一个塌鼻子、爱饶舌的甜蜜的小嘴儿和一双惯于调情、传神的眼睛。

能伺候这一对情人,确实是一件赏心悦事。他们聊天时是那样兴致勃勃,同时饮着香槟酒——当莎莎一同来时,他们就要一整瓶波尔多葡萄酒,而当威诺斯塔一个人来时就要半瓶自己喝。在她那富有刺激性的袒胸露背的服装、她的言谈和她那黑眼珠发出的魅力的诱惑之下,他完全陷入了对她的爱慕之中,达到了忘我和不顾一切的程度,这是毫无疑问的,也是不足为奇的。而她,我可以肯定,她是喜欢他这样向她调情的,并且非常高兴地回敬他,竭力使他火上加油,企图以此来确定自己的终身,并幻想着把自己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我经常称她“夫人”;但是有一次,也就是在第四次或第五次,我叫了她一声“侯爵夫人”,从而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她既高兴,又感到有点意外,因而涨红了脸,向她的朋友投去了一个带有询问之意的妩媚目光,而他则以他那双快活的眼睛,接受了她投来的目光,使他感到有点不知所措,窘迫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盘子。

她当然也向我来调情,侯爵虽然可以肯定她是属于他的,但还是表现出了忌妒的神情。

“莎莎,你要是总这样同这个阿尔芒眉来眼去的,你会使我发疯的——tu me feras voir rouge[46],难道你不怕因造成双重谋杀,外加一桩自杀案而承担责任吗?告诉我,你不反对让他穿上晚礼服坐到这里的桌子旁,而由我穿上蓝色燕尾服来伺候你的,是不是?”

他竟会把我在闲暇时经常思考的东西,也就是在内心悄悄进行的这种角色的变换用语言表达出来,这是多么罕见的事!我在给他们各送上一份甜食时,竟然大胆地代替莎莎回答他说:

“侯爵先生,这样您可就得担负起那个更困难的角色了。因为伺候人的服务工作是一项手工劳动,而当一位侯爵却是一种存在,pure et simple[47]。”

“妙极了!”她听到这句非常恰当的答话后,以她那特有的方式高兴地喊着。

“而您敢肯定,”他想弄明白,“您对这种极其简单的存在,可以比这种手工劳动应付得更自如,是吗?”

“我认为,说您具有服务员的特殊天赋,侯爵先生,”我回答说,“那是既不礼貌也不恰当的。”

她笑得非常开心。

“Mais il est incomparable,ce gaillard!”[48]

“你这样赞赏他,对我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他做着戏剧里那种表示绝望的手势,说道:“何况,他只是回避了我。”

这件事,我也就让它就此了结,我避开了。至于说那种他设想让我穿起来去占据他位置的晚礼服,我已经有了——那是我前不久刚刚添置的,我把它同其他一些什物一起藏在一间小屋子里。这间小屋是我在离旅馆不远的市中心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租到的。不是为了在那里过夜——偶尔当然也例外地睡上一夜,而是为了在那里存放我的私人衣物,为了能在那些可由我支配的空闲的晚间过一种比由施坦柯陪伴着更高级的生活,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更换衣服。我租的这间小屋是在一幢座落在狭窄的旧城的楼房里,是在一个用铁栅栏围起来的老住宅区里,只要穿过已经变得宁静的安格拉斯大街就可以到达那里。这里既没有店铺也没有饭馆,只有一些小旅馆和那种私人住宅:人们透过门房向着大街敞开的门,可以看到肥胖的女看门人忙碌的情景,看到她的男人坐在那里饮酒,旁边蹲着一只猫。就是在这样一幢房子里,我在前不久成了一位待我很和善的、上了点年纪的寡妇的二房客。她住着三层楼的一半,这是一套有四居室的住宅,她把其中的一间以低廉的租金让给我使用——这是一间小卧室,里面有弹簧床和大理石壁炉,壁炉上端有镜子,炉台上放着摆钟,房间里设有已经摇摇晃晃的、带软垫的家具和挂有一直通到地面上、被烟熏黑了的天鹅绒窗帘。透过这扇窗子,可以看到一个狭窄的、底部被厨房的玻璃屋顶覆盖着的院子,举目可以看到圣奥诺雷区的讲究的楼房的背面,看到那些晚间在灯火辉煌的后勤室和住宅里忙碌着的仆人、侍女和厨师。另外,在对面的某个地方住着一位摩纳哥侯爵,据说,这整个宁静的小旧城区都归他所有,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用这个城区换到四千五百万法郎。到那时,这些房子都会被拆除。但是,看来他并不等着这笔钱用,这样我也就可以作为这位君主和大赌场主的客人继续住在这里,等待新的使命——这种想法对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异的魅力。

我的那身从“春天”百货公司买来的漂亮的外出服装挂在四号卧室外的走廊的衣柜里。但是,我新购置的衣物:一套晚礼服,一件带有绸里子披肩的晚大衣——我在选择这些服装时,无意识地受了青年时期的一种始终记忆犹新的印象的影响,也就是对扮演过随员和好色之徒的米勒-罗塞的回忆的影响,与此相配套,我还买了一顶大礼帽和一双漆皮鞋——所有这些东西,我都不能拿到饭店里去,我把它们存放在我租的那间房子的“梳妆间”里,也就是一个用纸裱糊好的壁橱里,外边用一块印花装饰布挡起来。另外,还有一些白硬领衬衣,黑丝袜和蝴蝶领结放在这间房子的路易-塞泽式的五斗橱里。我的这身带缎子翻领的晚礼服虽然不是按照尺寸定做的,而是买的成衣,只经过稍微加工修改,但是非常合我的身,任何一个行家看了,也不会说这不是工钱最贵的裁缝给量的尺寸。我把这身礼服和其他好东西,悄悄地放在我的私人住房里,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其实,我已经说过了:就是为了在这里不时地尝试着和练习着过一种更为高级的生活,比方说到黎沃里街、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讲究的餐馆或者一家具有我工作的饭店水平的饭店里,也许到更为高级的饭店里,如里茨、布里斯托尔、摩依里斯去吃上一餐,然后再到一家上等剧院,不管是话剧院抑或是喜剧歌剧院,甚至大歌剧院,坐到包厢里看上一场戏。大家可以看到,我的目的是过一种双重生活,其诱人的魅力就在于我究竟本来是什么人和我可以乔装打扮成什么形象,这是可以随意改变的:我既可以穿上“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的工作服作为餐厅服务员十分殷勤地伺候客人,也可以作为一个陌生高贵的先生,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富得可以养一匹赛马。当然,我吃过饭后,还会到几家高级酒馆那里坐下来,让招待员来侍奉我,不过我发现没有任何一个服务员能同以另一种身份出现的我相媲美。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经过乔装打扮的,介乎这两种表现形式之间的、不戴假面具的真实的我,也就是我的真面目是无法断定的,因为事实上不存在。我也不想说,我特别喜欢这两个角色中的一个,即高贵的先生的角色。我的服务工作干得太好了,太出色了,以至于让我去充当那个被人服侍的角色,未必就一定会感到更幸福些,况且这种角色同样要求有令人信服的天赋才能。我相信,有一天晚上会以十分坚定的、当然也是令人极其愉快而陶醉的方式,将我引导到足以表现出我的这另一种天赋和表演才能的道路上去的,也就是表现出我作为显贵要人的天才——这一天晚上,我相信是会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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